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以前當過兵,上軍校那會兒,每次檢查軍容軍紀要剃光頭,他特別不情愿。現(xiàn)在每次拍戲卻一定要把頭剃光,橫生一股殺上戰(zhàn)場的感覺。那一刻,他真的什么東西都不想了,除了電影。不得不說,作為導演,陸川是最聰明的憤青。
陸川的記憶力特別好,看一遍的事物就能記住很多細節(jié)。
“小時候看電影舍不得再花錢看第二遍,看完之后臉都不舍得洗,就在看第一遍的時候記住所有臺詞、場景、服飾、鏡頭,看過之后面對白墻回顧整部電影,小時候看的至今還清晰記得……”這成為陸川現(xiàn)在的拍攝風格,題材沉重、場景濃郁,帶著強烈的節(jié)奏和立體感。拍了十余年,四部作品,不緊不慢,拉拉雜雜地,卻捧回了各大電影節(jié)的大獎。
陸川的電影大多是黑白色調,就像他在我們雜志拍攝現(xiàn)場的簡潔了當一樣。而光影的背后,無論場景還是情節(jié),都有一股力量堵在心里的感覺。陸川喜歡生命,喜歡抗爭,這種難以釋懷的情緒投射在電影里,有人接受了,有人反抗了,爭議也隨之而來了?!拔蚁M吹綘幾h,這樣才能證明大家在關注這部片子”,對于新片《王的盛宴》,未經上映,陸川已經預備掀起爭議的風潮。他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彈贊。
陸川是導演、是編劇,這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空間掌握手中拍過的每一個場景。自稱“憤青“的陸川早些年間看問題非黑即白,很多看不慣的事情一定要說,一定要管。如今成名了,身份的轉換讓他的每一個聲音被圍觀者轉述、放大,為了減少隨之而來的麻煩,“最近收斂很多了”,把情緒發(fā)揮在電影創(chuàng)作里,“重口味”便成為了對新片《王的盛宴》最簡潔的描述。
原始人的力量
記者:你的作品里面延續(xù)的主題是什么?
陸川:我主觀上希望變化,拍出來的東西或多或少也會有變化,這是電影最有趣的地方,也是我心靈成長與變化的一個寫照。我不愿意給自己一個符號或者標簽?;蛟S我對生命本身是很好奇。我在大學里的一些作品,話劇,都有一個時間跨度,跟生命本身有關。我在大學里做過一部話劇叫《某些與歲月的墻》,劇里講,有一段城墻,人在城墻前長大,在城墻前經歷了很多,經歷了這樣一個生命的變化過程。
記者:你曾說《南京!南京!》講述的是“人性的反抗史”,在《尋槍》、《可可西里》里,這種表達亦很明顯。在你的理解中,人性是什么?又在反抗什么?
陸川:從尋槍到現(xiàn)在,這種表達越來越成熟。這世界是否有希望,是表達這個情緒。抗爭是《尋槍》《可可西里》《南京!南京!》一個共同的主題,抗爭帶有很大的悲劇性,內心當中的悲傷越來越強烈。
記者:在新浪微博上稱自己為“游蕩的電影豬”,和這種情緒有關么?
陸川:我比較喜歡豬,是我的屬相,它懶散的感覺跟我很像,豬吃豬睡,沒有壓力。我寫上的東西一般都是我想去追求的東西,不一定我就這樣。豬未必想當豬,真的是豬的話不一定想當豬,想變成猴子了。我也喜歡“猿”字,剛學電影的時候給自己的工作室起名“青年周口店映畫”,猿人半進化不進化,來勁!他蠻荒,獨立、直接。我希望我的電影有這種力量。有原始人的力量,別被教化了,這種原始性做久了會逐漸疲勞。我希望保持。
70后導演必須接班了
記者:70后導演近一兩年來集體發(fā)力,比如張猛《鋼的琴》、杜家毅《轉山》、韓杰《Hello,樹先生!》,反響都不錯。你怎么看待包括你在內的這一批70后導演?
陸川:每一個人都在成長,一代人慢慢扛起了中國電影大旗。到時候我們70后導演必須開始接班了,不然80后導演就該上來了。我們沒有像第五代集中綻放,他們中間有幾個特別強悍的導演,像他們開始的時候拍了《一個和八個》、《紅高粱》、《黃土地》、《藍風箏》,集中綻放,很璀璨。我們這批,東一槍西一槍,沒成氣候,還得再埋頭拍幾年,才能說我們?yōu)橹袊娪白隽耸裁础,F(xiàn)在這個時代依然需要經典化作品。為什么好萊塢大片非常輕松就卷走好幾個億?都不宣傳,也沒有交口稱贊的影評。就因為它們是經典作品。中國電影的小品化和碎片化趨向很強烈,我期望這代人中能出大作品,拍出對時代的大記錄。
記者:有人將你的成功視為一種不可復制的典范,因為第一部《尋槍》就是大演員大制作,你覺得這是一種必然還是幸運?
陸川:《尋槍》很多人都認為是姜文拍的。我真正被人知道是《可可西里》。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我可以選擇自己怎么走道。每一個人都無法復制其他人,賈樟柯導演的電影節(jié)路線也很多人模仿,但模仿不了。
我絕不會為誰去迎合
記者:在你自己的作品中,最鐘愛哪部?
陸川:《可可西里》。好多很賣錢的電影在我看來不是好電影,語言、情懷還有表達都挺俗。但是,很多好電影又不賣錢。以前我會困惑,但是我已經過了困惑期。它就是這樣,暢銷不一定是最優(yōu)質,暢銷意味著面對大多數(shù)觀眾,品味就要降低點兒,這是一個現(xiàn)實。我自己看電影完全沒有框框,經常去電影院,看各種片子,只要能打動我的電影,我認為都是好電影,喜歡和不喜歡是個最直觀的事情。
記者:包括科恩兄弟和好萊塢頂級編劇導師羅伯特麥基都給《南京!南京!》極高的贊譽。片子去年在美國上映時,《洛杉磯時報》和《紐約時報》同樣熱評。是否覺得自己的作品更適合國外觀眾?
陸川:《南京!南京!》就是為中國拍的一部電影,為中國觀眾、為當下的中國拍的一部電影。引發(fā)這種思考,引發(fā)大家的這種爭論我特別愿意。中國的歷史有太多的謊言,中國的歷史教育也有太多的謊言,大家生活在這樣一個謊言里面,形成了非??膳碌挠^點。我們總是把責任推給別人,總是賣弄自己的傷口,并沒有真正把我們民族的災難慮成為人類災難,沒有把我們在戰(zhàn)爭中的經歷變成人類戰(zhàn)爭的一部分?!赌暇?!南京!》的出發(fā)點是南京大屠殺,但穿越整個南京城抵達的一個彼岸是什么?這種反思讓很多人受不了。我絕不會為誰去迎合,只是恰巧在美國得到了認可。在日本的影響也非常大。日本的右翼領袖本想砸在銀座的場子??赐昶影褱蕚湓覉龅娜藥ё吡?。國外的認可很重要,我們的影片在國外發(fā)行最后都是彈盡糧絕,我要是有錢的話,就去報奧斯卡,必須有人走出去代表中國的一種聲音和世界交流。
記者:除了《尋槍》,您的每一部片子都要拍數(shù)年,身處后工業(yè)電影市場這條快產快銷的產業(yè)鏈條中,你會為這種節(jié)奏焦慮嗎?
陸川:大家都做得很快,我沒有必要加入合唱。麥當勞做得很快,長大了也知道不會天天去吃。我趕上的幾個題材比較特殊,比如《可可西里》。我生在西北,也得去體驗生活,花一年時間去跟他們巡山,采訪,改劇本,融資,我的創(chuàng)作方式決定了快慢。我希望我能夠全身心地去做好每一個項目,因為是我自己的選擇?!赌暇?!南京!》光電影局審查前前后后就有一年半,制作差不多一年半左右,制作沒有特別慢。《王的盛宴》也是籌備一年再拍。我現(xiàn)在逐漸提速了,原來三四年一部戲,現(xiàn)在一年半兩年一部戲。
記者:為什么會拍《王的盛宴》這部影片。同題材影片《鴻門宴》已映,彼此影響大嗎?
陸川:《王的盛宴》大家都沒看,所以做比較。實際上是截然不同的兩部片子,是完全不同的兩類電影。前后拍也是趕上這個題材很好,考古發(fā)現(xiàn)存有爭議,神秘感符合電影要素?!锻醯氖⒀纭房隙ㄊ且粋€重口味,還會跟《南京!南京!》一樣引發(fā)爭議。你看完之后肯定還想再跟我聊一次。
記者:《王的盛宴》即將上映,對片中的新人你滿意嗎?從最初海選到拍攝制作,選擇已經有豐富表演經驗的演員不是更靠譜嗎?
陸川:非常滿意。每部電影的部分角色我都想和新人合作,他們深藏的那種愿望非常強烈。而有豐富表演經驗的演員會把表演當工作來做,專業(yè)性很好,但是,電影最好要有一種原始性,有一種跟生命相關的源動力的東西,我作為導演需要保持,作為演員身上的這種張力和野性也需要被強調。所以每次拍片子都希望一些年輕演員加盟,他們會營造一種電影的質感。
記者:你拍攝的電影數(shù)量并不多,迄今為止四部而已。但每一部都能引起長期反應。你是否有一個自己的選片標準?
陸川:我選擇片子超級非理性。只遵循一點,不欺騙自己。像我這種從電影學院畢業(yè)的導演,有一種想為電影史去工作的野心和欲望,所以挺累。我的標準就是興趣。唯一沒有想的是市場需要什么我就去拍一個。沒干過這事兒,這不靠譜。
記者:在《王的盛宴》片場,你身上還是《南京!南京!》的行頭?
陸川:拍完戲衣服洗完就收起來了,再拍戲拿出來再穿,省錢!我每次拍戲都要剃一光頭,這是我自己的作風和習慣。開機前不剃光頭不好意思見人。剃光頭有一種感覺,就是心特靜,洗臉往上推捎帶手就把頭給洗了,特有效率。還有一個原因,我以前當過兵,上軍校那會兒,每次檢查軍容軍紀得剃光頭。那個時候特別不情愿,但是每次拍戲我把頭一剃就有上戰(zhàn)場的感覺。真的什么東西都不想了。
我對很多事兒看不慣
記者:你通過作品講述人性和歷史,你又通過什么方式在現(xiàn)實和作品中穿梭呢?
陸川:我自己有一個特別不好的感覺,離自己的真實生活越來越遠了,我基本上被我的電影圍繞著,這部電影工作沒完,下部電影工作又開始了。再加上廣告和駐場秀,導演工作把我的生活包圍了起來。我有時候加完班在半夜回家的路上,會發(fā)現(xiàn)我特別需要回到生活里面去,去買菜,做家務,伺候父母,擠電車,坐地鐵,去參加各種各樣的小朋友聚會,跟他們一塊兒扯淡,我的生活缺失這些東西。我在通過閱讀補充,網(wǎng)上有什么好的小說我就買來看,我不能親身經歷,至少想通過書做一些彌補。
記者:你有一種顯明的文青氣質,甚至還帶點媒體人的“憤世嫉俗”?
陸川:真是一類人,我特別憤青,我已經在收斂了。要不是怕我的憤青言行會影響到作品的誕生,我的議論會更憤青一點兒。我對很多事兒都看不慣,憤來憤去,后來負責電影宣傳的人說,你不能什么都說,你將來還想不想拍電影了?我一聽就收斂了。很多事為什么就會是這樣呢?我一直不明白。大家總得發(fā)出點兒聲音來。
記者:喜歡去年一度火熱流行的“陸川體”嗎?
陸川:我是資深網(wǎng)友,我在1998年開始玩網(wǎng)絡,一直玩到今天。玩兒BBS、貼吧、論壇、博客、微博,我跟著網(wǎng)絡一起長大。中國網(wǎng)絡最開始的一些用語,都是我們最早的這些人發(fā)明的?,F(xiàn)在也有些詞我死活想不明白。昨天剪輯后期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有幾個詞我不會了,我問助手,碉堡什么意思,他就說“暴了”。確實還真得實時跟進,不隨時隨地更新就落伍了。
記者:你和父親陸天明的交流多嗎?
陸川:我跟老爸交流很多,倆人的意見永遠相左。在各種觀點上,歷史、國家、當下、電影和文學,幾乎全部相左。但是我們一直交流,很高興我們現(xiàn)在越來越平等了,我父親也能聽我說,我也能聽我父親說,原來的我會拒絕他所有的觀點?,F(xiàn)在我會思考他說的觀點和東西。我父親是我作品最大的質疑者,從《可可西里》到《南京!南京!》,他提完意見,我覺得基本上片子就廢了,他提完那么尖銳傷人的意見,讓我深深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