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小說四篇

李天葆(馬來西亞)

五樓芳心

符芳鈴每次來到逢德大廈，只要時候還早，總會在路口相思樹底的印度攤覓羊肉湯喝；這檔口還賣紅燒雞配烙餅，羊湯反而少人問津，以至于到晚了便都溫冷，聞起來一陣騷膻味，那坐著如山的印度女人也懶得去加熱，硬推說煤氣沒了。芳鈴叫了一碗，還好，不很騷，可嘗沒兩口，就止了——她喝羊肉湯，不過是記得芳容也喜歡喝；她來探訪，芳容則吵著要下樓打牙祭，說是國銓怕羊的一股膻氣；那時芳容剛生了曉瑩，坐月子過后，饞得可以，平常不見得她愛這種味道濃烈的肉湯，就連家常的排骨雞腳湯都少在餐桌上出現(xiàn)——按理孕婦的口味突變，產(chǎn)后也應(yīng)自動調(diào)整回來。芳鈴陪著姐姐吃過幾次，大概限于三兩湯羹即停；芳容還在度產(chǎn)假，沒上班，可下樓吃東西，照舊打扮得摩登樣，一襲玫瑰紅緊身上衣，大圈耳環(huán)鑲著細水晶顆粒。一直在臉頰兩邊閃動微光，像燒熱的鋼輪，一個不小心，會有火花晃濺出來。她想起有次芳容還打包了羊湯，拎著上去。芳鈴沿著梯級而上，芳容在前；回過頭一笑，輕聲道：“也不知道他回來沒有。”芳鈴一時沒省起什么，只覺得大廈殘舊的樓底黑麻麻，是一只常年不見太陽的枯井，有陣陣尿味刺鼻攻上來。只有門邊一側(cè)郵箱除外，路過的日頭日光很留情面似的戀駐在此，曬得旁邊“有房出租”的紙條脫色斑駁。

后來聽曉源說，他們家尾房租給一個學(xué)院生，也像是讀電子還是電腦的。曉源正好念著六年級，可身材已長得老高，幾乎與他老爸齊肩——芳鈴記憶中的國銓也恰是如此，他來找芳容的那段日子，時間像是永遠挨近黃昏。符家靠近圣母廟，正門對著廟的側(cè)門，一年到頭香霧彌漫，讓人嗅到一鼻子的檀香氣息。國銓穿一件白色長袖衣，背一個鴨綠帆布書包；橙紅斜陽映在他身上臉上，笑意微漾，跟芳鈴點個頭。她一眼瞥見，他下巴飽滿；線條輪廓分明，從頸部一直流到寬闊肩膊。國銓家開雜貨店，卻怎么也看不出他這樣的出身——芳容還為了他，偷溜進廟里求簽。芳鈴倒見過那張簽，后來他們結(jié)婚搬來逢德大廈四樓，就沒再見，或許老早扔了也說不定。大廈單元不過是比組屋略好，二十年前的舊建筑，好在內(nèi)里寬敞；芳容嫌棄兩家天井對住，廚房炒菜油煙四起，大舉侵略過來。在抱怨聲中，芳鈴已見證了姐姐生下一子一女……她一手抱住史諾比狗上門的印象未褪去，轉(zhuǎn)眼間則目睹曉源站在搖籃邊，撥動旋轉(zhuǎn)風(fēng)鈴來逗妹妹了。只是客廳向來擺著神桌，初一十五燭火通明，但芳鈴那次進屋，赫然發(fā)現(xiàn)祖先牌位和觀音瓷像盡數(shù)撤去。她開始知道，有點不對勁了。

自從那件事之后，國銓家尾房再也沒租給任何人。芳鈴步入樓梯間，左邊一壁是鏤空花磚，可望見底下天井；偶爾陽光穿進來，順帶熱風(fēng)吹過，走廊一行行竹竿掛著的衣褲便隨之拂動，一如有人招手，示意陌生人過去。湊巧還有托送煤氣桶的工人上下樓，笨重的鐵桶磕磕碰碰，撞得洋灰地面一片回聲價響，聽得人心驚；整座樓住滿人，但走上這第四層，恍如空洞無人，荒涼之至。芳鈴每一回上來，都隱隱有嬰兒啼號，頭皮微微地發(fā)麻，心想不是曉瑩才好。也但愿是幻聽——活著的人經(jīng)常陷入過去消逝的影子里，等于目盲耳聾，前面摸著的厚重玻璃，沉甸甸的，外面的日光人語紛紛飛散，再也接近不了。那時國銓撥電話告訴她，語言平淡到極點，似在復(fù)述別人家的事；芳鈴驚懼不已，以為他由愛變冷，哀莫大于心死。回來曉源透露，說國銓曾發(fā)狂地撞墻，入廚房尋刀子自刎；仿佛這樣一來，他總算是有點血性，對得起姐姐了——于是芳鈴放心了，隨之淚流滿面地勸他；不避忌諱地抓住那肩頭臂膊，厲聲叫國銓面對現(xiàn)實，或柔聲低咽，要他吃飯；碗柜紗櫥里擺著一盤盤，是芳鈴的心思，仿效著姐姐平時燒煮的菜肴：咸蛋肉餅、青蒜豆干、節(jié)瓜炒蝦仁……存心要他們父子倆有個錯覺，芳容還在這里，未曾離開。

芳鈴隔著鐵柵欄，喊了一聲。

須臾，曉源緩緩踱出來，手抱住枕頭，想必是午睡剛醒?！鞍职诌€沒回……”嗓音含糊，像有痰一般。芳鈴將買來的瓶瓶罐罐擱在餐桌上接著徑自往浴室走去，推門迎面吊在上面的衣裳，用手一摸，還沒有干。芳鈴冷笑道：“也沒見過這樣懶的，不曬太陽哪里行呢？”尋來斜置一角的長叉，一件件撐下來，把它們又晾在走廊。好容易將夾子夾牢衣角，抬頭，對過人家卻一如常日，油沸煙升，正在炒菜，只是那婦人不忘偷瞟一眼過來，似乎要驗明這三天兩頭踩上門的女子是何許人。

仔細看了那露臺窗簾，都換下來——芳容房里衣櫥下格，正好有兩塊新簾子；芳鈴拎來一張紅塑膠凳，站上去拆換。到底不放心，叫曉源幫手在旁邊遞拿——這男孩也不多話，靜默垂目，頭發(fā)一絡(luò)蓋在額前，恐怕長得有點時日了。芳鈴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功課有沒有做，補習(xí)那里交了費用不曾，爸爸夜里睡覺是否還有夢囈……他一句是一句地答著，尾音啞啞的，有時也只有嗯一聲來代替，聲音太低，芳鈴聽不清楚，便回身瞥了一會兒；他沒有哭，只不過神氣懨懨悶悶。芳鈴問：“你多久沒有理發(fā)了？晚上我陪你去吧，巴剎后街印度店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可不要去上次那間了，學(xué)師仔，剪得像狗咬！”曉源哦一聲，轉(zhuǎn)頭走進房去。

芳鈴忽然記起上次買了日本卡通寵物小精靈的黏紙貼簿，上面有“火龜”、“奇異種子”、“噴墨海馬”等精靈，曉源常追這節(jié)目，總吵著要買黏紙，芳容在的時候，少不了叱責(zé)妹妹，別寵壞他。后來又買了兩本，忘了帶給曉源——大概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那時他恐怕怯懼地目睹芳容的所作所為，說是她跟尾房的男子上教會，回來兩人就躲在房里，待到夜晚。五個月大的曉瑩啼哭個不已，也未見她出來看顧。

芳容原本就早熟——十三四歲時，眉眼俏麗，儼然少女漫畫的主角。每天放學(xué)，身后一直有男生尾隨……當時芳鈴只有羨慕的份兒。選擇廖國銓之前，她曾參加選美。芳鈴帶著同學(xué)去捧場，她記得芳容穿一件五彩花斑的泳裝，一張臉孔稍沾胭脂水粉，竟艷如蜜桃；目光一巡，倩笑走貓步，底下轟然雷動?？墒堑谝蝗吞蕴鼍?，三個月后符芳容便結(jié)婚了。當時芳鈴已在西餅店做收銀員，收工了，順路便到逢德大廈去，送些甜品給他們；有一種水果塔，國銓特別愛吃：圓形的餅皮上堆砌了葡萄蜜瓜芒果桃子，鋪上一層透明糖漿，晶瑩剔透。芳鈴一留好幾個，用紙盒裝好，先擱在冷藏柜里。這天恰巧芳鈴上來，國銓浴罷，圍著毛巾，赤身走進廳里，似笑非笑地問：“是不是有水果塔？”芳容白了他一眼，芳鈴則含笑一旁坐。壁上亮了盞暗黃燈，一顆渾圓燈泡，一下子金黃燦爛起來，像童話里的夜明珠——此刻，芳鈴仿佛感到一絲歡喜與安慰。芳容有潔癖，國銓濕淋淋的，走得地面盡是腳印，她不禁恨聲埋怨——然而到頭來，還是芳鈴找來拖把，將之抹凈才罷了。想起來，芳鈴早就打算替姐姐做這個忙那個，心甘情愿地，恍如眼前這間五樓三房單元，她也有自己的位置。

她一直沒見過那房客。

只記得那陣子亂糟糟的，收銀員的工作丟了，找了好幾份都不適合；每次上來，那男的剛好不在——曉源但說那人戴副眼鏡，白凈臉皮。反正相遇的時間錯失，像一種神秘的暗器破空而過，芳鈴總難以碰見；而芳容不幸撞個正著，付出了代價。芳鈴老是覺得姐姐說著玩的——芳容一直對國銓有批評不完的意見，零碎瑣屑，分開好幾年嘮叨，也依舊絮絮不斷；芳鈴以為是一般老夫老妻的慣有情趣。芳容用牙簽刺戮著蓮霧水蓊，一口口鮮紅果肉往嘴里送：“你看你姐夫會有出息嗎？朋友介紹他去上保險課，他也懶得去！不過是核數(shù)查賬的小差事，能賺多少？我事先申明，他別指望我那份糧銀，奶粉錢都預(yù)備在我這里了。他老媽子去中國吃風(fēng)，也別想叫我出一個錢！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可是連云頂也沒去過……”咀嚼著水蓊，汁液溢出嘴角，卻不忘發(fā)牢騷。芳鈴心想，這倒不是實情，那一趟他倆抽中了雙人浮羅交怡三日游，還得讓她暫時照顧曉源。這些話聽多了，其實不必放在心上，何況還要循例打折扣——芳容美艷精明，壞在一張嘴不饒人。當日夫婦搬出來，幾乎是倉促成行，別人問起因由，芳容冷冷表示，是因為受不了有人編派罪名，說她教唆丈夫減少了孝敬慈親的用款……國銓母親輾轉(zhuǎn)聽見，免不了又一場鬧。

芳容三番五次叫妹妹過來一起住，尾房留給她。

也順便打開衣柜，讓芳鈴任意挑選衣裳；芳容坐在床沿，懶洋洋笑著，說這些都可以給她。芳鈴以手撥動那一整排七彩斑斕的裙裾，涼潤滑手，似一陣細碎私語從手背輕倩掠過去……心神顫蕩。芳容出閣前，曾慷慨地把衣飾送給她。那夜，她鎖上門，連忙打扮起來，鏡里人兒儼然芳容第二；只是那朵唇邊笑意是淺嘗即止的、生澀的、遲疑的，像彩排著，身手不洗練的替身。不，她才不要住進來——只愿每次上門探訪，見證芳容的家常生活；乘機幫手做點事情，暗地里也偷偷歡喜了半晌，近似移燈借火，暫時客串了一個身份。但搬入他們家，朝夕相對，很可能連這種微妙的感覺也一一消耗殆盡。

“……我不是什么東西都要的?！?/p>

早知后事如此，芳鈴絕對收回這句話。

后悔莫及。

芳容火化成灰，裝在一個闊肚圓身的甕里，周邊彩繪山水圍繞。芳鈴關(guān)在房里，斷斷續(xù)續(xù)哭了三天——提起勇氣，再來逢德大廈，已是半個月后的光景。仿佛是第一次看清楚底樓天井，昏沉沉的暗影里有穿短褲的男人在曬衣物。長方形大小的洋灰地，偶爾有舊報紙棄置，當天也是用它來蓋住尸首。住戶說那女尸倒地，還緊緊抱住女嬰。芳鈴?fù)ｑv，仰頭看天頂日光，陽光蒙蒙發(fā)白，樓座人聲嗡嗡，團團簇擁著天井。跟往常一樣，像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當日的清晨，樓窗三兩扇燈影昏黃，不會有人留心芳容從七樓后座的窄小通道上去天臺，也沒聽見兒啼。準時來倒垃圾的印度人，只限于挨家挨戶逐一清理——就算曾打過照面，其實也無法察覺這婦人有何異樣。有人說芳容沾惹上不潔之物，或被施了愛情降，以致迷失本性。事發(fā)后，那房客急忙表示一切與他無關(guān)，符芳容縱使有何想法，全屬一廂情愿，他完全無法控制——警方查探多時，果真如此。而醫(yī)生初步診斷芳容是產(chǎn)后躁抑癥。芳鈴于是在紛亂中怔怔落淚。謠言像蜂群驟至，無孔不入，各式版本里幾乎尋不回符芳容真正的面貌，她從小崇拜的姐姐身影突然消失了。

“噓……過來?！?/p>

恍惚間，她看見自己端坐在房里，用小鉸剪修指甲，是從前學(xué)校上周會時要檢查的。芳容掀開門簾，輕聲叫住她——舉手抬起一張水紅紙條，是簽文。芳容轉(zhuǎn)眸一笑，遞給妹妹瞧。小黃燈泡光線不足，橙黃幽幽，照映得那些字眼個個亂晃。是什么呢？接近古詩的簽語。她們一知半解，并肩共參詳了老半天，意思好像還算吉利：王母三千蟠桃熟，需用五百謝紅塵；若非因緣前生定，怎得紅艷露人前。

芳容房里的梳妝臺，原本平日收拾得一塵不染，如今卻蒙上一層灰——國銓卻沒有收拾的心情，有時回來就索性躺在廳里沙發(fā)上沉沉睡去，連襯衫也沒換。芳鈴剛在廚房煮了一鍋羅宋湯，湯水滾熱，冒出熱煙，一陣溫香撲鼻，細細嗅著，有馬鈴薯初熟透的清香，也有洋蔥軟綿后的甜味。芳鈴舉起匙羹試咸淡，國銓倒揉著惺忪睡眼。來到走廊，距離芳鈴很近。他有點茫然，仿佛弄不清頭緒，只有淡淡苦笑。她猜測他以為是芳容在煲湯——是他說嗎？她的某個神情跟姐姐沒有什么兩樣。

在他從前的老雜貨店里，芳鈴有時路過，順道過去買點東西。國銓母親微怔，才笑喊兒子出來。他蹲在一角抽火水，抬頭，疑幻疑真，半晌沒說話。一次國銓收拾房里芳容的箱子，撿出了一大堆照片，看得入神。他指著其中一張，說從來不記得芳容作過這么樸素打扮。芳鈴心知肚明，那分明是自己高中畢業(yè)旅行金馬侖玫瑰園拍的。又一回她上來打掃，整間屋子靜得可怕，電燈慘白無聲地亮著，曉源縮在地上玩游戲機，消了音，什么雜聲都沒有；房門虛掩，芳鈴?fù)崎_，見國銓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一臉淚痕，衣柜卻打開了，電扇急轉(zhuǎn)，柜里芳容的衣裙袖角飄飄蕩蕩，欲飛出去一樣。

今天芳鈴沒來得及煮湯，切些桂花肉片，蒸熱，草草地加了蒜條略為炒一炒，拌進桂花肉；豆腐生吃，爆了蔥油淋上去；外加灼煮玻璃生菜，算是另一道。只要她少來三兩天，他們父子倆就像是斷了手，連燒菜煮飯也省略，都往外面吃去——其實總共才兩個人，也不必勞師動眾。但芳鈴一走進巴剎菜場，免不了挽了大包小包，來逢德大廈四樓，煮炒一番，香汗淋漓，然后看著大人小孩把飯菜吃進肚里，才心滿意足。難得國銓母親上來，竟詫異屋內(nèi)整齊潔凈；而芳鈴一臉平靜地，坐在廳里針車旁，縫制著新的枕頭套；一邊腳踏不停，一邊換線，又一邊和老人家對話。國銓母親幾乎懷疑芳容并沒有離去——且她比姐姐更為柔婉，不見有任何驃悍之氣。

煮畢，芳鈴瞥見角落的一包垃圾，心想等一會兒，帶曉源剪頭發(fā)時，別忘記也一并拎去樓底丟了。

七時電視劇剛播完，她催促曉源換衣服，免得印度理發(fā)店要關(guān)門了。順手在茶幾上拿了一串鑰匙，電話倒是響了。

——噯，今日煮了什么？

——沒什么好菜，幾時回來？

——等下要上保險課，晚一點回來。

——上次你那條領(lǐng)帶，我放在上一格，怎么找不到了？

——沒記性，大概丟在沙發(fā)背后。

——你星期六不是有宴會嗎？要燙哪件衣服？

——呃……藍色有柳條那件。

——嗯。

——留點菜給我，放了工也沒吃東西。

——回來再談。

擱下電話，芳鈴去喊曉源。

推開鐵柵，步出。曉源啪啪啪地走快了好幾個梯級。樓梯間幸好已有人開燈，淺淺金黃的光暈，暖暖地包圍了整個走廊，芳鈴覺得心里有一些微帶傷感的滿足。

金嬌銀更嬌

1.嬌與蕊

下午的海南瓊茶餐室不大有人來，攤檔販主紛紛各自收拾，洗鍋抹碗，哐啷作響，有的還用黯紅塑膠水管沖刷洋灰地，水過地面，輕悠無阻地滑到桌底去……黃金嬌的小腿縮了一下——那底下倒是一雙好鞋，通過銀灰色，鞋帶交叉露趾，兩寸高細跟。太陽的目光斜睨，鞋身星芒微閃，像是詭譎一笑。金嬌把道具都堆在餐臺上；黑色軟皮資料文件夾、仿若作業(yè)簿大小的雜牌計算器、一支透明清澈可見內(nèi)里黑藍墨水的圓珠筆。對方是個醬黃色面孔的肥鈍女人，嘴里嗯嗯應(yīng)著，猛點頭，卻也不作任何詢問。金嬌索性以筆敲桌，仿佛想讓自己敲出一筆。她篤定異常地說：“信我啦！憑你阿蕊嫂的智慧，我怎會騙你？”女人終于一笑：“這也是喔?！毙δ芩尚阜谰€，金嬌拔尖喉嚨，把一張表格遞上去：“錢放在家里又不會下蛋，銀行利息有多高？投資公司有專人幫你賺錢。上次金牙標的老婆不是賺到笑？……”阿蕊心中一陣遲疑：“哪個金牙標？”金嬌瞪大眼睛：“就是那個收萬字票的阿海老婆的弟弟……”目光盡是嗔怪。阿蕊察覺到自己的記憶力不行，只好情怯收口——順手拈來的即興創(chuàng)作，竟也產(chǎn)生功效。阿蕊受了這一嚇，乖乖簽好名，交上現(xiàn)款，把投資的大任交給了黃金嬌女士。金嬌換了坐姿，鞋子踏在陽光里，銀光閃閃爍爍，有如眼際眨動不已的狡獪笑意。

金嬌走出海南瓊。對面街口的多多博彩投注站前，銀仔背著書包，身上卻已換了海藍尼龍緊貼T恤，一手握住紙杯，吸管特大號，是珍珠奶茶。他看見金嬌出來，忙跟上去問：“搞定了？”金嬌笑哼一聲，不搭理。

2.底蘊

黃金嬌是何方神圣？ 她算是樂園區(qū)里最有辦法的女人，芳齡介于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間，有整十年歲月的松動空間，可見其對抗衰老之頑強意志，方能達到如此境地——好在當年菜園屋老鄰居泄秘，已逝鄧麗君剛來馬登臺，金嬌也曾穿上迷你裙一襲，笑盈盈地湊熱鬧。那時已頗具少女風(fēng)范。此鄰居乃退休水喉匠，七十好幾，記憶力衰退，張冠李戴也說不定。只是金嬌生就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千伶百俐，小學(xué)一年級就央得旁邊的男同學(xué)借出其簇新的鉛筆盒、時髦的牛仔外套、名貴的羽球拍——任她使用。以后即使一般女人對她再不屑，也有少數(shù)的手帕交樂意以胭脂香水時裝相贈——通常她們是較具內(nèi)在美的一群，完全缺乏威脅性。她天生是語言專家，印度話說得連天竺廟里的神像也耳顫心動，一向精刮的印裔同胞竟成了受害者：十三樓七號的靈甘太太不過在巴士上和金嬌會過一面，一星期后便損失三百大元，為的是申請廉價屋表格一張，兼喝茶錢意思意思，免不了就是不了了之。她倒是道地吉隆坡人，卻說得一口語調(diào)微軟的檳城福建話，常對初相識的人自稱是北部人，家人是在亞依淡極樂寺山腳下賣土產(chǎn)的：“我們窮人家的孩子，負擔(dān)重，沒辦法，要努力上進??！”心腸稍軟的，聽著也覺得金嬌一個女子在外，很不容易，忍不住便幫上忙，結(jié)果就換了整箱整罐的洗衣粉、清潔劑或锃亮美觀而不實用的廚具。金嬌幾乎所有直銷業(yè)都插一腳，然而其信用就好比是神話里讓后羿射下的太陽，一落了就不會升上來?！鞍パ?，我忙死了，下次啦，下次一定記得?！毙友畚垼t菱嘴角輕翹，神情無辜，且肌膚瑩白，喜穿露肩裝，男人見了，倒不忍深責(zé)，嚅嚅數(shù)句則止。

有時愛吹得過分，她會說出當年要不是織夢年華忙著交友，老早就當上女博士了——別人只好任由她。但像那十五歲少年銀仔，手腳纖細瘦伶伶的和金嬌一個模樣，又怎么一回事？心情好，金嬌總搖頭輕嘆，娓娓道來一個姐妹不幸珠胎暗結(jié)的悲情往事……“現(xiàn)在她好命啰，嫁入豪門，搞不好遲早母子相認。”圓謊的能力即使再強，女人們到底還分得清煽情電視劇與現(xiàn)實生活，一雙雙目光如探射燈似的，照個不停，何況銀仔長得愈大，就連文氣清秀的眉眼神態(tài)，也酷似得驚人。他只叫她“阿姨”，有經(jīng)驗的長輩想必會猜到過往曾有過類似的做法，把父親喚做“叔叔”，故意顯得疏遠，孩子才養(yǎng)得大。金嬌于自己是兩便，可他如今高出了一個頭，她欲牽住他的手過馬路，竟已有了一種躊躇窘迫難為情的感覺。是個大男孩了，金嬌恍惚迷離，似喜似悲。

3.三樓A座

銀仔臥在沙發(fā)，一手捉著電話筒，笑語盈盈。金嬌捧住一盆骯臟衣服，經(jīng)過他身邊，罵一串話：“兩分鐘了，打得快爆炸了！有人要打進來怎么辦？”銀仔忙捂住話筒，喊道：“上次那手提，還了單，就可以用啰！”金嬌沒有理會，氣呼呼地走進浴室。

燈泡又燒壞了。只余小天窗照入淡淺的光，也不知是向晚的霞光還是隔壁的燈影。金嬌蹲下來，把半盆洗衣粉都倒下了，雖氣，卻怔在原處半晌。她抬頭，近乎琥珀色的光影，一下子潑灑在臉上；平日絮聒慣了，一下子靜止，她仿佛變成了光里的瓷像，現(xiàn)實的煙塵飛不到身上。金嬌突然一笑。這不行，再下去不行的。阿蕊嫂那一筆只能權(quán)當這兩個月的生活費，行情這么淡，縱然有九十九道板斧也使不出來。錢來錢往，從股潮頭到股潮底沉沒，誰能拿捏準金黃燦爛的好時機？如果不是魔石蜈蚣珠的伎倆已過于曝光通天了，火起來，她就索性找?guī)讐K爛石，去騙騙那些老人也好。黃金嬌可不是觀音菩薩，傷天害理的事多干幾宗，眉毛也不需揚半點——萬般不比手邊錢，“金嬌銀更嬌”。她甩掉十指的水滴，嘴角細薄扁俏微彎起來，似笑，又像含住太多的咸苦。一離開浴室，這一點哀怨便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金嬌靠在鐵柵欄邊張望，開鎖聲響，三樓B座的樓梯燈亮了，房東阿順下班。他回頭，道：“我買了燒鴨、燒雞翅膀，你跟銀仔等下過來吃。”她笑容綻放：“哎呀，你單身寡佬買這么多東西，的確要我們幫口吃的?！卑㈨樔滩蛔⌒α?。金嬌斜目輕笑，暗送一點風(fēng)情。他更覺得靦腆，拉門柵進去了。銀仔正好湊前來，冷冷一句：“好心啦！請問小姐你貴庚？”金嬌轉(zhuǎn)身，打了他一記：“多事！你懂什么！”銀仔還在說：“……有什么不懂？一有男人在，你就這樣……”

房租已欠了三個月——能拖則拖。金嬌認為最容易商量的反而是這房東，三十多歲，還長得一張娃娃臉，溫順得不欺負他好像對不起自己?？偸侨绱撕么虬l(fā)，她試過以低啞凄楚的聲線說：“對不起啊，阿順哥，上個星期我弟弟撞摩托，住院花了整千塊，所以……”他竟關(guān)心不已，害得金嬌費了一番唇舌。后來下個月金嬌又皺眉道：“……實在的，我媽媽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血糖飆高，我看房租……”阿順相信了，反倒過來安慰她，還拿了中醫(yī)秘方，吩咐金嬌務(wù)必讓她母親服用。傻戇戇的——金嬌打從心底笑出來。也難怪，容貌一直是女人的通行證；早晨起床，鏡里的清水面孔仍不失秀麗，就知道上天對自己不薄。阿順不是真的傻，他有什么不懂的？這里住得舒適，出入也方便——如果福星高照，三樓A座B座就是她黃金嬌的產(chǎn)業(yè)。再走入浴室小解，小天窗已染上霓虹燈的紫紅色，煌煌而美艷——她含笑地瞥了一眼。像有一種接近戀愛的甜蜜，雖說分明是自己的居心不良在先，但有男人獻殷勤，無論如何也是好事兒，阿順不是叫她過去吃東西嗎？

可是沒來由的，金嬌的心鏡又映出另一個畫影，是多年未曾提起的一個人。

4.蘭因絮果

金嬌帶著銀仔神秘地搬離三樓A座。據(jù)說是乘著天色蒙蒙亮的早上，一輛貨車便載走了家私雜物。房東阿順在酒樓做二廚，輪早班，清晨四點一出了門，他們后腳也跟著溜了。另找了遠離坡底十多里的廉價新樓——單元多，但住戶少，租的是七樓的角房，面積較窄，這里凸一個墻角，那里又呈L字形，極不整齊，銀仔埋怨不已，嘮叨著魚缸沒位置擺放，電腦無法裝置之類的話題。金嬌凌厲地瞥了他一眼，他只好噤聲——反正這已不知是第幾遷了，當然每次都是有事發(fā)生，銀仔不敢多問。金嬌一貫地臨危不亂身手敏捷，完成任務(wù)——走為上著，手腳是最快的。

累壞了，脫鞋。而衣服一件件連衣架疊放在紙箱上，還沒有收拾。她握著可樂瓶，灌了幾口，甜凍的氣體從咽喉沖下去，不久又隱隱冒上來，撐住了。那銀灰色高跟鞋橫放在門口，一道斜陽照住，綻起一絲笑意似的閃光——金嬌盤腿而坐，嘆一聲，不知是唏噓還是什么。那晚上，銀仔睡了，只有金嬌過去，房東阿順笑著端出燒雞翼，燈光映著，那一只只折斷的翅膀，泛出油膩的光，原本就飛不起，如今更安分地躺在碟上。金嬌拎了一只來咬，正要打趣，阿順倒先說：“看來你的工作很自由，時間很松動嘛?！苯饗梢恍?，他又說：“打算到外國去嗎？”金嬌舔一舔手指，雞翅膀折了骨，露出內(nèi)里的血絲：“游埠呀？我無所謂。”阿順點了煙，吐出煙霧，一團云朵擁向她身上，須臾又緩緩消退了。他輕笑，俊逸的娃娃臉顯得更動人：“我有個親戚在香港開俱樂部，專門做日本鬼佬生意，想找一些成熟有風(fēng)韻的女性，我看你挺合適的?！?/p>

現(xiàn)在一想起，那種撞得金星亂冒的屈辱感覺又再重現(xiàn)，直恨得牙癢癢。賊婆娘遇著個光棍。金嬌卻若無其事地侃侃而談，表示極有興趣，只是家累重，負擔(dān)奇多，須先有訂金數(shù)千元在手。阿順遲疑半晌，金嬌笑吟吟地湊上去，低聲說她還有兩三個姐妹，可以游說她們應(yīng)允同行，壯大其陣容。她眼波流轉(zhuǎn)，兩臂架在他頸上，半怨半笑：“這樣也不相信我？我就住隔壁，走不了你的！”他一笑，順勢吻了她一口。金嬌格格笑開了。兩人說定，訂金可以先付給金嬌，之后護照就得交給阿順。他以手指告誡：“大家江湖子女，講一個信字。”金嬌紅唇微張，笑了——他大概沒想到她心里的一波三折九轉(zhuǎn)十八彎。如果不提俱樂部一事，金嬌根本不會多削他一筆訂金，他是完全自己送上門，道行不是不高，只是落在她手里，美色掩蓋了眼睛。連帶那三個月欠租也賠上了。錢一過賬就跑——這種快狠辣的痛快，遠在蒙蔽類似阿蕊嫂等婦人之上。金嬌把剩余的可樂一飲而盡。

銀仔只顧著沒電話可使用，一到時候，就手癢口癢，而金嬌不知從哪里弄出了一個手提電話，卻不打算借銀仔。他央求了很久，她冷笑：“除非你打去問老師功課，其他的免談！”銀仔賭氣，一個人進房，門關(guān)得巨響。

金嬌整個下午撥電給行內(nèi)人打聽風(fēng)聲，旁敲側(cè)擊才知道阿順不算什么大頭目，便放心地擱下電話，打點一切。之后回房，見銀仔躺在一角，以背向著她，一地的功課書本不收。金嬌突覺心里一陣暖熱，柔聲叫道：“銀仔，餓了嗎？”他回眼望了一下，又懶懶睡去。她手搭在他肩上：“去沖涼，再去吃飯?！便y仔仍不應(yīng)。金嬌索性坐在他身邊——以后陪著她的只有他一個人了。其實她以為自己走的路可以跟別的女人一樣，只是命運不濟，遇到的男人不過是路過的風(fēng)。母親曾坐在她床頭，勸道：“金嬌，這個世界什么都假，銀紙才是真，金嬌銀更嬌??！”金嬌母親年輕時是所謂的華記十姑娘之一，橫行霸道氣焰十足頗有惡名在外流傳，據(jù)說她在流行高聳寶塔髻之時總有一絡(luò)劉海遮蓋，掀開來有一痕刀疤，倒沒有人敢問個究竟——金嬌在青春妙齡期不曾揭開這個秘密，到她自己懷孕時，杏子形的眼睛總有一絲空茫，后來卻換了徹底破滅的狂恣，接著是油滑世故，再也容不下任何的情意。她想，生自己的親娘自有不愿宣之于口的愛恨——忽然母親的話都句句聽入心底，十姑娘的銀更嬌理論一下子根深蒂固。銀仔的名字是她起的，開始時用“銀喬”，聽起來像“銀翹”，之后改為“銀祥”。他七歲那一年，問過金嬌他是否“抱過來養(yǎng)的”，她記得當時耳邊轟地一聲，兩片薄唇發(fā)顫，順手捉起衣架，痛打他一頓。可是他大概已習(xí)慣了這“阿姨”的種種一切：作假、詐騙、說謊，通常他總幫忙圓謊，做幫兇——有人催債，他會說她不在。金嬌卻永不給他一個父親的姓名。最痛的瘡疤最不輕易掀開來，讓人觀賞——除了錢財，她拒絕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關(guān)心。金嬌當然記得他是誰，然而一遍遍回憶他的容貌身形，是錐心滴血的事，非不得已，也不愿提起——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美好的家庭，她沒資格闖入，當年不過是傻。

靜悄無聲地出去，拿起手提電話，快速地按了號碼，只希望記錯，打錯了，可以避免聽見他在那一頭的呼吸聲音——可又希望他在那兒。鈴聲訊號響著，時間仿佛長得離奇。接通：“喂——”不是他。金嬌微笑地關(guān)了電話，眼角倒有一股酸澀。

“阿姨，你又打給誰？”銀仔醒了，倚著房門，睜開了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綺羅香

上鑲亮片玫瑰紅真絲曳地

晚禮服

一九五九年，綠薔薇首次踏上臺板，穿的就是這套衣裳。明知道不過是一瞬間的華麗美艷，到后來免不了要一件件除掉。但如何將一身貴婦行頭卸落，如何展露粉搓玉滴的女體，卻是一門學(xué)問。綠薔薇好學(xué)不倦，當舞女時已廣泛學(xué)習(xí)各種技藝，表演探戈往往是個人獨跳，男士都坐一旁欣賞。當紫蘭花從聯(lián)邦艷舞團退下來時，愿意教授她獨門舞技，她便深深地鞠躬，說：“我會加倍用心?！弊咸m花一手挽住綠薔薇的腰，叫她往后彎——心里不禁贊嘆這女子骨柔身軟，是個人才。再細問，原來是怡保人——難怪那七分的艷色，即使不上妝，也難以遮掩。更難得她毫不忸怩，態(tài)度大方利落。之前馬來亞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本皇軍統(tǒng)治時期，還小的她早已訓(xùn)練有素，把低頭一鞠的姿勢學(xué)得極道地。治行頭的功夫，更應(yīng)趁早學(xué)，傳授舞藝之余，紫蘭花多說了一句——綠薔薇眉毛微揚：“當然是男人買?！弊咸m花輕笑，不語。

她細心留意寶蓮舞廳的男人——先看皮鞋，才打量衣裝，記住他叫的什么酒，再查探坐的是什么車子。資料齊全了，綠薔薇立刻翩然而至——很少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盛妝之下，她像極了阿娃嘉娜與夏厚蘭的混合體，冰與火，冷艷妖麗。柳腰一閃，笑盈盈地踩過地毯。于是金店街三間鋪的少東、外資銀行的印度籍經(jīng)理……都屬于她追逐的成員之一；最終是做出入口生意的彭梓純正中她的下懷——其他人太精刮，舍不得錢，惟有他爽快干脆，陪綠薔薇上了一次街，就一路做她的專屬出納戶頭——臨末了，綠薔薇捧著禮盒，別過臉來，笑：“謝謝你呀，你真是個好人?！蹦抗庖酪?，站在梯間，身后的燈影，橙紅光艷地為她做了背景。“千萬別這么說，這可是我的榮幸?！迸龛骷兊故且豢诩冋樍飶V東話——他是外江人，不知是湖南還是湖北，大概戰(zhàn)后曾在香港、新加坡待過，對歡場也略有見識——陪小姐購物，算是駕輕就熟了。他笑著，前額微禿的部分皺出兩條橫紋，一雙眼倒是明澄澄，闊嘴一咧，現(xiàn)出酒窩，竟有少年似的無辜模樣——事實上，確有點無辜。綠薔薇嫣然地瞟了他一下。他一定誤信南洋女子熱情癡心的神話，疏于防范——或是不愿顯出窮酸氣？細看他，真的不錯；虎腰熊背，儀表堂堂；話極少，但每事必先征詢她的意見，拿外套，斟咖啡，開車門，綠薔薇一一記在心里，不禁暗喜。她不過目光瞥過一方，他便招手，叫侍者去端出一塊奶油花生碎蛋糕；那茶室門口玻璃櫥里擺著五色鮮麗的西點，是綠薔薇童年的夢——多少次剛舐完手指上的糖霜，便驚醒了，空留淚痕。難得他有這般的細心熨帖，倒不是隨意闊綽。

“太陽猛，站進來呀?！本G薔薇領(lǐng)著他去東姑花園。一手撐開洋傘，一手拉著這男人的手——厚實有力，掌心溫?zé)?。她小心翼翼地盤算著，他想必已有妻室——成為他的外室？恐怕劃不來。雖說一表人才，財來有方，但將自己三兩下墮入某個男人的牢寵里，絕對可惜——綠薔薇隱隱覺得她還未歷遍風(fēng)光，那未點著的燈群，那未穿上的繡綺錦羅，就在歲月的前路——等著，只有她走過去，所有的皆能攬盡了——可以感覺到星光點點金層片片，卷成無邊無際的天河，向她傾瀉；暢快嬌笑，卻是一頭一身的光芒璀璨。綠薔薇手撫在東姑亭子中央的柱子上，一片冰涼。忽然就這樣下了決定——她還是照舊把他歸為被宰割的肥羊行列里。綠薔薇又領(lǐng)著彭梓純到五支燈街后的中馬布莊，挑選最貴的料子，漫聲叫伙計把一匹匹各色花樣的布掀開來，鋪在臺上，仔細端詳。他輕聲道：“就這塊紅色吧?！本G薔薇一捻那微冷滑溜的真絲，一拉，玫瑰紅如浪翻滾地在眼前攤開。她點頭，回眸一笑：“好，這塊我要了?！卑籽郎?，恍似一頭母貓。

紫蘭花仿佛至死也要為二十多年前那一夜叩謝神恩，她算是從那時開始還清了肉海孽債，登上彼岸——或者說是徒弟綠薔薇無心送的大禮。綠薔薇在寶蓮舞廳登場，布施肉身蒲團，普度欲海眾生……邁開了脫衣舞娘生涯的第一步。紫蘭花一心為她打分數(shù)，卻不知黑暗里還有個彭梓純——他跟許多的男人還不是一樣？但看沒多久，他便點起了香煙，靜靜地呼出幾縷藍煙。借著煙花光影，紫蘭花含笑打了個招呼，他也頷首作了個回應(yīng)。他大概當時就發(fā)現(xiàn)這女人比綠薔薇更為柔婉嫵媚，她的神情淡然自若，似看慣風(fēng)月百態(tài)，卻自有一分花開燦爛之后的溫柔余韻，什么都包容，什么都諒解。單是這樣，綠薔薇就比不上——她雖是花容怒放，但卻不是專門開給他看的。他閱人多矣，早幾年也許還可以游戲人間，如今都已覺疲累，太清楚其中過程是怎樣的。紫蘭花出現(xiàn)的正是時候。十多年后，有人在香港雜志寫回憶錄，就略提到彭梓純這個名字——說是前到星馬一帶，身負特殊任務(wù)，與蟄伏南洋的國民黨分子聯(lián)絡(luò)。綠薔薇不過是在一九五九年和他萍水相逢，之后反而是紫蘭花依攀上了他——綠薔薇、紫蘭花站著，粉面相偎，上下兩代妖姬在臺上亮相；乘她下嫁彭某，綠薔薇便邀她同臺。眉眼里都是笑意殷殷，看不出她的醋意；紫蘭花一手挽住徒弟的腰，綠薔薇也搭住師傅的香肩……是時光分水嶺的一剎那，一個開始，一個淡出。綠薔薇心頭，彭梓純的影子完全沉入水底，縱使之前他是屬意自己，就當從不認識過她。

卻永遠記得那夜禮服，玫瑰紅真絲，是敲他竹杠買的——腰間褶子綴著絹織玫瑰，簇簇環(huán)繞；曳地裙裾，在臺上橫陳。樂隊永恒地奏著《櫻桃粉紅蘋果花白》，那幾聲靡艷軟淫的喇叭響，便是寬衣解帶的序曲了，聽著仿佛令人鼻酸——綠薔薇當時渾然不覺，只曉得第一次在主題曲旋律滑過時，亮出身上的一切，從此那已不屬于自己的了，她根植在無數(shù)男人的記憶里，乳波臀浪，蕩媚含春，肉體的光澤不滅地存在了許多年。她漸熟悉且接受了無數(shù)復(fù)雜而原始的目光敬禮。燈閃，珠影晃動，是水底，她成了美人魚，一尾華麗貴婦似的人魚；卸落珠翠，舞步蹁躚，手應(yīng)搭在何處，目光是如何地轉(zhuǎn)動，然后拋出一只鑲水鉆的手套，就引起滿場轟然。徐徐有致地解脫頸上玉扣、胸前拉鏈、層層蕾絲，直至赤裸。綠薔薇跟著拋卻了曾有過的血緣親情、俗世的人情關(guān)系，暫時沒有了任何關(guān)聯(lián)，她不過是樂園里還未放逐的夏娃。在默默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辟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臺上；他們不約而同地將一己的欲火往惟一的方向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jīng)驗。綠薔薇沒有了身世背景，卻獲得萬千男人虔誠的膜拜。她沒有成為一人的專寵，反而化作多個分身占據(jù)在他們的綺夢里。演出十多天后，她回到后臺，自己突覺得當夜鏡里的面容分外美艷，此后綠薔薇的名字也就像花朵珠玉綴成似的，芳香而輝煌。她轉(zhuǎn)過頭，身后有個花籃，細看附上的姓名：彭梓純。綠薔薇輕笑：“不用了，以后不必送。”可只說給自己聽，緩緩地，以手擦拭，卻抑不住那點點滴滴的淚，戲劇化得根本就像是演戲，才沒多久卻變真了，至少眼淚確實是真的——他走了，陪著的是紫蘭花——她不能說什么，根本自己沒想過要捉??；甚至連他的背景也不知曉。綠薔薇明白自己不會回首，只能一人迎著風(fēng)霜走下去。

下 蒙塵天鵝黑色長披風(fēng)

一九八七年，綠薔薇患子宮癌逝世。喪居是在舊古仔路花園，當年她置下的雙層排屋里。訃告登在報章上，人們始驚覺她才五十三歲，原名也平平無奇：梁婉娣。娘家親屬有個二姨出面辦理——不過小她三歲，感情倒融洽。綠薔薇火化，骨灰里揉了玫瑰瓣，挾著一股冷香，伴她留在千佛寺塔里一輩子。綠薔薇遺下一個養(yǎng)女，嫁到沙撈越，并沒有回來奔喪——大概從前就已決裂，撕破臉了。稍有記憶的老觀眾約莫還想起有個藍櫻花，綠薔薇曾說過要這個妙齡少女繼承衣缽。只是一切都過去了，基本上七十年代后期禁止脫衣舞，她的光榮期算是劃上了句號。而藍櫻花談不上著名，儀容風(fēng)度比養(yǎng)母差多了——據(jù)說她極力指責(zé)綠薔薇如何剝削如何專制，毫無人身自由……當然這止于一面之詞。綠薔薇依舊沉默地當她的“慈善舞后”，小客廳里的壁上掛滿了各式相框，一張張是從前盛會時的合照——手拿錦旗或錫盤，上面的文字都稱贊她“樂善好施”……甚至華校的贊助人行列也有她的芳名。沒有人嫌綠薔薇的錢骯臟，反而有的引為“從來俠女出風(fēng)塵”。綠薔薇倒自覺地轉(zhuǎn)移了目標——獻唱時代曲，演粵劇花旦，扮演話劇女角——表示其才藝多面化，也有意淡化脫衣舞娘的色彩?；蛩餍园驯硌萏嵘秊椤八囆g(shù)”，打著旗幟到日本歐洲觀摩表演；她斜著身子，微笑道：“時代不同了，多學(xué)習(xí)才會進步，舞藝也要講求現(xiàn)代化嘛?！?/p>

婚姻狀況一欄，她總是填寫未婚——男人當然從不缺乏，雖說斷續(xù)不定，但每隔一定時候就會出現(xiàn)，好比是換衣裳一樣。綠薔薇訂做服裝是一批批的——可是游走綺羅叢中，她的目光無疑分外柔情；以手撫摸，手勢輕緩，感受那布料的粗細，布色的嫣紅碧綠紫暈嬌黃海藍，圖案的花樣迂回多姿……綠薔薇的名聲靠的是肉體，而尋找一絲愉悅的倒是當一個云裳艷后，試穿各款新衣。她順應(yīng)時裝的潮流，敏感地察覺衣領(lǐng)袖口裙身的變化，細微處如發(fā)式、化妝……口紅顏色、眉毛的描畫，無不細心備至——永不服輸，一站出來就是個時髦仕女。新街場舊站鋪的老街坊依稀記得綠薔薇常在下午踱到半島洋服店，之前總先叫了雞蛋茶捧進店內(nèi)享用；然后才慢悠悠地坐著選布料挑款式。

綠薔薇想必記得正是那時認識裁縫阿潤的。他在姐夫的店里幫忙——曾在新加坡學(xué)過，算是出了師。她請他做過一件高領(lǐng)無袖迷你裙：一心就要用印花合成棉布，他竟淡淡道：“用黑色暗花電光綢，可以鑲水鉆?！本G薔薇乍聽到靜了半晌，略為思量，便可有可無地允許了，只是心里仍有些不服——做出來，吊在玻璃鏡櫥旁，阿潤一手撿起來，在她身上比著，不作聲，一雙眼睛無限調(diào)侃地盯住，像表示所言非虛的樣子；綠薔薇橫眉與之對望，有點互別瞄頭：驚覺他原來極年輕，一張臉孔光滑無斑無紋，直方臉型，眉眼稍陷進去，鼻梁又挺凸出來，唇角柔軟而溫順地上下合著，天知道他在相貌上占有多大便宜——仿佛他也曉得這一點，所以敢在她面前放肆。她冷哼一聲，奪過裙子，入內(nèi)試穿，甫步出外面，他就滿口地贊好——對鏡照看，綠薔薇則指著領(lǐng)口：“太窄?！卑櫃z查了一下，說：“可以改。”她拉了拉裙幅后邊：“太多布了。”他低下頭測量，又道：“可以弄窄一點?！闭Z氣是好商好量，但眼里卻有花花晃晃的笑語，是笑她欲挽回點面子。綠薔薇氣平了，想想，自己倒好笑。

以后來半島洋服就免不了留意這個阿潤。有時候不見他，她也特地多問幾聲幾句。他姐夫只顧嘆氣搖頭，說是這妻舅太野：“七日三工半，沒心機做，講他太多又不好……”綠薔薇惟有靜坐聽著，不答任何話——都是太年輕，不走到外面去，等何時？闖了禍可以扔在一邊不理，盡管風(fēng)花雪月，不知死字是怎樣寫——他不過是個男子，相貌漂亮一點而已，像他這種人，肯定外邊多得不可計算，混在人堆里，也認不出誰是誰。自己老早過了嫦娥愛少年的階段，即使要的話，之前多的是，眼角也沒時間去瞟，何況她心里的標準也不是他這種類型——只是他青春年少得太耀目，不得不驚嘆——事實上是她漸漸消逝的東西，當一切需要脂粉修飾補救，要在朦朧燈暈花蔭下才能遮去歲月痕跡時，她反而開始覺得最初擁有過的好處。綠薔薇坐在店里柜臺邊，軟弱地讓外面的太陽乍亮乍沉，一下又一下地搞亂她的頭腦，一時暈眩一時清醒。

阿潤來找綠薔薇時，她在茶室咖啡座。幸虧原本約的人沒來。他也實在大膽，就這樣大剌剌坐在她面前。他的頭發(fā)長到肩上，襯衫領(lǐng)的鈕扣兩粒敞開——剛從外面大太陽底下走進來，身子都在冒熱氣，熱得綠薔薇有點不自在，別過臉，望在壁上的大鏡子里，鏡里光線迷蒙，她連自己也看不清。阿潤拍了綠薔薇手臂一下，叫她：“欸。”目光卻淡淡地平視著。“你有沒有錢？”她笑，問：“要多少？”阿潤用五指比著：“沒多少啦，應(yīng)個急?！陛p微一笑，怎知倒啟唇露齒，白牙閃了閃——可愛而放肆的男子。綠薔薇仍記得那間茶室叫作“新永春”——后來阿潤被捉到警局，她便在里邊打麻將；當時還不知道他其實已有了毒癮。她保了他好幾次，外面的人已經(jīng)傳得很難聽；怎樣也沒辦法叫他們相信他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她看慣世情，太明白當中是如何，下場又如何。沉溺也要講究糊涂，不計較，把金錢交出去，把身體送上去，痛苦與歡愉雙重交叉地折磨著——她缺乏這種墮落的資格。

當日宰割男人的欲?；ǎ跄芪涔σ怀瘑适?。綠薔薇的手指在咖啡座的大鏡子上抹了一抹，笑道：“你知道我是誰，敢要我的錢？”阿潤懶洋洋地說：“慈善舞后，打救我也不過分?！本G薔薇嘴角淺淺牽動，欲言又止。

那年她三十五歲。她赤裸地從舞臺走回后臺，阿潤忽而把一件黑披風(fēng)罩在她身上。十多年后她躺在病床上，也不忘掙扎地走下來，找出這件天鵝絨披風(fēng)，雖然蒙了灰塵，可摸上去，卻依然很暖熱；如今隔了一段年月，橋斷水流，無法回顧，她不能抑止地，落下淚。歲月沒有給綠薔薇最大的優(yōu)待權(quán)，不過是把美艷媚惑的力量延長多幾年——維持得頗吃力。黑暗里的灼熱目光變冷變少，燈火減弱轉(zhuǎn)暗，她的玉貌蠻腰不復(fù)當年。即使有心力挽狂瀾，大概也難以逆轉(zhuǎn)。寶蓮舞廳倒了，投向五月花、吉隆坡夜總會、東方舞廳、奧迪大劇院，甚至游樂場……是滄桑無常的幻滅感覺。綠薔薇首次敏銳地感到黃金時代的太陽愈行愈遠，寒意一點點深了。阿潤走過來，以一張大披風(fēng)包住了這一身千萬人熟悉的女體——歷經(jīng)不同年代男人目光的迷戀沉溺，以此換取了一切。失去的無法一一計算，得不到的卻依舊是綺愁羅恨。阿潤輕聲問：“冷嗎？”綠薔薇回頭，一臉是淚，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光陰迷宮里走失的名字：彭，梓，純。一個錯過的人。原來事實可以面目模糊，不需要分明；一顆心穿過回環(huán)曲折的長廊，到了盡頭，最初不愿意的竟會是心甘情愿，盤算過多根本無謂；不是不明了底蘊，但到最后還是選擇他，就不是認命，這隱然有向生命彎曲的航路作一次任性的手勢。就是愛這樣了。她嫣然一笑，以凄楚的眼角等著所有人將這件事歸納為熟慣屢見的范圍里：姘居，養(yǎng)小白臉……提供金錢給俏郎君買白粉，跟過去墮進風(fēng)塵的前輩并無兩樣；有了前例可援，互傳語句之間也便順理成章地可以慨嘆，可以抨擊了。

新永春茶室里，綠薔薇靜靜地把一疊鈔票遞給曾阿潤。自此與他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愛孽情緣。直至過世，報章雜志為存厚道，總隱去這段關(guān)系不提，要后來世情變遷，有人寫娛樂圈秘史時，才以影射方式娓娓道來。

“往后彎?！?綠薔薇一手扶住養(yǎng)女藍櫻花的腰，沉聲叱責(zé)。廳里照舊是《櫻桃粉紅蘋果花白》的旋律縈繞，喇叭聲是如此妖靡淫麗；阿潤懶懶地靠在沙發(fā)上，看一眼又不看一眼，心不在焉。這年是一九七三年。

她始終未婚，卻過著形同夫妻的婚姻生活。

彩鳳相思筵

懶得說這半生有多少恩怨悲歡。與我這種相同歲數(shù)的，大概都上了岸，或許索性閉了眼，登上另一個世界。漸漸連說話的對象也沒有了——時光鼓動雙翼，愈拍愈快，沒多久，就要飛走。半躺在藤椅上，只有靠殘余而瑣碎的記憶來度日——像一些曾吃過的小吃美食，雖已穿腸過肚，但那甘味芳香仿佛縈繞不去，處處在騷擾著已變淡鈍化的舌尖，提醒過去的存在。不過是吃——如今可吃的甚多，止于口味問題……過時的不一定是好，反正我早已省卻了嘮叨的時間，去歌頌當年的佳肴良饌，嘲笑今日后輩品味下跌，廚藝之粗糙，來襯托自己——徒然犯上老人普遍性的毛病……我極在乎別人憐老惜貧的目光口吻。

生命之曲愈奏愈近尾聲，大抵也有個跡象——從前熟悉的種種都一一崩壞或變更。他們常掛在口邊緬懷的“京華商聯(lián)俱樂部”已看不見了——但我恍惚中拾級而上，推開彈簧雙葉門，里面燈光煌煌，雪白衣衫的媽姐笑吟吟替客人遞過外衣，挽在衣帽架上；甫坐在絲絨沙發(fā)上歇息時，已有人送上香茶和煙盒。藍紫色毛玻璃屏風(fēng)，隱隱瞥見正有牌局開始，輕語低笑，還夾帶著留聲機播出的流行粵曲，紅線女與馬師曾的《我為卿狂》——掀開布簾，有個婦人伶俐地端著托盤踱出來，是銀耳燕窩羹；忽覺面孔說不出地熟悉，欲問，婦人點頭，笑道：“先生，我是剛來的鳳姑?！币簧懋斈陭D女尋常衣衫，碎花墨點唐裝衫，雞翼袖口，從記憶里撥云散霧地踱出來。多少人亦是如此打扮，可我倒是一眼記得是她。到我風(fēng)燭殘年時，閑處無聊胡亂涂寫小文章，發(fā)表在報屁股——忍不住就提起她，一位四十年前的廚娘身影裊娜地晃過；屈指可數(shù)的美食經(jīng)驗，大部分是她的烹調(diào)——或許年月的某些奇異元素起了作用，玉粒金波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是，處處只記得這些巧思妙想，虧她弄得出來；廣東式貴妃雞，夾一塊入口，只覺肉中有肉，里邊釀著小片羊腿肉，味甘香濃，有桂皮馨香，酒氣微辛，肉的滋味層次分明，又互不沖犯；鳳姑的三絲魚翅，以筍絲田雞絲火腿絲拌入，湯底是以瘦母雞熬成，一早擱在炭爐上煮了好幾個鐘頭——清、醇、甜，翅身軟而不散，咀嚼間頗有口感。以后我就沒吃過好魚翅——現(xiàn)代婚宴虛應(yīng)故事加醋加油的實在不算。當然布匹生意難做之后，我便走下坡了，那也是鳳姑離開三馬路京華商聯(lián)俱樂部的事。數(shù)十年盈虧抵消，還存了些錢養(yǎng)老，接著看淡了人情——妻子病逝，兒孫各自成家——他們有自己的世界……我不必進去，也走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