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日本實施釣魚島“國有化”引致的中國各地民眾大游行,從新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是具有典型觀察意義的事件。因為有了微博、短信、微信等發(fā)達的新型媒介,多元的社會聲音得到了共時態(tài)的呈現(xiàn)。彼此相互激辯、相互爭鋒,既能酣暢淋漓地發(fā)聲,又能平和理性地詰問,從而促進公共輿論空間的萌發(fā)生成。這既映照了主流媒體反應遲緩的尷尬,又對主流媒體的進退兩難施以援手,緩解了社會大眾因對重大事件的信息饑渴而產(chǎn)生的焦慮不安。但此時此刻,不單有“碧云天,黃葉地”、秋高鶴飛的美麗景致,還有秋風肅殺、波上蕭瑟的不和諧況味。發(fā)生在西安、長沙、青島等地的“打砸搶燒”事件,給這樣一次有著良好初衷的集體行動蒙上了重重陰影。
游行示威本身即一種“囚徒困境”?!扒敉嚼Ь场笔遣┺恼摰姆橇愫筒┺闹芯哂写硇缘睦?,其反映個人最佳選擇并非團體最佳選擇。游行示威通常會消解或挑戰(zhàn)公共秩序,是告別初民狀態(tài)的國家階段特別惕然警然的對象。游行示威可能產(chǎn)生的登高云集效應,是對政治統(tǒng)治權力的極大威脅,也對常規(guī)生活秩序產(chǎn)生顛覆性的影響。
故而在各國早期,統(tǒng)治階級在制度上并不給予有組織的游行示威任何生機,相反卻時時處處嚴密防范,更有甚者將此類行為一律視為聚眾造反而殺無赦、斬立決。
開啟游行示威制度性存在先例的是1215年英國的《自由大憲章》,但其固化的只是貴族向貴族喊話的特權,或者是貴族抵御國王專橫的盾牌。到了近代立憲主義時期,借由消極防衛(wèi)主義自由觀念的普及與擴散,以及“洛克式”人民保有最后抵抗權觀念的加持,在18世紀后期的英國,游行示威權與請愿權一起被當成個人政治抗爭權的集體表現(xiàn)形式,并被認為其意在鼓勵與影響公共輿論的形成。美聯(lián)邦形成前的各州憲法承繼上述英國傳統(tǒng),也將集會游行示威自由以成文的方式予以規(guī)定。1791年的美國聯(lián)邦憲法之權利法案,則再次確認了游行示威權利的存在。稍后,歐陸第一部成文憲法亦即1789年法國憲法,也以廣義的集會自由(含概游行示威自由)實證化于憲法典之中。以美國、法國憲法為典范,此后出臺的所有成文憲法典都仿效前例規(guī)定了游行示威自由。
對游行示威破壞秩序效應的潛在擔憂,致使早期憲法文本均對該項權利的行使規(guī)定了十分嚴格的事前核準制度,并預設了近乎虛擲該項權能的繁瑣程序。隨著霍布斯理論假說中利維坦式國家日趨演變?yōu)楝F(xiàn)實,原子式的個人更顯脆弱無力,于是強化游行示威基本權利地位的憲法理論應運而生。游行示威作為政治表達自由的內核性組成部分,其所具有的參與形成國家意志、制約專橫權力、影響社會公共事務的價值功能更加彰顯。相應地,有關游行示威權利行使及其保障的理論與制度,都更顯精致化。
1949年以后,中國的歷部憲法都規(guī)定公民享有集會、游行、示威的權利,1989年更是頒布了《集會、游行、示威法》,以此來具化憲法相關規(guī)定。惜乎由于歷史的局限,這樣一部憲法性法律不僅立法理念落后,而且內容粗疏,幾無可操作性。
盡管如此,游行示威權利的“囚徒困境”并不因此而解套。在一個龐雜的游行示威隊伍中,摻雜個人種種復雜訴求的行動往往并不能與集體行動的邏輯保持協(xié)調,反倒是個人私利性的行動總是干擾或者貶損集體正當利益的表達與實現(xiàn)。
游行示威通常以集體行動的樣態(tài)展開,這樣的樣態(tài)并非總是整齊劃一、團結一致的。法國社會心理學大儒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在其傳世之作《烏合之眾》中,曾這樣生動且深刻地描繪了群體可能蘊涵的負面特征:群體幾乎完全受著無意識動機的支配,所有刺激因素都對群體有支配作用,并且它的反應會不停地發(fā)生變化;群體不能深思熟慮,因此群體易沖動、多變、急躁;群體容易受人暗示,它把頭腦中產(chǎn)生的幻覺當作現(xiàn)實,而且這種負面情緒經(jīng)常交叉感染,以致群體中有教養(yǎng)的人和無知的人也表現(xiàn)得沒有區(qū)別;群體受整體情感氛圍的裹挾,導致其極為簡單和夸張;群體情緒的夸張也受到另一個簡單事實的強化,一旦表現(xiàn)出來,通過暗示和傳染過程而非常迅速地傳播,導致它所明確追逐的目標力量大增;群體還會偏執(zhí)、專橫、保守,對于提供給它的各種意見、想法、信念,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絕對真理或者絕對謬論;群體的道德并不表現(xiàn)出一種不變的常規(guī),它或者表現(xiàn)為極端的純潔,或者表現(xiàn)得十分卑劣。
正因為群體所具有的上述特質,所以勒龐充滿睿見地指出:孤立的個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者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做的誘惑,也很容易抵制這種誘惑;但當他成為集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shù)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燒殺劫掠的念頭,并且屈從于這種誘惑,會出乎意料地進行狂暴的摧毀。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榮格(Carl G. Jung)等人站在勒龐的肩膀上,進一步提出了闡釋集體行動心理結構的“集體無意識”學說,強調一種代代相傳的無數(shù)同類經(jīng)驗在某一種族全體成員心理上的沉淀。作為一種典型的群體心理現(xiàn)象,“集體無意識”無處不在,并一直在默默而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行為。
中國長期作為一個內陸農(nóng)業(yè)國,歷史的治亂循環(huán)深深烙上了“法不責眾”的集體記憶。只要目的正義即可自我放縱地“殺人越貨”,不斷被置入英雄式的祭壇。從“義和團”到“火燒趙家樓”,再到革命話語的持續(xù)強勢,其中少有對法治、文明的尊崇。為了崇高的集體目的罔顧個體的尊嚴、財產(chǎn)、榮譽的行徑,借由少數(shù)別有用心者的推波助瀾而被掩飾為“善良之惡”。這便造成了每一次集體行動幾乎都是播下龍種,收獲跳蚤。
面臨示威游行所伴生的“打砸搶燒”,在恪行法治、嚴厲執(zhí)法以外,陳獨秀、胡適之、魯迅等人竭力吁求的國民性改造,時至今日還是國人必須嚴肅以對且孜孜以求的急務。
作者為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