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也沒有想到,一場暴雨過后關川河的河床下竟然露出了河木。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有人竟會因挖河木而鬧出人命來。
要說,關川河村最先挖河木的人是麥絨母女了。
農(nóng)歷八月十二那天傍黑,村婦麥絨老早就做好了晚飯。她煮了滿滿一鍋新洋芋和嫩苞谷棒子,待煮到鍋里的水發(fā)出嗞嗞的涸聲時,就有新洋芋和嫩苞谷特有的混合味兒彌漫開來,清甜清甜的,煞是吊人胃口。麥絨揭開草圈圍著的鍋蓋,一股香噴噴的熱氣直沖屋頂,旋即又籠罩了整個廚屋。麥絨的眼前就開滿了白沙沙的洋芋花,襯著金燦燦的嫩苞谷棒子??粗伬镫畴硽铓杓艏堃话忝利惖膱D案,麥絨聽見自己嗓眼里很響地咽了聲口水。山里人就是到了秋天才享享口福??!麥絨想。可是,女兒還沒有回來呢,晚飯咋能開?再等等吧。這個死女子,咋還不回來呢?照往常早就放學了呀。女人嘴里嘟噥著,車身來到大門口。女兒雨雨在河對面的鎮(zhèn)中學讀初中,已經(jīng)上到了九年級。雖說今天是周六,女兒卻依然去學校補課。鎮(zhèn)中學對畢業(yè)班抓得可緊呢。
來到門外,一輪秋陽正卡在西山壑峴的低凹處,西天被晚霞洇染得一片紅爽。麥絨站在夕陽杏色的斜暉里,向著門前的溝坡下張望。
踅摸啥著呢?坡下頭有個啥踅摸頭呢!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來。不用回頭,她就知道是鄰家女人鳳兒。你個死鳳兒,倒是眼尖得很,我還能踅摸個啥呢!等自家男人呢人家當廟官不來,瞭野漢子呢又沒誰看上咱,你說,我還能踅摸個啥呢?我踅摸我女兒呢。鳳兒抿一抿嘴唇,說,雨雨還沒回來嗎?她怕是留在學校里用功呢,給你明年拼重點高中呢。我家扣子早都顛回來了。聽了鳳兒的話,麥絨自嘲地笑笑,說,就怕我命里怕還沒燒下那炷高香呢。鳳兒怔了一下,忽然撇了撇嘴巴,說,我看呀,也閑球蛋!一切都他媽閑球蛋!現(xiàn)在這社會,書念多念少一球樣,考上考不上大學一球樣;上不了大學的人,還不照樣掙大錢……這時候,麥絨忽然看見鳳兒的目光已經(jīng)在自家樓房上撫來撫去了。麥絨的心霎時就咯噔一下。那是一幢三層白色小樓,它高高地矗在麥絨家的隔壁,在整個村子都顯得鶴立雞群。麥絨急忙別過臉去。他的心里像有蚯蚓在酸酸地拱。
雨雨走上河坡的時候,麥絨已在自家大門外等了近兩個小時。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沉入西山鐵色的壑峴里,天空僅剩了一牙暗紅,蒼茫的暮色從四野黑綢樣籠來。女兒這么晚才回家,麥絨心里有點發(fā)毛。可是,待女兒走到近前時,她一下子釋然了:只見雨雨懷里摟著一抱白茬子木頭。那木頭有大人的胳膊粗細,上面的皮已經(jīng)脫落,它們冷森森地泛著白光,有如洼地里遺散著的野獸的遺骨。女兒呢,臉蛋子紅撲撲的,額前的劉海被汗水緊緊地貼在腦門上。走近麥絨,卻不說話,只用一雙清亮的大眼睛望著母親無聲地笑,一對白玉似的小虎牙在唇角探頭探腦。麥絨虎了臉問:
死女子,哪達來的木頭?
河溝里刨的。雨雨說。
麥絨怔了怔。河木?!
女兒點了點頭。
麥絨看見女兒的眼睛在夜幕中亮亮的撲閃著。死女子,倒曉得媽缺柴火的難腸哩。她也無聲地笑了。
母女倆開始吃晚飯。她們一邊吃著煮洋芋和煮苞谷,一邊嘮嗑著雨雨在河溝里刨河木的事。原來,下午補完課以后,雨雨照往常一樣疾疾地朝家里飆,當走到河底的白崖泉附近時,她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河床下面的什么東西晃了一下,她下意識地走過去,仔細瞧,喲,是一截木頭哩!它直戳戳地從河床底下露出來,足有兩尺多長。雨雨就去扳,她感覺它只是朽了點表皮,中間還硬著呢。她想,弄回家還能劈柴燒哩!平素被燒柴難腸怕了的女娃,心里一熱,就索性撂下書包,跪在地上徒手刨了起來。她猛刨了一陣,終于掏出了半膀長的一節(jié)。有了這意外的收獲,雨雨再也挪不開腳步了,好像河床成了一塊巨大的磁場,她被牢牢地吸住了。她又在附近尋找,果然又找到了幾根,其中有兩根很細,已經(jīng)腐朽,手一按就化作粉齏。較粗的幾根沒有朽透,中間還硬著,跟第一次看到的那截一樣。雨雨很興奮,就如法炮制,最終弄回了它們。
聽了女兒的講述,麥絨一下?lián)ё∮暧?,摸了摸她的小臉,我們有柴燒了,媽要少犯多少難腸了!明早咱娘兒倆下河溝挖河木去!
二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麥絨大清早就叫醒了女兒。娘兒倆臉也沒顧得洗,頭也沒顧得梳,只在口袋里塞了幾個昨晚吃剩的冷洋芋和苞谷棒子,就匆匆下了河溝。屋外的天還麻乎乎的,天幕上綴著幾顆星星,默默地閃著銀光,宛若青石板上釘著的明針。時令已然是中秋,再過兩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這幾天村里的人家都正忙著挖洋芋、掰苞谷、下果子了,緊張的秋收氣氛氤氳在這黃土塬上的每一個溝溝岔岔,梁梁峁峁上。河溝里彌漫了濃濃的霧,遠處的景物一片模糊。山塬上的風硬硬地刮著她們的臉。麥絨和女兒微微縮了脖子。雨雨走在母親前邊,她順著蚰蜒樣逶迤的塬上小道,忽左忽右,東騰西挪地朝下顛,靈敏得如同一只小山羊羔子。顯然,她還在為自己昨天傍黑時掏河木的事興奮呢。
到了河底,雨雨拽了母親直奔昨天她掏河木的地方。原來它就在白崖泉不遠處。白崖泉是關川河邊的一眼咸水泉,卻是全村人大旱年間唯一的救命泉。它長年不枯竭,日日夜夜汩汩地向外泛著一線濁流,夏天冰涼,冬天溫熱,村里人都靠它解決人畜飲水問題。麥絨每過四五天就要到泉上來挑一次水的。此刻,麥絨站在泉邊的河床上,舉目四望,河里的情景令她吃了一驚:兩天前的一場暴雨,關川河發(fā)了山洪,洶涌的山洪咆哮著沖下河溝,使原本就不怎么平滑的河床愈加變得坑坑洼洼。河床下切了不少。河灘里靜靜躺著的牛頭般大小的沙磙,一顆挨著一顆,現(xiàn)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麥絨知道那是泥沙們在山洪的挾裹下瘋狂滾動的產(chǎn)物,待洪水枯下去以后,它們便一個個無望地留在了河灘上,死人的腦殼似的。望著滿滿一河灘紫褐色的泥沙磙,麥絨心里就暗暗感慨:曾經(jīng),你們仗著山洪的聲勢,是多么張狂??!這會兒倒寂滅了!
在雨雨昨天掏了河木的河床邊,母女倆尋到了河木的茬兒。她們開始挖起來。雨雨使頭刨,麥絨拿鐵鍬掏。河木們散散落落地埋藏在河床底下,有的還硬硬地沒有腐敗變朽;有的雖然表皮已朽,但內(nèi)里依然堅硬如故;也有的已經(jīng)完全腐朽,失了質(zhì)地,竟然一觸就碎,破棉爛絮似的,根本提溜不起。但它們都還毫無例外地保留著多年前樹木的影子,枝枝葉葉清晰可辨……
母女倆在河溝里忙活了一上午,直到日頭當頂,關川河各家各戶的煙囪里飄起縷縷炊煙的時候,她們才一人背了一小捆河木棒子回到了家。
母女倆剛把河木棒子攤曬到向陽的院墻根下,鄰家女人鳳兒就攆了過來。鳳兒說,你們娘兒倆神神道道的做啥呢?早起時你們娘兒倆不在家,是上塬畔的毛林子里砍柴去了嗎?鳳兒一邊問著話,一邊拿眼直瞟院墻根下的河木。哪里吶,我們到河溝的爛泥里掏朽木去了,麥絨說,前天河里發(fā)大水時沖出了朽木棒子。鳳兒習慣性地撇撇兩片殷紅的嘴唇,小巧的鼻子搐一搐,忽然叫道:喲!什么味兒,這么難聞,臭哄哄的!你也不怕污染空氣吔!
麥絨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她知道鳳兒指的是河木散發(fā)的腥味。你真是見不得窮人煙囪冒煙哩,你家樓下院子里垛滿了煤塊,一年四季有燒有填,我挖幾根朽木頭你就心里不舒服了?真是的!她想,我麥絨自從和你做鄰居,從不招你惹你,也沒虧你、欠你什么,你憑啥要處處盯著我,事事跟我比呢?但麥絨還是忍住了,她只是輕輕一笑,沒有吱聲。
鳳兒見麥絨紅了臉,就轉(zhuǎn)了個話題。
鳳兒說,你還別說,一年的冬天最難熬了。
麥絨說,那是。
鳳兒又說,不過我冬天是不怕的。我家掌柜的剛立秋時叫鎮(zhèn)上的車拉來了十幾噸煤呢,都是些烏幽幽的塊煤,樓下的院墻根堆成了小山。聽司機說,還是從寧夏拉來的無煙煤呢,燒起來火勁又足,又干凈,還不串煙筒,也不串人黑鼻竇。真是好東西哩。
麥絨聽了鳳兒的話,又是輕輕一笑。但她覺得鼻子里像嗆了什么。
三
想當初麥絨和鳳兒是同一天嫁到關川河村的。更巧的是她倆竟然是鄰居,并且各自的丈夫都在本村的小學里當著代課教師。麥絨的丈夫叫劉二璇,在小學里教語文課;鳳兒的丈夫叫曹振甲,在小學里教數(shù)學課。兩個年輕人同時結(jié)婚,又同一月當上了父親。劉二璇生的女兒叫雨雨,學名喚劉雨;曹振甲生的女兒叫扣子,學名喚曹扣。劉雨和曹扣從小在一起玩,同時入村小學上學前班,又同時讀完小學再一起上鎮(zhèn)初中。只不過初中時的劉雨學習成績一路拔尖、可圈可點;曹扣的學習成績卻每況愈下、一塌糊涂。那時候兩家人關系處得很融洽,干啥都幾乎不分你我。每當吃了晚飯,不是劉家人到曹家去搭訕,就是曹家人到劉家來諞閑。有時甚至相互捧了飯碗去串門子。兩位新媳婦呢,就更是成天價嘰嘰呱呱有說不完的話。即便是到了一年中那火燎眉毛、龍口奪食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倆人也不忘忙中偷閑地隔著院墻撂話,你踩三片墼子,我墊一個木墩,笑得咵咵啦啦的。
想想,那時兩人真是親如姐妹呀。
可是,后來關川河村小學被撤并到了外村。劉二璇只好到四十多里外的新莊小學繼續(xù)任代課教師。當時麥絨勸丈夫拉倒算了,她說,咱也不稀罕那一個月才一百多塊錢的爛差事。人家那些在城里建筑工地上抹灰勾縫的女人家每月都要掙個七八百元哩。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混那么點錢不嫌寒磣呀?可是劉二璇不。劉二璇當時眼里燃燒著一種強烈的愿望,那是想繼續(xù)干下去的愿望。麥絨讀懂了丈夫的那個愿望,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向他作了讓步。劉二璇就繼續(xù)當他的代課教師。
到了新莊小學的劉二璇,不能再像在村小學時那樣每晚回家,他只能每周回一次家。有時忙了甚至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他說學校里總共只有四個老師,其中年齡數(shù)他最大,其他三人都是剛畢業(yè)不久的學生娃。他們比他更需要家的慰藉和溫暖。自己雖說只是一位代課教師,但做為他們的大哥哥和兄長,應自覺擔當起看校護校的那一份責任來。麥絨聽了這話,當時就酸下臉來挖苦他:劉二璇呀劉二璇,你個十足的傻包!傻得氣都不出!徹頭徹尾的傻秀才一個!你以為你是誰呀?
數(shù)落歸數(shù)落,麥絨還是毫不懈怠地包攬了一切家務和一年四季的犁、種、耙、鋤、收、打、碾等重體力農(nóng)活。麥絨其實是理解丈夫的,她知道他深愛著那一份工作。盡管她也眼羨別人家的男人轟轟烈烈地出門打工、包工、當老板、當經(jīng)理地掙大錢發(fā)大財;盡管她知道自家男人每月才混公家那么可可憐憐的一百多塊免心錢;盡管她曾抱怨過丈夫把公事看得比一家人的日月光陰還重要;盡管她也嫌他白長了一身好皮囊好身板卻掙不來多少養(yǎng)家糊口的錢……但她還是強撐著一個女人家孱弱的身子,盡力支持丈夫把代課教師干下去。其實,自從嫁給那個心愛的憨人,她心里早已抱定了跟他過清貧日子的打算。
鄰家女人鳳兒的丈夫曹振甲在村小學被撤并后,就自動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學校的曹振甲先是跟村里人去了內(nèi)蒙一家磚瓦廠,但在那干了不到半年,又顛回來當上了村文書。再后來,就蹦到了鎮(zhèn)上。到了鎮(zhèn)上的曹振甲先是給領導打雜跑腿,后來又活動轉(zhuǎn)正,當了鎮(zhèn)政府的秘書。五年前又當上了副鎮(zhèn)長。村里就有人拿劉二璇和曹振甲作比,夸曹振甲有本事,爬得快,當初撇了代課教師一職是明智之舉,是個真正的亮眼漢。
當了副鎮(zhèn)長的曹振甲分管著鎮(zhèn)上的財政這一塊。鎮(zhèn)上近年來在關川河開了幾處采砂場,新上任的曹鎮(zhèn)(時下流行的簡稱)自然也就成了鎮(zhèn)采砂場的頭兒,整個一條關川河的砂子石頭都在人家的掌心里攥著呢。鄉(xiāng)言道:時來運轉(zhuǎn),粗碟子也能變成細碗,喝涼水也會長膘。這不,近年來隨著國家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地方上各項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如雨后春筍般紛紛上馬,鎮(zhèn)子附近縣鄉(xiāng)公路、國道、高速公路網(wǎng)交叉穿梭而過,大量的砂子石頭需求量供不應求。于是乎,在關川河采砂場無數(shù)輛大卡車、四輪車、三碼子們?nèi)杖找挂沟耐鶃泶┧笾?,?zhèn)子上富了,曹副鎮(zhèn)長個人的腰包同時也鼓了起來。不久,他家那個原本破敗寒酸的農(nóng)家小院,三層小洋樓也拔地而起。一年四季,白色樓房亮光光地晃人眼球。最近聽說,曹家又在城里買了一套復式樓房,200多平米,上冬時全家就要搬去住了。村里人無不唏噓嘆羨,老曹家的家境真是鯉魚打挺——徹底翻了身了。
要說,這世間最容易變化的或許是人心吧。麥絨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昔日的貼心姐妹鳳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跟自己變得生分多了。倆人見面說起話來不再推心置腹,對方的言語間總是夾雜著那么一絲攀比、擠兌、嘲弄、不屑或賣派的味道。麥絨的心一下子涼了。她想,如今人家有錢了,長勢了,當鎮(zhèn)長太太了,就忘了當初的交情了吧。好!大路朝天,各走兩邊,誰也別嫌誰的鹽咸醋酸,各過各的日月吧!
曹振甲更是換了個人似的。他不再有當代課教師時的那副謙恭模樣。平素見了村里人,一副腰粗氣壯的父母官做派。當然,誰都得承認人家是個會弄錢的主兒,是位極會上跳下竄的鉆骨瘤哩。盡管,他也曾一度背上了臉厚心黑的罵名,村里還有人曾提醒他當官要注意點名聲。然而名聲是個屌!他才不管你名聲不名聲呢!他心里自有他的“小九九”呢。雞蛋鴨蛋,賣了錢才是好蛋。曾經(jīng)有那么一次,十多個外鄉(xiāng)人到本鎮(zhèn)轄區(qū)的河床上采砂,被曹副鎮(zhèn)長撞見了,他即刻糾集了一隊人馬,登高一呼,百人影從,棍棒锨齊出手,打得對方哭爹喊娘,跪地求饒,最后丟下篩好的砂石望風而逃。這次,曹鎮(zhèn)不僅捍衛(wèi)了本鎮(zhèn)的利益,重要的是個人輕輕松松發(fā)了一筆不菲的外財。事后,有人指責姓曹的太霸道,太驕橫,太黑心,太沒有人性,太不像個黨的干部。甚至還有人放出狠話說,以后非砸碎他“曹黑兒”的腦殼不可!可是,你罵歸罵,威脅歸威脅,事情到了曹鎮(zhèn)還是曹鎮(zhèn),人家一根汗毛都不少,遇到越域采砂之事他照管不誤,照樣攆,照樣打,照樣朝自家腰包里捋票子。沒人能把人家怎么樣!你能怎么樣???你干瞪眼去吧!
曹振甲一時成了關川河響當當?shù)娜宋铮?/p>
四
麥絨母女倆挖河木的事,很快在關川河傳開了。于是,就有人也下河溝尋挖河木。逐漸,下河溝尋挖河木的人家多了起來,河灘里隨時都可以看見拿鐵锨扛頭的人影。當然,這些來河溝里忙活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婦女。關川河的男人們大多在開春的時候就外出打工去了。他們連拔麥子的時候都不回家,更別說下河溝挖河木了。
女人們一邊尋尋覓覓地挖河木,一邊不忘咵哩咵嗒地說笑。河溝里一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使勁挖呀,蕎花,挖了河木有柴燒,若再帶出些金子什么的咱就大發(fā)咧!
咦,我說黑女子,若再給你挖出個俊女婿才好哩!
閉嘴!我有那個好命么?
別吵了,別吵了,讓咱好好想一想,為啥咱這疙瘩能埋這么多河木啊?是不是咱這疙瘩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大地震,村里、山上的樹木都給埋地下了?
娥子,快別嚇人了好不好!我最怕提地震了……那次鄰省地震后,我怕得幾天幾夜都沒合眼哩……咦咦!
嘁!人的命,由天定,操那個心干啥?人家要震了能由得了你我?你還能把人家地殼扳住不讓動?我才不咸吃蘿卜淡操心哩。
快挖你的河木吧,扯的都是些閑蛋,河木挖多了有柴燒,這可是咱莊稼人的“白煤”呢!
嘻嘻……哈哈……
一幫女人在河溝里忙活了一上午,每人都有了點小小的收獲。
第二天下午時,麥絨在河灘里意外地看到了鳳兒。這是她沒有料到的。她怎么會來呢?麥絨想。麥絨看見鳳兒手里攥著一把鐵鍬,高綰衣袖,裸著肥白的膀子,在那不停地揮鍬掘挖??甥溄q很快就看出了鳳兒的做作,她的每一個動作基本上都是虛擬的,她并沒有真心用力。麥絨在心里發(fā)出一聲冷笑??磥?,人是不中慣的,當上鎮(zhèn)長太太了身子骨就顯得金貴多了。
可是,很快就有兩位男人出現(xiàn)在鳳兒身邊了。顯然,他倆是來幫鳳兒挖河木的。倆人都哈著腰,挖得很賣力,頭都不抬一下。鳳兒則丟下鐵鍬,拿出手絹,輕輕地扇起了涼風,嘴里還不時地小聲指揮兩個男人這般這般地挖。這兩個男人麥絨都認識,一個是村西頭的根拴,一個是坡下的尕三。根拴是村里的一團軟菜,光陰跑不到人前面,老婆還時不時地給他戴頂綠帽子,村里但凡有點權(quán)勢的男人多數(shù)睡過他的老婆。尕三則是村里有名的“尕日鬼”,誰當領導他嬲誰,只要是個干部,不論你官大官小職位高低,他都會把你當先人侍候呢,好像他跟你原本就是祖上八輩子的老親一樣,近乎套得你心尖尖熱。不過他的目的人們都看得明白:就是要從你那里討活干、捋票子哩。
跟栓和尕三不停歇地干了一下午。傍黑的時候,麥絨看到鳳兒家的河木碼了高高一三輪車,鳳兒前面搖著手絹走,跟栓和尕三在后面塌腰扭腚地拉著河木回家了。
暮色四合時,女人們都回了各自的家。河溝里只剩下一個個被掏挖得豁豁牙牙、似無數(shù)彈痕一樣的深坑與黑洞,它們都空茫地對著高天,像一張張迷惘的大嘴向著蒼穹哭泣吶喊。
五
曹振甲回家來了。
明天是中秋節(jié),鎮(zhèn)上放了假。
曹鎮(zhèn)是自己開著小車回來的?,F(xiàn)在的鄉(xiāng)爺鎮(zhèn)爺們沒有誰不會開車的。不用說,曹鎮(zhèn)的車技已經(jīng)相當熟稔了。曹鎮(zhèn)著一身筆挺的藏藍色西裝,打著狗肉色的斜紋領帶,頭頂不多的幾根頭發(fā)梳得即使蚊子都甭想落腳。肥胖的臉上油光發(fā)亮,顯得精神頭十足。
下得車來,曹鎮(zhèn)就可著嗓子吆喝鳳兒和扣子快來搬東西。這時,麥絨正好從門前經(jīng)過,就臨時給搭了個幫手??圩优艹雠苓M地搬得很賣力,鳳兒卻擰頭撅嘴地給男人撒嬌,說自己白天下河溝挖河木了,這陣兒沒啥力氣搬呀。麥絨聽了心里再次泛出一聲冷笑。曹鎮(zhèn)帶來的都是些過節(jié)的高檔水果、月餅、煙酒之類的東西,塞了滿滿一后備箱。
幾個人搬完東西的時候,東天已經(jīng)隱隱約約有了月亮的影子。
晚飯之后,麥絨在院子里乘著月色收拾菜園,雨雨在燈下做作業(yè)。菜園收拾停當后,她就悄沒聲息地坐在院子的老梨樹下歇緩。農(nóng)歷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經(jīng)很滿,珠圓玉潤,清清爽爽,整個院子沐浴在一片溫馨皎潔的月光之中。麥絨靜靜地享受著月色,心里盈滿安適。這時,家里的座機響了,麥絨奔進屋子接聽。是丈夫劉二璇從學校打來的。劉二璇在電話里先是輕輕咳了一聲,然后吭哧了半天才說,實在不好意思,本來中秋節(jié)時學校放一天假,加上雙休日就是三天休息時間。但他實在脫不了身,他得看校,學校不能沒有人看……
沒等丈夫把話說完,麥絨就啪地一聲撂下了話筒。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剛才月下的好心情瞬間化為烏有。劉二璇又打了過來,麥絨抓起話筒就劈頭蓋腦一通發(fā)泄,她喊道:
我把你個十足的傻秀才!你干著多大的事業(yè)呀,竟然連家都不知道回了???我問你:你是個公事纏身的縣太爺呢還是雷鋒同志?縣太爺中秋節(jié)也還知道回家團圓的呀,獨獨你就撂下婆娘娃娃不管了!如果她們被狼叼了、被火燒了、被水淹了,你還在哪里丟盹著呀!
她聽見劉二璇在電話那頭連聲賠著不是。劉二璇說:對著呢對著呢,你數(shù)落的對著呢,我知道我欠你和雨兒的很多很多呢……
麥絨卻不管不顧,繼續(xù)往男人疼處戳:想當初你和人家曹振甲一樣是當代課教師的,你看人家現(xiàn)在鎮(zhèn)爺當上了,三層樓房起來了,城里又新買下大樓房了,婆娘娃娃風光得什么似的,就連下河溝挖朽木頭都有人攆著溝子幫忙呢。你有個啥呢?我問你到底有個啥呢嘛?!
電話那頭的劉二璇忽然就噤了聲,他好像被什么東西噎著了一樣。麥絨這才緩了語氣說:我看你愣頭的命好哩,遇了個乖爽婆娘,要不然,她跟人跑了你都不曉得哩!
說了這句話,麥絨自己先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隨即,她的氣一下子就消盡了。電話那頭的劉二璇沒了一絲聲息。麥絨能夠想象來丈夫此時的狼狽相。
發(fā)泄了一通之后,麥絨覺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便重新來到院子里。小院里沐浴著恬美的月色,園子里的秋蟲們發(fā)出一聲聲幸福的歌唱。麥絨坐在老梨樹下出神地望著月亮。月亮剪紙般靜美,銜在鄰家的樓角上,溫情地照著這個簡陋的農(nóng)家小院。
忽然,從隔壁那邊傳來了說話聲,隱隱約約的,聽不大清楚:
……我問你,世間哪有富死的回回呀……你不去?你不去我就叫上他倆一起去……是鳳兒的聲音。
小聲點,讓人聽見了多不好……是曹振甲的聲音。
聽見怕啥?!你說,你去不去吧?!
好好好,姑奶奶……我去,我去總行了吧……
那頭即刻靜了下來。
六
麥絨是被半夜的哭聲驚醒的。
那時候麥絨正在做著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和鳳兒正在河溝里挖河木。白花花的河木躺了一河灘。忽然,天上一陣黑風刮來,她倆挖下的河木霎時就不見了。鳳兒急得大哭起來……
麥絨一下子就被驚醒了。細聽,外邊確確實實有人在哭,麥絨被駭?shù)靡还緡7鹆松怼D鞘且晃慌说目蘼?,壓抑,凄厲,悲絕,撕心裂肺,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深沉的秋夜肢解得支離破碎。半晌,麥絨才搞清楚哭聲是從隔壁傳過來的。
是鳳兒在哭!她的頭皮一下子麻生生的。
這時候,正好有人來敲門了。啪啪啪!啪啪啪!那人敲得很疾很響不折不扣的。麥絨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她趔趔趄趄地奔到院子里開門。門開了,一位村人站在那里:不得了啦!鳳兒家出大事咧!村人帶著哭音說。借著清亮的月光,麥絨看見那人似乎在抖,嘴巴顫顫地翕動著。不得了啦!出大事嘍!那人又從嗓子眼里擠出這么一聲。
麥絨一下子瘋了似的沖到曹家院子里,院里已經(jīng)有一幫人在忙乎。
眼前的情景令麥絨暗暗吃了一驚,她差不多有點傻了:只見曹家院子里垛滿了白森森的河木,連小山似的無煙塊煤堆上也垛滿了河木!
麥絨疑惑:傍黑的時候,鳳兒家還只有一三輪車河木呀,才過了半夜時間,河木咋就堆成小山了呢?!難道他們……?!
正當麥絨心里犯嘀咕的時候,忽見鳳兒披頭散發(fā)地沖出房門,將院子里的河木踢踏得嚯啷啷亂滾。然后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嚎……麥絨奔過去扶住她,倆個女人同時發(fā)出悲絕的嚎哭……
不久,麥絨就從一位村人的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原來,傍黑的時候尕三在河溝里發(fā)現(xiàn)了大片的河木,那河木密密匝匝幾乎是摞在河床下似的。為了討好曹鎮(zhèn),他沒有向外人聲張,就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悄悄地告訴了鳳兒。晚上,鳳兒執(zhí)意要丈夫親自領著跟栓和尕三偷偷下到河溝里挖河木??圩勇犚娏耍轮惨秩悳悷狒[,鳳兒拗不過她,就讓去了。幾個人果然就挖了不少河木。他們還朝家里拉來了不少。后來,河木越挖越多,坑洞也越挖越深,他們一時沉浸在深層掘進的快樂之中,全然忘記了潛在的危險……交夜的時候,崖下的河床突然坍塌,正在坑洞深處忙活的曹副鎮(zhèn)長和女兒扣子、村民跟栓三人都被深埋在了地下……待尕三喊來村人救出時,三個人已血肉模糊,沒了一絲氣息……尕三當場就被嚇跑了……
聽著村人的述說,麥絨忽然發(fā)冷似的打了個激靈,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怎么會這樣?。?!鳳兒?!你們家哪兒過不去呢?!竟然要去挖那個狗屎河木!
明天可是中秋節(jié)?。?/p>
七
麥絨站在自家院子里出神地望著天空。天空瓦藍瓦藍的,一片寥廓。一群白鴿帶著哨音從她的頭頂滑翔而過,消失在天際深處。麥絨的眼睛瞇縫了一下,她忽然就想起了昨天剛剛得知的那個消息。
前不久,市上組織進行了一區(qū)六縣的代課教師轉(zhuǎn)正選拔考試。在全市幾千名參加考試的代課教師中,她的“傻秀才”劉二璇成績出類拔萃,從而有幸轉(zhuǎn)正。據(jù)說這次工資不再拖欠,很快就能兌現(xiàn)的。
但愿我的“傻秀才”能平平順順地當個正式教師!——麥絨又一次在心里這樣默默地向天禱告。
塬上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的功夫,冬天說到就到了。下了幾場毛雪之后,西北風刮得更猛,寒流說來就來了。
這天早晨,天氣很冷,麥絨照常去河里的白崖泉上挑水。泉水溫溫地冒著熱氣。她很快就舀滿了兩桶水。就在這時,她驀然看見在秋天人們挖過河木的地方,赤腳站著一個女人。女人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正弓腰撅腚地在坑坑洼洼的雪地上轉(zhuǎn)悠著,似乎在尋找什么。女人的懷里緊緊地摟著幾片河木。
是鳳兒!是從關川河失蹤近三個月的鳳兒!
鳳兒——!
麥絨輕輕地喚了一聲,女人沒有任何反應。
鳳兒——!
麥絨又銳聲喚了一聲,女人還是沒有絲毫反應。
忽然,女人抬起頭來,向著空茫的河谷癡癡地慘然一笑,隨即身子就顫巍巍地擰作一團,若寒風中的一片枯葉……
鳳兒——!
麥絨遽然撂下水擔,向著女人奔去……她的眼里早已貯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