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沉淪》與《留東外史》的比較,分析小說中留日主人公對于日本女性和民族屈辱兩種體驗的不同所在,挖掘作為國家民族意識表達載體的日本女性身體的獨特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女性體驗;身體;民族意識;
中國人大規(guī)模留學活動是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之后開始的,而在20世紀頭幾年間留學人數(shù)開始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遞增,留學人數(shù)最高時竟達萬人。日本因其距中國地理位置相對較近,國家實力快速發(fā)展和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淵源等因素更是成為中國人留學海外的首選目標,從1901年到1911年每年留學日本的人數(shù)都高于留學其他各國人數(shù)的總和。[1]在這其中,中國知識分子和作家群體也同樣占了相當?shù)谋壤?。最早出現(xiàn)的留學生作家群體是在日本,留學作家人數(shù)最多的也是日本。郭沫若就曾說道,中國文壇大半是日本留學生建筑成的。
由此可見,中國新文學中日本因素的重要性。對于中國新文學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來說,在強調(diào)一般意義上的“中日文學交流”的同時,似乎更應該關(guān)注的是中國作家對于日本本土這個地域中的個體體驗。王一川曾談到這樣一個問題:“中國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是與人們(無論是精英人物還是普通民眾)的現(xiàn)實生存體驗密切相關(guān)的。這是比任何思想活動遠為根本而重要的層次?,F(xiàn)代性,歸根到底是人的生存體驗問題。”[2]而作為極具感性的文學來說,其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和存在則和“體驗”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這一“體驗”也理應和創(chuàng)作具有“現(xiàn)代性”意義的文學的作家個體的“體驗”搭建深層次的關(guān)系。這種深層次關(guān)系的挖掘也便首先要從留學生活在日本的作家個人身上來發(fā)掘。伽達默爾曾指出,在體驗中所表現(xiàn)出的東西就是生命。這種生命在更多的意義上是以一種感性的方式存在的,表現(xiàn)出的是個體面對所介入的世界的感受,直覺和體悟。作為留學日本的中國作家則是第一次面對東海扶桑之國所感受到的新鮮和奇特。我們所要做的是把以往歸于作家理性接受的價值和觀念還原為構(gòu)筑在感性之上的生命原始的體驗。這種體驗為作家日后創(chuàng)作奠定的是最為基本的價值立場和觀念取向。對于初到日本的封閉在封建落后和殖民亡國意識中的中國作家來說,有兩種體驗最為深刻,即民族屈辱體驗和日本女性體驗。
一、國家民族意識和日本女性身體的同構(gòu)性表達
齊澤克曾說到,國家、民族身份只有在其存在受到威脅的經(jīng)驗的促使下才得以成型;在這種經(jīng)驗出現(xiàn)之前,什么國家啦,民族身份啦,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梢?,從晚晴開始的西方列強的入侵是促使中國國民國家民族意識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伴隨這種意識產(chǎn)生的是入侵所帶來的深刻的殖民和亡國的感受。這種體驗的積淀所導致的弱國子民的民族屈辱感在強大的入侵國日本面前更是被放大成一種極端的個人痛苦和難以承受的絕望。從留學日本的作家的親生經(jīng)歷來看,魯迅的幻燈片事件則不必說,成仿吾也曾記載過同班的日本男同學譏笑中國人“男人梳小辮,女人裹小腳”。[3] 而對于初到日本的中國作家來說,日本女性也同樣給他們的審美和觀念帶來巨大的沖擊。周作人隨魯迅赴日留學,初到東京竟被一個叫做乾榮子的下女的赤腳所震動。這種震動對于生活在皆是小腳女人環(huán)境中的周作人自是必然,背后除了驚嘆恐怕仍是深深的源于本國封建落后的痛苦和屈辱。而對于郁達夫來說,令他傾醉的似乎更多的是日本女性的美。他在自傳中寫道:“一般女子對于守身的觀念,也沒有像我們中國那么的固執(zhí)。又加以纏足深居等習慣毫無,操勞工作,出入里巷,行動都和男子無差;所以身體大抵總長得肥碩完美,絕沒有臨風弱柳,瘦似黃花等的病貌。更兼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zhì)”,“她們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說了。”[4]郁達夫在總結(jié)日本女性美的同時,除了地理環(huán)境因素,似乎更加看重的是日本的傳統(tǒng)和文化的因素。而這種因素又是和中國相比較而言的,最終回歸的基點仍是本國民族。
留日作家對日本女性的獨特關(guān)注并不難理解,對正處于青春期并且擺脫了國內(nèi)傳統(tǒng)道德倫理規(guī)約和壓迫的中國作家來說,上述日本女性體驗由表面的驚嘆和贊美深入和集中到了性體驗之中。除了直接和日本女性通婚的周作人、郭沫若、陶晶孫等人外,郁達夫的記述更能說明當時留學生這種體驗狀況,他寫道自己耐不住寂寞在半醉半醒之間進了妓院,“第二天中午醒來,在棉被里伸手觸著了那一個溫軟的肉體,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癡亂的狂態(tài),我正如在大熱的伏天,當頭被潑上了一身冷水。”,“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邊上那些散亂著粉紅櫻紙,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兩條眼淚?!薄#?]郁達夫這里的女性體驗涉及事后的懺悔意識,當頭的冷水和眼淚當然不是因為感到愧對那個女子,而是企圖通過性放縱來達到自我救贖而失敗的痛苦。而產(chǎn)生這種痛苦的根源也仍舊是處于異國日本所感受到的民族屈辱。郁達夫的女性體驗是緊緊和民族意識、民族屈辱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提到:“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說出的時候,聽取者的腦里心里,會起怎么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地想象不出來的?!保?]在郁達夫這里,由民族屈辱喚醒的家國意識和由對日本女性的贊美而進一步深入其中的性體驗融合在一起,并借助日本女性身體形成一種同構(gòu)性表達。女性身體成了表達民族國家意識的載體。
這兩種體驗的融合在具體的作家作品中得到了更加明確的表達,然而不同作家的表達又不盡相同,甚至形成根本的對立。本文便試圖以《沉淪》和《留東外史》為例挖掘這兩種不同的差異所在。
二、性苦悶:作為民族屈辱的象征
《沉淪》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主人公“他”是一個留學日本的中國青年,因孤獨而患上了憂郁癥?!八笨释麗矍槎坏?,終日因壓抑而倍感苦悶。最后自沉大海,在死亡中完成了自我的沉淪。
《沉淪》作為郁達夫的代表作,是和郁達夫的經(jīng)歷有著很大的聯(lián)系的,可看作是郁達夫的半自傳作品。作品中的“他”首先面臨的同樣是民族屈辱的個人體驗。作品中從頭到尾不斷的提到“復仇”就是這種個體體驗下的心理反應。這種心理反應是復雜矛盾交織的狀態(tài)?!八币环矫婵释f話,另一方面又自感對方知道他的支那人的身份而感到卑怯。所有“他”的這些痛苦都統(tǒng)統(tǒng)指向國家和民族的弱小,“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個人痛苦和家國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背后,是個人所感受到的屈辱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在主人公“他”渴望女性同“他”交談的時候就反應出來了,即民族屈辱中所融合的青春期性的苦悶,或可以說正是借助個體的性的苦悶,國家和民族的屈辱才得到了更加生動有力的表達。
國家和民族屈辱的宏大和沉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所不能肩負和承受的,主人公“他”因而轉(zhuǎn)向自我尋求可以解脫的感情?!吧n天呀蒼天,······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nèi)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比欢ㄟ^閱讀整部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主人公“他”最終也沒能夠得到滿足,最終也無法逃避民族屈辱所賦予他的痛苦。小說結(jié)尾處,他于茫然中撞入一家酒店,企圖尋求妓女的安慰。然而在妓女詢問他身份時,他的痛苦反而更加強烈的涌了上來。因為“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這和上述郁達夫個人的真實經(jīng)驗形成對接和互證。侮辱和輕蔑由如花的日本少女之口說出,民族屈辱的痛苦在性苦悶的體驗中便借此得到強化和提升,宏大而抽象的民族屈辱也便得到清晰、明確而刻骨銘心的展現(xiàn)。
“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罷?!苯^望的“他”企圖重新回到祖國所構(gòu)筑的最后的溫暖的巢穴,然而“他”的性苦悶不也正是因為國家和民族的弱小所造成的嗎?連“祖國”也拯救不了作為個人的“他”的苦悶。“他”最后的投海自盡也是必然了,“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由此,小說中不斷提到的“復仇”也最終指向空洞和無力。當主人公把“祖國”和“情人”合二為一,民族和個人的雙重苦悶也便徹底喪失了得以緩解和擺脫的可能。通過上述論述,我們所說的兩種體驗在主人公身上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相互依存而生的邏輯存在。
三、性宣泄:作為國家仇恨的隱喻
和《沉淪》中性的苦悶作為民族屈辱的象征所對立的是,《留東外史》中通過性來宣泄對日本民族的仇恨,最終成為一種表達國家仇恨的隱喻方式。
《留東外史》是不肖生(本名向愷然)于1914年底第二次留學日本即將回國時開始創(chuàng)作的。小說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學生文學的先河,描寫的筆墨主要集中在以下兩種人群,一是“安心虛費著國家公款,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專一講嫖經(jīng),談食譜的”,二是“丑事層見報端,惡聲時來耳里”,“二次革命失敗,亡命來的”。書中人物眾多,敘述繁雜,主題多樣,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仍是書寫民族屈辱和日本女性這兩種體驗。
和郁達夫筆下的“支那人”所代表的民族屈辱相類似的是早期留日的中國人因腦后垂著的辮子而被日本人稱作“豬尾奴”,《留東外史》中有此種體驗的描述。留日學生黃文漢同中國留學生在慶祝中華民國的國慶時因喝酒說笑高聲喧嘩,被隔壁日本人大罵道:“豚尾奴不要鬧!再鬧我就要喊警察了!”。不僅如此,甚至是日本兒童也會尾隨中國人之后喊其“豬尾奴”[7]。這種體驗可謂深入骨髓。而對于日本女性體驗的描述,小說則更是傾注了大量筆墨。小說不僅對主人公之一黃文漢召藝妓的過程進行了詳細的描寫,而且對淺草、澀谷、新橋等妓院集中的地方也予以展示,對所涉及的風土人情也進行了準確細致的描摹狀物。
當上述兩種體驗在《留東外史》中碰撞在一起的時候,不肖生的處理方式和郁達夫的絕然不同。由“豬尾奴”所引起的民族屈辱迅速轉(zhuǎn)化成一種民族仇恨并借助性的宣泄來進行表達。小說主人公之一周撰以結(jié)婚的許諾騙得櫻井松子與其同居,在他人的質(zhì)問中卻振振有詞,“日本鬼欺負我們中國人,也欺負夠了,我何妨偏偏他。我這種行為止限于與日本女子。凡是上過日本淫賣婦當?shù)娜?,聽了我對松子的舉動,無有不說做得痛快的。”此處除了周撰為自己無恥行為開脫的借口外,不肖生借周撰之口還表達了民族仇恨的心理。這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邏輯,即中國對日民族的仇恨借助對日本女性的性欺辱和性宣泄完成了表達,日本女性身體承載了中國的民族仇恨。小說對這種仇恨的敘述并沒有停留于此,而是進一步擴展和強化這種邏輯的表達。首先是對日本女性的“妓化”,小說第十三章主人公之一周撰向成連生介紹淺草道:“這淺草,是日本淫賣國精神團聚之處,淫賣國這三個字的美名,就以這里為發(fā)祥之地。你試留神看街上往來的女子,那個不是騷風凜凜、淫氣騰騰?”,“不曉得日本情形的,必以為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是貞靜幽嫻的。殊不知那淫賣國的根性,雖至??菔癄€,也不得磨滅?!逼浯危粌H把日本女性個個都“妓女化”,還通過這種邏輯“妓院化”了日本整個國家,使其變成了具有賣淫精神的“淫賣國”。和郁達夫筆下的“他”的復仇的失敗相對立的是,不肖生小說中的人物通過此種手段完成了他們精神上的復仇。
至此,性宣泄和民族仇恨之間形成了一對隱喻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邏輯存在。
通過《沉淪》與《留東外史》的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兩部作品都把日本女性的身體作為一種表達的載體,無論苦悶還是仇恨。同時,《沉淪》中的國家意識是由民族屈辱產(chǎn)生的民族危機所喚醒的,而《留東外史》中的國家意識則是通過對日本女性的性欺辱進而否定和貶低日本來反面建立和強化的。這兩種國家意識合在一起共同為我們提供了當時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對于中日民族關(guān)系的原初性的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