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代的曾國藩是“人定勝天”主義者,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他認為人的意志是無所不能的:“志之所向,金石為開,誰能御之?!背鮿?chuàng)湘軍時他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意志。唯意志論的信念,支撐他穿越了本不可能穿越的重重艱險,以一介書生,赤地立新,創(chuàng)立起湘軍。
在湘軍連獲勝仗之際,曾國藩一度顧盼自得,予智予雄,對自己的主觀能動能量相當自負,以為“天下事果能堅忍不懈,總可有志竟成”。
但是隨著一生經(jīng)歷多次挫折,特別是咸豐七年被皇帝罷黜回家的大挫折后,他開始意識到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局限。被罷黜居家這一段時間,是曾國藩一生最痛苦的時期之一。命運由大榮瞬間轉(zhuǎn)為大辱,狀態(tài)由大喜急墜入大悲,使他恍然體悟到人力的無可奈何?;仡櫷?,細究天人,曾國藩恍然發(fā)覺,人生不過是一股水流,流到哪里,完全是由地形決定。自己其實不過如一粒豆粒,在命運的簸箕中隨機躍動。極度痛苦之中,他找到了“天命”之說與“黃老之術(shù)”作為挽救心理危局的良藥。
天意從來高難問。事實上,那位天上的神秘人物,經(jīng)常做出一些看起來乖戾無理的決定。古來如李斯、董卓、楊素,智力皆橫絕一世,早年飛黃騰達,看起來命運對他們很厚待,結(jié)果下場都很慘。也有一些能力超群銳意進取者,終生不得施展,卻幸運地逃過了動亂,得以享盡天年。
大徹大悟的曾國藩悟到,人力其實是很弱小的?!肮沤駜|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shù)十寒暑僅須臾耳?!松帕χ苻k者,不過太倉之一粒耳。”如果把心胸放大到宇宙世界層面,則人間小小榮辱風波不值一提。
皈依天命說后,曾國藩一改過去的急切焦躁,在處理大事時變得從容不迫。他不再認為,王朝的命運可以由他一手左右。太平天國能不能平,大清王朝還能存在多少年,這些太大尺度的事件,不是某一個人甚至某一個集團能夠決定的。在這些大事件背后,有著天時、歷史、人心等諸多深層次力量,個人所能發(fā)揮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因此,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盡自己的能力而已,而不必杞人憂天,將太多無法承受之重攬到自己肩上。
曾國荃久攻天京不下,肝氣上升,心情焦躁,行將得病。曾國藩寫信告訴曾國荃,太平軍能不能平,南京攻不攻得下,乃是天地間那神秘的大力量決定的,個人能發(fā)揮的空間十分有限。“金陵之克,亦本朝之大勛,千古之大名,全憑天意主張,豈盡關(guān)乎人力?”因此要求曾國荃將能否攻下南京“付諸可必不可必之數(shù),不敢絲毫代天主張”。
他打了這樣一個比方,用科舉考試來比喻天京之戰(zhàn):“譬如場屋考試,文有理法才氣,詩不錯平仄抬頭,此人謀主張也。主司之取舍,科名之遲早,此天意之主張也。”個人在天命力量面前,只能老老實實地努力,不可妄圖僥幸,魯莽裂滅。
到了晚年,回首往事,曾國藩越來越認同,人的主觀努力能施展的范圍其實相當狹窄,環(huán)境和時機遠比人的努力重要。運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沒有那個運氣,一個人再掙扎奮斗也無濟于事。
對于自己一生功業(yè),他以“運氣”總結(jié)之:“其初辦理團練,略招勇丁以剿土匪,其后四方多故,事會相近,遂有不克中止之勢?!薄皣摇祫儤O將復之際,不才會逢其適,僥幸有成。”“湘淮諸公應由布衣徒步以取將相,特借鄙人以發(fā)其端?!逼溟g離合得失,千變?nèi)f態(tài),“純關(guān)天意,不由人謀?!边@其中固有謙詞,也有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