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端著調(diào)色盤,或輕輕點染,或傾情潑灑,涂涂抹抹間,演繹著畫布上的色彩美。出色的文學(xué)家手里也拿著一支畫筆,端著無形的調(diào)色盤,調(diào)出飽滿的顏色,輕輕一蘸,字里行間就流光溢彩起來。
在文字里涂抹幾縷色彩,使文字平淡中多幾分絢爛,樸素中多幾分生動,化平面為立體,化干癟為鮮活,能迅速喚起并激發(fā)讀者的想象。沒有誰喜歡生活在黑白默片里,人對色彩有一種天生的嗜好與需求。好文字應(yīng)當(dāng)是有色彩的,或淺淡或濃烈,文學(xué)創(chuàng)作應(yīng)當(dāng)有一份色彩意識。
一、色彩與畫意
在這一幅冬日農(nóng)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郁達夫《江南的冬景》)
郁達夫深諳水墨,江南在他的文字里是一卷淡如水墨的畫。灑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加一只“烏篷小船”,加“一味紅黃”,這些國畫的技法,都被郁達夫嫻熟的運用到文字里去了。色彩的運用,畫家的筆法,使得文字里散發(fā)出濃濃的畫意。
他寫晨霜語之“白得象黑女臉上的脂粉”,寫草語之“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時而寫意,時而細描,抬腕落墨,筆筆是畫,真是美煞妙煞。
郁達夫的畫法大多是國畫風(fēng)格,張抗抗的散文則大多是運用油畫技法?!短焐较蛉湛芬婚_篇就是一幅流光溢彩的油畫:“從天山下來,已是傍晚時分,陽光依然熾烈,亮得顯眼。從很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邊撲騰著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鳥?!绷钭x者開卷入畫,走進文字,就迎面撲進一片風(fēng)景里去,身心俱醉。
二、色彩與個性
你也許在夢中曾親吻過那些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須在想像中創(chuàng)造姚黃魏紫豆綠墨撒金白雪塔銅雀春錦帳芙蓉?zé)熃q紫首案紅火煉金丹……(張抗抗《牡丹的拒絕》)
張抗抗堪稱文學(xué)世界里的丹青大師。她在色彩運用上灑脫而大氣。
她如此傾情顏色,肯在顏料運用上花一切心思。她如此大膽敢毫無顧忌的倒出顏料盒里所有色料來涂抹她筆下的牡丹。瞧,“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花瓣”、“姚黃魏紫豆綠墨撒金白雪塔銅雀春錦帳芙蓉?zé)熃q紫首案紅火煉金丹”,張抗抗用盡了所有可用的顏色鋪襯出牡丹的秀韻多姿、牡丹的花開傾城、牡丹的驚心動魄。而這樣豪放熱烈的牡丹眼前卻朱唇緊閉拒絕寒冷不動聲色,如此對比,牡丹不茍且不俯就、不妥協(xié)、不媚俗的高貴個性自然而然栩栩立于紙面。
張抗抗在《天山向日葵》里對向日葵的描畫也是濃墨重彩的:“夕陽逼近,金黃色的花瓣背面被陽光照得通體透亮,發(fā)出純金般的光澤。像是無數(shù)面迎風(fēng)招展的小黃旗,將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輝映出一片升騰的金光?!边@段文字里,她單用金黃一種顏料反復(fù)覆蓋在她的向日葵上,“金黃色的花瓣”、“純金般的光澤”、“迎風(fēng)招展的小黃旗”、“一片升騰的金光”,把人帶進一片燦爛的金黃世界里,沐浴的是向日葵的金輝,張揚了向日葵的美,有力突出了向日葵特立獨行、堅守自我的個性。
三、色彩與詩味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保櫝恰兑淮恕罚?/p>
這首只有兩行的小詩,1980年發(fā)表后震動了整個詩壇。濃濃的黑夜,黑色的眼睛,耀眼的光明,顧城大膽挑揀黑白兩色,涂抹出濃黑的陰暗與燦爛的光明。先用大塊黑色,用暗色調(diào)作底色,又用亮光點染,色調(diào)明暗差別很大,構(gòu)成一幅色調(diào)分明的畫面?!昂谝埂迸c“光明”形成暗色與亮色的鮮明反差,在這強烈反差中閃爍著一雙黑暗中渴求光明的眼睛。這黑白二色的組合迸發(fā)出撼動人心的力量。借助黑白兩色,困厄、不屈、頑強、反抗、渴望等等情緒體驗都被蘊含并傳達而出。寥寥兩行,牢牢鎖住讀者的目光和心靈,無邊的黑夜,明亮有神的眼睛,大片大片的光明,鮮明而奪目,撞擊著讀者的視覺和靈魂,順勢風(fēng)卷殘云般把讀者帶進充滿哲思的深度思考中,令讀者的心腸為之痛苦、壓抑、振奮、堅定,正哭泣的為之含笑,正沉淪的為之昂揚。黑白兩色的運用使這首詩擁有了異乎尋常的審美效果。
四、色彩與命運
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魯迅《祝?!罚╊^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魯迅《祝?!罚?/p>
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魯迅《祝福》)
《祝?!吠ㄟ^三次外貌描寫概括了祥林嫂一生的不幸,揭示了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對以祥林嫂為代表的勞動婦女的迫害和摧殘。初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遭遇了失去丈夫的不幸,所以頭上扎著“白頭繩”;她在夫家受著婆婆的壓迫,忍饑挨餓,因而“臉色青黃”,不過,她有著面對生活的勇氣,兩頰還是“紅的”。第二次到魯鎮(zhèn),她仍然扎著“白頭繩”,她第二次喪夫;作為母親,她痛失了唯一的兒子阿毛,兒子是心頭肉,命運的重重打擊使她失去了活著的底氣,所以兩頰上“消失了血色”;她仍舊遭受著族權(quán)的壓迫,大伯子收屋,她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臉色還是“青黃”。兩次都是“白頭繩”,兩次都是臉色“青黃”,兩頰由“紅潤”到“失了血色”。而這來自命運的打擊并未停止,在魯鎮(zhèn)人們歧視的目光里,在貞潔思想以及迷信思想的毒害下,她徹底走向了絕望。于是,頭發(fā)由“花白”變?yōu)椤叭住保樕伞扒帱S”,變?yōu)椤包S中帶黑”。
魯迅先生捕捉住祥林嫂臉、頰、發(fā)、頭繩等的色彩變化,將細微的筆觸,深入到了祥林嫂命運的深層悲劇里頭。
當(dāng)然,有的文章不直接用色彩詞,只借助景物組合也能形成色調(diào)之美?!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沿著詩中的景物,讀者可以聯(lián)想到大漠黃沙漫漫,一縷白色的烽煙直上云霄,橘紅色的夕陽輝映著閃著白光的長河,亦能感受到畫面的色彩之美。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應(yīng)當(dāng)有一份色彩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