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生很難忘的一件事,那是1987年盛夏,走在故鄉(xiāng)的黃土山道上,去小鎮(zhèn)上找中專錄取通知書的情景。
25年后7月的這個清晨,一個陌生的電話,打給了我。電話那頭說他們是郵局的,特別熱情地說,他們想把馬小雨、我孩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送過來,由禮儀小姐手捧鮮花搞個儀式。我慌忙熱情地回答,別、別送了,我們一家人去鄉(xiāng)下,開車已出發(fā),我繞路到你們郵局自己取一下。
電話那邊同樣熱情。我知道在我們陜北之北榆林這樣一個城市的郵局,一年一度收到這所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是很不多的??舌]局的人并不知道,我們一家人這些日子心里有多不平靜。
這時候,最先出現(xiàn)在我思緒中的是這樣一些片斷。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消失在黃河對岸的山巔上,我從河邊簡易公路上來,開始爬山。天一點一點黑了,群山如濤,漫山遍野只有風從高粱、糜谷葉子上走過時的聲音。爬上幾里長的山坡路,直到山神爺下的北豁口,忽然看見父親站在豁口——他在等我。
這時銀亮的星星已爬滿天幕。
父親說,他想沿公路下去找我,又怕兩個人走岔別了。就焦急地站在這里,在夜色中目望群山間的彎彎山路,在風吹動漫山遍野莊稼葉子的聲音中,傾聽、搜尋著他的孩子的腳步聲。
這是我去30里外的小鎮(zhèn)上取中專錄取通知書。16歲那年的盛夏,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地區(qū)的師范學校。一番苦讀,標準地完成了那個“鯉魚躍龍門”的動作,考上了小中專,跳出了“農門”。
轉過身,黃土高坡上,我沿著父輩們用那千層底的布鞋踏出的小道離開大山,到山外的城市上學,我的人生之路就此改變了方向。
從此,我要用這雙沾滿泥巴和露水,早已習慣了崎嶇山路的腳,去丈量這個世間的萬水千山。
2
100多公里的路,還不到中午,我們就來到了妻子在三邊鄉(xiāng)下的娘家。青石片壘砌的院墻,大門上貼著對聯(lián),大門外場院上有羊圈、狗窩,一群雞在場院上刨食。妻子她父母從院子里迎了出來,這一年為了女兒高考,一家人春節(jié)都是在西安過的,已有一年多沒到鄉(xiāng)下了,這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鄉(xiāng)村世界。一大盤新煮的玉米、土豆端上來了。剛坐下,妻便說,你今年腰背又駝多了。這是她母親的話。我們從車里下來進屋的一瞬間,她們就看得這樣清?
腰背的確是彎多了。
而這一年高考的女兒,是我最大的作品。
大門外是潔凈的黃土麥場,麥場南是菜園、田地,西邊是楊樹林。透過樹林綠葉間,能看到午后的太陽,靜靜地懸掛在西邊的地平線上方。我在麥場上踱著步,或默默地望著那輪安靜的落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千多年前,李白早就在這詩句里寄托過他思念故鄉(xiāng)親人的心事。
夜晚,風從田園里或林梢間拂來,這時星光下的麥場特別涼快,只有我的心仍舊安靜不下來,像那草叢中不安靜的蛐蛐、鳴蟬。我望向故鄉(xiāng)那里。
十年寒窗,孩子考上大學,我該領著孩子回我的老家那里,拜望父母。走走我當年去找錄取通知書走過的那山神焉的岔口——我們村出村的路,有南北兩條。村北是出村的大道,從村里上來,到了第一座山頭,是山神爺,黃土嶺子上,一棵枯枝虬曲、老態(tài)龍鐘的酸棗樹下,立著一座風雨剝蝕布滿苔蘚的石刻門樓。這里是父老鄉(xiāng)親出村回村歇腳最多的地方。路從這里分支成了幾條,馬家■由此蜿蜒而向四面八方。
可我卻回不了故鄉(xiāng)。
我一直在想著母親的事。不只此時,它一直就在我的大腦里擱著。半年多了,自她從西安回了老家,這事就時時困擾著我。不,它是在折磨著我。我怎么能與自己的母親,相處成這樣呢?
有一片陰影飄浮在我心里。母親為什么不能理解我?幾年前一位畫畫的朋友跟著我去過我的故鄉(xiāng),他說真是個原始的地方,他以后要領著幾個畫家朋友悄悄去我的故鄉(xiāng)寫生、畫畫。從那樣一個小山村走出來,在這個世道上,苦苦奔波、掙扎,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理解、支持,那還有誰會理解、支持你?
3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開學幾周后,我來到西安,請女兒的老師們吃飯。那天中午雨下得特別大,在西安南二環(huán)雁翔路上,風將雨水吹過來,打著雨傘都無法出行。老師們都來了,他們說這是個好孩子,吃飯間還幾次重復這話,英語老師說這個孩子還給她考過年級第一呢。這次吃飯,老師們最重要的一個建議是,高三了,最好是能租一套房子,父母來西安陪讀。因為工作,我走不了,而且妻也無法請假。租房子的事很快就定了,陪讀的人最先想到了我的母親,很快又去想別的親朋好友,很快就都否定了。
我想父母親應該知道孩子上大學的重要性,懂得哪個重哪個輕。電話打回去,父親接的電話,鄉(xiāng)下正要開始收秋,電話那頭好一氣沒有聲音。那天我把電話摔了,我后來有時給父母發(fā)一點脾氣,你們就不知道兒子在城市里的難嗎?兒子能做成些事,有一些出息了,難道與你們毫無關系嗎?
母親被我送到了西安。在西安的樓房上,母親不敢坐電梯下樓。有一天,電話里她這樣對我說,她去市場買菜,一下頭昏開了,趕忙抱住一棵樹,后又在樹下坐了半小時,才提著菜回去的。除過非要買東西,母親很少敢下樓去,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放個毯子,坐在那里曬太陽。在那樣一個禁閉的地方,是沒有農歷的痕跡的,手機上只有陽歷。那天我打電話給母親,說女兒明天過生日。電話掛了后,她又打過來,問我,不是今天嗎?可見她在掐算農歷,她竟然還掐算著農歷!逢三逢八是菜園溝趕集,集市上的羊賣得怎樣?春風來了,山野田里的土肥都送上了吧?清明過了,寺河畔菜園子里的瓜豆能種了吧?
她在大腦里曾想過些什么?故鄉(xiāng)庭院里的那兩畦菜園,黃瓜、辣椒、柿子,有些是留種子用的,不會都給遭害了吧?那群小雞也都成半大母雞了吧?這陣該不怕貓,能放開在院畔上自由覓食了吧?那塊谷子地,今年不知被麻雀吃成啥了?家里就剩他爺爺一個人,今年的棗子怎么往回打?二兒、三兒在城里務工,就不能抽上幾天,回去幫爹把棗打回去?你們就是回家向老人要錢的時候,尋土雜糧品的時候,跑得比誰還快。
種了一塊谷子,夏天的時候,母親和父親輪換著照應谷子地。那天中午,母親到谷子地頂替父親,剛走到地楞邊上,就踩上了一條青蛇。電話很快就到了我這兒,很少聽說有人被蛇咬,我給縣里的醫(yī)院打電話。醫(yī)生說他們還沒有這方面救治經(jīng)驗,到榆林路太遠,叫先到他們那兒清洗、包扎,觀察穩(wěn)定一下。隨后很快轉到了榆林的醫(yī)院,榆林的大醫(yī)院此前同樣沒有救治經(jīng)驗,只能試驗治療,一位老大夫憑經(jīng)驗看,不像毒性強的蛇咬了。
險些沒了命,住院花了那么多錢,一塊谷子地能收多少?
剛剛好了一些,沒有危險了,母親硬要回家,我怎么都勸不住。一氣之下,我說要回你一個人回,我們不送你。她說走就走,其實是早就想走了。等我追到街道上,她已走出了一大截,一個老人,背著一個舊布包,拄著一根棍,一拐一拐地向前方的汽車站走去……
我至今也沒發(fā)現(xiàn)母親對孫女考上重點大學有一點什么認識。我們舉全家之力,送女兒到西安上學,是想要她考上名牌大學。母親好像根本不關注上什么大學的事,考上大學,或考上全國一流重點大學,意味著什么?于她或許沒有意味什么。她時常與孫女說不對話,我只有給在神木務工的三弟二弟做工作,讓他們平時給母親多打打電話,做工作,湊合湊合,說什么也別影響了女兒的情緒和功課,離高考已越來越近了。她最疼的三弟在電話中罵她,用你做這么點事,你都不好好做,你這一輩子在土地上做成一件事沒?
母親在土地上這一生,收獲了什么?
那次把母親送下去,安頓的時候,她老說老家那盤土炕有多好,冬暖夏涼。當時因為事多,匆匆返回,沒有顧得買到電褥子?;氐接芰郑倚睦镆恢庇洅斓木褪悄莻€東西。西安的天還不是太冷,我電話里“指導”著母親去超市買回了電褥子,她睡在西安樓房里電褥子上,夢里是些什么呢?
4
不太放心,遇周日,我和妻輪流下西安打理一些事情。在西安,我請女兒的老師們吃飯,一頓飯少則上千元,這就是最廉價的了;請西安的朋友們吃飯,有時一頓大幾千元。
一桌飯的花費,是母親在土地上刨挖一年都換不來的,是她不敢想象的。這女兒就算夠爭氣的了,她的同班同學,沒考上,還是到西安的二流高中就讀,僅高價費、人情費就出了20多萬元。
當然我在榆林,差不多每天也都坐酒店里,大魚大肉,大吃大喝。這年頭好多人都過著這樣的日子,一桌飯有多半桌吃剩倒掉,是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了。這些母親估計更不敢想象,她連見都沒見過,怎么能想象得來?像母親一樣的許多中國農民,不知道他們起早貪黑、苦一點汗一點,喂養(yǎng)的家禽家畜,耕種的米面副食,在城市的飯桌上被半桌半桌端走倒入泔水桶。
母親嫌花費太大,出去買東西總是很小氣,春上一斤洋芋二元錢,她去菜市場只買一顆回來。我?guī)缀跆焯煲陔娫捓锎邌枺u、魚、果、菜都買回去了沒有?母親聽得很不耐煩,常是回對我:要是不放心,你們下來侍候。其實,她一定是早就看不慣這些了。母親愈是這樣,我在榆林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得給打電話。她嫌我麻煩,嫌我對她不放心。每打電話,都要在電話中吵架。
紅柳或桑條織的囤子,其上紅高粱稈做的蓋子,就是我的書桌,一盞墨水瓶煤油燈映照出苦學的身影。小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和同伴們一樣,到神木縣城里去上初中。初一讀完的暑假里,在寺河畔的石坡上放羊,大石溝對面一個走路的人,向這面喊話,要我們給馬啟郎家捎個話,說他去神木城上學的事沒辦成。要給捎話的那個馬啟郎就是我,至此我徹底斷了去城市上學的夢想。在小鎮(zhèn)中學讀書的三年,我很少帶著干糧,連點干咸菜都沒有。在這里第一次暴露隱私,那時的自習課上,我回到宿舍,在沒有人時,曾拿吃過同學的干咸菜,也有窩頭片。1987年初夏,去神木縣城考小中專,老師帶著學生都住進了招待所,我去了同村在神木上高中的一個堂哥那里打通鋪。在每天回住地路邊的小吃鋪買飯吃,這是郊區(qū)公路邊一個小鐵皮房,一個人賣飯,一時來幾個吃飯的,那人顧不過來,就吆喝我自己動手挖著吃,反正一頓飯交給他一元錢。直至我到榆林上師范學校的時候,還吃不起一碗炒面,路過學校背后小巷口那個炒面館,望著里面的人發(fā)呆。
我母親的記憶里,有的可能只是以上這些。
一個農村老人,在西安那么大的地方,她懂得個什么?走街道上,會不會遇上騙子,騙了她的東西倒不要緊,要是知道了底細尋著她,追到租住的地方可怎么辦?還有她與小區(qū)里面那些老年人,常坐到街道邊拉閑話,聽說現(xiàn)在小區(qū)里練這個功、學那個教的人不少,我們都不在身邊,如果一旦沾染上邪教怎么辦?我要在電話里不停地告誡她,因為母親在電話里告訴二弟,說她哪里也能找上,她已坐著公交車,把大半個西安跑過了。以前我只知她頭昏得哪兒都不敢去,上下電梯都有問題。在骨子里,我的母親是一個從不服氣什么的人,她能坐著公交把大半個西安跑過就是明證。那樣大的城市,就住著她和孫女兩個啊,一旦出點事,可怎么辦?可她就是不愛聽我的話,每回答我就是:不放心你們下來。特別在她上街時金耳環(huán)被人搶了后,我更不放心。農村里的人,戴個金耳環(huán)就被視為身份、地位,她們攀比,她總以為西安也是這樣。
5
今年3月底的一天,女兒忽然打來電話,說她奶奶不盛了(盛:陜北方言,不在那個地方住了,要走的意思),要回老家。這時已是高考的倒計時。
我單位正有緊事,只好打發(fā)妻子,當天晚上就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車。
次日早上8時,妻下了火車到了租住的小區(qū),剛一進房門,母親就背上她的包,氣呼呼地從門里走出,撂下這句話:我這輩子死也不求他。他指她的兒子。我接到妻的電話,說母親出門走了,去了火車站。一時顧不了別的,我只要妻趕緊追,幸好追到了小區(qū)大門外就追上了。火車是晚上8點多的,那天中午飯后,母親又要走,妻強行把她留到中午休息起來。我在千里之外的陜北,插翅都是飛不過來的,只有在電話這頭,強行命令妻將母親送到火車站。
既然如此,只有說明母親對我們已完全不信任。
看來,母親是把自己晚年的歲月,全靠在了土地之上,或者是把命全押在家門前那片土地之上,她一生打柴割草、放牧牛羊、耕種收割、哭了笑了的土地,完全不準備靠我們這些子女了。
母親特固執(zhí),對晚年靠子女,早不抱希望。不管我們怎么努力,都無法改變她的固執(zhí)與那份認識。從三弟身上也看清了,她最揪心的三弟,一連生了四個娃,母親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到現(xiàn)在日子還是過得一爛包。從我身上也看清了,唯一吃公家飯的大兒子,又能給一家人頂什么用?低保、各類補貼,需要公家門上要錢的事,常是別人家拿到了,他們還拿不上。這么多年,她的大兒子,回來看過幾回他們?幾個兒媳又是怎么對待她的?二兒子、三兒子在城市務工,只有索要,最好的就是從城里帶回來一點劣質的哄人的貨,撈取他們用汗水從土地上換來的鈔票,拉走他們用勞苦從土地上收獲的土畜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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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母親的話說,我們太寵愛女兒了。寵成那樣,什么也做不了,就會念個書本本。這一輩子她走到哪兒,你們就跟到哪兒侍候吧。我對女兒其實是很嚴厲的,她的許多同學都看見了,背后曾說,你怎么那樣一個老爸???不斷地在心里給女兒說著話,一定要扎扎實實,可不敢像溫室里的花木,經(jīng)不住風雨。什么事都是硬拼出來的,可不是虛浮地抬愛出來的,高考一定也是那樣;高考,可是要拼真刀真槍。
可是在現(xiàn)實面前,歷經(jīng)風雨、幾十年錘煉的意志與信念,還是一次次被粉碎、擊垮。高三這一年,很少敢厲聲責罵(指教)女兒,只能哄著她,寵著她,頭上頂著她。離高考僅剩八個多月,決定從學校公寓搬出來,自己租房子住。那回請女兒的老師們吃飯,所有老師都認為,最好是讓孩子她媽能下來陪讀,從現(xiàn)在開始,進入全面復習階段,要歷經(jīng)18次高考模擬考試,爬雪山過草地。這期間,這些學生,這回考好了,下回考砸了,情緒波動很大,今天笑明天哭……
從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一路來到這座城市工作,我們家在這里無根。因為工作和事業(yè),我和妻一個都走不了。想了多少天,目標只能鎖定在我的母親身上。人家都是父母下來買房或租房,陪讀三年,我們家僅這一年,還來不了。選擇我的母親下西安陪讀,也是不得已,我們是知道她那觀念的,可實在是再找不到第二個人了。幾周沒過,母親對孫女的好些行為已看不慣,這個也不吃,那個又不喝,實在是沒法給做飯了。母親認為,做下就一定要吃了。她不管她做得怎樣,她認為好吃就好吃,更不管當天女兒從學校考完試回來的情緒。
她只想著我們那會兒,一切就那樣簡單,書本本學好學壞,全是孩娃自己的事,父母能怎樣?
也許與此有關吧,我們弟兄姊妹四個,只有我上了中專,其余三人連初中都沒讀上。母親與孫女見面的時間都不多,孫女中午放學回來,匆匆吃了飯,回自己房子門一關,睡半個多小時,就上學去了。下午飯一吃,直接就去學校了。晚自習下了十點多回來,回了自己的房子,關門學習到深夜。母親只有在孫女回來吃飯的當中,不停地嘮叨,見孫女不聽,又開始數(shù)落;越數(shù)落,孫女越不想吃飯,越不吃,飯剩得越多,母親越數(shù)落。
大多數(shù)時候,是罵她的兒子。這時母親改了口,為培養(yǎng)你爸,當年他們怎樣怎樣下苦,把一頭牛都拉到集市上賣了。你爺爺一個人拉著架子車,翻山過河,去鎮(zhèn)里的學校給送口糧。真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句話也不知母親說了多少年了。
不過她說的父親一個人拉著架子車,炎炎烈日下,翻山越嶺,給我去小鎮(zhèn)中學交口糧,那畫面是一直存在我的記憶深處的,隨時都可以翻出來。
打電話,怕干擾女兒的學習和生活。因放心不下,我們幾乎每天夜里,約摸女兒晚自習下了,走在回去的路上,都要給她打一個電話。她要是走在街道上回家,我們是絕不敢這個時候給她打電話的,怕影響她走路,是因租屋不用出校門就能走到。每天打電話主要是勸女兒聽話,好好學習。不管奶奶做了什么,都要好好吃。只當奶奶是下來給你做伴的,再有誰下來陪你?你奶奶能來就不易了。
母親回老家后,我設法找到了一個朋友的妻子。朋友在陜北工作,他的家在西安,妻子一個人在家里,他們的孩子已在西安上了大學。說好四月里給我照料一個月,五一放假,妻就請假下西安,陪到六月高考。其實我們早就該請假下西安,陪護孩子。這個時候,什么大也大不過孩子高考的事,世人都知道這個,誰都是這么說的。然而真正要這么做的時候,卻又是千難萬難。五一放假,妻下西安,可是兩周后,學校那校長說妻沒請好假就走了。我的天哪,真的是好事多磨嗎?找了幾位在本城有頭臉的人,說情周旋均未果,又是不得已,妻返回榆林上班,我請假下西安陪護女兒。
時間僅有半月余,我們一方面勸女兒不敢太疲勞,一方面還是期望著她能發(fā)起最后的沖鋒。設想著她能在高考的考場上成功一搏,去首都北京上大學。
7
許多次一個人走在路上,或靜夜,我在想,在這個混亂、蕪雜甚或荒謬的社會,一個心細的人,能聽到風和樹葉對話的聲音;一個愛思考的人,從街頭走過碰見一些物事,常會駐足沉思,他吃的苦,受的累,會很多很多。以前總是很悲涼地認為,自己被重負壓彎了腰,現(xiàn)在又不得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個子也縮短了一些,才40歲的本來就個子不高的我。
也許,很少有人能受了這番罪,包括我的妻子。
已是記不清多少回了,她抱怨我,等孩子上大學一走,咱就去離婚。我一點也不相信的這句話,卻一直在我腦中未去,她實在是說的次數(shù)太多。在這個世道上,我個人的生命仿若一塊石頭,可以歷經(jīng)日曬風吹雨淋,在重壓面前,是一塊鐵;而妻早受不了這些了,只是不得不在后面跟著我。
面對生活的疾風苦雨,凄風惡浪,我只要是認準的事,就一頭扎入。她卻只能在岸邊觀望。看著在驚濤之中掙扎的我,搏擊的我,沉浮的我。她哆嗦,后悔、愧疚、擔憂完全蓋過了我擊破惡浪時帶給她的那份欣喜,從來沒見過我收獲、成功之時她的驚嘆與夸贊。
有的時候,我是要她跟在我身后的,所以我會罵著她,拽著她。跟在我身后,進入生活的激流,不被嗆幾口水,也得被風雨淋透。我以為她常說的要與我離婚的那句話的根源在這里。
8
現(xiàn)在,在我心底,一直在追問著一個問題——我的母親,在西安為我照看孩子,為什么貴賤不住了,死活要回?一刻不等往家跑呢?這樣一個問題一直在詰問著我。
我一直在找,必須找出一個答案。但我只是得到了這一簡單的答案:相距千里之遠,有時太急躁了,我在電話里給母親生過氣,發(fā)過火,這是直接的導火線。
還有什么?我實在找不下去了,只想到了這里——幾代人在這個世間的不同身世、經(jīng)歷,面對這個世界,不同的姿態(tài),不同的觀念,會不會也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呢?
往回看,幾乎是從女兒會走路起,到離開我們去西安上高中前,我多次教訓、責罵過她,還多次動過巴掌,在她的同學眼里,馬小雨怎么有這么個爸?幾代人之間的鴻溝,我與女兒觀念的不同,有很多地方很不同,何況奶奶與孫女呢?何況一個50年代生、一輩子在大山深處黃土溝洼上刨挖的老人,與一個城市出生、高考前的女孩呢?
母親本來就對我們生了一個女孩從心底里很灰,幾乎一切信心都不存在。
這些90后的孩子,他們有時的舉動,實在是不會讓你能想得通的。女兒被西安交通大學建筑設計專業(yè)錄取,我們決定帶她到鄂爾多斯的新區(qū)康巴什看看,那是云集中國一流,甚至世界一流建筑大師,設計建造的一座新城,許多建筑物很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開車已出了榆林城區(qū),單位突然打來電話,說有特別重要的事要我回單位,我說我已上了高速走出幾十公里了。當我們跑了150多公里,終于到了這座耳目一新的草原城市時,女兒并沒有顯出多少激情。在我想象中,女兒一到這座城市,會驚喜得又蹦又跳,會為自己未來五年大學生涯上第一堂課而特別興奮激動。情況完全不是這樣,她一句話不說,無精打采。再三追問,妻對我說,女兒身體不舒服。我火氣直往上冒,就是有病也可以堅持啊,我們跑了幾百里路才來到這里啊。我越生氣,女兒越不高興。我妹妹十歲的女兒曉萌,見著面前這新奇的建筑物,騰空嘶鳴的駿馬雕塑,惟妙惟肖的動物群雕,早跑得不見了影。萌萌按壓不住興奮說,舅舅,讓我考上大學,學建筑設計,可就太美了。可我的女兒,這個就要去大學里人居學院上學的大學生,面對中國超前幾十年的建筑設計、城市景觀,從去到離開連一張照片都沒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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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會不會也是母親心里的一個結?或許是這一生的一個心病。
孩子也夠難的了。祖宗八代都是鄉(xiāng)里受苦人,從13歲上學離家走了,后來到城市謀生,一年見面也沒幾回,誰拉扯幫扶過他一把?城市的石頭街上打拼,不是老家的黃土坡上,那真是刀刃子上跳舞。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農家孩子,他是要爬著前行的。
世人都這樣說,父母給你身子,就足夠了??稍谖覀兊默F(xiàn)實生活里,許多的父母,不僅給兒女票子、房子、車子,還要給位子和靠山?,F(xiàn)實之中,有的人與生俱有的,是有的人一輩子都奮斗不到的。母親如果想到這里,心里該是怎樣的痛苦?
也許,她根本就沒想這些。把你們生下,養(yǎng)活大了已可以了,任務已交代了。她腦子里終日全是天氣節(jié)令,多會兒才能盼來一場雨,和她的那些場院上的雞呀羊呀,菜園的茄子、柿子,山里的谷子、向日葵……
到底會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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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上大學是我們家生活的一座分水嶺,過去的一切仿佛都留在了山那邊。可妻子卻不行,她不能容忍母親在西安撂下挑子強行回家。她不是光說在嘴上,這一意識滲透了她的全部。
那時妻子幾乎一兩周就下一回西安。那天她剛到,我打通母親拿著的那部手機,我說這兩天你把這個手機叫我妻子拿上,她不住地出去采購東西,我在榆林要不斷地給她打電話的,安頓這安頓那,她拿的手機有漫游費。妻說母親過去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扔,很沒好氣地說:誰要拿她大的骨殖就拿上?,F(xiàn)在的婆婆,有幾個敢在媳婦面前這樣的?
為了自己的孩子,她都忍了。現(xiàn)在她又回到了自己媳婦的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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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們家最為重要的夏天,這個艷陽高照、特別喜慶的夏天,我們一家人心里卻忽喜忽悲,時陰時晴。
西安上高中的三年,匆匆吃著大灶飯,日日按時按點到校上課;沒有節(jié)假日,所有的節(jié)假日都在補習補課。整個一大間臥室,滿墻壁都貼著與高考有關的內容,滿地擺的都是高考用的資料與書籍。每日中午只睡半小時,假日可以稍多一點;夜里,夜夜三更燈火。女兒為沒有考上京城那幾所名牌大學,心里不甘、難過。
看著女兒的難過,我和妻心底也很不是滋味。天晴天雨,天明天黑,夫妻倆這幾年跑了多少回西安?20多年前,烈日下,父親拉著架子車走在黃土高坡上,去小鎮(zhèn)中學給我交口糧;20多年后,西安城的火車站臺上,公交站牌下,紅綠燈前十字路上,我吃力地提著大包小包,躬著身疾步穿行……
西安交通大學,是國家九八五工程院校,位列中國名牌大學前十。我們一家卻開始為女兒的未來擔憂,從填報志愿到收到錄取通知書,從未有過的焦慮??赡馨岩郧耙院笏氲摹⒁氲娜松巴締栴},都集中到了這一個月。
考上了中國名牌大學,我們對女兒的未來卻不敢有多么好的設想,前途一片迷茫。
那天領女兒去鄂爾多斯新區(qū)觀賞建筑景觀的事,就讓它過去了,一個朋友講的這件事,讓我的心得以釋然。有朋友的孩子從京城的大學畢業(yè),去美國洛杉磯留學。剛去時,孩子還經(jīng)常與父母聯(lián)系,漸漸地聯(lián)系就少了。往美國打電話是很貴的,又有時差,就在網(wǎng)上發(fā)信息報平安。聽說美國那地方校園治安不好,夫婦倆每天晚上守著電腦,輪流值班,老公值前半夜,老婆就值后半夜,直到網(wǎng)上發(fā)來孩子平安的消息,才睡覺。日日如此,兩年下來,夫婦倆搞得神經(jīng)兮兮,三四十萬積蓄全部花光。孩子從美國留學回來,父母在西安給找了工作,孩子不干。到北京去了,除過三資企業(yè),哪兒不去,在京城漂著,很少給家中父母打一個電話。每提起孩子,朋友的妻子眼淚漣漣……
想來,這個世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上大學出發(fā)的這一天,我們家沒有安排歡送或者團圓飯,每個人都有情緒??粗畠翰宦暡豁?,我氣極了。后來才體會到,那是女兒給父母撒嬌,要起飛了,要出閣了。小的時候,她不懂得給父母撒嬌;上中學,課業(yè)已是那么重,已經(jīng)來不及了;西安苦讀,更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一頭扎入書山題?!?/p>
可這一天的時間不容我去想這些,看著女兒一言不發(fā),無盡的擔憂。孩子啊,今天就離家去上大學,這是真正的離家走向社會,有多少座山要翻越,有多少苦頭要吃,就你那文弱樣,總不愛聽大人的話,終要迷路、跌跤的,前面山重水復……
出發(fā)前一天,我給榆林移動公司的朋友打電話,叫他給西安移動通信的朋友打電話,找人給我女兒辦一張好記一點的手機號。未來的時間,手機是陪伴她極為重要的一件工具,新的大學生活開始了,用一個新的號碼。又向我的一個朋友要來了他女兒的手機號,他女兒北大畢業(yè),在西安交大任教。電話打通,朋友的女兒很是熱情,說我如果有事,不想下來的話,讓孩子自己下來吧,她可以領著我孩子報名。有什么事讓孩子找她,要我全都放心。錄取通知書上也寫明,學校不鼓勵家長送孩子入學報到。
這些年一直跑西安,女兒嫌坐飛機花費大,相差好幾倍,硬要坐火車。這時去西安的火車票已很不好買,為三張票,我四次給那個火車站站長打電話。出發(fā)前一天找到站長,站長說叫我第二天快到走的時候再來找他。我說這可是孩子上大學的事,開學報名只一天。那站長瞪著眼看我,生硬地說,你要相信我。我慌忙賠上笑臉,心里卻已作好另一種準備,如果第二天買不到火車票,就自己開車送女兒去上大學。
火車票買到了,我們一家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車。火車疾速駛離陜北高原,我們家翻開生活的新的一頁。
2011年9月5日修改于榆林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