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投影生幻覺

趙逵夫

本詩是一個普通征人思家之作?！对娦颉氛f：“《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國迫而數(shù)侵削(《釋文》引一本作‘國小而迫，數(shù)見侵削)，役乎大國，父母兄弟離散，而作是詩也?！被竞嫌谠娨?。唯詩中三章前二句分別寫詩人瞻望父、瞻望母、瞻望兄，后面六句(或視三、四兩句為一句，以后共五句)分別懸想父、母、兄祝愿其子、其弟歸來，可見父母、兄俱在家中，是詩人“與父母兄相離”?！对娦颉氛f“父母兄弟離散”，是從魏國當(dāng)時總體狀況言之。鄭玄《箋》：“役乎大國者，為大國所征發(fā)。”說明何以西周末、春秋初的小國魏國也有征人長年在外之事。原詩如下：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先對詩中詞語作一解釋。岵(hu)，多石而無草木的山。詩的第一章寫詩人登上沒有草木的高山之后，因?yàn)檠矍伴_闊，沒有遮蔽而向著故鄉(xiāng)的方向久久遠(yuǎn)望，他想象父親此時在家中正在思念自己，深深地嘆著氣說：“唉!我兒子因公事遠(yuǎn)行于外。早晚不停，一點(diǎn)不得休息。希望他自己當(dāng)心，能夠平安回來?！痹娙诵幸墼谕?，云山萬里，不可能見到家鄉(xiāng)，更不會看到家人。這里說站到高處后“瞻望父”，表現(xiàn)了對父親的深切思念。上，借作“尚”(《魯詩》作“尚”)，“慎”，謹(jǐn)慎，小心，含有“保重”之意?！办埂?zhan)，“之焉”的合音，作語助?！蔼q來”，還能平安地回來。“無止”，毋止，不要停留在外邊，是“不要死在外邊”的委婉說法。第二章“屺”(qv)：有草木的山?！凹尽?，這里指季子，小兒子。古以伯、仲、叔、季為排行，而“季”也指小兒子?！盁o寐”，沒有時間睡覺?！盁o棄”，毋棄，指不要棄于外，等于說不要拋尸他鄉(xiāng)。第二章寫“瞻望母”，第三章寫“瞻望兄”，同此。讀過前二章，第三章之詩意大體可以明了?！氨刭伞?，一定在一起。朱熹《詩集傳》：“言與其儕同作同止，不得自如也?！?/p>

《詩經(jīng)》中表現(xiàn)行役思家內(nèi)容的詩不少，而這首詩在構(gòu)思與表現(xiàn)手法上具有突出的特色。

首先，詩寫思家之情，不是直白地正面描繪如何思念親人，而是說登上高山頂上之時，向著家鄉(xiāng)方向遠(yuǎn)望。因?yàn)樵趰{谷地帶或山腳、山腰，視野不開闊，所見范圍有限，行役者因被眼下的困乏、饑渴，道路的艱難、腿腳的疼痛等所纏繞，無暇想及其他。及至行程中翻越大山，偶爾登上山頂，騁目遠(yuǎn)望，由于行役中的種種艱難困苦，最容易引起對家、對家中親人的思念。當(dāng)然，遠(yuǎn)在千百里之外，不可能看到家鄉(xiāng)，不可能看到親人。但由于對家庭、對親人的思念之深，和對家中親人的深切了解，會懸想家中的情景，根據(jù)親人的思想情感，想象此時在家中父親會說什么，母親會說什么，哥哥會說什么，及父、母、兄在家中的狀況。這可以看作是詩人的想象，也可以看作是詩人的心理投影，是詩人沉思中產(chǎn)生的幻覺。它深刻表現(xiàn)了詩人長期在外難以抑制的思情。

其次，詩人想家，卻以家中的親人思念、擔(dān)心自己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樣，亂世、患難之中親人間相互思念、擔(dān)心的深厚情感自然溢于言表。勞動人民親屬問深厚的感情得到最真切的體現(xiàn)。

再次，詩中雖未寫行役之艱苦，然而從詩人心中懸想父、母、兄長思念自己所說，即可看出行役中常常衣食不繼，不能休息，而且長期不能回家甚至可能葬身溝壑?？梢哉f，詩中父、母、兄長所說的話，乃是詩人親身遭遇的反映，也預(yù)示著詩人對自己前途的擔(dān)心。

所以說，此詩篇幅雖短，而構(gòu)思奇特、手法高妙，對后來一些詩歌名篇佳作的產(chǎn)生有極大啟發(fā)。

對這首詩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的認(rèn)識與理解，也有一個過程。鄭玄《箋》說：“孝子行役，思其父戒。”孔穎達(dá)《毛詩正義》說：“我本欲行之時，父教我曰”云云，俱理解為回憶其行役臨行時父、母、兄叮嚀之語。清代沈德潛《說詩啐語》說：“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兄。蓋一說出，情便淺也。”所言甚是，唯未能揭出其因登高望家鄉(xiāng)而生思念之情一層意思。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說：“人子行役，登高念親，人情之常。若從正面寫己所以念親，縱千言萬語，豈能道得意盡?詩妙從對面設(shè)想，思念所以念己之心與臨行勖己之言，則筆以曲而愈達(dá)，情以婉而愈深，千載下讀之，猶足令羈旅人望白云而起思親之念，況當(dāng)日遠(yuǎn)離父母者乎?”方氏深味詩情，道出其“從對面設(shè)想”的婉曲手法，唯仍以其所寫父、母、兄的擔(dān)心之語乃“臨行勖己之言”，為一般常用的回憶手法，則未達(dá)乎一間，未能看出本詩表現(xiàn)手法上之獨(dú)特與高妙。陳繼揆《讀風(fēng)臆補(bǔ)》云：“白香山詩‘料得家中深夜坐，也應(yīng)說著遠(yuǎn)行人，是以此詩為藍(lán)本者。摩詰詩‘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亦是此詩卒意也。杜詩‘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明知其憶，而反言未解，更進(jìn)一層，是推陳出新法。”說極精辟。錢鐘書《管錐編》又引前人之近于《陟岵》一詩之構(gòu)思者：徐干《室思》“想君時見思”；高適《除夕》“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雙鬢明朝又一年”；韓愈《與孟東野書》“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劉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頤不語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王建《行見月》“家人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又《江樓月》“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dāng)池畔思家時”，又《望驛臺》“兩處春光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家”，又《客上守歲在柳家莊》“故園今夜里，應(yīng)念未歸人”；孫光憲《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韋莊《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干，想君思我錦裘寒”；歐陽修《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張炎《水龍吟·寄袁竹初》“待相逢說與相思，想亦在相思里”；龔自珍《己亥雜詩》“一燈古店齋心坐，不是云屏夢里人”，錢先生言其“機(jī)杼相同，波瀾莫二。”以為“據(jù)實(shí)構(gòu)虛，以想象與懷憶融會而造詩境，無異乎《陟岵》焉”，“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寫心行則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梢哉f，《陟岵》一詩的這種表現(xiàn)手法，為后代詩人開無限法門。

因本詩構(gòu)思之妙，又善于剪裁，使其難以形之于文字的內(nèi)容，能讓讀者由詩中文字想象得知。如詩一開始便說“陟彼岵兮，瞻望父兮”，不說路途之艱難，回家之無期，生死之難料，也不說家中有什么人，情感之深等等。詩的第一章說“瞻望父兮”，第二章說“瞻望母兮”，第三章說“瞻望兄兮”，互文見義，說明詩人只要登到高處，就遠(yuǎn)望家鄉(xiāng)的方向、想起家中所有的親人。

但本詩在重章疊句之中，也見用詞層次性。先為父，再為母，再為兄，既有倫理上的順序，也反映著男權(quán)社會中父親作為一家主要支撐者的地位。又先言“陟彼岵兮”，因?yàn)闊o草木之山才可以遠(yuǎn)望，故“瞻望父兮”等較為自然。第二章則進(jìn)一層，即使有草木之山，“陟彼屺兮”，也同樣遠(yuǎn)望，乃因雖目不能遠(yuǎn)望，而知在山上，心可以騁想。三章“陟彼岡兮”，無論是否能騁目遠(yuǎn)望，都會回首家鄉(xiāng)方向而有所懷想。又，

詩中懸想父親言“猶來無止”，是痛言死于外，諱言死于外。母言“猶來無棄”，雖較明顯，但同樣諱言“死”字。其兄則年紀(jì)較輕而經(jīng)歷少，所承受痛苦亦少，故其語質(zhì)直，徑言“猶來無死”。其細(xì)微之處，盡顯詩人用詞之準(zhǔn)確而傳神。

本詩用筆簡練、表現(xiàn)手法獨(dú)特，達(dá)到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

最后，關(guān)于本詩還有一個學(xué)術(shù)公案應(yīng)予討論。詩中第一章“陟彼岵兮”，《毛傳》：“山無草木曰岵?！钡诙隆摆毂酸ㄙ狻保睹珎鳌罚骸吧接胁菽救蔗??！倍稜栄拧め屔健啡眨骸岸嗖菽?，岵；無草木，咳?！?《經(jīng)典釋文·爾雅》引《三蒼》、《字林》、《聲類》，并云“咳”即“屺”字。馬瑞辰日：“蓋古音亥讀如己，故通用。”)《說文·山部》：“岵，山有草木也?！薄搬?，山無草木也?！薄夺屆窂摹稜栄拧?、《說文》之說，并從音訓(xùn)的角度加以解說?？追f達(dá)《毛詩正義》以為《毛傳》為傳寫之誤。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說文》多本《毛傳》?！稜栄拧贰ⅰ墩f文》既同，則今本《毛傳》相反，為傳寫之誤無疑。”故學(xué)者們多從《爾雅》、《說文》，以為“山有草木日岵”，“山無草木日屺”。雖然段玉裁、陳奐有所辯說，也棄之不取。我以為段、陳之說是，除二君所論之外，另有新證，今加陳說。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岵”字下注“竊謂《毛詩》所據(jù)為長?！玻责湟?，屺之言其滋也。岵有陽道，故以言父，無父何怙也。屺有陰道，故以言母，無母何恃也。毛又日：‘父尚義，母尚恩。則屬辭之言可見矣。許宗毛者，疑‘有、‘無字本同毛，后人易之?！倍斡癫弥f雖似猜想，未能列出證據(jù)，其實(shí)是有道理的?！墩f文·山部》于“岵”字后即列“屺”字，顯然據(jù)《毛詩》而錄其字，其解說本按《毛傳》。不僅如此，我以為《爾雅》一書也是集西漢以前各種故訓(xùn)材料而成。黃侃的《爾雅略說》謂：“且謂《爾雅》之名起于中古，而成書則自孔徒。故毛公釋詩，依傍古訓(xùn)?！彼詾椤稜栄拧烦蓵诳鬃拥茏?，以為《毛傳》是依據(jù)《爾雅》為說，實(shí)在是顛倒了因果關(guān)系。而近幾十年中，仍有學(xué)者認(rèn)為《爾雅》“始創(chuàng)于周公，完成于孔門弟子”。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在一篇論文中曾從四個方面論述了《爾雅》這部書的性質(zhì)及成書的實(shí)際情況。一，將字的假借義看作本義，一例詮釋，顯然是從舊的傳注中不加分析照抄下來的證明。如《釋言》中“務(wù)，侮也”，“葵，揆也”等。二，有的被釋之字為本字，而用來解釋的字為假借字。如“冥，幼也”(“幼”為“窈”字之借)等。三，動詞的使動用法，只有在句子中才能顯示出來，離開句子，就只有本義。而《爾雅》中有的被釋之字的字義只有在使動用法下才有，如“觀、指，示也”，“示”即“使人觀”，乃“觀”字使動用法，本是故訓(xùn)之書就此字在句中的用法作釋的，編《爾雅》者照錄之。四，不少被訓(xùn)釋的詞語和詞義來之于《詩經(jīng)》和先秦史書，尤以來自《詩經(jīng)》的較多，往往對一首詩中的同類詞語依次加以訓(xùn)釋。除“岵”、“賅(屺)”之例外，“石戴土謂之崔嵬，土戴石謂之(石且)”(來之于《周南·卷耳》)等之類例子不少。至如《釋水》：“‘濟(jì)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為厲，繇膝以上為涉，由帶以上為厲?！眲t直錄《邶風(fēng)·匏有苦葉》一首的原文，對有關(guān)山的詞語加以解釋(參拙文《讀(文言文校讀)》，《社科縱橫》2007年第5期)。后來我又注意到，《爾雅》中多重復(fù)文字，當(dāng)是錄自不同典籍，而未加整理歸并。如《釋丘》“上正，章丘?！备羰鶙l有：“宛中，宛丘?！备羲臈l又有：“丘上有丘為宛丘?！薄夺屔健凡糠钟钟小吧险?，章。宛中，隆”?？梢姙槌浥f書故訓(xùn)，缺乏科學(xué)整理的表現(xiàn)。以上這些，足以說明是《爾雅》錄《詩經(jīng)》等書故訓(xùn)而成。所以說，據(jù)《爾雅》而改《毛傳》，是本末倒置。陳奐《詩毛氏傳疏》引段玉裁說，并云：“《唐語林》施士丐說：‘山無草木日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無可怙也。以岵之無草木，故以譬之。此可為《毛傳》之確證?！睂W(xué)者們皆以陳奐宗毛而不取其說，實(shí)非。

這里我可以列出與字書、辭書無關(guān)的材料，說明“岵”音之字表無草木?！渡胶＝?jīng)·東山經(jīng)·東次二經(jīng)》云：“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帜闲腥倮?，日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石。……又南三百里，日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北姑射之山，即屈原的《抽思》中“低徊夷猶，宿北姑兮”的北姑。這里，“姑”都為“岵”字之借，言其上無樹。在這一點(diǎn)上，《毛傳》同《山海經(jīng)》是一致的。而《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的成書在《毛傳》、《爾雅》之前，是可定二書是非之文獻(xiàn)。

據(jù)以上考證，《毛傳》“山無草木日岵”、“山有草木日屺”是正確的，《爾雅》誤抄。后代學(xué)者將《爾雅》推崇過高，以其編成在《毛傳》之前，故一些書籍據(jù)《爾雅》定是非、改文本，俱誤。

因本文關(guān)于“岵”、“屺”的注與時賢多種注本相反，恐以為誤，故不得不加以申說。亦以之為例，說明注釋古籍要做到準(zhǔn)確、精到、合乎古義，并非容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