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作品中的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意識

摘要：蕭紅是作為繼魯迅、蹇先艾、王魯彥、彭家煌之后的鄉(xiāng)土小說作家登上文壇的。由于沒接受過系統(tǒng)的文學(xué)訓(xùn)練，蕭紅作品完全發(fā)于內(nèi)心、感于生活。作為女性作家，蕭紅在創(chuàng)作中自然將這種性別意識融注進去：用“越軌的筆致”創(chuàng)造新形式；用“愛與痛的回憶”勾勒在呼蘭河的鄉(xiāng)村中跋涉生死場的人們；更用“反本質(zhì)主義女性立場”對女性苦難作了深切關(guān)照，探索者婦女解放的道路。

關(guān)鍵詞：蕭紅；女性主義；女性苦難；自我批判；

蕭紅并不是專門描寫女性，但從處女作《王阿嫂的死》到最后一篇《小城三月》，婦女問題是她創(chuàng)作的中心題材?！笆冀K立足于自己頑強的女性意識和獨特的審美表現(xiàn)，展示對女性生命的終極關(guān)懷和自己的女性主義立場?！盵1]

一、母親形象

蕭紅是對“母性的質(zhì)疑”的典型，與冰心柔情似水地歌頌“母愛”截然不同，蕭紅作品中塑造的母親形象卻無法給人一絲溫存?！稐墐骸分械闹魅斯扒邸卑押⒆由聛砭退腿肆?，舍棄做母親的權(quán)利而投身時代洪流，在這之中沒有表現(xiàn)出對親生骨肉的依戀與不舍，在得到愛人“蓓力”的稱贊后更是覺得自己的做法理所當然。進一步，蕭紅筆下還有“冷血”的母親?！渡缊觥分型跗胖v述她過失害死女兒那一段，其冷漠簡直令人汗顏“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兇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盵2]作為一個母親，怎會人心看自己的女兒死去不施救而只是關(guān)心麥子的收成，這樣的描寫，讓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金枝和成業(yè)私定終生有了孩子，受盡別人白眼，而母親對金枝也并無關(guān)心“農(nóng)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甚至在金枝為了躲避日本人跑到哈爾濱，被男人搶占，羞澀拿著自己身體換來的錢回家時，母親是滿心的歡喜，在這樣的“母親”眼中，能糊口的金錢比女兒的貞操重要多了。在蕭紅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具傳統(tǒng)“母愛”特征的母親形象，短篇《橋》中的“黃良子”對自己孩子的掛念讓人似乎找到了希望，但生活的困境最終吞噬孩子的生命，對孩子無法保護，給了孩子更大的傷害。似乎在蕭紅看來，母親是做不到保護孩子的角色的。

“崇高”的母性在蕭紅這里完全坍塌，通過這些作品，她想表達的意思是：母性不是天生的，是男性們的鼓吹、設(shè)下的一個崇高的陷阱。她認為，母性是女性被父權(quán)制社會建構(gòu)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之一。對“母愛”的解構(gòu)，是蕭紅以特有的方式向男權(quán)社會的挑戰(zhàn)。正如廬隱所說“結(jié)婚、生子、做母親……一切平淡地收束了，事業(yè)興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陳跡……這原來就是女人的天職。但誰能死心塌地地相信女人是這么簡單的動物呢？”

二、女性苦難

生育問題是蕭紅表現(xiàn)女性苦難的一個最常用的窗口，這和蕭紅自身經(jīng)歷相關(guān)。作為女人，蕭紅格外不幸。和蕭軍一起時，懷的是王恩甲的孩子，生下便送人了；和端木蕻良一起時，懷的是蕭軍的孩子，生下便死了。兩次分娩的痛苦也沒換來做母親的體驗。所以，生育問題一直是蕭紅關(guān)注婦女命運的焦點，而且，她筆下的婦女生育，總是那么殘烈與不堪入目，力透紙背地展示了女性的苦難與絕望。王阿嫂、五姑姑的姐姐、麻面婆、李二嬸子、金枝……她們的生育都是異常痛苦，從男人那里得到的不是溫暖和安慰，而是辱罵和嫌棄。女人的生育和豬、狗等動物的生產(chǎn)毫無二致。當一個婦女快要臨盆之時，蕭紅插入了這段描寫：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產(chǎn)。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jīng)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jié)，全村忙著生產(chǎn)。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shù)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實起來?！?/p>

繼而再寫了婦女艱難的生產(chǎn)。其用意顯而易見：“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另一點，女性在人格上的不獨立，作為男人的“附屬品”而存在，也讓蕭紅痛心。在眾多作品中，塑造了無數(shù)個逆來順受的女性形象，她們是丈夫發(fā)泄的工具和本能欲望的對象，面對打罵和侮辱，不敢有任何抱怨、嘆息?！岸锇搿笔恰渡缊觥分凶钆橙?、最無能的男人之一，在眾人面前都不敢展示大丈夫乞丐，但面對老婆“麻面婆”卻頤指氣使，麻面婆“她的心像永遠貯藏這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月英生病以后，丈夫就認為她失去了價值，棄之不顧，導(dǎo)致她臀下生蛆，牙齒變綠，最后悲慘地死去；金枝臨產(chǎn)，丈夫卻只顧自己的快活，全然不顧孕婦大肚的危險，而金枝的順從態(tài)度更是讓人絕望……數(shù)千年來的集體無意識造成了中國農(nóng)村女性對“從父”、“從夫”的絕對認同，決計不會想到要爭取人格的獨立，這正是幾千年來“男尊女卑”、“三從四德”、“貞操觀”等男權(quán)道德文化馴服、奴化的結(jié)果，作為一種歷史文化心理積淀，深深地潛藏于女性的意識深處，毒害、麻木著女性的精神。

最后也是最具高度的一點，蕭紅認為女性的苦難來源于女性自身。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充當了男人們的幫兇，經(jīng)受著“他虐”和“自虐”的雙重痛苦，蕭紅對此作了深刻批判。被男權(quán)文化教化后的女性的長者們不但以此律己，而且還利用手中“家長”的權(quán)力意志去“調(diào)教”和“塑造”著后代女性，親手制造女性的悲劇，殺死自己的同類?！逗籼m河傳》中，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正是在一群女人們“獻計獻策”之下用開水將小團圓媳婦燙死，還愚昧地認為“這是為她好”。而《王阿嫂的死》中對于剝削弄懂人民、殺害王阿嫂丈夫的張地主，婦人們還說著“總是張老爺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張老爺子總是幫忙的?！盵3]在遭受男性的踐踏與摧殘同時，女性還承受著來自同性的迫害，同時自己也無意識而習(xí)慣地對另外的同性進行傷害。

師承魯迅的蕭紅將魯迅塑造的“吃人者”形象獨特運用于女性互相的殘害方面。女性群體無疑扮演了不可饒恕的兇殘角色，充當了“無意識殺人團”的成員?！皩硎桥d家立業(yè)好手”的王大姑娘在沒經(jīng)過媒妁之言就和窮磨倌馮歪嘴子同居后，“婦人團”對王大姑娘的評價立馬就變了樣，“說話的聲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東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說大講的……”、“我就說，那姑娘將來好不了?！睂τ谛F圓媳婦和王大姑娘的慘死，她們絲毫沒有心理不安于道德上的負罪感，認為自己只是說了該說的話，做了該做的事，在男權(quán)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下，已經(jīng)完全認同了男權(quán)社會倫理規(guī)范，并以此規(guī)制、苛求同性的生活，她們是一群封建論理道德的堅決捍衛(wèi)者。蕭紅從女性自身“吃人”的角度揭示了女性最深刻的悲劇。

三、女性的愛情

作為一個集中在20—30歲創(chuàng)作的女性作家來說，愛情本應(yīng)成為當仁不讓的第一主題。然而蕭紅似乎是愛情的“失語者”，一方面回避了讓她吃盡苦頭的愛情婚姻題材，另一方面，視覺并沒滯留在對這種不幸的詮釋中，沒在作品中沉溺于個人情感和精力，更沒隨意放縱和自我宣泄。但在其為數(shù)不多的描寫男女感情的篇章中，我們?nèi)阅芨Q探蕭紅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峨鼥V的期待》中女仆李媽愛上一個要去前線抗日的特務(wù)連兵士——金之立，金之立短暫回家，李媽一系列反常舉動只是為吸引金之立的注意。頂著高燒去給他買香煙，并決定把僅有的一元錢給他，然而當李媽回家時，金之立已經(jīng)走了。李媽只能進行“朦朧的期待”。和此類似，《小城三月》作為蕭紅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同樣塑造了一個暗戀男子，忍受生命的逐漸消逝卻始終未進行表白的女性形象——翠姨。翠姨是再嫁的寡婦的女兒，她在心底愛上地主家才學(xué)出眾的公子——“我”的堂哥。這種感情，在被數(shù)千年傳統(tǒng)規(guī)范約束著的愚昧偏僻小鎮(zhèn)，只能被不可理喻地冷寂扼殺。幾乎沒人能意識到她心底的愛情，包括“堂哥”。大家的生活中只有結(jié)婚、閑聊或是忙于其他的禮儀瑣事，而沒有“愛”的衷曲。結(jié)果，當人們準備給翠姨和一個又丑又小的男人結(jié)婚之際，翠姨卻日漸消瘦，悄然病逝在家中。更可悲的是，“堂哥”此后“雖常常落淚”，卻不知翠姨為什么死?！按蠹乙捕荚谛闹屑{悶?！边@就是中國女性的東方戀情，一切都窒息于心底，一切都隨生命之火的泯息而蕩然無存。被愛者對愛情是軟弱的也是冷漠的，愛者對愛情充滿了無助與凄涼。究其原因，蕭紅選擇的人物都生活在閉塞窮困的農(nóng)村，地位低下，長期處于受迫害、受支配的附屬地位，喪失了追求愛情的主動權(quán)，也早失去了追求愛情的主觀意愿。實際上，女人成為自身愛情的葬送者。從這里也可看出蕭紅作品中一直想表現(xiàn)的“女性的自我批判”。從蕭紅的經(jīng)歷來看，她一生都在做著“媒妁之言”的反叛者，踐行著對愛情的追求。

終上，蕭紅的女性主義視角意義在于：不僅站在女性主義立場上批判了父權(quán)、夫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摧殘，表現(xiàn)對時代壓迫的憤慨，而且更深層地進行了女性自我批判：女性自己的墮落、不覺醒，成為男人的附屬。更批判了那些在男權(quán)社會中充當男人們幫兇的女性。女性的悲劇是群體自身造成的，她們進行的是把自己變?yōu)槟行詫ο蠡墨I祭活動。婦女真正解放得從“社會意識”中解放出來，不但要有女性自身的自強不息，還要有男性思想意識以及潛意識中男女平等觀念的真正形成，并在社會現(xiàn)實中付諸行動。這些探索，是蕭紅通過負面鞭撻所呈現(xiàn)出來的積極態(tài)度，也是對生命價值的一種形而上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