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美國時在地鐵站遇到一個白人老太,一起等車就順便聊了起來。我說著磕磕絆絆的英語,努力表達著一個其實不用多說就已經(jīng)顯而易見的意思:中國留學生來到美國讀書,遇到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語言。老太禮貌的安慰我說:“你的英語不錯啊,我完全能聽懂你?!蔽艺f:“可是我聽不懂你?!崩咸笮湮绎L趣幽默,但她不知道這不是笑話而是裹著怨氣的牢騷。
中國人對會講點中文的老外往往格外熱情,不僅不吝激賞,還會拿出看油漆風干的耐心,刻意放慢自己的語速,一板一眼字正腔圓的應(yīng)和,生怕對方一個詞聽不懂傷了自信。等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成了“老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善解人意又心眼實在,為盡地主之誼甚至不惜委屈著自己。比如美國這樣一個滿街都是“老外”的移民國家,話說不利索不僅不會得到額外的照顧和禮遇,反倒可能被當作是智力遲緩或思維混亂而另眼相看。這難免讓人陷入自豪與驕傲,摻雜著鄙夷和委屈的復(fù)雜情緒中,感嘆從禮儀之邦來到蠻夷之地和從蠻夷之地去到禮儀之邦天壤之別的境遇。
這段對話發(fā)生在本世紀的第一年,那時候的中國還沒有廣州的三元里,北京的后海,上海的虹梅路這些飄蕩著異域風情的“老外街”,還沒有俄國來的樂手、英國來的游客因為惹事生非而被開除或痛毆,或是非洲來的商販為爭權(quán)益在街頭示威,還沒有著名主持人發(fā)出“清除洋垃圾”的怒吼,連查戶口這樣的家常便飯也還未曾落到老外的頭上。對于先行一步來中國淘金的老外們,那是一個黃金時代,“物以稀為貴”的特殊禮遇讓他們中很多人對中國一見鐘情,一落腳就不愿離開。
但這以后的十多年里,中國和世界都已是今非昔比。上述種種接二連三的發(fā)生,所有開放國家必須面對的外來客和本地人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在中國都成了現(xiàn)在進行時。這些變化似乎發(fā)生在一瞬間,難免讓習慣了被奉為貴賓的“老外”們驚心:中國不是天堂了,中國人開始“排外”了。
從歷史上的部族爭戰(zhàn)到好萊塢銀幕上的阿凡達為取得雅美人的信任而付出的艱辛,都多少可以看出,對“非我族類”的嫌隙和敵意幾乎是人類甚至所有生靈的本能。更不缺眼見為實的例子,在美加澳這些外來人口比中國多得多的國家里,排外的歷史幾乎和移民的歷史一樣長。只不過西方國家的排外高潮通常發(fā)生在經(jīng)濟低潮的時候,是因為市場低迷、失業(yè)率飆升讓移民背上搶生意奪飯碗的黑鍋而遭人嫉恨。而現(xiàn)代中國的“排外”看上去卻是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水漲船高,是外來客數(shù)量的激增與本地人飆升的自信之間不期而遇的碰撞。
這當然可以從百年前的舊傷口中找到理由,血已凝固但隱痛仍在,哪怕是輕輕的碰觸都能讓背負著十字架的記憶顫抖和抽搐。實力不足時只能在沉默中隱忍,而實力強勁時往往一觸即發(fā)。而被攪動起來的民族情緒,就像湖底里泛起的泥沙,讓人們在渾濁的水中失去甄別的能力或耐心,把魚龍混雜良莠參半看成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不過這樣理解“排外”似乎有些片面。新華字典對這個詞的解釋是“排斥外人”,而“排斥”的表現(xiàn)方式卻并不只是敵視這一種。所有的另眼相看和區(qū)別對待,包括 過份的禮貌和熱情,也都同樣是源于距離和生分,同樣在自己人和外人之間豎起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籬。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的“排外”在中國并不是新鮮事,習慣了外賓特供商場、涉外賓館、景點外賓票、上街被人盯著看、用中文說個“你好”就被贊不絕口的“老外”們,對這應(yīng)該并不陌生。
這樣來看,當前這一波改頭換面“排外”和它引起的反彈也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與其說這代表了一種趨勢,不如說這更像是一次短暫的調(diào)整。中國人在對“老外”從仰視到俯視的波動中,更容易尋找到平視的新視角。而“老外”在被捧高和被貶低的跌宕起伏中,也更容易明白中國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她像世界上所有活力四射的國家一樣是一塊充滿機會的土地,但無論是老外還是中國人要想得到這里的機會,都一樣得實打?qū)嵉母冻銎D辛。
正像文章開頭提到的那段地鐵站里的巧遇,時間推移滿心怨氣消散之后,我才漸漸明白,沒有人為你而特意放慢語速,其實是本地人對“老外”不見外的表現(xiàn),而“老外”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也才更有可能落地生根。
(作者為美國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