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空市與打假會戰(zhàn)

8月8日，立秋第二天，天氣預報稱沈陽全市將有雷雨。直到下午4點，雨也沒下來，45歲的王程躺在自己的三輪車上，盯著陰沉的天空。除了悶熱的天氣，停擺的生意更讓他上火，“都關了快一個月了?！?/p>

沈河區(qū)翰林路位于五愛市場商圈，他的營生是每天騎著三輪車將電子產品從倉庫拉到貨車上，再發(fā)往遼寧全省。這條長約500米的街道擠滿了百來家商鋪，但上午10點這樣的黃金時段，營業(yè)者也寥寥無幾。從7月初至今，這些商戶便一直生活在山雨欲來的氛圍中。

沈河區(qū)位于沈陽市中心，是東北地區(qū)的物貿中心，聚積了五愛市場和東北日雜市場等，前者是東三省最大的綜合市場，后者經營的日用品遠銷省內外。自2012年7月上旬始，這兩家市場過半商戶選擇閉門歇業(yè)。

而休市不僅出現(xiàn)在沈陽，還在大連、鞍山、本溪、遼陽、撫順等地蔓延開來。休市潮背后，是當?shù)鼐浇衲辍霸谶|沈大地上發(fā)起的一場前所未有的打擊經濟犯罪大會戰(zhàn)”，上述五市正是核心戰(zhàn)場。

歇業(yè)

8月4日前后，網絡上出現(xiàn)大量信息稱沈陽市面“大蕭條”、“滿城盡是卷簾門”。當?shù)厥忻裨谖⒉┥媳г梗豪聿涣祟^發(fā)，買不著釘子，換不了車胎。

《財經》記者獲知，沈陽當?shù)仉娨暸_和報紙早在7月15日左右就接到熱線電話，稱五愛市場、東北日雜、南塔鞋城等市場的大量商鋪歇業(yè)關門，甚至商場三四樓出現(xiàn)了周末空無一人的景象。

五愛市場內的廣播還反復提醒，從7月7日到16日，要集中開展嚴厲打擊經濟犯罪十天決戰(zhàn)，本次公安會戰(zhàn)主要依法對出售假冒注冊商標商品等行為進行專項嚴厲打擊，對出售假冒偽劣商品的違法違紀行為集中嚴打，對犯罪人一律追究法律責任。8月8日，這家市場的東區(qū)中庭，還可見五層垂落到二層的紅底白字標語——“堅決打擊制售假冒偽劣產品和商標侵權假冒行為”。

在五愛市場東區(qū)經營床上用品的李先生說，7月中旬這層樓的商戶就差不多都歇著，“聽說有的商戶都被罰了三五十萬，誰敢開？”

東北日雜市場的鄭經理證實，有超過八成的商戶集體歇業(yè)。

東北日雜市場管理辦公室7月18日發(fā)布的一份通告進一步透露了內情：“近日，市場風聞政府有關部門打假，造成部分業(yè)主恐慌，紛紛關門休業(yè)，影響了市場的正常經營秩序。”

通告還稱，按沈河區(qū)委、區(qū)政府，南塔商貿物流區(qū)管委會和沈陽市公安局的要求，不許到五愛、鞋城、日雜等大型市場打假，不許跨區(qū)打假，今后不再對市場內部進行打假。

據了解，經過政府部門的協(xié)調，最早出現(xiàn)大量歇業(yè)現(xiàn)象的五愛市場、南塔鞋城、東北日雜等商戶，一度恢復經營，但打假矛頭隨后從市場轉向了街頭的小飯館、雜貨店、服裝店。因而，更大規(guī)模的歇業(yè)在8月初再次發(fā)生，只是從市場內轉移至街上。8月7日下午6點，《財經》記者在五愛市場附近發(fā)現(xiàn)，除幾家大型的商貿店仍在營業(yè)，街邊的食品、雜貨店、服裝店均緊鎖卷門。鐵西區(qū)經營鋼材的徐老板在2日關閉了自己的門市，至今還在觀望。

“會戰(zhàn)”

“我可以保證，我們沒有參與打假。”沈陽市工商局五愛市場分局東區(qū)第一工商所所長王立成說。五愛市場的廣播也稱，打假是公安會戰(zhàn)。

東北日雜市場一份題為“關于進一步明確打擊假冒商品犯罪的緊急通知”落款為“沈陽市公安局沈河分局打擊經濟犯罪破案會戰(zhàn)辦公室”。打假“會戰(zhàn)”源于今年2月9日在沈陽市召開的“第三次全國經濟犯罪偵查工作會議”，會議透露，2011年，全國經濟犯罪案件立、破案數(shù)同比分別上升10％和13％，均創(chuàng)歷史新高，全國“破案會戰(zhàn)”由此部署。

3月22日，遼寧省公安廳經濟犯罪偵查總隊政委王大成表示，為深入開展好遼寧的“破案會戰(zhàn)”工作，明確派出所、刑警中隊可以辦理簡單的經濟案件，這樣能及時獲取經濟犯罪線索，將打擊經濟犯罪的觸角延伸到社區(qū)和農村。因地制宜，按照“有什么打什么，什么突出就重點打什么”的原則，分門別類地采取集中整治、類案打擊、專案攻堅和集群戰(zhàn)役等打擊方式，對各類經濟犯罪活動發(fā)起全面攻擊，大幅提升破案總量。

“打擊經濟犯罪破案會戰(zhàn)辦公室”（下稱會戰(zhàn)辦），隨即出現(xiàn)在沈陽市各區(qū)公安分局之中。

以沈陽市和平區(qū)公安分局為例，“會戰(zhàn)辦”實行24小時值班備勤制度，負責行動的組織協(xié)調、督導考核等項工作。該項工作得到了和平區(qū)主要領導的認可和支持，并將“破案會戰(zhàn)”工作上升為政府工程，為“破案會戰(zhàn)”推進提供了強有力的組織和經費保障。

“破案會戰(zhàn)”開始后，和平區(qū)公安分局堅持日調度、日排名、日通報的考核制度，對成績落后的單位進行重點督導檢查。此外，成績突出的和平區(qū)公安分局還加強與金融、稅務、工商等部門的聯(lián)動協(xié)作，對假發(fā)票、假冒偽劣等重點經濟犯罪進行主動進攻、予以重拳打擊。

《遼寧法制報》報道，截至5月11日，沈陽市公安局立、破案件數(shù)和打處比綜合成績位居全國32個大中城市第一名。從全省破案數(shù)量看，排名前五的為：沈陽1941起，大連847起，本溪286起，遼陽221起，鞍山157起。

6月27日，在全國公安機關“破案會戰(zhàn)”大決戰(zhàn)動員部署會議上，通報表揚的60起典型案例中，遼寧以6起位居全國第一。

目前，中國尚無專門的“打假”法律或法規(guī)，《刑法》、《民法通則》、《產品質量法》、《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從不同角度對生產和銷售假冒偽劣產品違法行為作出了禁止性規(guī)定和制裁措施，此為打假之法律依據。但法規(guī)之間的不協(xié)調表現(xiàn)為對執(zhí)法主體職權劃分不清晰，權責不一致，僅食品一項即涉及工商、衛(wèi)生、農業(yè)、食品藥品監(jiān)督等。

制假售假行為屬不正當競爭行為，因此中國法定的打假主體是“不正當競爭執(zhí)法機關”，依照《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規(guī)定，這一職責應授權給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而縣級以上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對不正當競爭行為進行監(jiān)督檢查，主要限于行政處罰。

《刑法》對打假的規(guī)定涉及兩方面，其一是關于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的規(guī)定；其二關于侵犯知識產權罪的規(guī)定，即關于假冒商標、專利、版權、商業(yè)秘密等犯罪的規(guī)定，對此公安機關有偵查權。因此，在打假行動中，公安機關又因其可采取拘留等強制措施，往往是“打假”專項行動中的最強力者。

此外，《行政處罰法》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違法行為構成犯罪的，行政機關必須將案件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司法實踐中，行政執(zhí)法機關與刑事司法機關對接不暢，打假多以行政處罰為主。這一次，遼寧公安選擇主動出擊。自2011年初始，沈陽即在公安局設立了打假辦，并由此延伸出“會戰(zhàn)辦”。而此番打假由公安牽頭，也正是這種對財產權（罰沒）與人身權（關押）的強制性，帶來了商戶的恐慌。

傳言

在“會戰(zhàn)”之下，遼寧多地的大街小巷蔓延著緊張氣氛。東北日雜市場的多位商戶證實，僅一區(qū)就有十多家被檢查，羅秦（化名）即是其中一例。

7月13日上午10點左右，四名便裝男子突然出現(xiàn)在羅秦的檔口。這名電飯煲經營者回憶：“有一人給我出示了警官證，說有人舉報你賣假貨?！彪p方的對話進行了大概20分鐘，她隨后被帶往派出所，繳納一筆押金后當天換回自由。

沈陽翰之源商貿有限公司主要經營煙酒、飲料批發(fā)，工商、稅務、煙酒流通等行政許可證件被擺放在最醒目位置?！斑M來大概七八個檢查人員，都是便服?！睂Ψ狡鸪跏遣楦鞣N證照，隨后在店鋪內翻動，后帶走老板胡金芬夫婦，理由為常規(guī)單據不全，貨物擺放不合理。

8月6日晚上7點左右，夫婦二人從派出所釋放，交付3000元的押金。

除沈陽之外，遼寧省的撫順、大連、丹東、遼陽、鞍山等市風聞此事，也出現(xiàn)類似情況，“商鋪集體關門”事件甚至蔓延至當?shù)氐钠h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

撫順市從7月底開始出現(xiàn)關門事件，當?shù)厝私榻B，最初從罕王商場、商海大廈、YOYO百貨、美美百貨等幾個大商場歇業(yè)開始，之后擴散到街頭巷尾的小超市和飯店、理發(fā)店等商鋪陸續(xù)關閉。部分商鋪選在白天停業(yè)，晚上營業(yè)。粗略統(tǒng)計，歇業(yè)者約占商鋪總量的三分之二。

一夜“空城”，讓市民們生活不適?！拔屹I一把掃帚，竟然開車到20多里地之外，買菜購物也都成了問題，農貿市場也關閉了。”撫順一位市民對《財經》記者說。

而種種不實的傳聞，加劇了情勢的惡化。8月6日起，“打假”風傳到鄉(xiāng)鎮(zhèn)。在撫順市的下轄鄉(xiāng)鎮(zhèn)上經營超市的商戶王文（化名）介紹，“傳省里要打假，專門挑毛病想辦法進行巨額罰款。出于恐慌，我們也先關門觀望?！钡?月7日，王文問詢一位在遼寧省公安廳工作的同學，對方告訴他“罰款是傳聞，不可信”。

在距撫順市區(qū)約50公里、距縣城約70公里的新賓縣南雜木鎮(zhèn)，8月8日上午10時許，少數(shù)沒有關閉的店鋪突然全部關閉，原因是聽說鎮(zhèn)上的一家重慶火鍋店正在接受檢查。但事實上那只是新賓縣消防單位的例行檢查，并未開具罰單罰款，只口頭告知要限期整改。

王文聽到的其它幾例傳言，后查證均被證偽。

休市風波后，直到8月6日6時29分，沈陽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才以援引《沈陽晚報》的方式稱，“近期，一些經營業(yè)戶因受不實傳言影響，關門停業(yè)。經了解，相關部門除正常管理工作外，并未采取集中整治行動，更未采取高額罰款措施。希望廣大業(yè)戶勿信傳言，正常營業(yè)?！?/p>

官方遲緩的信息發(fā)布以及職能部門的緘默，并未消除市場傳言與商戶的恐懼。

善后

8月6日上午沈陽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發(fā)布的上述消息成為唯一對關門事件的官方表態(tài)。但聲明效果不彰，仍有大量的商鋪閉門謝客。

當日，遼寧省政協(xié)委員莊廷偉提交了一份加急提案，呼吁有關部門趕緊發(fā)布聲明，穩(wěn)定民心。提案未獲得官方的回應，沈陽市未再有公開表態(tài)。

6日下午，一份署名為沈陽市公安局東陵分局、主題為《關于立即做好小型商業(yè)場所宣傳引導工作的緊急通知》的文件被批露。沈陽市公安局要求各派出所立即組織全體民警深入到轄區(qū)，對部分小型超市、餐飲等商業(yè)場所出現(xiàn)停業(yè)問題，開展情報收集和宣傳引導。要求當日15時前，必須全部恢復營業(yè)，沈陽市公安局警務督察支隊將從當天中午開始對此項工作落實情況進行檢查。

另外，同日下午一份由沈陽市和平公安分局太原街派出所做出的“打假結束”聲明，也現(xiàn)身網絡。聲明稱：“前一段配合沈陽市政府召開的2012年打假專項活動現(xiàn)已告一段落。根據市政府8月6日召開的緊急會議精神，對各大市場停止一切檢查，望各業(yè)主正常營業(yè)，如有異地公安機關上門檢查必須由當?shù)嘏沙鏊窬阃?，否則廣大業(yè)主可以直接撥打110報警?！?/p>

“確實有警察上門，要我們不能關門。”南二馬路上的一家蔬菜店主向《財經》記者證實。

轉機實際在8月8日顯現(xiàn)。當天，遼寧各地政府收到一份遼寧省政府下發(fā)的通知文件，內容大致為：近日謠傳已引起多地恐慌，為辟謠，省政府已專門成立一支領導小組；要求各地政府組織相關部門協(xié)調配合進行廣泛的辟謠解釋，盡量早日讓商戶正常營業(yè)；近期里，各地的消防、工商等例行檢查要全部暫緩，情況特殊的、要進行檢查的，必須上報省政府并獲許后才可進行。

撫順市清原縣政府為了防止商戶恐慌，已下通知“停止一切消防檢查”，以穩(wěn)民心。

此后，在沈陽的摩托車配件市場、太原街市場、三好街電子城，商鋪多已全面恢復營業(yè)。在摩托車配件市場，盡管沒有警察挨家挨戶通知，市場管理方透露，警方已經前來通知市場保安，傳達商戶放心開業(yè)的通知。

在商鋪猶豫開門之際，一個名為simon198154的網友亦“因造謠”被帶走調查，他是一名從南方到沈陽做小生意的商戶。

本刊實習生秦夕雅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