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書”,兒子“買書”,皆是緣于一家出版社——中華書局。1912年元旦,在南京,中華民國宣告成立。就在這一年,上海,中華書局應運而生。今天,中華書局迎來了她100歲生日。自此,父子兩代的中華情緣,也有了完美的結果。
中華書局百年華誕,我想起了父親前些年寫成的自述,其中講到他人生最大的一次轉折是從中華書局開始的,有些故事我小時候聽過的,但是聽過就聽過了,沒有像現在這么鮮明,這么感動,這是父親與中華書局的情緣。至于我,那就簡單多了,我只是中華書局的一個讀者,買過許多中華書局出版的圖書,其中有一些微小的“買書的故事”。直到前幾年,我又成為了中華書局的一個作者,極其榮幸地與這個光榮的名字聯系到一起,在這本書的后記里我發(fā)了一些感慨,父親看過了卻沒說什么。本文的圖片都是和“買書的故事”相關的,沒有個人圖片,這里說明一下。
1937年7月抗戰(zhàn)爆發(fā),戰(zhàn)火很快燒到老家寧波,父親失學失業(yè),遂跟隨二伯父到南京謀生,行裝甫卸,便接到二伯父友人葛先生電報,稱廈門商務印書館有個工作機會,父親旋轉赴廈門。父親后來說,正是這封電報救了他一命,不然隨后的南京浩劫,他定是在劫難逃。
后來的幾年,頗不安寧,二伯父的意思是讓父親隨他去桂林謀業(yè),理由是大后方很缺少財會人才,找職業(yè)相對容易些。當時日軍已占領杭州、南昌、浙贛鐵路只通金華到鷹潭一段。二伯父及父親一行七人,輾轉到了衡陽,中間七個人還分成了兩路,千辛萬難,歷經二十余天才到達桂林,此時已是1940年。雖然顛沛流離,父親一直刻苦自學,除了專業(yè)水平高過常人,古典文學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這為日后考入中華書局打下了基礎。
1942年8月,父親考入中央儲蓄會。由于業(yè)務能力強,11月就調任衡陽支會任會計主任。工作之余,父親又對新文藝用上了功,通讀了《魯迅全集》,并開始接觸進步文藝青年,一起成立了學習小組,經常討論時事問題。過了相對安穩(wěn)的兩年時光。不久,衡陽、長沙相繼失守,父親又踏上了逃亡之路,工作丟了,竟然慘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天無絕人之路,在貴陽,父親遇到了桂林生活書店經理方學武,方學武正在等待國民黨宣傳部派車來接湘桂撤退的文化界人士,他很痛快地答應父親擠在接他一家的汽車上。1945年1月10日,父親到了重慶,這一年他剛剛20歲出頭。生活狀況依舊一貧如洗,連住的地方也沒有,此時又發(fā)生了一件“屋漏偏逢連夜雨”的尷尬事。
到了重慶,父親碰到一個在《時事新報》做校對的朋友許仁鐸,許晚上做校對,白天睡覺,承他好意,晚上父親就睡在他的床鋪上,這樣混了一個多月。某晚父親睡在許的同事??傻拇采希涣洗蹭佀?,報社的總務科長上樓查看,見是外人睡在??傻拇采?,不由分說,就把??山夤土?。父親的處鏡糟糕到了極點,還連累了朋友。
1945年春天,中華書局招考職員,雖然父親誤了考期好幾天了,但是書局破例給他一個人補考,結果父親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錄用,5月14日正式上班。父親說8月10日晚在重慶中央公園,忽聞日本投降,全園沸騰,敲盆作鼓,通宵歡躍。
抗戰(zhàn)八年,終得勝利,父親八年流離,終以中華書局為人生之勝利彼岸。1946年2月,中華書局總處準備遷返上海,特派父親等三人赴上海,與先期到達的曹詩成處長一起接管上海中華書局總公司的財務處。返滬的路程也頗為艱辛,自重慶經廣元到寶雞,由寶雞轉車到西安,西安乘火車到河南陜縣,換乘汽車到洛陽,再到徐州換乘隴海線換津浦線到南京。父親提議在南京休整幾天,購置新裝,衣著整齊的進入大上海。到上海的日子是1946年3月14日。
后來的幾年父親一直在上海中華書局工作,直到1949年5月24日上海解放。1950年10月,三聯、中華、商務、聯營、開明這五大書局召開大會,決定在北京成立中國圖書發(fā)行公司。中華書局代表回到上海后,動員大家參加中圖公司。父親報名參加,1951年1月底,父親和30余名中華書局的同事來到北京,參加了公私合營性質的中圖公司,等于是告別了中華書局。在后來的歲月里,與父親經常來往的還是中華書局的老朋友們,其中有些人一直在中華書局工作直至退休。
我與中華書局,比起父親來說就平淡的多了。父親書房里有一排老式書柜,里面有許多書是中華書局出版的,小時候我們是不翻的,不翻是因為看不懂,中華書局所出書大多是學術書,嚴肅的書,若是小說之類的保不齊要翻看的。也許是受了父親愛買書的潛移默化的影響,等到我經濟條件夠買書了,我比父親更加狂熱,以致父親老是批評我“買書過度”。過度有過度的好處,父親現在想看什么書,最先問的就是我這有沒有。
中華書局所出期刊雜志更是嚴肅的要命,上世紀一二十年代是蝴蝶鴛鴦派橫行的天下,所有的封面都要走鴛蝴的路數,只是在這個時期,中華書局的《中華小說界》才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媚了一回俗。僅有的一次低頭也僅限于封面的仕女圖,內容上還是新文藝的陣地。中華書局當年號稱“八大雜志”:《中華教育界》、《中華小說界》、《中華實業(yè)界》、《中華童子界》、《中華兒童畫報》、《大中華》、《中華婦女界》、《中華學生界》。它們在中國期刊史上,雖然數量所占很少,但是沒有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因為它們的背后是強大的中華書局。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所出版圖書,新文學作品應該是最耀眼的一個品種,可惜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一樣在這個品種上只好以乏善可陳來比喻,現在極其燙手的新文學絕版書,極少有出版于中華書局的,頂級單行本幾乎一本也拿不出來。中華書局的主要業(yè)績在傳統文學和古典文學方面。偶爾中華書局也會輕松一下,出版一些“閑書”。手頭收藏有《庚子聯軍統帥瓦德西拳亂筆記》,1928年出版,此書后面有個廣告“君欲熟悉掌故乎”,列了一些書目,有《慈禧外紀》、《慈禧寫照記》,此時離慈禧太后過世不過20年,這兩本書應算趨時之作。《中國畫學全史》,不應算閑書,厚冊精裝,定價大洋四元?!吨袊娜水嬛芯俊?,跟前書比就是小書了,定價僅三角,卻是線裝書的裝訂,版心很小,薄薄一冊,倒也別致。以現在的舊書行情,卻是后者的賣價遠超前者,可見世風的變化?!肚宕W聞》和《明代軼聞》,以現在的眼光也不是珍罕書,與《清朝野史大觀》一樣無甚版本價值。為撰本文,僅就手邊的中華書局版雜書寫上幾筆,像中華書局有名的大工程《古今圖書集成》縮印本,我也很喜歡,也買過零種,但是沒有什么說頭吧,說過的人很多了。
1949年之后中華書局所出書,有兩部書我是費了些周折才買到手的,尚值得一說。十幾年前,隆福寺舊書店多少還算個舊書店的模樣,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搜搜書。有一次搜到上百本老版《歷史小叢書》,才幾毛錢一本,書品極佳,還蓋著中華書局圖書館的鋼印。店員也不知從哪又給我拿出一套《太平廣記》,也是老版的,四本一套,精裝本,問我要不要??赡苁强次屹I書挺沖,《太平廣記》跟我要400元,有宰人之嫌。我沒猶豫,四百就四百,精裝書的誘惑不可低擋。寫到這,我上孔夫子舊書網搜索了一下中華書局老版《太平廣記》,有十本一套精裝的,5000元賣了。四本一套精裝的從來就沒露過面,嘻嘻,沖有沖的回報。
另一種書也是套書,書名《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全套八本,分初編、二編、甲編、乙編、丙編、丁編(上下)、補編。張靜廬輯注。版權頁“出版者”項下多次改易:初編(1953年)署“上海雜志公司出版社”,張是該公司主要掌管。二編(1954)署“群聯出版社”。甲編(1954)署“中華書局股份有限公司”(此時中華書局由滬遷京)。乙編(1955)丙編(1956)同上。丁編(1959)署“中華書局”,補編(1957)同上。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中華書局體制的變遷。這套書近年有新印本,但是無論如何也敵不住初版本的魅力。我手中存有兩套,一套全為初版初印,且書品上佳。另一套乃東拼西湊,版次不一。正好一套收藏,一套翻閱。
2008年秋天,中華書局策劃出版一套“小精裝”叢書,內容范圍定為藏書與讀書隨筆。我有幸被選為作者。2009年秋,“小精裝”推出第一輯,拙作《書蠹艷異錄》在內。11月,叢書的作者與讀者被邀請到中華書局座談。就這樣,父子兩代的中華情緣,應該算是有了完美的結果。
《庚子聯軍統帥瓦德西拳亂筆記》列了一些書目,有《慈禧外紀》、《慈禧寫照記》,此時離慈禧太后過世不過20年,這兩本書應算趨時之作。
中華書局的《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全套八本,張靜廬輯注。版權頁“出版者”項下多次改易,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中華書局體制的變遷。
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
2008年,中華書局策劃出版一套“小精裝”叢書,內容范圍定為藏書與讀書隨筆,其中一本即為本文作者所著《書蠹艷異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