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追溯“歌德學”概念的最初源頭,強調(diào)格林提出概念的重要意義。同時借助對格林的歌德研究,提供歌德學在學術體制內(nèi)借以立足的日耳曼語文學學科的基本框架背景;進而結合德國現(xiàn)代大學建立與學術史的代際傳承背景,提供德國文學史建構的若干線索,凸顯歌德學創(chuàng)建的學術史意義,并初步提出不同維度的若干學術史線索(如拉赫曼-謝勒爾、格爾維努斯-謝勒爾、格林-謝勒爾等)。
關鍵詞:歌德學;學術建制;學術史;思想史;赫爾曼·格林
中圖分類號:1516.0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4—0001-11
一、“歌德學”:從概念提出到學科意義
將歌德學作為一個學術概念提出,并進而在學術史意義予以明確的學科含義界定者,當屬赫爾曼·格林。作為德國語文學奠基者威廉·格林(Grimm,Wilhelm,1786-1859)的公子,赫爾曼可謂“子承父業(yè)”,不但在學術史上父子并立,而且能夠別出手眼,獨開出“歌德學”的煌煌事業(yè)來。
1874年冬季,他在柏林大學開設了專門的歌德講座,介紹和闡釋歌德的生平和著作,這是歌德學史上的“發(fā)凡起例”。通過在知識原創(chuàng)地大學——尤其是德國學術場域中心地柏林大學——的工作,格林真正地將歌德學推上了學術建制內(nèi)的殿堂。作為文學史家,格林的學術興趣主要在于強調(diào)“精神偉人”(Geistiger Grβe),即精神英雄(den Heroren des Geistes),而自19世紀末開始興盛的現(xiàn)代性的文學革命在其著作中蹤影全無。這當然受制于其個體生性的養(yǎng)成與時代背景的制約。我們知道,雖然首先提出“歌德學”這一概念的,是古茨柯;在大學體制內(nèi)首先提出建立“歌德學”要求的,是格林;但將“歌德學”在學術意義上予以確立的,仍要等到謝勒爾的“別出手眼”。那么,我們要追問的是,介于始作俑者和學科奠基者之間的格林,究竟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呢?他與謝勒爾的區(qū)別究竟何在呢?為何已經(jīng)在大學與學術制度的范疇內(nèi)明確提出“歌德學”的建構要求,但最后的“集大成”之名卻要讓給了后來者的謝勒爾呢?在我看來,格林“非不為也,乃不能也”。因為雖然也算是學者出身,但格林的思路并不在于確立純粹的學術性歌德研究,這從他日后(1898年)的一段表述中可以得到證實:“我們要求為我們的偉大人物建立大理石像?!璧虏粦駨那澳菢由泶m廷的服裝或者工作時的衣著。在他的雕像周圍應當是威嚴的,奧林帕斯式的?!边@哪里是一個研究者的客觀中立立場,而是充滿了一種極端的崇拜者情緒;當然背后深藏的則是時代語境的深刻影響。
如果說,19世紀前期以黑格爾、施萊格爾、席勒為代表的啟蒙理性、浪漫情徑、古典圖鏡三道思脈的歌德觀基本構成了一種宏觀背景,那么自歌德、黑格爾相繼辭世之后,從1830年代到1860年代的時段里,歌德的影響仍然存在,也仍可按照這一脈絡進行區(qū)分;但總體而言,這一階段的歌德討論沒有太進入學術層次,而更多地是隨時代而起舞,誠如有論者一針見血地指出的,這是一種“在否定與神話張力域之間的影響史”(Wirkungsgeschichte im Spannungsfeld von Negation und Apotheose)。
而我們考察格林之所以能在1874年提出歌德學概念,也不應與時代背景脫鉤。要知道,就是在1871年,普魯士在俾斯麥的領導下,完成了德意志統(tǒng)一的大業(yè),建立了德意志第二帝國。從歌德到俾斯麥,這是德意志精神建構的一種結構性完成。作為現(xiàn)代中國對德國精神認知最深刻的知識精英,辜鴻銘曾形象地列舉出德國精神的兩個象征人物:一日歌德;一日俾斯麥。為什么是這樣的?我們當然可以列出更多的名單來做候補,譬如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席勒甚至貝多芬,譬如弗里德里希大帝、施泰茵、威廉二世、毛奇乃至希特勒。狄爾泰曾試圖構建一種“德意志精神”譜系,但考慮到他對“精神”理解的局限性,故所列舉與闡釋,似乎尚未能足以完整表現(xiàn)此一概念。在我看來,如果以一種宏通的長時段歷史眼光去考察,則德意志精神譜系的真正建構完成,必須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化一政治”結構,而這一結構則確實要等待俾斯麥的出現(xiàn)與完成,即“歌德-俾斯麥”結構的形成。一方面是歷史事實的形成,但另一方面精神必須要有一個客觀的建構過程。在這里,文學史家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格林就是這樣的人物,因為他既是一個歌德崇拜者,又是一個俾斯麥崇拜者。他將19世紀分為兩個時代,前者是歌德時代,后者即為俾斯麥時代。他還特別強調(diào)俾斯麥在德語語言與精神上對歌德的繼承性,認為其《回憶與思考》是用歌德語言寫出的首部德國藝術作品。如此,格林對歌德學發(fā)凡起例的思路,則別有深意,值得認真對待。一方面,我們意識到時代背景的制約、家世淵源的影響;但另一方面,我們更應關注到格林自身的思想發(fā)展的脈絡本身,應該承認,格林非常重視精神史的重要功用,這在他對歌德意義的建構上充分表現(xiàn)出來。在他看來,歌德的意義遠不僅是為俾斯麥時代做一個精神性的注腳問題,而是一種以日耳曼民族為主導的世界帝國建構的主導型精神的問題:
歌德的德語將成為新的日耳曼世界帝國的語言。就像荷馬的語言成為了希臘世界帝國的語言一樣,他的原初的紀念碑式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隨后的繼承者是約翰的《福音書》。歌德的德語語言帝國將會覆蓋怎樣的范圍,現(xiàn)在還無人知曉。
正是在這樣一種脈絡中,他提出了俾斯麥對歌德德語與精神承繼的重要性。所以,在格林的理解中,德國精神雖然經(jīng)由“歌德一俾斯麥”結構而達致了一種完成的和諧,但具有主導型象征意義的不是俾斯麥的政治帝國,而是以歌德作品建構完成的德語世界的語言與精神帝國意義。更重要則在于,格林不但提出了歌德學建立的必要性的問題,而且也有專門的論著。那么,我們不妨來探討一下他以柏林大學講座為基礎的《歌德》一書究竟是怎樣一部著作?
二、赫爾曼·格林《歌德》的篳路藍縷意義與時代背景制約
由于家世淵源,格林對歌德非常之熟悉,大致可算是“子侄輩”之類,誠如他自己所言:“在我的青少年時代生活的環(huán)境里,幾乎人人都和歌德本人有過直接交往”,“大家待歌德,就像孩子對父親一樣熟悉,無需聽講,更無需研究。”盡管如此,從一個耳口流傳的“偉大人物”到學院建制中的“研究對象”,其間逾越仍不可以道理計。完成了這一工作的赫爾曼·格林,從此將標立在學術史上;但對他的工作進行完整的評價,卻并非易事。除了自家的家學淵源之外,格林的妻子葛絲拉(Arnim,Gisela,1827—1889)乃是貝蒂拉·阿爾尼姆(Arnim,Bettina von)的幼女與愛女,這樣的雙重身份,自然使得格林倍增對歌德的親切感。
所以,也就難怪格林之著手寫作歌德,并不是那種非常刻板的經(jīng)院式研究或哲理式探討,而是以一種相當輕松愉快的筆調(diào)來講述歌德,并且不乏宏大視野的精彩評論。所以難怪有論者感慨道:“格林便如同一個經(jīng)歷一切的近親,以一種馮塔納式的優(yōu)雅風格將歌德生活娓娓道來,但同時又能以一種世界歷史的視野將歌德的生活、創(chuàng)作和思想放置于宏闊的歷史聯(lián)系之中……”其實,這正是格林作為歌德學家的妙處,他能夠從“小處著手”,以相當豐富的逸事與故事敘述來結構全書,既按照時序講述歌德不同時段的生活,譬如早年的法蘭克福時代、魏瑪時期等,也能夠關注若干中心作品,如《葛茲》、《維特》等,甚至也注意思想史上的交往,譬如在斯特拉斯堡與赫爾德的接觸、對斯賓諾莎與雅各比的重視,當然還有歌德不同時期的重要情感對象,諸如弗里德里克、斯泰茵夫人等。
但如果僅將視野停留于這種家庭背景是不夠的,從當時的文學史語境來看,格林生活的年代,即1840年到世紀轉折之際,德語文學確實乏善可陳,尤其是如果將法、英、俄文學放在一起做比較的話,那么德語文學對世界文學的貢獻是很有限的。所以干脆將其總結為“后生者的痛苦”(Elend der Nach—geborenen)。確實,如果將歌德那個時代創(chuàng)造的詩與思的輝煌作為參照系的話,那么這樣一種差距就極為明顯,這也就難怪,自身也有作家身份的格林,在親歷體會之后,自然會走向尋求經(jīng)典之路,所以他將典范性的標志確定為歌德:
荷馬與但丁完成了希臘與意大利的更高層次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高于政治的統(tǒng)一,可誰又能知道莎士比亞會扮演一種更為崇高的角色,當所有說英語的人都感到分崩離析、混亂不堪的時候,最終發(fā)現(xiàn)了一種對最高端的力量的尋求,在他的話語里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統(tǒng)一感。但誰知道,歌德對于德國而言在我們命運的未來變化中將會扮演怎樣的角色?但我們現(xiàn)在只能說說他已經(jīng)做了些什么。在路德之后的時代里沒有一位詩人或思想家像歌德那樣,同時在如此眾多的方向上,對于后來接踵而至的四代人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影響。伏爾泰在法國產(chǎn)生的影響則完全不同。
在這里,格林以一種宏大的氣魄,橫向比較了西方文化史上由古代到現(xiàn)代的主要脈絡,一方面突出了荷馬之于希臘、但丁之于意大利的民族~國家建構的精神史意義,另一方面則將現(xiàn)代歐洲突出為三大國的競逐,英之莎士比亞、法之伏爾泰、德之歌德。正是在這樣一種比較視野中,歌德意義得以彰顯。在縱向上,則突出德意志民族精神發(fā)展史過程的路德一歌德線索,強調(diào)歌德的意義絕不僅僅限于一般的文學史而已,而是在民族精神發(fā)展的各個方面、后世承繼的各個世代都具有極為深刻的影響力。所以,格林之可貴,正在于他不僅能從自己與歌德的親切淵源入手,有一種人類學感覺的自然作用,而更能從“大處著眼”,始終圍繞著歌德對德意志民族的精神代表意義,尤其是在世界歷史中的功用。這也從他的夫子自道中可以得到印證,他自稱著眼點在于藝術史、文學史與精神史的結合,即強調(diào)一種具有民族建構意義的幻想力的歷史(Geschichte der nationalen bildenden Phantasie)。從其具體論述過程來看,他至少是努力達致這樣的目標的。
作為“19世紀后半期德國有教養(yǎng)市民階層的代表人物”(eine reprasentative Figur des deutschenBildungsburgertums in der zweiten Halfte des 19.Jahrhunderts),格林的文化史意義極為重要;但問題則在于可能過猶不及。格林日后的發(fā)展方向因為特別強調(diào)歌德之于民族的精神史意義,則未免有些過于“為我所用”。作為一個民族主義者,他對俾斯麥的過分推崇其實影響到他的歌德研究;而這一點也在其文化場域的作為中得以印證,他在日后與其摯友、歷史學家特萊施克(Treitschke,HeinrichGothard yon,1834—1896)聯(lián)手,為配合后者出版其名著《19世紀德國史》(Deutsche Geschichtr im ne—unzehnten Jahrhundert,1879)而鼓吹鐵血政治。這一點,不僅在其一般性的文章如《俾斯麥給未婚妻和夫人的信函》中得到直接表露;而且也體現(xiàn)在其歌德研究之中,譬如他論《浮士德》就明顯表現(xiàn)出民族沙文主義的情緒:“對我們德國人來說,浮士德在整個的歐洲文學中都是至尊者。哈姆雷特、阿基勒斯、赫克托耳、塔索、熙德、福里特交夫(Frithjof)、希格弗里德和分噶爾(Fingal):當浮士德出現(xiàn)的時候,所有這些形象都不再是那樣的生機勃勃了?!比绻f此處還可以只理解作特別強調(diào)浮士德對于德意志民族的特殊精神意義的話,那么下面這句話則完全表現(xiàn)出一種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驕傲:“因此,我們既然擁有浮士德與葛淚卿,那我們德國人理所當然地在所有時代和所有民族的詩歌藝術中占據(jù)首位?!闭绾诟駹枌⑹澜鐨v史劃分為四個階段:東方世界-希臘世界-羅馬世界-日耳曼世界。他雖然強調(diào):“‘精神的光明’從亞細亞洲升起,所以‘世界歷史’也就從亞細亞洲開始?!钡@種對世界歷史的把握,主觀色彩過于濃厚,即最終將使命歸結到本民族身上來,有過于濃烈的民族一國家色彩,這就是所謂的“日耳曼精神”:“它的目的是要使絕對的‘真理’實現(xiàn)為‘自由’無限制的自決——那個‘自由’以它自己的絕對的形式做自己的內(nèi)容。日耳曼各民族的使命不是別的,乃是要做基督教原則的使者。‘精神的自由’——‘調(diào)和’的原則介紹到了那些民族仍然是單純的、還沒有形成的心靈中去;他們被分派應該為‘世界精神’去服務,不但要把握真正‘自由的理想’作為他們宗教的實體,并且也要在世界里從主觀的自我意識里自由生產(chǎn)。”格林所做的工作,可謂與黑格爾殊途同歸,其實質就是將精神力與現(xiàn)實的政治力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一種推動強權政治的作用力,這就難免讓人覺得其有些傾向于沙文主義的民族主義的味道。理解這一點,對我們理解歌德學創(chuàng)建的背景具有重要意義,歌德不是孤立于時代而存在,歌德學同樣不可能脫離于學術史與接受史的時代語境而“孤芳自賞”,它的發(fā)展與時代背景和國族需求息息相關。作為純學術的象牙塔中的學問固然有其“獨立之思想”的一面,但學者真地能做到堅守學術倫理、無論時勢更易而處變不驚者,卻真是談何容易?或許,這也正是陳寅恪先生之所以悲挽王國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原因所在。
三、學術史的代際傳承視域:以文學史建構為中心
以柏林大學建立為標志,德國現(xiàn)代學術由此而得以奠立,并由此展開了世界范圍內(nèi)現(xiàn)代大學的建立浪潮。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德國大學不但自家處于鼎盛時期,而且也是“近代世界高等教育發(fā)展的顛峰”。德國大學之所以能為世界范圍內(nèi)的現(xiàn)代大學樹立旗幟性意義,就在于其“包容眾家,氣象非凡”。而德國文化的核心特征,正如此處所論,乃是一種“較廣意義上的科學的理想”。如果以學術化的語言闡釋之,則為費希特的“知識學(Wissenschaftslehre)理想”。作為德國古典大學觀的代表人物,席勒、洪堡、費希特與施萊爾馬赫各有自家定見。但總體而言,他們有一定共識作為基礎。費希特顯然有為真理獻身并且自認真理在手的那種內(nèi)在自負,這從他對康德的評價中就可以看出;不過事實證明,真理從來就不可能在某個個體面前止步,哪怕他是當時代最偉大的人類精靈,在科學上如牛頓之后還有愛因斯坦,在哲學上如康德之后還有黑格爾。費希特的知識學體系,其意義與其說在于構建出一整套的哲學體系,倒不如說其思維方式為宗教、科學、哲學之外的真理探索方式提供了一種另類路徑。相對而言,這種路徑是很符合德國Wissenschaft(學術或科學)的知識建構傳統(tǒng)的。費希特是從對康德的批判繼承開始的,他認為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之后的系列著作中“想從根本上改造他那個時代關于哲學,以及與哲學一起,關于所有科學的思維方式的意圖,完全沒有獲得成功”;而他自己的體系雖然“不外就是康德的體系”,但在其“闡述方式上卻完全獨立于康德的闡述”。實際上,費希特是對康德的“接著說”,但他的這種“接著說”卻說出了很重要的東西——作為科學/哲學整體理念的知識學:
我的著作只是為這樣一些人寫的,這些人在內(nèi)心里對確信或懷疑,對他們的認識的清晰或模糊還有感受能力,認為科學和信念有某種價值,因而被一種強烈的熱情激發(fā)起來,去尋求科學和信念。至于另外一些人,他們由于長期的精神奴役而喪失了自己,同時也喪失了他們對于自己固有的信念的感受,喪失了對于其他人的信念的信仰,認為誰要想獨立地尋求真理,那就是愚蠢之舉,因而他們把科學僅僅視為愜意的謀生手段,對于科學的任何擴展,就像對于一種新的勞作那樣感到驚懼不安,而不惜用任何手段去壓迫那些破壞了他們的職業(yè)的人——我與這些人是毫不相干的。
作為柏林大學首任校長的費希特,其知識學理念與柏林大學建立的范式意義,可謂相得益彰、彼此映襯,并直接導致了一個重要原則的呈現(xiàn)——即科學話語的確立。正是以柏林大學的建立與費希特的“知識學”為標志,德國現(xiàn)代學術得以初步確立。如果說柏林大學以教育建制的形式確立了德國現(xiàn)代大學的范式,并借大學創(chuàng)辦為契機,引發(fā)了關于德國古典大學觀的爭論與探討,在體制與思想雙重層面確立了德國現(xiàn)代大學/學術的根基的話;那么,費希特的“知識學”體系,則不僅是德國古典哲學過渡的一個橋梁或組成的有機部分,而且還具有為德國學術在理論上“正名”的意義?;蛘?,進一步地說,“知識學”就是學術哲學(Wissenschaftsphilosophie),費希特具有自覺的闡釋與建構“學術哲學”的主觀意識。這點,從其命名就可以看出來,所謂“Wissenschaftslehre(知識學)”就是以所有的Wissenschaften(學科)為其關注的對象。從《全部知識學的基礎》(Grundlage der gesammten Wissenschaftslehre)開始到《以知識學為原則的倫理學體系))(System der Sittenlehre nach Prinzipien der Wissenscha ftslehre),費希特的哲學建構基本可以概括為“知識學”。而后者之中對學者使命的追問,則尤其迫切而具現(xiàn)實維度。學術倫理學的命題在知識學的整體背景下日益彰顯,應該說,這是具有為“現(xiàn)代學術立心魄”(Seeleder modernen Wissenschaften)的樞紐性追問,而且具備鮮明的德國“形而上”特征。從《學者的使命》(Einige Vorlesungen ǔber die Bestimmung des Gelehrten)到《以學術為業(yè)》(Wissenschaft als Beruf,Max Weber),德國學術有其內(nèi)在的精神凝聚所在。這正是德國學術為何能后來居上,在很短暫的時間里為世人所矚目,并形成大規(guī)模留德潮流的重要原因。不僅能有學術進步的突飛猛進,更具備學術精神之風骨獨標,這才是德國學術對于現(xiàn)代世界學術的重大貢獻,或日引領風尚之意義。
就德國語文學(Deutsche Philologie)這一學科而言,其建設也與此現(xiàn)代大學發(fā)展之背景息息相關。不過此處還是相對縮小范圍,將其主要討論范圍局限于文學學科(Literaturwissenschaft)。雖然該學科的歷史也可以追溯到1810年之前,但如果論及在現(xiàn)代大學與學術體制內(nèi)的具體建制的話,則仍要以1810年柏林大學的建立為標志。在19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亦即1810年代,有幾件標志性的事件對于該學科的創(chuàng)建來說至關重要。諸如1813年,貝內(nèi)克(Benecke)被任命為正教授(但沒有專業(yè)說明,就像在哥廷根等其它地方一樣);1817年,哈根(von der Hagen)也被任命為同一職務,但這是在普魯士德國語言與文學專業(yè)首次作為學院學科(Fakultatswissenschaft)獲得承認,這意味著其代表人物現(xiàn)在擁有相應的學術權利、更緊密地歸屬于學院;當然,還有1818年,雅各布·格林(Grimm,Jacob)的《德語語法))(Detusche Grammatik)第一冊出版。當然,整個1810—1840年代都被認為是德國語文學的建立期(Etablierungsphase),而在此中,以文學史研究為主線的文學學科的路徑是值得特別關注的。
就大學建制中的德語文學學科而言,始終未成氣候。雖然,在1780年代以來,在基爾、耶拿、哈勒、海爾姆施代特(Helmstedt)、埃爾郎根、哥廷根等大學時而也有關于德國近代文學的課程,多數(shù)是有關克洛卜施托克的《救世主》(Messias)、維蘭德的《奧博龍》(Oberon),但這并未能表明其“日耳曼性”(ger-manistisch)。而且授課教授往往也都是哲學家或歷史學家,但并沒有狹義上的文學研究者(Literatur—wissenschaftler)。盡管這一學科已有某些啟蒙跡象,但直到19世紀初在大學課程設置中仍是相當凄涼的。情況的根本改變,在某種意義上當“歸功于”拿破侖的軍事入侵與占領,一方面是日后反拿破侖的自由戰(zhàn)爭喚醒了德意志自覺的民族意識,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反抗法國化的啟蒙,這些都使得德國人要去探尋德國文學和語言的日耳曼一中世紀傳統(tǒng)。1806年,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的解體,實際上給德國人提出了一個非常嚴峻的課題,就是如何才能在危機時代的政治社會背景中保持德意志民族的未來“民族種子”?
對于現(xiàn)代德國的構建而言,這也是一次極為難能可貴的機會,普魯士似乎把握到了。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當時的這批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身上,如果說古典時代從國王威廉三世到首相施泰茵、哈登貝格等一批政治領袖慨然決定建設柏林大學的決策是關鍵的話,那么以洪堡、費希特、施萊爾馬赫等為首的知識精英的全力以赴則為這一民族基礎工程的奠基厥功至偉。到了建國時代(此指19世紀中期德意志第二帝國建國前后),乃是德國走向現(xiàn)代民族一國家道路的關鍵時刻,不僅取決于政治社會層面的發(fā)展,也與作為只是精英的學者群體密切相關。如謂不信,三次大會則為最佳例證,1822、1838、1846這三個年份,分別召開了全德科學家與醫(yī)生大會、全德古典語文學家大會、全德人文學者大會。作為學者,就學論學,本是常理中事,可在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民族背景中,這樣的會議召開其實很難將其孤立地限定在純粹學術的領域里。實際上,就最后一次的會議來看,其政治目的其實早已呼之欲出:“如果要求我們直接干預生活,對于一次學者聚會來說未免期望值過高;但是,這次會議無疑是立足于學術研究,尊重時代的價值性和嚴肅性,而且每一個人都充滿全體民眾的激情,因此,我們敢說,我們的會議所取得的成績不容低估?!彪m然這種過于激切的介入現(xiàn)實政治和社會生活的訴求,與學科發(fā)展的內(nèi)在要求并不十分吻合;可由此我們畢竟可以看出,任何一種關起門來做學問的想法,雖然可愛,但卻并不現(xiàn)實。這種出于時代問題意識和學者人間情懷的多重訴求,必然會具體作用到每個研究者的具體學術活動中去。
但如果僅僅考察這種直接相關性也還是不夠的。實際上,自歌德時代的同代批評之后,雖然歌德學并未形成,但因18世紀以來強烈的民族統(tǒng)一的文學史撰作訴求,而逐漸形成了文學史的建構傳統(tǒng)。這尤其表現(xiàn)在以格爾維努斯、海特納爾(Hettner,Hermann,1821—1882)為代表的雙線結構,他們基本延續(xù)了浪漫思脈、啟蒙思脈的路徑,而將其在文學史寫作領域突出表現(xiàn)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是何種文學或學術(乃至政治、思想)文本,他們都必然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思脈制約,乃至于就是某種統(tǒng)治性思脈在某個具體領域的表現(xiàn)而已。當然可以舉為代表的,還有考白石坦(Koberstein,1791—1870)等人,此君所著《民族文學史基礎》(Grundriss der Geschichte der Nationalliteratur,1827)為首部現(xiàn)代文學史,意義自然同樣重大;但此處為便于討論,仍選擇更具代表性的格、海二氏的作品。
格爾維努斯(Gervinus,Georg Gottfried,1805—1871)將德國文學史的撰作看成民族一國家建構的重要任務,所著《德國的詩性民族文學史》(Geschichte der poetischen Nationalliteratur der Deut—schen,1835—1842)乃奠基性的作品,被譽為“19世紀上半葉最出色的文學史著作”。他如此闡述自家的文學史觀:“美學對于文學史家猶如政治對于政治史家一樣,只是一種輔助手段。”將美學立場消解之后,他強調(diào)文學史幾乎是一部“時代史”,文學史的使命是“讓全民族了解它當前的價值、重新振作起業(yè)已喪失的自信心、在對自己古老的過去感到自豪的同時對當前的時代充滿希望并對未來鼓起最堅定的勇氣”。直接介入政治,似乎是格爾維努斯的基本判斷,在這一點上,他似乎越過浪漫派,而直接從赫爾德那里繼承了衣缽。而海特納爾撰《18世紀文學史》(Geschichte des 18.Jahrhunderts,1855—1864),不但關注文學史與啟蒙運動的關系,更兼視野宏闊,將英、法文學亦納入敘述,是具有比較文學史眼光的杰作。更重要的是,海氏受到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影響,立足于啟蒙思脈的基本立場,設若無此背景,所謂“著作中有這種觀念的一貫線索,相反相對的處理方式,以及這樣富于思想的間架,便是不可想象的了”。但海特納爾的好處是出自黑格爾又能不為黑格爾所限,其討論啟蒙運動就不再以黑格爾為依歸。他“已經(jīng)寫出了觀念史(Ideengeschichte),并且指出觀念不僅是沉淀淤積在純文藝里,而且也及于其他的藝術”。
由此,格爾維努斯與海特納爾恰構成建國時代文學史撰作的兩極,基本延續(xù)了自古典時代以來的二元基本結構,即施萊格爾一黑格爾的對峙。到了歌德學建立之后,由狄爾泰、謝勒爾二君所構成的精神科學一自然科學對峙模式,似乎在某種意義上也正反映了這樣一種二元論的基本結構形式,即本質上仍為浪漫思脈一啟蒙思脈的對峙。格爾維努斯追問詩對于民族的價值,追問其對于“同世及后世的影響”(Wirkung in Mitwelt und Nachwelt);關于史學家的立場,格爾維努斯這樣界定:
歷史學家通過時代、時代思想、努力與命運顯示其存在,他展現(xiàn)其內(nèi)在關系——適應或者相爭——通過這些,其對于民族的價值,對同世及后世的影響,他首先僅將這個時代、這個民族在這種詩的形式里所完成的與最高的進行比較。他展現(xiàn)其與詩人的緊密關聯(lián),他的存在也就是由此而展現(xiàn),他與詩人的歷史關聯(lián)以及他的其它著作;當然他不僅處理一個詩人的這一方面,而且他必須將其視野擴展到處理詩人和詩與時代,與民族,與歐洲文化,與整個人類的關系的討論。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格爾維努斯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相當?shù)母叨龋淳邆淞讼鄬θ婧酮毩⒌氖芳乙庾R,可謂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浪漫其表,啟蒙其質”的因素。但海特納爾卻仍沿用黑格爾的那套精神史觀念,“它沒建諸歷史主義和實證主義的平面之上”。難怪日后謝勒爾要批評海特納爾稱:“倘若一個文藝史家,他的書的史觀之一般立場乃完全在日爾溫奴斯之后而又倒退起來,我們是不能原諒的。歷史的根本范疇是因果律。到現(xiàn)在還迄無對事實已那樣忠實而正確地追求過,對材料的駁難已那樣分門別類地有意義有線索地整理過,而使歷史家可以不必對碰到的事情有探尋根由的義務呢。海特諾的大錯是在那動機已謬上?!弊鳛橥瑢賳⒚伤济}的謝勒爾,之所以批評前輩,其原因或在場域因素,但無論如何,他強調(diào)史家的根本立場,是很能體現(xiàn)日后德語文學學科(包括歌德學)建構的自然科學方法論的。
其實,無論是格爾維努斯,還是海特納爾,包括普魯茨(Prutz,Robert Eduard,1816—1872)等人,他們的文學史撰作或承接浪漫立場,或立足啟蒙理性,但寫作目的都相對一致,即指向德意志文化民族的建構,是為了啟蒙民眾的。可隨著學科逐漸形成,并進人大學體制中以后,“語文學化”則變成不可阻擋的大勢所趨了。為了獲得在學術體制中科學性聲譽,借助古典語文學的方法就成了一種必要且有益的手段,拉赫曼(Lachmann,Karl,1793—1851)由此而凸顯為本學科的重要人物。從19世紀中期開始,文學史之所以能從哲學家和史學家的手中轉移到日耳曼文學家的掌控中,就是因為古典語文學方法的貢獻,他們進行大量的資料搜集、整理、編輯、注釋、評點的工作,這些都足以證明其科學性。魏瑪(Weimar,Klaus)干脆提出,將“精神從文學史中驅趕出去”??蓡栴}在于,任何事情都避免不了走向極端,古典語文學方法對學科的建立當然意義極為重大,可“一旦超越了這個階段,這種方法論意識就會在一門建立已久的學科當中把一種科學要求公開偶像化”,其結果自然就不免“表現(xiàn)為毫無用處的語文學”。
“歌德學”的出現(xiàn),正應當與這樣的背景相聯(lián)系。要知道,自1848年以來,德意志民族一國家的建構始終是一個對知識精英最具號召力的任務,而在直接參與準政治性活動之外,如何以自身所長有所貢獻戮力或許是更有趣的話題。一方面,從赫·格林的身上,我們可以觀察到一條有趣的學術史代際承傳軌跡,尤其是由家庭教育而達致的衣缽相授。其父親威廉·格林固然對早期日耳曼學貢獻甚大,其叔雅各布·格林更被認為是“日耳曼學之父”(Vater der Germanistik)。他們所從事的工作,都屬于大的學科范圍中的奠立根基之事,關系極大。故此,當格林在柏林大學提出建立“歌德學”這一學科時,就已經(jīng)賦予了后者極為重要的意義。事實亦如此,在拉赫曼已確立了本學科的科學地位之后,謝勒爾的出場就有了充分的鋪墊。如何在格爾維努斯與海特納爾的文學史撰作與科學化的日耳曼語文學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的張立點,對后來的新生代學者而言,無疑既具極大挑戰(zhàn)性、又是極佳的學術切入點。而格林提出歌德學的命題,則無疑給謝勒爾提供了一次大展身手的機會。相比較那批獲得文學史編撰權力的德國古典語文學家所致力的文字解釋和事實校點工作(非文本分析),格林、謝勒爾都試圖走出另一條道路,尤其是作為集大成者的謝勒爾,其《德國文學史》發(fā)展出一種遠為不同的研究方法。
其實,只要我們稍微留心考察一下謝勒爾英年早逝的學術史軌跡,就會發(fā)現(xiàn)他驚人的學術天賦。早年合編《8—12世紀留存之德語詩歌和散文作品》(Denkmuler deutscher Poesie und Prosa aus dem8.-12.Jahrhundert,與Karl Muellenhoff,1863)已展現(xiàn)才華,又撰《德國語言史》(Geschichte derdeutschen Sprache,1868)樹立了一個相當高的標準。正是有這樣的基礎在前,他的文學史寫作故能別出手眼,壁立萬丈。謝勒爾的研究,能在語文學、歷史學、哲學各學科尋求方法論資源,他理解語文學的最高目標“是視語文學為民族道德理想底理解,為關于時代的精神造形,并且他對于在到這個目標去的道路上所應當作的工作,就是嚴格語文的歷史的工作亦并未予以過適當評價”。在這里,語文學不再是枯燥乏味的考據(jù)之學,而是能夠融通思想史的基本功能,將其與民族國家的發(fā)展緊密相結合的“致思致用”之學。那么,他將會給這個學科乃至德國學術史帶來怎樣的理論創(chuàng)新與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