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訪談與作家作品似乎可以構(gòu)成一種相互映襯彼此關系。在人類發(fā)明了媒體之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guī)缀醵枷鄳实脑L談流傳,他們的妙語或真知,除了用來最直接闡釋他自己作品以外,也為世界留下了關于言談和思想鱗片的記錄。訪談對于作家來說,在于是“說”,以“寫”為職業(yè)的作家在“說”的時候,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邏輯和語言,環(huán)境可能從獨處的書房變成二人以上的相對而坐。作為讀者,看過了作家的作品之后,再看他所說的,感受既有作品伸展之后連貫,也有作品之外不同的感受。
從創(chuàng)作本體來說,作家訪談無論多么真知灼見和熠熠生輝,它都不可能超過他的作品,訪談只能是輔助作家與世界交流的一種形式,是化學反應的催化劑,而非等號兩邊的“物質(zhì)”,或者我們也可以將之理解成訪談只不過是作家作品的一種化學分解。倘若真有訪談大于作品的作家,人們便會對之留下浮夸印象,大家都知道,作家之“作”只能在于作品。
作品對于作家來說,可以是完全的主觀產(chǎn)物,也就是說你要對它負全責,沒有任何推卸的余地。而一篇精彩的訪談更依賴于環(huán)境、對手以及承載它的媒體。所以像《巴黎評論》這樣的媒體才會突顯出重要性,除了它一以貫之地堅持某種審美標準,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超過半個世紀的這本文學雜志也的確做到了精彩和精致?!栋屠柙u論》上“作家訪談”欄目既是他們的一張王牌,也是一種便于張揚個性和權威性的噱頭,從偉大的受訪對象那里得到名聲和與之相配的對話交鋒,這幾乎是媒體最愿意做和最基本的本事之一了。
訪談是文學雜志自己可參與報道和撰寫的為數(shù)不多欄目之一,它的好壞甚至味道可以決定這本雜志的品位和方向。我們之所以津津樂道《巴黎評論》,恰恰也是因為他們在“作家訪談”這個欄目真的做到了一種極致,它甚至是一種跟成本、眼前受益、利害得失等等沒有多大關系的行為,不僅僅是那一串耀眼的作家名字,更因為這種訪談所付出的努力和對話人本身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一篇作家訪談大概要花費編輯部幾個月時間,這不是花在路上的艱難約訪,而是真切的反復詳談以及必要補充所消耗的時間。所以,就《巴黎評論》來說,他們的訪談之所以值得我們在幾十年后還在編輯翻譯出版,內(nèi)容本身的價值正是來源于當初不計成本的“浪費”。
世界上的諸多訪談,大概只有作家訪談更可以將之看成是他們的作品,不僅因為形式上化為文字的訪談跟作家落筆成文非常接近,在精神內(nèi)涵上,這種通過問答來完成的一種輸出,也是作家與世界對話的一種需要。無論作家是真誠坦白,還是玩玩花腔耍?;^,用各種聰明說法來構(gòu)建他們的世界,這種訪談都是好看的。比如雷蒙德·卡佛在出版《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后、《大教堂》前接受訪談時流露出來的坦率:“……它們某種程度上的自傳性,至少是參照性,都能打動我……但我們所寫的一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具有自傳性質(zhì)。(你信教嗎?)不信,但我不得不相信奇跡和復活的可能性……我真的覺得我有兩段不同的生命……”這樣的問答已經(jīng)不僅僅是真誠可以概括的,它出現(xiàn)在作家生命的某個時間段,成了他的一種可回顧和可被圍觀的“見識”。
《巴黎評論》在對不同作家制定訪談提綱時,也會有一定的訪問框架,比如他們基本都會聊到創(chuàng)作習慣等問題,這使得“作家訪談”不僅有因地制宜的針對性提問,連續(xù)看過之后也能體會到這份雜志所側(cè)重的審美和價值取向。
能在訪談中把話說得漂亮的作家比比皆是,厄普代克、馬爾克斯、昆德拉、納博科夫都是個中高手,但你知道,這些訪談內(nèi)容之所以在今天看來仍然可以用偉大來形容,并不是因為它們僅僅漂亮,更是因為它們是建立在《百年孤獨》、《洛麗塔》等等偉大作品之上的。也就是說沒有偉大的作家,他們所聊的內(nèi)容也就無從被冠以偉大。不奇怪那些曾站在時代之巔的作家會說出那么多漂亮的話,離奇的是為什么這么多作家都會對這份最初由幾個美國人創(chuàng)辦的法國文學雜志袒露心扉。你可以為他們的采編技巧總結(jié)出若干規(guī)律,以及他們打動作家的幾個慣用方略,但我還是認為這種成功基本上是不可復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