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在上個世紀的四五十年代,梁思成和貝聿銘特別愛登上景山頂,看那起伏而錯落有致的北京城的輪廓線。那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沒有的最漂亮的輪廓線。
那時候,他們看到的還是老北京城的模樣,在他們的眼前,除了巍峨的皇城,還有那些平展的胡同和四合院??梢哉f,那是我們祖先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是北京古老歷史和文化的象征。
只要想一想,四合院和胡同以幾何圖形式的平面劃分形式,構成了北京城如此方正而氣勢威嚴的形象,這在全世界的城市里獨一無二,該是多么了不起。這種形式的構成,是皇城的擴大和衍化,是和左祖右社、四城九門連在一起的,是和背后連綿的西山、身前搖曳的大運河連在一起的。那種四合院不僅僅是舊時的王府官邸,也不僅僅是前出廊后出廈或進出兩院有影壁,游廊垂花門外帶耳房的標準四合院,卻一定是那種青磚灰檐魚鱗瓦、天棚魚缸石榴樹的四合院。有了這樣的四合院,胡同才有了依托和層次,整個城市才有了人氣兒。有了北京特殊的味兒,和古老的皇城才相匹配,也才會有潔白的鴿子響起清脆的鴿哨,飛起飛落在這樣的灰瓦與紅墻交織的上空,構成屬于北京城的一幅獨有的畫面。
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的財富。
是的,時代是在發(fā)展,北京是在前進,作為北京的象征——胡同和四合院,是在變得越來越破舊。但它們依然是北京的象征,它們不因蒼老而滄桑而變得沒有意義,僅僅淪為推土機下的棄物,只因其因蒼老而毀壞而幻想以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將其取而代之。相反它們更有意義,因為它們是北京這座古城歷史文化的載體,承載著人們的記憶。
因此,在談論北京精神的時候,尤其說到厚德與寬容,我就要忍不住想起我們北京城古老而寶貴的文化遺存,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無論從寬容的態(tài)度,還是從厚德的角度,都應該認真地對待它們,并應該對于我們對待它們的態(tài)度進行反思和檢討。因為就是在最近這幾年,大片的胡同四合院被房產(chǎn)商的掘土機所吞噬。前不久,梁林故居雖然經(jīng)過了兩年多時間的爭論,在一片保護聲中還是被房產(chǎn)商的掘土機有恃無恐地推成一片廢墟。這實在與北京精神相違背。
如今,有外地或外國的朋友來,其實最想看的不僅是故宮天壇頤和園,還有老北京的街巷商鋪和四合院,我一準兒都會帶他們到前門來。在我看來,這里是塊風水寶地,如今北京城剩下的大片的老街區(qū)越來越少,前門地區(qū)是碩果僅存了。
自明朝從南京遷都到北京,大運河的終點漕運碼頭,由積水潭南移到前門以南。以后又相繼擴建了外城,一直到清朝禁止內(nèi)城開設戲院,將戲院絕大多數(shù)開設在前門外,以及前門火車站交通樞紐中心的建立……這一系列的歷史因素,造就了這里非同一般的地位與含義。
在這里,你不僅可以看到老北京最有名的商業(yè)區(qū)大柵欄、鮮魚口,最有名的文化街區(qū)琉璃廠,最集中的老戲園子和梨園界名宿的故居,以及最集中的煙花柳巷八大胡同,老北京的會館有500多座,其中140多座集中在前門一帶。那些老會館不僅有著豐富的歷史和文化含量,其中不少是典型的四合院。天棚魚缸石榴樹中的天棚魚缸難見了,但石榴樹還是可以在這些院子里常常見得到的??v橫交錯的胡同,胡同口兒上見不到等客人的那些洋車,卻還是能夠看到板凳上抽著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一溜溜灰房,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白白的落蕊,大院墻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也照樣能夠看得到。可以說,這是在別處難以見到的景象了,這樣的景象落日殘照似的,依稀還有點兒老北京的味兒,難怪總有些外國人手里拿著地圖愛到這里轉(zhuǎn)悠。
禁不住想起早年讀李健吾先生文章,看他說道:“繁華平廣的前門大街就從正陽門開始,筆直向南,好像通到中國的心臟?!痹诶媳本?,前門大街就有這樣大的力量,能夠如李健吾先生說的通到中國的心臟。這是老北京任何一條街都無法比擬的。因為它不僅是一條重要的商業(yè)街,而且它位于帝京中軸線南端,直接通往天子祭天拜農(nóng)的天壇和先農(nóng)壇。在這樣一條通往中國的心臟的街道兩旁,可以看到胡同和四合院是作為整體鋪展連成片兒的,血肉和筋和皮是長在一起的。
作為北京這樣一座帝國古都的城市建設,文化是其根基。這里所講的文化,當然包括現(xiàn)代新文化,但是,更重要的是這座古城自身所孕育的悠久的歷史文化。因此,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夠唯新是舉,保護和建設,具有同等價值和意義。城市可以和社會和經(jīng)濟一起飛速發(fā)展,但作為一座古老城市的象征,是歷史積淀下來的文化,是我們祖輩腳下踩出來的泡。即使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不那么好看了,我們可以治療這腳下的泡,卻不可以將腳下的泡移花接木轉(zhuǎn)移到臉上,去點上時髦而好看的美人痣。
說起北京這座古城的保護,總會讓我們想起梁思成先生。因為他是北京古城保護富有遠見卓識的先驅(qū)者。去年,是梁思成先生誕辰110周年,在清華園矗立起他的一尊像樣的塑像。無疑,這是對梁先生的一份難得的紀念。讓人多少有些悲涼的是,老北京城已經(jīng)拆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才想起為他立一尊塑像。
我想起去年日本奈良也曾經(jīng)矗立起梁思成的一尊塑像,那是為了紀念他在二戰(zhàn)期間保護了古都免于轟炸。立在那里,他看見他保護下的一座古都,依然古貌猶存。如今,他立在了清華園里,北京古城近在眼前,他看到的能夠是什么呢?
1948年年底,兩位解放軍帶著一張北京城的軍用地圖,進入清華園,找到梁思成,請梁先生標出重要的古建筑,以避免炮火的轟炸??墒?,我們進入這種需要我們保護的這座城市之后,避免了戰(zhàn)火,卻未能夠避免我們自己的手的毀壞。這實在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困惑。我們辜負了梁思成的一份拳拳之心。今天,面對他的塑像,我們有勇氣和良知,回顧歷史,面對歷史,反思歷史,而垂下我們的頭嗎?
如果說我們與1950年梁思成和陳占祥的“梁陳方案”失之交臂,是我們幼稚,或者受制于是老大哥蘇聯(lián)的影響,我們識不得良玉珍珠,更不懂得珍愛這樣的無價之寶。那個關于中央人民政府中心區(qū)位置的建議,東起月壇,西至公主墳,北至動物園,南到蓮花池。至今水落石出一般,越發(fā)清晰地證明是一個多么富于遠見的方案。他替我們制定了,替我們規(guī)劃了,替我們描繪了。我們對他做了什么呢?
我們的城市當然需要建設和發(fā)展,但這種建設和發(fā)展不應該以犧牲古城的文化為代價。事實上,我們錯過了整體保護北京舊城的歷史機遇。時過境遷之后,我們馬后炮一樣對于梁思成充滿了愧疚,我們把他寫成了教材,放進了中學的課本里。但是,我們言行不一,我們繼續(xù)違背了他曾經(jīng)為我們描繪過的藍圖。否則,我們無法解釋,為什么又開始了新一輪對老北京舊城的破壞,而允許地產(chǎn)商和推土機在已經(jīng)殘缺不全的舊城肆意地大拆大建呢?如果前者無可追回,但舊城區(qū)的大拆大建卻就是發(fā)生在近幾年的事情呀。就在眼下,我們一邊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北京城中軸線申遺,一邊還在對中軸線旁邊的粉房街和大吉片大動干戈,在中軸線東側大建一批仿古建筑的假景觀。我們健忘,完全無視了梁思成的存在,他曾經(jīng)給予我們的那些振聾發(fā)聵的建議和思想。
是的,我們一再背叛梁思成。早在1947年,梁先生就發(fā)表了《北平文物必須整理與保護》。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也一再陳情相告:北京城的整個形制既是歷史上可貴的孤例,又是藝術上的杰作,城內(nèi)外許多建筑是各個歷史時期的至寶。它們綜合起來是一個龐大的“歷史藝術陳列館”。同時,他特別指出,承襲了祖先留下的這一筆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遺產(chǎn),對于保護它的責任,是我們這一代人絕不能推諉的。他還特別告訴我們:北京舊城區(qū)是保留著中國古代規(guī)制,具有都市規(guī)劃的完整藝術實物。這個特征在世界上是罕見無比的,需要保護好這一文物環(huán)境。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真正認知了他的這一思想了嗎?傳承下他對于北京古城這一份情感了嗎?我們是把這座城市,真的當成了“孤例”“杰作”“至寶”和“歷史藝術陳列館”來對待了嗎?是把舊城區(qū)看作了“完整藝術實物”,是世界上“罕見無比”的,需要把它當作“文物環(huán)境”一樣保護了嗎?如果我們不是僅僅把它當作一種修辭,當作一層粉底霜,而是真的這樣認同的話,為什么讓北京舊城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了一片瓦礫,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商業(yè)樓盤?那么,我們對于他所說的保護這座城市不可推諉的責任,又盡到了多少呢?
土耳其詩人納齊姆·??嗣诽卣f過這樣一句話:人生有兩件東西不會忘記,那就是母親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作為一座古城,北京的面孔不應該僅僅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代表高樓大廈,那很可能只是另外一座城市的拷貝。母親和城市的面孔,可以蒼老,卻是不可再生的,經(jīng)不起我們肆意地涂抹和換容。失去了文化根基的依托,經(jīng)濟越是發(fā)展,越會讓人和城市一起失憶。
所以,談論北京精神,我們要明白,精神是依托在這座城市建立起來的,而北京精神的文化內(nèi)涵,更是依托在這樣古老的土地上的文化根基繁衍起來的。我們必須保護好梁思成先生所說的張揚的“文化環(huán)境”,才能夠讓這種精神真正建立起來并發(fā)揚光大,而不至于僅僅成為標語口號和紙面的修辭。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