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朋友韓素音女士去世了,初聞噩耗,不由嘆息連連,淚水尚不及流下,幾十年交往的點滴卻先涌上心頭。惜乎年代久遠,記憶中的許多細節(jié)已模糊,且定神撰小文一篇,權作對老友的紀念。
我和韓素音初逢于打倒“四人幫”后不久。當時我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歐洲部工作,適逢友協(xié)會長王炳南先生宴請遠道來訪的韓素音女士,出席作陪者有廖承志、熊向暉、丁雪松等韓素音的故舊知交。我尚年輕,叨陪末座,幾乎沒有與她多說幾句話。
好在機會很快來臨,那是在1981年底,我調往中國作協(xié),與韓素音有了更多工作上的交往,漸漸成為好友。那時她著作等身,聞名中外,我與她交往謹言慎行。然而相熟之后,我卻對她跌宕的命運生出一些同情。細讀她的小說,便可發(fā)現(xiàn)她是用生命寫作,筆下一切悲苦之根源,都在于特殊身世讓她執(zhí)著于自己的中國人身份,卻又難以擺脫血液中的西方因子,以致從精神到身體,飄忽于東西之間,傾盡畢生年華,未能著足于精神故鄉(xiāng)。
韓素音于1916年出生在河南信陽,本名周光瑚。她的父親是第一批公派比利時讀鐵路工程和采礦工程的留學生,后與一位比利時女子相愛并結婚。韓素音在教會學校受教育,自幼卻喜歡中國詩詞,尤愛李清照,身上浸染著東西方兩種文化之底色。
1933年,韓素音考入燕大醫(yī)預系,又于1935年秋獲庚子賠款獎學金,赴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留學,苦讀三年完成學業(yè)。
對文學的熱愛,很早就為她的一生奠立基調,只是她始終以經(jīng)世濟民為己任,拖延多年才執(zhí)筆為業(yè)。1938年,韓素音在回國途中偶遇年輕英俊的國民黨軍官唐保黃,后者為國捐軀的理想令韓素音傾慕,兩人后來在武漢成婚。婚后不久,日本侵占武漢,她與丈夫逃往重慶,結識美國醫(yī)生滿秀實(Marian Manly)。后者看到韓素音的文學潛質,鼓勵她將自己的家世和逃亡歷程訴諸文字,又助其潤色打磨。這就是韓素音的第一部小說《目的地重慶》(1942),也是她第一次使用筆名“韓素音”。
小說獲得《紐約客》青睞,刊發(fā)了一篇書評。英國哲學家羅素也注意到此書,對其贊賞有加:“我花一小時讀韓素音作品所獲得對中國的認識,比我在那個國家住上一年還要多?!?/p>
1942年,唐保黃出任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武官,韓素音隨夫前往倫敦,其間入倫敦大學完成醫(yī)學學業(yè)。唐深信,為人妻者,應溫良賢淑、深居簡出,但韓素音卻不是純粹的東方女子,不愿放棄夢想,一旦表示想當醫(yī)生,就遭他打罵。痛苦的婚姻最終以丈夫于1947年戰(zhàn)死東北宣告結束。韓素音平靜地繼續(xù)她在倫敦的學業(yè)。
1949年,她在香港遇到《泰晤士報》記者楊·莫里森(Ian Morrison),不久兩人便墜入愛河。楊是有婦之夫,兩人注定無果,韓素音卻感受到久違的快樂。不幸的是,楊于1950年成為最早殞命朝鮮戰(zhàn)場的戰(zhàn)地記者之一。韓素音于悲憤間,將半生苦痛傾瀉于稿紙,兩年后出版其最成功的作品《瑰寶》(A Many Splendoured Thing)。這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講述她和莫里森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小說在東西方世界都引發(fā)轟動,奠定她在國際文壇的地位。
20世紀??怂闺娪肮究粗羞@個故事,請亨利·金執(zhí)導,于1955年將《瑰寶》搬上銀幕,又譯《生死戀》,翌年斬獲多項奧斯卡獎。
韓素音的眾多著作陸續(xù)面世,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作品已成為溝通東西方的窗口,她更早早體會到在文學作品中引入普世人性的意義。她于1963年放棄醫(yī)學,專事寫作,后半生便以寫字與演說為主業(yè),還在北美、西歐、東南亞一些國家的電臺、電視臺、大學和公眾集會上發(fā)表2000余次關于中國問題的演說,從而成為那個年代中國乃至亞洲在西方社會的代言人。
今日國人了解韓素音,多是通過她的五部自傳體小說《傷殘的樹》《凋謝的花朵》《無鳥的夏天》《吾宅雙門》及《再生鳳凰》。她還著有紀實作品,如關于毛澤東和中國革命的《赤潮》《風滿樓》,以及《周恩來與他的世紀》。但這幾本書在西方慘遭批評。1980年,漢學研究者羅伯特·埃里岡特(Robert Elegant)在《紐約時報書評》發(fā)表文章,毫不留情地稱韓素音是“老派的趨炎附勢者”。
韓素音在這些著作中的觀點和看法,并非趨炎附勢,她只是難以忘懷民國時代的國家貧弱,且對新中國寄予深切期望。公允地說,由于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性,她在作品中的某些論斷今天看來并不妥當恰切,但小疵難掩大醇,其字里行間所散發(fā)出的普世人性,才是其作品具有恒久生命力的原因。
韓素音身上不乏西方式的幽默。有一次她翻閱《滾石》雜志,看到好萊塢大明星杰克·尼克爾森公開稱贊她性感且魅力十足。有人問韓素音對此事的看法,她笑著說:“有點吃驚”。
作者為中國作協(xié)原書記處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