一天,我到書店,在中華書局欄下,看到有朱熹注的《四書章句集注》,因剛從武夷山歸來,和作者很有緣分,就從書架上拿下來一看,原是諸子集成的80年代的老版本的第二次印刷。我原有此書,后來不知何時不翼而飛,于是就買了回來。
朱熹是安徽婺源人,因婺水繞城而流而得名,晉時屬新安郡,他寫的書常署新安朱熹。宋時改為徽州,州治設(shè)在歙縣,后來又把婺源劃歸為江西,一直到今。
他父親朱松,任吏部郎時,秦檜掌政與金議和,松上章極言其不可,檜怒,貶松出知饒州,松憤而棄官,到閩北建甌筑屋教子,就把希望寄托在朱熹身上。不料就在朱熹還未滿14歲時,便一病不起,乃寫信把朱熹托付給好友劉子羽,讓朱熹認子羽為義父,等到子羽趕來,朱松已不能言,看了他的遺書,松已閉目而去。
劉子羽本是一位難得的大將之才,有膽有識,有深謀遠見,《宋史》有傳。因他主戰(zhàn),秦檜乃諷諫官,把他罷免了,他遂棄官歸里,以教子為業(yè)。子羽很了解朱松,兩袖清風(fēng),一貧如洗,便把朱熹及其母帶到五夫里(崇安縣的一個小鎮(zhèn),今屬武夷山市),就在武夷山下九曲溪旁,購屋五間,安排朱熹母子居住,并供應(yīng)他們母子之所需。后來子羽寫信給朱松的好友劉致中時提到他們母子的生活:“于緋溪得屋五間,器用完備,又于七倉前得地可以樹(種糧),有圃可以蔬(種菜)有池可魚(打魚)?!睋?jù)此可知,他對朱熹母子的照顧是非常周到的了。又因他自己事多,就把教育朱熹的專門交給其弟劉子負全責(zé)。
子是一位詩人、學(xué)者,而又誨人不倦,人稱屏山先生。得朱熹,便把他留在自己講學(xué)的屏山書院里學(xué)習(xí)。
一日,子帶領(lǐng)朱熹去掃墓,問:“義祖是怎么死的?”答:“汴京陷落,二圣蒙難,此乃靖康之恥,亡國之恨;義祖(劉)使金,全節(jié)自盡,乃劉氏家族不共戴天之仇。金酋殺父,大仇未報,恩師何曾安息一日?熹深受義父、恩師撫教之恩,沒齒不忘。劉族之家仇,即是朱族之家仇。”
自此以后,見他所讀之語孟已自精熟,又教給他十六字心傳:“木晦(深藏)于根,春容曄敷;人晦于身,神明自腴(豐厚)?!敝祆涞么诵膫?,深銘于衷,更加夜以繼日,努力鉆研,不幸恩師操勞過度,英年早逝,但他并未辜負恩師的教導(dǎo),在恩師逝世之前,18歲中舉,19歲又考中進士。
此后朱熹幾次為官,他一到任,就去察訪民情,為民做事,不但得不到上司支持,還遭受各方排擠,故多不久即歸。所以他的一生,當(dāng)以讀書講學(xué)為主,樂此不疲,從不厭倦。最后一次為侍講,才四十日即退歸講學(xué)。陸游、辛棄疾都是他的好友,見其為人。
他非常崇敬孔子,北方又在金人的統(tǒng)治之下,無法拜訪朱泗,我們讀他的《春日》詩,便可看出他對孔子的向往仰慕之情: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所以他想:只是一部《論語》,還概括不了孔子的偉大精神面貌,他琢磨再找?guī)撞繒汀墩撜Z》編到一起,對廣大學(xué)子來說,能讓他們體會到更加豐滿充實的先圣的光輝形象,以便打好孔子的思想道德基礎(chǔ)。于是他從《禮記》里抽出一篇《大學(xué)》和一篇《中庸》,配以《孟子》,而定名為《四書》,這是他的一個偉大創(chuàng)舉。雖說其中三書并非孔子親自所執(zhí)筆,但又都是繼承孔子思想傳統(tǒng)之寫作:
《中庸》是孔子之孫——子思為了昭明圣祖之德而作;
《大學(xué)》是孔子弟子曾參所述的孔子之語而為其門人之所記;
孟子是授業(yè)于子思的門弟子①,《孟子》是繼承并發(fā)揚了孔子思想的一位大師之所作。這三書對孔子的精神面貌的認識和體會,是大有幫助的。而且他還認真地吸取了前任(主子是二程)的真知灼見加上他自己的認識,對字句的難解之處給予解析和疏通,所以這部書的全稱為《四書章句集注》。為此,他盡了一生的努力。在刊行此書之前,先印了《論語》《孟子》及大學(xué)、中庸等書的《集解》的單行本,這些書又都是廣泛征求學(xué)友的意見之后完成的。在這以后,才把《四書》合在一起,又在武夷精舍經(jīng)過多次講學(xué),才在浙東提舉任上刊行。盡管如此,一直到他臨終之前,仍在孜孜不倦地一字字一句句地修改,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四書章句集注》最后的定本。
這部書的注,不僅切合實情而又簡明扼要,故此一直為后世(學(xué)者)所推重。
我們先看看《大學(xué)》。在開篇之前,朱熹便引了程子的一句話:“《大學(xué)》,孔氏之遺書,而初學(xué)入德之門也。”他告訴我們:讀到了《大學(xué)》,就是剛剛懂得做學(xué)問,進入培養(yǎng)品德的大門了。那意思就是說,一個人的學(xué)識再高而無品德,只知為己,不知為人,他對國家對人民的害處就會更大。程子確實抓住了《大學(xué)》的要害而道出的,而朱熹又從程子語錄中把握了這一關(guān)鍵。在學(xué)子們學(xué)習(xí)《大學(xué)》之前,就明確指出:做學(xué)問就是為了培養(yǎng)品德。這樣,再往下研究,才能走上學(xué)習(xí)的正道。
下面才是《大學(xué)》開篇第一句話: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p>
“在明明德”,這是學(xué)習(xí)的首要任務(wù)。前一明字是動詞。第二個明字是形容詞,是形容德的。明確什么樣的德呢?要明確光明正大的道德。明確了光明正大的道德,還得具有這樣的品質(zhì)。然后呢?“在親民”,這是第二個分句。朱熹又引程子之說:“親”當(dāng)時解為“新”。這非常重要。因為“親”“新”古時是通用的。那么“新民”又是什么意思呢?朱解得好,“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dāng)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換言之,就是革新人們的思想作風(fēng),革除其舊習(xí)、惡習(xí),使之成為一個光明正大的人。最后呢?“在止于至善”。這是第三個分句。這才是終極目標。朱對“止”的解釋是:“止者,必至于是而不遷之意。”是必須達到這一點而不再改變之意?!爸辽啤蹦??朱解為“事理當(dāng)然之極也?!蹦蔷褪钦f,學(xué)習(xí)追求的目標是應(yīng)該達到萬事萬物的道理的終極。也就是要達到萬事萬物的道理的盡善盡美而后已。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研究“大學(xué)之道”的“道”字?!暗馈庇械览淼囊馑?。因為是大學(xué)之道,也包括課程,以及學(xué)習(xí)這些課程的目的。還有一點,就是學(xué)習(xí)二字古時的概念:古學(xué)字是效仿的意思;古習(xí)字是學(xué)飛的意思。總而言之,學(xué)和習(xí)都是練。學(xué)和習(xí)的終極目的都是行。故,學(xué)習(xí)道德,就是為了行,就是要身體力行。一個人學(xué)了,只會說不會做,那就是無學(xué)、無行,而又無德。
這樣,把這句話合起來說就是:
“讀《大學(xué)》的目的:在于研究學(xué)習(xí)光明正大的道德;有了這樣的品質(zhì),還要推己及人,改進人們的思想,革除人們的陋習(xí),去除他們的污垢,使人人都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而后已?!?/p>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下面我們再看其他書的解釋。
《禮記·正義》說:“言大學(xué)之道,在于章明己之光明之德,謂身有明德而更彰顯之,此其一也;在親民者,言大學(xué)之道,在于親愛其民,是其二也;在止于至善,言大學(xué)之道,在止處于至善之行,此其三也。”這是唐時孔穎達的解釋。
上面這一段話解得不精確不說,單就“親民”二字來說,只從字面來解,就是一個大錯,一字之差謬以千里了。把革新其思想,解為親愛其民,這不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嗎?
再看《中庸》。
“中庸”二字很平常,并不難解,但要給她下個定理定義,就費思索了?!爸小本褪钱?dāng)中,“庸”就是平庸、平常。這么解,行么?不行。為什么?不深不透?!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把“中”解為“不偏不倚”,太好了,但這話是誰說的?是程子。是程子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朱熹在開篇之前,就引程子曰:“不偏謂之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這么一個簡單明了清楚正確的道理,從漢至唐,有多少大學(xué)者,講過來道過去,也沒講出什么名堂來。且看《禮記正義》是怎么說的:
“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p>
把中字解為“中和”意思含混,以致后世有人竟認為是“折中”,于是鑄成大錯而特錯。
根據(jù)以上的大致情況,雖不能概括《四書章句集注》全書,但這書一直到元、明,仍是注釋較好的本子,為大家所推重。
那么這書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么?不是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到了清代,由于考據(jù)學(xué)的興起,就有人探討并發(fā)現(xiàn)古書中的一些問題了。今舉一例:
比如《論語》季氏篇中有段話:
“丘也聞有國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p>
在這段話里,開頭的“寡”和“貧”二字與總結(jié)時的“貧”與“寡”二字互相矛盾。
我們先研究一下孔子是在什么情況下說這番話的,不然就不容易理解。
春秋之時,魯國在文公死后,三桓即孟孫、叔孫、季孫氏的實力日強,且分領(lǐng)魯國的三軍,而魯君形同虛設(shè)。到孔子之時,季氏專政,他已占有魯?shù)氐乃姆种鲜?、叔氏各占其一,魯君還得仰仗三家而過活。而季氏貪得無厭,還要伐顓頊。顓臾是伏羲氏的后代,且為周先王所封,而今已成為魯國的附庸,地在季氏領(lǐng)地之中。這么一個小小的附庸,根本沒有討伐的必要。所以孔子才說:“這就是冉秋(孔子弟子)的過錯了。求是季氏宰,在危難中而不扶持,在顛撲中而不救助,那還要你這‘相’做什么?”冉求辯解說:“顓臾離費邑(季氏邑)太近了,今不取,恐為子孫憂?!笨鬃诱f:“冉求,君子最討厭的是自己有貪欲之心而不說,還去找借口。”然后才說的有國(指諸侯)有家(指卿大夫)者: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
我們看朱熹的注,就清楚了?!肮阎^民少。貪謂財乏。均謂各得其分(讀去聲)。安謂上下相安。季氏欲取顓臾,患寡與貧耳。然是時季氏據(jù)國(專政),而魯公無民,則不均矣。君弱民強,互生嫌隙,則不安矣。均則不患于貧而和,和則不患于寡而安,安則不相疑忌,而無傾覆之患?!?/p>
從朱注來看,朱熹不僅解得非常精確,而且把第一句顛倒的“寡”“貧”二字給改正過來了。請看他解的最后一句帶。號的字就清楚了。
用孔子的話的最后一句,也可以證明第一句應(yīng)該是:“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接下來再說“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币簿晚樌沓烧露鵁o矛盾了。
看來朱熹并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因是孔圣人說的話,不好無根據(jù)而隨便說這書寫錯了。于是只好照自己的理解如實地注了出來。
我們怎么看?因古書都是傳抄下來的,一直到宋代才有刻版。于是不僅傳抄本有誤,刻版也有誤??贪娴恼`還可以找不同的版本相對校,而抄本早已絕跡,已無處尋找。故此“寡”“貧”二字,只能從道理上來推斷,是古人抄書人顛倒致誤。朱熹找不到根據(jù),能隨便說圣人的書有錯嗎?朱熹不敢說的而清人俞樾已在《群經(jīng)評議》里明白地把問題揭示出來。另外,楊伯峻的《論語譯注》中也采納了俞樾的評議,注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有一年高中語文課本也選取了這一章,不但沒有把顛倒的改正過來,又沒有加注,那么當(dāng)時師生又是怎樣講解、如何體會的呢?如果只是以訛傳訛,這是誤人子弟的。所以我才在這里重新提示一下,以免一誤再誤。
順便再看看宋·邢的《論語注疏》是怎么解釋的:“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但患政理之不均平;不憂國家貧而憂不能安民耳?!倍鍎氶墩撜Z正義》呢?卻說:“寡者,民多流亡也。均者,言班爵祿,制田里皆均平也?!边@些話不難以理解,而且均非孔子之所指。以此,反而可以證明朱注的切合實際和簡明扼要。
下面再談?wù)劇睹献印贰N覀円才e一例。在《公孫丑上篇》里有個詞,叫“褐寬博”。朱解為“褐,毛布。寬博,寬大之衣,賤者之服也。”褐不是毛布,是用粗毛繩編織的或用麻布做成的短襖叫褐,是老百姓穿的。朱子不了解北方的情況,只是根據(jù)古書而解,所以解不清楚。今人楊伯峻的《孟子譯注》也只解為“賤者之服”。
我早年讀書時就不懂為什么是賤者之服。一直到讀了《李笠翁曲話》:“因地寒不毛,織牛羊之毛以為衣,此衣之外不復(fù)有他,衫(長衫)、裳(上衣)、襦(小襖)、褲,總以此一物為代之。日則披之當(dāng)服,夜則擁以為衾(被子),非寬不能周遭其身,非長不能盡覆其足。”才恍然大悟。后來到了陜北,才證實笠翁描繪得十分貼切。
而宋·孫德《孟子注疏》卻解為“被褐者之獨夫”,這種解釋不如不解,反而造成疑問,使人不知“獨夫”從何而來?清人焦循的《孟子正義》只去掉一個“者”字,又不能說他是照抄。
還是孔子說的好:“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薄熬佑谄渌恢?,蓋闕如也?!?/p>
寫到這里,朱注的《四書章句集注》的優(yōu)點也就不言而喻了。當(dāng)然也還有缺點,這是難免的,任何一個人很難十全十美,只要讀時善于發(fā)問,采取研究的態(tài)度,就會少走些彎路。
注:
①孟軻本是子思的弟子,因子思主張仁義即利,而孟軻恰恰是反對利的,和子思的意見全然相反,以后就再也不提子思的事了。問他的師父是誰?他只是隨便應(yīng)付一下:“子思的門人”就完了。那么他師父到底是誰?他已經(jīng)說了,那還用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