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世紀法國大革命前后,是德國從近代向現(xiàn)代過渡的轉型時期,市民走出以家庭為核心的私人領域,進入公共生活,是政治社會生活中的重要事件。歌德的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以文學形式,再現(xiàn)了市民進入公共生活的要求、途徑和存在的問題。小說通過主人公的塔社經歷,描畫了一個建立在開明貴族與市民互動基礎上、趨于等級平等的共同體,展示了未來公民社會的理想形態(tài)。小說同時對這一過程中情感和天性等私人領域品質的喪失,進行了批判性反思。
關鍵詞: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市民;公共生活
中圖分類號:1516.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4—0012-05
18世紀法國大革命前后,是德國從近代向現(xiàn)代過渡的轉型時期,史學界稱之為“馬鞍時期”。這個時期的特征是,市民階層自我意識增強,開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與貴族抗衡。開明貴族也開始向市民靠攏。其結果是,傳統(tǒng)等級制度瓦解,現(xiàn)代市民一公民社會開始形成。此前,德國在君主專制和等級制度下,公共政治生活由君主和貴族主導,市民被限定在以家庭為核心的私人領域,沒有參政議政的權利。因此,走出私人空間進入公共領域,成為這一時期市民階層主要的政治和社會訴求。歌德的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以文學形式記錄了這一歷史過程,并對圍繞它產生的問題進行了反思。小說的創(chuàng)作從1777年延續(xù)到1796年,正好覆蓋了“馬鞍時期”關鍵的20年。市民青年如何走出私人領域進入公共生活,構成小說一條主要線索,小說的戲劇和塔社部分均圍繞這一線索展開。
本文所言市民家庭與公共生活的區(qū)分,基本對應漢娜·阿倫特所講的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區(qū)分。所謂公共生活,包括市民家庭以外的公共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生活。本文的側重點在公共政治和社會生活。嚴格講,它并非哈貝馬斯所討論的現(xiàn)代公共領域。因為1770至1790年代,德國既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又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民社會,而是處于一個從封建等級社會向現(xiàn)代公民社會過渡的過程。德國所面臨的問題是,作為未來公民社會基礎的市民階層,如何走出以家庭為核心的私人領域,進入公共生活,并通過對公共生活的認識,培養(yǎng)政治和社會意識。也就是說,與英法相比,德國小邦林立的形態(tài),造成它普遍政治生活不發(fā)達,而且沒有形成像倫敦和巴黎那樣的政治中心。公共生活在幾個大宮廷和上百個小宮廷中進行。由于嚴格的封建等級制度,市民無法進入以貴族為主體的宮廷一政治生活。反過來,市民進入公共生活就要首先與宮廷和貴族發(fā)生關系。因此,在法國大革命前后,德國出現(xiàn)開明貴族與市民組成的共同體,——包括貴族與上層市民組成的秘密結社或從宮廷分離出來的貴族與市民的結合,——共同致力于消除等級差異、建設以平等為基礎的現(xiàn)代公民社會。
歌德小說恰好記錄了這一歷史時期的現(xiàn)象和心態(tài)。小說重點通過主人公在塔社的經歷,描畫了一個建立在開明貴族與市民互動基礎上、趨于等級平等的共同體的形成,展示了未來公民社會的理想形態(tài)。標志性事件是市民與貴族的聯(lián)姻。然而,公共生活與私人領域存在不可消解的張力。在市民獲得公共性的同時,原本受家庭保護的“純正人性”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也就是小說所說的人的情感和“天性”,要讓位于公共生活所需要的秩序,所有隱私和秘密都要經受理性考察。講求實際的行動排擠掉了詩意和靈性。小說結束于主人公告別塔社,攜子去往南方的意大利,表達了重歸自然、藝術和靈性的渴望。
《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分“戲劇”和“塔社”兩部分,分別描寫了主人公威廉的兩種不同經歷。威廉出生于市民和商人家庭,家中籠罩著“整潔和秩序”。他雖屢屢成功完成父親交給的任務,顯示出不菲的經濟才能,卻不能滿足于平庸的日常生活,執(zhí)意要離開家庭,投身戲劇。戲劇在當時是為世人所不齒的行當,而威廉的動機有二:一是要擺脫“拖沓、無聊、沉悶”的市民生活,二是要成為“未來民族戲劇的締造者”。前一種動機暴露了主人公走出市民家庭、告別私人領域的愿望,后一種則更進一步——希望成為公眾人物、在公共生活中產生影響。18世紀下半葉德國上演的戲劇似乎為此提供了可能。它們主要是古典悲劇、巴洛克歷史劇和宗教劇,主人公或為帝王將相,或為宗教圣人,即都是在公共政治生活中產生影響的人物。市民可以通過看戲領略偉人的人格和命運。威廉兒時迷戀巴洛克風格、《舊約》題材的木偶劇“大衛(wèi)大戰(zhàn)哥利雅”,后來又陶醉于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兩種狂熱背后的機制是一樣的:他情不自禁把自己等同于舞臺上的王者,幻想自己擁有他們的威嚴和勇武。尤其通過演戲,他可以體驗到市民日常生活以外的廣闊軍事和政治生活。觀眾的掌聲還可以給他帶來榮譽,滿足他成為公眾人物的愿望。
然而,事實證明,所謂榮譽和公眾人物不過是虛幻而已。威廉縱然有進入公共生活的愿望,但他選擇的道路是錯誤的。戲劇舞臺帶給他的只是一種虛擬的體驗。演員在臺上是王公貴族,雍容華貴,叱咤風云,在臺下卻地位卑微,毫無尊嚴。小說在伯爵府一節(jié)毫不夸張地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演員的處境。他們幻想著伯爵府的邀請會帶來“幸福、榮譽和金錢”,然而卻沒有受到應有的禮遇,演員們在深夜大雨中被安排在廢棄的房間,以貴族夜宴的殘食充饑。演出的不過是為君主歌功頌德的應景戲,劇本、風格都要聽任貴族吩咐。像威廉所在的流動劇團,在18世紀下半葉與走江湖賣藝的無異,男盜女娼是平常之事。小說借女演員奧埃利亞之口道出,德國觀眾“從王子到傭人,從當兵的到商人的兒子,從大學生到學者,從鄉(xiāng)間貴族到僧侶”,差不多都是抱著“狎妓之心”看戲(260)。歌德以戲劇為題,描寫演員,在當時近乎“丑聞”。
想象與現(xiàn)實的反差表明,對于真正的公共政治生活,小說主人公還不得其門而人。這種情況在小說第二部分發(fā)生了變化。威廉在塔社的氛圍中、在塔社成員的引導下,真正得以認識并進入大世界,完成他從私人空間向公共空間的過渡。所謂“塔社”,是一個由貴族和僧侶組成的秘密團體,因舉行集會的地點在貴族府邸的塔樓而得名。塔社的核心人物是羅塔里奧男爵、阿貝神父和軍官亞諾。它影射了法國大革命前后活躍在德國的秘密結社現(xiàn)象。塔社的政治主張、組織形式、工作重點和儀式與歌德熟悉的共濟會十分相似。據(jù)考,歌德曾于1780年加入魏瑪共濟會分部,第二年從“學徒”升為“幫工”,再一年與魏瑪大公一起晉升“師傅”。歌德后來雖然淡出,但終生都是共濟會員。小說中的一整套手工業(yè)者行話,諸如“邁斯特(師傅)”、“學習時代(學徒期)”、“結業(yè)證書(學徒結業(yè)證書)”同時也是共濟會的用語。歌德在小說中加入共濟會的元素,一個很重要原因在于,在當時的語境中,貴族與上層市民組成的秘密結社,是實施社會改良、建構平等社會的一種形態(tài)。
塔社部分完全是歌德后加的,它記錄了歌德對公共生活的新體驗?!锻み~斯特的學習時代》的初稿名為《威廉·邁斯特的戲劇使命》,寫于1777年,也就是在《少年維特的煩惱》(1774)出版后的第三年。初稿顧名思義是一部以戲劇為題的“戲劇小說”。1786—1788年的意大利之旅中斷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歌德于1793年重新執(zhí)筆,1796年最后完成,改名為《學習時代》。顯然塔社經歷,也就是對公共生活的認識,充當了學習的對象。因為在此期間,也就是在德國政治社會轉型的重要關口,歌德從一名法學畢業(yè)生過渡到廷臣,親身經歷了從一位市民青年到進入宮廷一政治生活的轉變。他自1776年擔任薩克森一魏瑪公國的樞密顧問;1782年被冊封為貴族;1776—1783年間領導了公國的農業(yè)改革;1782年晉升為財政部長,并開始對公國境內礦務進行清理整頓;法國大革命期間,他曾隨魏瑪大公參加過反法的美因茨保衛(wèi)戰(zhàn)。由于魏瑪宮廷規(guī)模小,歌德身兼數(shù)職,涉獵了多種公共部門。這些經驗以文學形式進入了“塔社”部分。更重要的是,歌德在此期間終于“有機會反思自己和他人”以及“世界和歷史”。凡此概括起來,就是歌德超越了“維特”和“戲劇”階段,從對等級制度的反抗經對貴族的盲目效仿,到進入并打造新型共同體。
塔社的公共特征表現(xiàn)在,它的成員是活躍在公共政治領域中的人物,他們有明確的政治主張,并且將思想付諸行動。塔社的領袖羅塔里奧進入過軍界,參加過美國獨立戰(zhàn)爭。他在自己的領地推行農業(yè)改革,為國家利益,限制貴族特權,改善農民狀況。所有這一切,都是威廉作為市民之子,不曾也不可能涉足的領域。在專制和等級制度下,他甚至得不到相關信息,遑論施展理想和抱負。他雖有思想和智識,卻只能規(guī)避在自己的私人領域,沉湎于主觀世界的幻想。等級秩序從根本上決定威廉不可能有政治社會實踐,也就不可能有行動。“行動”只針對公眾人物而言。在當時的語境中,只有貴族可以是有行動能力、有所作為的人。
塔社的精神領袖阿貝是一位開明僧侶?!鞍⒇悺笔欠ㄕZ對神職的稱呼。法國大革命前后有阿貝流散到德國,多在貴族府擔任秘書或家庭教師。小說中的阿貝按天主教要求主持了迷娘的葬禮,但在世俗語境中,他的功能更多轉化為教育。阿貝幾乎是塔社及周圍所有貴族青年的老師,他對威廉的教育可以歸結為一點——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在公共生活中有所作為。小說暗示阿貝屬于某修會,從他重視教育并被派往葉卡捷琳娜統(tǒng)治下的俄國實施教育的特征,可以推斷他屬于耶穌會。對天主教、耶穌會和教育的關系,《魔山》中的納夫塔有一段精辟的論述,基本可以代表歐洲知識界的某種共識:與脫胎于神秘主義的新教和虔誠運動不同,天主教與政治有密切聯(lián)系;天主教重視政治和教育的特點,特別明顯體現(xiàn)在耶穌會的綱領,而歌德作為教育者“幾乎就是個耶穌會士”。阿貝教育理念的特征就是政治性和公共性。在這一點上,它又與洪堡的教育思想不謀而合。雖然出發(fā)點不同——洪堡更多是從國家利益出發(fā),而阿貝則就個人修養(yǎng)而言,——但兩者都認為,教育不應當局限于個體、內在和審美層面,而是要培養(yǎng)人的政治性、公共性和集體性。教育在客觀上充當了縮小等級差距,建構平等社會的媒介。
塔社共同體由市民與貴族的相互靠近形成。當然小說重點描述的是市民向貴族的移動。在過渡時期,對于市民青年來講,進入公共生活首先意味著進入宮廷,加入貴族行列。諾瓦利斯把《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稱為“向貴族冊封詔書的朝圣”,雖是戲言,卻也敏銳地把握了時代問題,形象地描摹了這種狀況和心態(tài)。《維特》中市民青年對等級社會的逃避、與貴族的對立,在此轉化為一種融合的努力。一個重要指征是,威廉要“培養(yǎng)和塑造自己的人格”(290)。這說明他有意識要把自己培養(yǎng)成公共人物。因為所謂“人格”是指人在公共生活中的形象,因此這個詞也作有公共影響力的“人物”講。威廉培養(yǎng)和塑造自己的人格,目的在于使自己成為公眾“人物”。就此,歌德筆下威廉的意圖,與威廉·洪堡的意圖幾乎完全一致。洪堡所提倡的人格的全面“修養(yǎng)(Bildung)”,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培養(yǎng)市民的公共性,為公民社會奠定基礎。
另一方面,在當時的德國,全面的人格塑造只有貴族才能做到。正如威廉清醒認識到,18世紀“至少在德國,只有貴族才談得上全面的人格塑造”(290)。首先,只有貴族是國家政治軍事生活中的“公眾人物”,他們的人格會對重大公共事件產生影響,因此才需要培養(yǎng)人格,維護形象。其次,只有貴族才享有人格塑造的自由和環(huán)境。他們居于社會頂層,不受等級限制;他們自幼生長的環(huán)境可以熏陶高貴的氣質。相比之下,市民既不需要人格,也不可能具備完整的人格。市民不僅囿于等級限制,而且只能“讓自己以某種方式有用而忽視其它方面”(291),也就是說,在社會分工的環(huán)境中,市民的價值取決于某一方面的實用性,這決定市民“天生注定”不可能成為人格完整的人。然而,面對這種現(xiàn)實,威廉一方面感嘆“自己可惜只是個市民”,無時無刻不“清晰地感覺到那條界線”,另一方他又堅信自己具有高貴的潛質,感覺到人格塑造的“能力和沖動”。他希望通過學習和培養(yǎng),展露天資,發(fā)展?jié)撃?。在這一過程的初始階段,貴族自然充當了有形的榜樣。
威廉向貴族的移動,經歷了從外表到本質,再到反思和批判的過程。在戲劇階段,威廉系統(tǒng)練習發(fā)聲和擊劍,努力做到在舞臺上準確模仿貴族的言談舉止,完全專注于外在模仿。他初到塔社時,為自己市民的姓氏感到尷尬,在貴族面前自慚形穢,對來自貴族的好感激動不已。在塔社階段,伴隨與貴族的進一步交往和共同生活,他克服了內在的自卑,逾越了對表象的模仿,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本質問題,并逐漸過渡到懷疑和批判。這種變化的戲劇性表現(xiàn)在威廉對娜塔莉的態(tài)度。娜塔莉在很長時間里不過是威廉頭腦中的幻象,她“頭上有光環(huán),整個身體熠熠發(fā)光”。威廉初到塔社與之相遇,如見圣人,“激動萬分,幾不能自持,撲通跪地”。直至進入塔社,威廉才認識到娜塔莉所代表的超越于小家庭溫情、以公益為目標的“行動的愛”。而威廉在塔社學習到的核心事物是,如何成為“優(yōu)秀的關心公共事務的人”(508),而在此之前他“從未關心過政治生活”。這表明對于威廉,進入公共生活已經由抽象的愿望,發(fā)展到實質性的擁有政治意識,具備了市民參與公共政治生活的基本前提。
值得注意的是,歌德的小說同時表現(xiàn)了貴族方面所做的相向運動。也就是說,他們同時通過有利于社會平等的改革,或締結跨等級婚姻,試圖自上而下拉平等級間的距離。小說塑造了形形色色的貴族,有固守等級觀念的保守伯爵,有自命不凡的庸俗男爵。但他們不屬于塔社。作為公共政治生活榜樣的塔社成員,是受到啟蒙思想熏陶的開明貴族或僧侶。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歌德心目中理想貴族的投射,是“德國未來的希望”。小說細致描寫了羅塔里奧的農業(yè)改革,交代它的具體措施包括取消雇農制、允許貴族土地自由買賣、規(guī)定貴族交納同等的土地稅;同時還包括減輕農民的勞役、徭役及兵役負擔,降低農民稅收,取締雇農在身份和婚姻方面的依附關系等等。這些措施隱含了歌德在魏瑪初期的改革計劃,同時影射了施泰因男爵在普魯士推行的農業(yè)改革。但它們不僅僅標志封建貴族經濟向現(xiàn)代市民經濟的轉型,而且最終會帶來等級間的平等。此外,塔社的貴族有意識吸收市民的品質,主動向市民階層靠攏。小說特別指出羅塔里奧富有“原創(chuàng)性”(264),這就意味著他不固守傳統(tǒng)、墨守成規(guī)。他把美國視為未來國家的榜樣,提倡把市民以“成就”和“倫理”論優(yōu)略的標準,樹為衡量人價值的普遍準則(789)。他打破貴族與市民通婚的限制,主動踐行與市民女子的婚姻,帶動塔社圈子結成三對跨等級婚姻,標志性實現(xiàn)了貴族與市民的平等、融合。
這樣,《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就不止表現(xiàn)了“邁斯特”向貴族的“朝圣”,而是同時表現(xiàn)了開明貴族的相向運動。各等級之間存在彼此接近、拉平距離的勢態(tài)。市民中的有識之士與貴族僧侶中的開明分子,共同構成公共生活的共同體。而這一模式可以說是典型的德國式的。德國的市民青年從來沒有想到要像法國那樣進行革命,徹底推翻等級制度,建立共和政體。法國大革命更打消了他們的念頭。小說主人公承認自己不關心改變現(xiàn)狀,建立新的社會秩序。他只關心如何“在現(xiàn)狀中拯救自己”,把全面的人格修養(yǎng)視為努力的目標。他對公共生活的意識,還沒有和具體的政治改革、政體變化聯(lián)系起來。另一方面,開明貴族和僧侶的行動表明,他們或努力以社會改良的和平手段,從內部推動社會平等,或試圖通過教育樹立新的價值,并以之為標準,拉平等級距離。因此,“學習時代”顯示了一條通過和平、漸進、改良的方式,建構未來共同體的模式。
當然,塔社并非理想模式?!斑~斯特”不是一部烏托邦式的小說。小說從一開始就對塔社持反諷態(tài)度,主人公在透視了塔社內部的面貌后,開始了對塔社的批判和反思。反思并非針對塔社這一具體事物,而是直指它所代表的公共生活,可以說是一種形而上的思考。與私人領域相比,公共生活屏蔽掉了“情”。受市民家庭保護的情感,包括親情、愛情,總之所有的人情,都要服從于理性的公共文化、社交文化。這便是阿倫特所說,公共領域與“家庭生活中體驗到的那種自然聯(lián)系毫無關系甚且截然相?!?。與情感相關的是藝術審美,或對人自然“天性(Natur)”中那些陰郁、晦暗的東西的寬容。公共生活一定視實際工作高于詩意和靈性,視合乎禮俗的行為高于神秘晦暗的激情。這正是塔社的特征。小說在戲劇部分,用五部篇幅塑造了五位有血有肉的女人。主人公威廉在與馬麗安娜、菲麗娜、伯爵夫人、迷娘、奧艾麗婭的交往中,分別體驗到純情、輕佻、矜持、神秘和瘋狂的愛。每一種愛都充滿激情,包含了細膩的情感和美好的身體感知。相比之下,塔社容納的女子注重實際事務,善于經營,卻“不知愛為何物”。娜塔莉稱自己“永遠愛”,卻“從不愛人”?!坝肋h愛”意味對一切人和事物充滿關愛,是公共生活需要的美德;“從不愛人”指她沒有私人領域的兒女情長。塔社的人不懂得藝術審美,他們對戲劇和繪畫的興趣在于評判而不在于欣賞。塔社圈子不容個人隱私,他們一再要破解豎琴師身世的秘密,導致他自殺身亡。也就是說,人生活中本真的東西和生命力量——心靈的激情、大腦的思想和感官的愉悅,都被作為朦朧的、模糊不確定的東西,被排除在公共秩序之外。
與私人領域講求真實情感和內在美德的實在(Sein)相比,作為公共生活的場所,塔社只具備表象(Schein)。在實在與表象之間存在不可消解的張力。塔社成員作為公眾人物,在某種程度上過著公共與私人相悖的雙重生活。理智、冷靜的軍官從內心傾慕“涌動愛和激情的心”。羅塔里奧以“有尊嚴的行動”教育威廉,自己卻難改貴族習氣,艷事不斷。這表明,公共生活所需要的理性和秩序,公共意識所需要的教育和培養(yǎng),與人的天性存在此消彼長的關系。威廉來到塔社以后,雖然變得“目光深邃”、“涵養(yǎng)深厚”、“舉止從容優(yōu)雅”,但他明確認識到,獲得這一切的代價是喪失激情和“天性”。塔社的局限最集中、也最戲劇性表現(xiàn)在它與迷娘的不相容。迷娘來自南國意大利,屬于中世紀天主教文化。她的家鄉(xiāng)是“檸檬花盛開的國度”,在“湛藍的天空下和風吹拂”,金桔閃爍,沒藥沉香,有廊柱、廳堂和大理石雕像——《迷娘曲》的歌詞,勾勒出一片古老的自然和藝術交融的風光,一個充滿詩意的世界。然而這樣一個充滿神秘、靈性的人物,無法在現(xiàn)代公共生活中繼續(xù)生存。
對這一矛盾,歌德可謂有感而發(fā)。作為魏瑪宮廷重臣中唯一一位市民,他親身感到詩人與“君主的仆人”之間的張力,他深感無奈,逃往意大利。《威廉·邁斯特》的主人公同樣無法面對,只得暫時揚棄他一度渴望的公共性。小說結尾,威廉雖與貴族女子娜塔莉結合,卻繼承了迷娘的土地和遺產,帶著與馬麗安娜愛情的果實菲利克斯,啟程去往那“檸檬花盛開的國度”,尋找靈性和詩意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