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回本《水滸傳》第二十回寫到林沖火并王倫,晁蓋成了梁山泊主,李卓吾評論說:“昔人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豈特造反,即做強盜也是做不成底。”可見至少在明代,“秀才造反”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的調(diào)侃話頭。
其實從明清兩代的造反史來看,不但參與造反的秀才史不絕書,直接領導叛亂的秀才也頗有其人。傳統(tǒng)社會中的秀才并不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他們中的許多人深度參與地方政治,擁有巨大影響力,可以作惡,也可以為善,可以維持秩序,也可以領導反叛。
山東淄川縣的秀才劉德培出身法律世家。他以第一名的成績中了秀才之后,也從父親手里繼承了訟師這份職業(yè)。雖然那時訴訟行業(yè)聲譽不佳,但劉德培從中了解到不少政局黑幕,同時積累起許多人脈。
時值清朝咸豐年間,正是風雨飄搖的時代。淄川一帶連年遭災,縣令多仁卻是個貪官加酷吏,征收錢糧任意加增,致民怨沸騰。
咸豐十年冬天,淄川縣預先擬定了次年的賦稅辦法,要求將糧米折成現(xiàn)錢繳納,而折合的錢數(shù)卻遠高于當時的比價。劉德培寫了數(shù)百張?zhí)?,遍貼各鄉(xiāng)各村,鼓動大家“納米不納錢”,結果被多仁偵知,連夜逮捕,以鬧漕的罪名問了斬刑。幸虧劉德培機靈,在被解往府城的路上逃了出來。事情發(fā)展到這里,還屬于清代后期反抗官府的常見模式:稅負過重引發(fā)不滿,知識階層從中煽動,結局則是官府取勝。以清朝幅員之廣,這樣的民變每年都要發(fā)生好幾起,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不尋常了。
劉德培逃脫后,藏到了一位秀才好友蒲人芷家里,又聯(lián)絡秀才司冠平,醞釀更大規(guī)模的反抗。當時兵荒馬亂,各地都辦團練保衛(wèi)地方,劉德培取得一些團練的支持,也辦起了自己的武裝,號稱“信和團”,并在麾下籠絡20多位秀才,結為生死之交,形成信和團的骨干。
不久,淄川換了一個才干平庸的滿洲人麟盛當縣令,劉德培與他套上關系,竟然帶著信和團公然進駐縣城。劉德培隨即憑借武力整頓市場、平息民怨,儼然成為淄川縣的二政府。麟盛一看苗頭不對,境外還有捻軍隨時襲擾,就此稱病辭職。劉德培又賄賂守城的軍官,接管淄川防務,自稱都招討大元帥,兵不血刃占了縣城,其指揮部就設在他讀過書的般陽書院,手下奔走的人才也都是一幫“穿長衫的朋友”。濟南府派員來調(diào)查,書院的山長和滿城的秀才都擔保,說劉德培只是為了團城自保,別無他意。
同治元年,劉德培打出“反清復漢”的旗幟,公開造反了。他派兵四處征討,皆未能得利,只好仍以淄川城為根據(jù)地,固守待變。此時他已經(jīng)打造了一個小朝廷,號稱“大漢政府”,自稱“大漢德主”。般陽書院就是他的紫禁城,書院講堂就是太和殿,朝會軍機處也設在這里,處處顯出秀才本色。他還任命秀才楊訓為軍師,設立各部而以“文部”為首,宣稱要百姓“重睹堯天日月,再見漢代衣冠”。最終撲滅這場叛亂的是僧格林沁。城破之日,僧王下令屠城,淄川1萬多人口,只剩下孤貧院的男女六人。入城的清軍發(fā)現(xiàn),城內(nèi)的建筑幾乎全遭破壞,只有文廟安然無恙。
劉德培的造反,過去被說成是農(nóng)民起義,這未免有點太簡單。叛亂的領袖和領導集團主體都是秀才,無疑屬于地方士紳階層。國家過度征收賦稅,農(nóng)民固然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但作為土地所有者,士紳的利益也受威脅,劉德培事件本質(zhì)上是士紳與農(nóng)民聯(lián)合反抗官府的一個案例。
劉德培是訟師,懂律例、知利害,他也是個秀才,知書明理,急公好義。兩種身份的結合,讓他成了地方公益的代言人。在法律和道德都不能實現(xiàn)社會正義的情況下,他鋌而走險,帶著一群秀才,以暴力手段糾正戰(zhàn)爭和腐敗帶來的社會不公。
秀才造反,劉德培不是孤例。就在他浴血奮戰(zhàn)時,那位在南京深宮內(nèi)的太平天國天王已日薄西山,洪秀全本人就是連考四次也沒考上的落第秀才。此前五六年,湖北隨州反了一位趙邦璧,也是武秀才出身。至于那些在各式農(nóng)民軍中充當“軍師”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就更不勝枚舉了。
秀才是最低等的功名,這批人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位置是很微妙的:普通老百姓視他們?yōu)椤袄蠣敗?,這讓他們具有了一定的號召力;上層官紳則在利用他們的同時,又視之為麻煩制造者。劉德培造反,就是這兩種身份共同激發(fā)所致。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