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坪詩篇及其他(組詩)

柯坪詩篇

1

春天，從江南來到新疆柯坪

一萬里，已成為現(xiàn)實。眼前的饅頭柳

把我當做陌生人，一動不動

矜持在寒風中，像沿途陌生的風景

下榻在縣財政局招待所，步行到學校

二十分鐘，一路上會遇上五位阿依古麗

新的生活已經(jīng)驟然翻開，像強烈的陽光

照耀月光湖，令我眼花繚亂

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旅游，這一次

我闖入的異域超出了所有的想像

我一天辨認兩種植物，叫上三位同事的名字

慢慢地習慣用咸水刷牙和洗臉

生活的艱苦并不能緩解精神上的孤獨

房間里沒有網(wǎng)絡，新華書店還在裝修

一臺電視機連通著整個世界，告訴我：

東日本發(fā)生了大地震、海嘯和核泄漏

星期天，我走在亞爾巴格路，沙塵落在頭

發(fā)上

當我來到大巴扎，維吾爾族大叔正趕著騾

子吆喝入場

我吃著羊肉串，走過一個又一個攤位

與尊敬的阿訇合影，我已不再是異鄉(xiāng)人

2

向西，是喀什，向東是阿克蘇

兩個月過去了，它們依然很遙遠

只有屋前高大的白楊樹

綠色一天比一天增多

我從沙漠和戈壁灘揀來的

石頭也一天天增多，堆滿了窗臺

我一天天的堅守，仿佛就是那些石頭

給予我無窮的信念和力量

唯一的一次，我去了同事帕爾哈提家

參加他兒子的割禮儀式，在自家的果園里

在鮮艷的地毯上，我盤腿而坐

吃著薄皮馕、皮亞子、恰瑪果和手抓飯

江南早已過了桑樹發(fā)芽油菜開花的時節(jié)

而這里，水果越來越多，杏子、梨子、

馬奶子和哈密瓜，甜蜜著我的早晨和夜晚

朋友也越來越多，快樂著我的援疆生活

還有紅棗。我捧著一顆心來

不會帶半根草回去，但我一定要帶上

紅棗回家，給每一位親朋好友送去——

一顆紅棗就是柯坪的一顆心

3

故鄉(xiāng)的駱駝橋，已無法考證

是不是古代絲綢之路的起點。八月

當我第二次來到柯坪，絲綢

成為我的禮物，再一次行走在綠洲中

迎接我的還是酒，五十二度的伊力特

一杯，二杯，三杯，當魚頭正對著我時

我還要和魚尾一起，喝一杯幸福酒

幸福中誰都會表演起木卡姆和麥西來甫

幸福中有桑葚、石榴、芨芨草、駱駝刺

幸福中有龜茲、克孜爾、鳩摩羅什、玄奘。

幸福中有奴魯孜節(jié)、開齋節(jié)、古爾邦節(jié)

幸福中我捧著一本一塵不染的《福樂智慧》

站在兩千多年前的烽燧上，我遠眺

蒼茫和悲涼，揚起歷史的塵土

我，一個柔情似水的江南詩人

目光深沉，聲音英雄般豪邁激揚

在亞歐大陸的腹地，塔克拉瑪干

除了遼闊還是遼闊，除了干旱還是干旱

我來到柯坪，工作和生活，十八個月

沙漠胡楊將穿越我、激勵我，一生一世。

注：月光湖、亞爾巴格路為柯坪縣地名。

石榴

長在沙漠里的你

內(nèi)心熾烈，外表寧靜

像我年過四十的愛情

在南方，我將你遺忘

桑樹發(fā)芽，油菜開花

已成為我們懷舊的節(jié)氣

我尋找，從南方來到此地

尋找著我年過四十的愛情

與你相遇。

你外表寧靜，內(nèi)心熾烈

在沙漠里

找到了年過四十的我

金鑲玉

沒有金科玉律

只有成吉思汗的金戈鐵馬

沒有金枝玉葉

只有樓蘭美女的冰清玉潔

沒有金玉滿堂

只有人間俗世的金玉良言

沒有金童玉女

只有從阿勒泰到和田的金玉良緣

從十四種角度敘述的雪

1

許多未見的雪停留空中

等待飛鳥的翅膀

于黃昏尋找她們未見的光澤

2

雪在冬天拜訪我

開始了勞動者選擇農(nóng)具的第一個動作

3

我用腳趾試探雪的深度

來到了山頂?shù)募覉@

你已看清我只是一個人

梅花叢中

我懷念路途中死去的豹子

4

雪會消融

而我必定會成為你意料中的太陽

風雨雷電，是你的兄弟

我與他們共眠于巖隙與浮云

5

流浪的雪啊，饑寒交加的雪

我會將你抓在手中，握在胸口

喂養(yǎng)你。撫慰你的潔白羽毛

成為我的愛人

6

油菜和麥子是我春天的詩歌

是他們在深雪中的溫暖和親切

觸及我的手指。鼓舞我

升騰寒瑟中的力量與欲望

7

雪姣好的面龐上長著犀利的眼睛

如果她為我所擁有，那么她將逃走

整個冬季 我在向北眺望

我想離開這座城市

然而在北方，雪將下得更猛烈

8

只有古老的廣場清楚地記得

這不朽的雪究竟下過多少次

清楚地看到，我已是第幾次這樣佇立雪中

又這樣悵然而去

9

雪與黑夜，猶如旗幟和它的陰影

在我的額頭。逝者如斯

西風吹散我手中矜持的燭光

10

雪停留在那里一動不動

向我身后的大樹射擊

我聽見青春衰敗在瞬間的喧響

她就以這樣的方式令我失魂落魄

讓我孤獨，脅迫我交出無辜的玫瑰

11

一如種子的漂泊，雪尋找我體內(nèi)的鹽水

在冬天的居所里，我們相遇

雪駐扎在玻璃明亮的根部

五十米開外，我不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

12

大面積的雪降臨，囤聚在山谷里

久久不化，使我無法循跡昔日的小徑

捕捉山林中的蝴蝶的黃色誘惑

13

我已忘記了雪。物質(zhì)中的疼痛

精神上的昏沉

只有頑皮的兒童依舊把雪含在嘴里

讓我真實地沉默

14

雪輕易地掠走了腳印

和歡愉時辰里我的光芒

在比任何一個空間都開闊和巨大的空間里

我聽見了清脆的敲門聲

這或許就是鳥飛速穿越森林

撞在我門環(huán)上的墜落的聲音吧

冬天的歌者

而我依然撥響琴弦。

猶如溫暖的小手從情人的胸間伸出

我觸摸枯枝上低沉的悲涼

綠葉?；ǘ?。果實。它們早已魂歸故土

誰是那只更迅捷的手

在潔白的苦難中拽住了光的節(jié)拍

使我守護的這片天空左右搖晃

你是我隱秘的敵手啊

你放出的雪簇在深夜襲擊了最后一片樹葉

像霧水銹蝕了所有的鐵具

像失散的鳥群，停留在屋檐下

驚悸。饑寒交迫。只有我深切的歌喉

歌唱是我穿越冰天雪地的唯一武器

像車輪開掘的一條條甬道

我在樹下歌唱。等待它們。還有你，

我隱秘的敵手

讓我像陽光一樣收拾你。

無題

晚風輕揚，黑麥茬裸露著

月亮，像一只獨眼被拋棄在天宇上

而城市在鄉(xiāng)村的懷腹里

有人會不時給他送上一個麥餅

無邊的寂靜之中，幸存者的往昔

噼啪作響，仿佛火苗，灼燒著我的雙眼

大地的紀念館，我不忍心細細打量

它們讓我憶起更多的人和物

這樣的夜晚，我獨自駕著

一輛三等馬車，獨自驅(qū)往郊外

我老了，車輪上的泥濘越積越多

只有霧活在清晨的時辰里，行將消散

沒有奇跡發(fā)生，但它們抓住最后的時機

濡濕行人的腳踝，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

春天的祈禱

陽光和花朵淹沒了三月的土地

涌向我的窗臺。昨夜

這不滅的隊伍走在雨水里，收斂了翼翅

走在春天最靜穆的時辰里

一種潛藏著的滋潤，一種未來

我展開在春天祈禱的雙手

讓沉睡的意識和力量化作河流

在親愛的兄弟們之間醒來

我說出心事，有誰還記得

蕭索的晚秋，樹枝折斷，綠葉無路可逃

而這之后，又是誰埋葬了他們

那微小的溫熱，就在我的身體內(nèi)部

我的詩歌就是我的未來

像花朵直指的春天

我交出靈感、語言以及整個的精神

絲綢的句子

在絲綢的國度里

一位少年，就必然和纏繞有關

穿過桑地。蠶。繭和絲廠

我看見蠶蛾真實的面容在水中映現(xiàn)

最后又消失在水中

絲綢無窮無盡的柔軟和光澤

以及她們魂斷腰折的生活

無論是沙漠里的駝鈴

還是吳歌里最微小的一個音符

都使我無法為這些句子打上句號

十四行：在轉(zhuǎn)椅上

二月，什么也不缺

但牡馬無法邁出第一步

像小鳥初試歌喉

在冷風中打噤

萬物飛速地旋轉(zhuǎn)

我眼前的世界難以捕獲

看啊，它力量的中心

從灰黃的大地泛出青綠！

消亡的，散佚四處的靈魂

從春天涌出

誰也來不及為它們重新命名

奇跡像長在巖縫里的刺槐

時光，像冰雪消融

我的一生啊，已經(jīng)安置在哪一間小屋？

舒航，原名吳建新，1966年生于浙江湖州，1985年畢業(yè)于浙江大學地理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歌報月刊》等，入選《新生代詩選》、《浙江先鋒詩歌》、《浙江詩典（1976-2006）》、《2006中國新詩年鑒》等?，F(xiàn)在新疆柯坪縣第二中學援疆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