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恰恰”另解

戴軍平

杜甫《江畔獨步尋花》詩之六：“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逼渲小扒∏　币辉~當(dāng)作何解，眾說紛紜。徐育民《一首優(yōu)美的交響詩》訓(xùn)為“正好、恰巧”。馬茂元《唐詩選》、新版《辭?！泛汀稘h語大詞典》都解為狀鳥鳴聲的象聲詞。王鏌先生《杜詩“恰恰”別解》不贊同以上兩種看法，認為應(yīng)該解釋為“密密”。在《詩詞曲語辭例釋》(2005年增訂版)一書中，王先生重申舊說。

要探討此句中“恰恰”的確切含義，先要從“恰”的本義說起。《說文新附》：“恰，用心也。從心，合聲?！薄队衿ば牟俊罚骸扒?，用心也?！薄稄V韻》卷五：“恰，苦洽切，用心?！笨梢?，“恰”的本義就是用心?！扒　弊诌€可以連用，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恰恰，用心也?！碧苹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三十三：“恰恰，用心也?！本戆耸骸扒∏?，用心貌也?！惫P者認為，杜詩“自在嬌鶯恰恰啼”的“恰恰”也應(yīng)該解釋為“用心”?！白栽趮生L恰恰啼”就是“自在嬌鶯用心啼”的意思。

其實這個看法并不是筆者的發(fā)明，宋朝人朱翌早就提出了。他在《猗覺寮雜記》中說：“杜云：‘自在嬌鶯恰恰啼。說詩者謂：‘恰恰，鶯聲也。，《廣韻》云：恰恰，用心啼耳，非其聲也。”按朱翌所引《廣韻》有誤，《廣韻》原文是“恰，苦洽切，用心”。此句疑脫?！扒∏?，用心啼耳，非其聲也”應(yīng)該是朱翌的話。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也注為“恰恰啼，猶著意啼”。“著意”跟“用心”一個意思。

除朱翌外，對杜詩“恰恰”作鳥鳴聲的解釋，后來也不斷有人提出懷疑。如清代的施鴻保、翁方綱等。徐育民認為：“用‘恰恰形容美麗的鶯歌聲，總覺不當(dāng)。”從生活常識看，黃鶯的鳴聲宛轉(zhuǎn)動聽，與“恰恰”的讀音實在相去甚遠。

王鏌先生將“恰恰”解為“密密”，一個重要的根據(jù)就是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收有“洽恰”一條，釋義即為“密集”。王鏌先生認為：“‘除恰與‘洽恰或‘狎恰不過是一個詞的異形或一聲之轉(zhuǎn)罷了?！边@個結(jié)論似乎稍嫌武斷了一些。

《漢語大詞典》也收錄了“洽恰”和“狎恰”?！扒⑶?，密集貌?！崩e唐白居易《吳櫻桃》詩：“洽恰舉頭千萬顆，婆娑拂面兩三株?！薄搬蚯?，密集、擁擠貌。”例舉唐韓愈《華山女》詩：“廣張罪福資誘脅，聽眾狎恰排浮萍?！焙退翁K舜欽《檢書》詩：“魚子或破碎，蠶兒尚狎恰?！薄扒⑶　焙汀搬蚯　眱蓚€都是疊韻連綿詞，“狎”是“胡甲切”，“洽”是“侯夾切”，它們的讀音是一樣的，相當(dāng)于今音xia。無論從讀音還是從上面句子的意思看，說它們“不過是一個詞的異形或一聲之轉(zhuǎn)罷了”，是站得住腳的。但“恰恰”與“洽恰”、“狎恰”并不一樣?！扒∏　笔莻€疊音詞，“恰”字既可以單用，也可以連用，而且“恰”在《廣韻》里是“苦洽切”，相當(dāng)于今音qia，與“狎”和“洽”讀音xia相差很大。說“洽恰”和“狎恰”是“恰恰”的異形或一聲之轉(zhuǎn)值得商榷。

在《漢語大詞典》里，“恰恰”有四個義項：一，用心貌；二，融和貌；三，象聲詞，鶯啼聲；四，正好。王鏌先生舉了四個例句(1.“恰恰金碧繁”。2.“恰?。L啼”。3.“恰恰新鶯百囀聲”。4.“恰恰縷金裳”)，認為其中的“恰恰”都應(yīng)該解作“密密”。而根據(jù)《漢語大詞典》，例句1的“恰恰”是“融和貌”的意思。例句4應(yīng)該與此同。例句2和3則是形容鶯啼的。

考杜甫之前乃至整個唐代的詩人作品中，“恰恰”都沒有表示鳥鳴聲的用法。如果一定要說杜詩的“恰恰”是形容鶯啼聲，那也只是個孤例。古詩中形容禽鳥嗚叫的象聲詞，早先只有“關(guān)關(guān)”、“喈喈”、“交交”、“嚶嚶”等，如《詩經(jīng)》“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交交黃鳥，止于棘”，“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值得注意的是，王維是跟杜甫同時代的詩人，他描寫黃鶯用的是“唧唧”。王維《青雀歌》：“猶勝黃雀爭上下，唧唧空倉復(fù)若何?”黃雀就是黃鶯、黃鸝。

“恰恰”大量出現(xiàn)，用作象聲詞，形容鳥鳴聲，是從宋代開始的。如宋代洪適《次韻陳留聞鶯》：“恰恰啼鶯馬上聽，凝云欲雨曉寒輕。”《生查子》：“嬌鶯恰恰啼?！彼瓮粼俊耳p鴣天》：“輕便燕子低低舞，小巧鶯兒恰恰啼。”《清明》：“都下紛紛躍馬，湖邊恰恰啼鶯?！钡瑯邮撬稳说闹煲罹吞岢隽藨岩桑岩娚衔?。宋以后的詩人們繼續(xù)這樣用，如元張可久《水仙子·春愁》曲：“景中情誰喚起，聽西園恰恰鶯啼?！泵骱队未涸~》：“杏雨不沾泥，流鶯恰恰啼?！泵鹘饪N《聞鶯》：“驚覺蘧蘧夢，頻聞恰恰啼?！鼻迳蛳嬖啤短ど小に痛骸吩~：“恰恰鶯啼，喃喃燕語，商量欲倩東君住?！崩硬粍倜杜e。很可能杜甫的本意“恰恰啼”只是“用心啼”的意思，后來的人誤解了“恰恰”的意思，以為“恰恰”是用來描摹鶯啼聲的。宋代距離杜甫的時代已經(jīng)久遠，人們對“恰恰”一詞的本意“用心”已經(jīng)不太清楚，又因為杜甫在中國古代詩壇上的巨大影響力，詩人們也就跟著用“恰恰”，以致習(xí)非成是，謬種流傳，“恰恰”就真的產(chǎn)生了“象聲詞，鶯啼聲”的意思。

類似“恰恰”一樣，誤解前人原意，習(xí)非成是，謬種流傳的例子是不少的。偶閱《夢溪筆談》，就發(fā)現(xiàn)了一則。

《莊子》言：“野馬也，塵埃也?！蹦耸莾晌?。古人即謂野馬為塵埃，如吳融云：“動梁間之野馬?！庇猪n僵云：“窗里日光飛野馬?！苯砸詨m為野馬，恐不然也。野馬乃田野間浮氣耳，遠望如群馬，又如水波，佛書謂“如熱時野馬陽焰”，即此物也。后人誤解了莊子的原意，以為“野馬也，塵埃也”是說野馬即為塵埃，于是唐代的吳融、韓僵等寫詩就用“野馬”代指塵埃，鬧了笑話。從莊子時代算起，謬種流傳了一千多年，直到宋代的沈括才予以糾正。

如果以上說法不誤，杜甫詩“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就應(yīng)該解作：流連嬉戲的蝴蝶在花叢中時時翩翩起舞，自由自在的黃鶯在枝頭用心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