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地(臺灣)
一日神
一日喜,一日怒……一日甜,一日苦……創(chuàng)造神、破壞神、保護(hù)神……人,誰能擺脫這些神?它們在天地之間形成一面天羅地網(wǎng)。
看起來是三分天下,世界之大,豈止此三神?三神各有兵馬,這些兵馬其實就是大大小小的宇宙諸神,它們掌控著萬物的命運;人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諸神聽了,只在我們背后竊笑。
話說有一個最不為人注意的一日之神,它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只和我們相處一日,就離我們而去,所以,從來也不為我們發(fā)現(xiàn),人因而輕忽了它的存在。
一日神身輕如燕,它天明來,夜半去,悄悄相處一日,就和我們說拜拜,何日再相逢,它不知道,每一個我們,誰也不知道。
不知道它在哪里,但知道它在,也知道它已經(jīng)走了。
一日神和一日神何時交換衛(wèi)兵?我們完全無法察覺,只是一日之隔,喜訊已成噩耗,為何相差天地之遠(yuǎn)?
昨日明明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只是睡了一覺,清晨醒來,世界仿佛全變了樣。
不對,就是不對,一大清早照鏡子,出現(xiàn)一個看了好讓人討厭的糟老頭,昨天還老得滿帥氣的,怎么一下子就丑了?此刻瞧著,就是不舒服。他拿起梳子梳啊梳的,怎么梳也梳不服帖,頭發(fā)就是不聽話,更尋不到一絲光澤;繼續(xù)梳,仍然梳不出一個樣子來,有的,只是溢滿腦際的懊惱。
俱往矣,生命就這么萎縮了嗎?六十年,整整一甲子,應(yīng)當(dāng)是無限長的生命,看來好日子都過去了,春花、秋月,全成了過去式,而夏日的燦爛,怎么我從未感受過,卻已經(jīng)成了杳不可及的夢?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著他的一日。一日之計在于晨,他最擔(dān)心一早起來惡兆臨頭,果然,整日的不順心,從自己的頭發(fā)引起??鞓房偸侨绨遵x過隙,而郁悶卻經(jīng)常如漫漫長夜無邊無際,啃蝕得他連胃都翻騰著痛,一旦胃不適,食欲全無,一天也就自然報銷了。
噢,今天的一日神,看來并非是兇戾的煞星,一定是一位懨懨之神,把我弄得一天都無精打采。趕快用柔和之心來擋它,千萬不要和它發(fā)生摩擦;講理要和講理的人講,神鬼更如此,一旦來了不講理的神,你就快閃,閃過這一天,天下太平,閃不過,會死人的,人死了,你就和鬼一樣,也成了鬼。
“我就是閃躲不過嘛!”所以啰,這世上早已鬼多于人。你就得更加小心地過日子,幸好保護(hù)神永在,一日煞星也只能糾纏你一天,明天會有一個吉祥的微笑之神向你迎面走來。
人間多么好,只要黑夜之后的黎明你醒得過來,樹在、花在,云飄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一輪旭日正冉冉上升。這人世間多美好,鳥正為你歌唱之際,你還可為自己煮杯咖啡,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樂聲更讓你感覺幸福已團(tuán)團(tuán)圍成一個圓圈,在蕩漾開來……
二十歲的時候,他像一架上升的飛機(jī),世界在他面前都是會飛的、上揚的,連他小小的陽具,也都經(jīng)常往上抬著頭;四十歲的時候,他讀《如何在四十歲前成功》,書上竟然這樣寫著:“四十歲不健康,健康不起來,四十歲不成功,成功不起來,四十歲沒有錢,有錢不起來……”到了六十歲,原先無神論的他,變成一個多神論者,且處處感覺與神同在。甚至,他認(rèn)為,每一日,都有一個“一日神”陪伴著……創(chuàng)造神創(chuàng)造了他,人人都該感謝自己的創(chuàng)造神;我的創(chuàng)造神是誰?有一天,突然他這么問自己,他要用溫柔的感恩之眼,向他的神膜拜?!澳悴挥孟蛭夷ぐ?,重要的是,請不要激怒你的‘破壞神就好了!”一種遙遠(yuǎn)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際,他看不到“保護(hù)神”的臉,卻清楚聽到一種來自它的關(guān)懷的聲音。原來“創(chuàng)造神”創(chuàng)造了他,最怕自己的作品不能長長久久地存活于世。“破壞神”無所不在,但只要不去惹它,破壞神也有它自己忙不完的工作?!皩Γ北Wo(hù)神微笑著說,“你不惹是生非,我的日子也可過得輕松自在?!?/p>
自從感悟到有諸神存在,如今他凡事小心翼翼,可“一日神”中搗蛋鬼特多,常來尋他開心,讓他經(jīng)常有虛幻之感。
他有兩串鑰匙,一串用來開辦公室的各種門鎖,一串用來開家里的門鎖。除了鑰匙,還有眼鏡和錢包,也是他經(jīng)常在尋找的。愛捉弄他的“一日神”,經(jīng)常喜歡和他玩躲迷藏,總以他身邊的這幾樣?xùn)|西逗著他玩——靜物是沒有腳的,卻怎么老是跑來跑去,“明明記得放在桌上”,桌上就是尋不到他要找的;“一日神啊一日神,我是有些年紀(jì)了,開始記不住這樣那樣?xùn)|西放在確切的位置,請不要整天和我過不去,一定是你偷偷移動,讓我總是不停地尋找?!?/p>
有一天社區(qū)開住戶大會,三十二戶人家互相怪來怪去,彼此說話都毫不客氣,左鄰右舍都有院子,院子里家家都種著花樹,樹長高了,難免枝葉會伸展到隔壁人家,于是起了糾紛。根據(jù)一種說法,你的樹枝進(jìn)到我家院子,我就有權(quán)把它剪除,結(jié)果是你剪我家的樹,我當(dāng)然同樣可剪從你家延伸過來的樹枝,如此剪來剪去,鄰居自然成了冤家。
這是什么神嘛,讓鄰居和鄰居都不得安寧!如果是“一日神”還好,臉紅耳赤吵一架,第二日彼此若肯反省,雙方說聲對不起,一笑泯恩仇??上н@不是“一日神”能解決的,“一日神”之上還有一位“月神”,“月神”的上司是“年神”。啊,有人為了一棵樹,變成一輩子的世仇,“年神”也不得不退在一旁,只好讓“破壞神”親自出征,從此隔鄰兩家成了世仇,吵到后來,刀啊槍啊全部出籠,結(jié)果出了人命,好好的人不做,全去做了鬼!
“我不惹破壞神,讓我心平氣和地過日子!”他在心底祈求“一日神”。是的,就算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有了一日的平平順順,明天就算有煞星登門,我也會低頭忍著,吃苦、受氣,本來都是人生免不了的運命?。?/p>
“真的嗎?”躲在門角的“氣神”顯然不信,它是一個讓人從早氣到晚的神。只要它和你纏上,包你氣鼓鼓地板著一張臉,也說不出什么原因,全身上下就是有氣,不想還好,越想越氣,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著自己什么,想起往事,更是件件讓人生氣。氣自己那么容易生氣,為何別人的臉上能經(jīng)常掛著笑容,可我就做不到,晚上睡在床上翻過來轉(zhuǎn)過去就是睡不著?當(dāng)然也為睡不著生氣,徹夜翻騰到天明。容易生氣的人,還在為一整天氣鼓鼓的自己生著氣。
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耙蝗丈瘛卑。裉煳业臍馍脡蚨嗔?,我不喜歡生氣的自己,明天給我一個心平氣和的日子吧!至于明日的明日的明日,“一日神”,我是子民,在天地間,我已看盡人生百態(tài),嘗盡人生酸甜苦辣滋味,在我離開人世之前,請讓我心平氣和地過一些平常日子,請不要再以驚濤駭浪考驗我,“一日神”,我只求能平凡地呼吸于凡人之間。
喜怒哀樂傷身,我只要平心靜氣過日子,“一日神”,請多派些老派且溫和之神保護(hù)我,那些古靈精怪、頑皮透頂?shù)摹耙蝗丈瘛?,讓它們和青少年去周游,少年人精力旺盛,也喜歡刺激,就讓他們一塊去攪和吧!
(選自2009年9月14日臺灣 《中國時報》)
身體一艘船
身體,是一艘沒有航道的船。從生命誕生的一刻起,他就和天上的云水中的魚一樣飄著游著。從早到晚,從春天到冬天,我們的身體游走于大地,就像船一樣在海洋里行進(jìn)著,有時后退,有時打轉(zhuǎn),有時也停泊到一個碼頭,或進(jìn)入港口休憩。
我讓自己的身體斜靠著,成為一艘會思想的船。隨著煙塵往事,想著人在大地上的存活。人,從誕生到死亡,航行于茫茫海洋,新日子轉(zhuǎn)眼成舊日子,新的一年嘆息之間來了又走了。我們活在短暫的時空里。只因為活著,生存著,就像船不停地來來回回開動著。有了身體這艘船,我們可進(jìn)可退,可駛往人潮,也可退出江湖。
我喜歡我的身體,因為他像一艘船。每天醒來,他把我駛到樓下,取出信箱里的報紙,順手將羊奶也帶上樓,就著燈光將報紙攤在早餐桌上—— 一個世界立即展現(xiàn)在我眼前。報紙把世俗人心的溫度傳染給我,有時感覺溫暖,有時整顆心開始淌血。有人告訴我,這是世紀(jì)末,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就要來臨,人類新一波的浩劫正在等待我們。
我,一艘航行了六十年的老船,想著我的生命、生命中的偶然必然茫然。四周不斷有新的生命涌來,紙船、小帆船、獨木舟……新人類是多么勇敢,他們什么也不準(zhǔn)備,一樣和我們并肩前行。我看著前面的大輪船,多么龐大的身軀,在汪洋中載浮載沉。當(dāng)年初航的勇猛,顯然風(fēng)一般地消逝了,他踽踽獨行,還能在這逆風(fēng)冷雨的海上支撐多久呢?我知道答案。人生的收尾還會有什么好戲?他最后會沉沒,我也會沉沒,隨后趕來的獨木舟、小帆船和紙船一一都會沉沒。但是我們怕什么呢?歷史會記載我們的航程,雖然歷史也將沉沒,沉沒才是這個世界最后的命運。
囡囡寶寶,你是一艘什么船?汪洋大海一片,為什么我們竟然撞上了?噢,兩艘撞在一起的船,是喜劇還是悲???或是悲劇之后的喜劇,喜劇之后的悲劇?人類還能演出悲悲喜喜、喜喜悲悲之外的什么劇呢?
噢,什么荒謬的悲喜劇全都出籠了。在這個號稱后現(xiàn)代的末世代,人咬狗已不是新聞,人變狗或許才是新聞。用身體的船繼續(xù)向前航行吧?;钪?,就可欣賞光怪陸離的世界,看盡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這是人性大解放的年代。地府天宮想象不出的情節(jié),魔術(shù)師全為我們變了出來。聲光視聽,更是國際水準(zhǔn)。誰的魔術(shù)變得巧,誰就是這個世界的王。
我望著陽臺上一雙又一雙的鞋,這些像船一樣的鞋,它們載我行過大街小巷,讓我成為城市的眼睛。我們的城在春夏秋冬里老了,我們的城也因為春夏秋冬而年輕。許多遺忘的老歷史被翻陳了出來,另一些新綠,卻蓋上了黃土。這會兒的羞辱,曾經(jīng)也是人們歡呼過的榮耀。一棵樹的茂盛、憔悴,原來就是一座城的故事。
我的身體是我的船。二十年前,我就揚帆遠(yuǎn)航,越過太平洋。我也曾徜徉地中海,更游歷了巴黎的母親——塞納河。不要對這世界抱怨,這世界一直是美麗的。我們要為自己活著驕傲,要為活在當(dāng)代感到榮幸。特別是,我們活在中國,險象奇象且有點異類的中國,一個古老又絕對新鮮的國家——透過五千年歷史文化,我們看到自己國家齷齪的和龍飛鳳翔的一面。人要愈活才愈知道,世間的真相其實不容易看到。人是矯情的,城市是矯情的,連我這艘船也是矯情的,不是嗎?我們從來不曾赤裸著站出來。有誰看過原木船?不管是什么材料的船,都要上漆。上漆是對船身的保護(hù),穿衣也是。我們用衣服保暖,也用衣服和朋友保持距離,保持我們的尊貴。
而你,囡囡寶寶,我們是赤裸的,我們用赤裸的身體相互取暖,兩艘糾纏在一起的船。我們飄浮在海洋,我們是兩塊原木,可以互相拆解,也可以拼裝合成一艘船。
一艘船,一艘愚人船,這世上數(shù)以億計的愚人。可笑的是人人都自以為不凡,自以為是美少年、美人兒。其實,我們一點兒也不美、不年輕。所有年輕的、氣盛的、自戀自傲的,讓生命繼續(xù)往前走三十年。三十年的光陰,在億萬年的時空里,只是眼眸一眨,而你已經(jīng)老了。對著鏡子誰都可以瞧瞧自己,皺紋一橫一畫地長出來。眼袋有沒有,每個人心里都有數(shù)。身體這條船,如此不堪一擊。脆弱是你的名字,搖晃在茫茫人海。人啊人,可憐的是人人只望見別人的老,別人的丑,從來不曾想到自己也是愚人船上群愚之中的個愚。
你說你是一艘船嗎?你航進(jìn)了漆黑的世界,你是在黑夜的海上。光亮,在世界的另一端,日與夜連貫著。我身體的船,用睡眠銜接太陽與月亮的換班游戲。世界的彼端,開著一片美麗鮮花,大地欣欣向榮。成長著的年輕人,眼前除了希望,還有夢,你不做夢嗎?你這艘老船,你忘了自己曾經(jīng)年輕。地球是圓的,時間也是圓的。你的船舊了、破了、沉了,新的船一艘又一艘正在進(jìn)行他們的初航。何況,這世間多的是不老的老人,不是嗎?你聽誰說過圣誕老公公老了?老人不是永遠(yuǎn)圍在我們四周嗎?這世界從來沒有缺少過老人,也就永遠(yuǎn)會有自稱像船一樣航行著的老身體,以及老牛老馬老公雞,以及老鐘老鞋老冰箱,還有老婆和老情人。讓老的和老的涂上微笑的漆,也漆上希望和夢。讓一艘艘慢慢行駛著的老船,全身上下都閃出光亮。
我想飛,我的身體掛滿了零件,我飛得起來嗎?我必須提醒自己只是一艘船。如果青春靠緊我的身體,我想,自己會是一艘飛船,可以飛得起來的??上?,貪心讓我掛滿零件,我的身體成為一座欲望之城。
讓城,坍塌吧,恢復(fù)我為一艘船。我喜歡自己的身體像一艘船,甚或只是一葉輕舟。我要趁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游歷這個世界。
囡囡寶寶,請攜手與我同行。
(選自1997年1月13日臺灣 《中國時報》)
角落·畫面
六十年前,一九四九年,我十二歲,父親受不了母親整天嘀咕,準(zhǔn)備帶我們返回上海。想不到逃難的人潮一波波從基隆碼頭上岸,原來國共內(nèi)戰(zhàn)如火如荼,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失守,父親終于有了借口,不是他不肯帶母親回上海——從小生在蘇州,長在昆山卻喜歡上海的母親,夢想從此破碎,她再也回不去上海。一直要等到三十八年后——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一日——臺灣開放探親,民眾重新可以返鄉(xiāng),母親才回到上海、昆山和蘇州……前后兩次去回,她選擇終老臺灣,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一日逝世,享年八十四歲。
父親就沒那么幸運,他于一九七○年九月過世時只有六十九歲,兩岸還在互相為敵的年代,因戰(zhàn)爭而隔離的游子,誰也別想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祖父母一一過世的時候,父親不能回去奔喪;父親過世,同樣,浙江永嘉(溫州)的鄉(xiāng)親,我想連訊息都無法得到,就算知道了,也只能仰天長嘯。
當(dāng)年身為農(nóng)夫農(nóng)婦的祖父母賣了田地供父親讀大學(xué),怎想到他遠(yuǎn)去上海,再跨海渡臺,一個長大了的兒子,戰(zhàn)火隔絕兩岸,父親和祖父母再也沒有機(jī)會見面,連帶著祖父母當(dāng)然更見不到他們的孫子;我從生下來從未看過他們,所以祖父祖母對于我只是一個名詞。
我生活在自己的一個角落。我的祖父母生活在屬于他們的角落。臺北和溫州,各有老的一代和小的一代。明明有血緣關(guān)系,卻因戰(zhàn)爭讓原本一個家庭成為陌生人。這種詭異的畫面,在我腦海中不只占著一個角落,角落里還有更多的畫面,已經(jīng)六十年了,仍久久揮之不去。
永難忘記的一個畫面是隔壁孫伯伯吊死的場景。他一個人渡海來臺,住在公家配給的宿舍里,和照顧他生活的年輕女傭發(fā)生了關(guān)系,把女傭的肚子搞大了。孫伯母就在那節(jié)骨眼上,從大陸逃到香港,辦了許多手續(xù)又從香港千里迢迢來到臺北,找到先生的家里還來不及興奮,竟然發(fā)現(xiàn)先生藏著懷孕的小女人,一夜?fàn)幊车慕Y(jié)果,第二天清晨孫伯母醒來看到自己的先生懸梁而死,身子早已冷。孫伯母從此守寡,她變成一個臉上再也沒有笑容的人。有時我會在福州街蔡萬興飯店看見她彎著腰的身影,九十多歲的她顯得格外孤零,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然后獨自離去。
時移境遷,今天,沒有人會覺得婚外情有什么大驚小怪,可在六十年前,那是嚴(yán)重得天都會塌下來的事情,孫伯伯就是受不了那壓力而自殺身亡的。而孫伯母罪不在她,但因先生死了,她深感自責(zé),她恨自己吵鬧不休,把所有的罪過攬在自身,自此,不快樂成為她的注冊商標(biāo)。
孫伯伯死時三十五歲;孫伯母當(dāng)時只有二十九歲,她一生未再婚。她的幸福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埋葬在一場戰(zhàn)火里了;要不是戰(zhàn)亂,她和先生不會分隔兩地,更不會突然多出這么一個懷孕的小女人。
還有一個畫面也常在我心頭涌現(xiàn)。那時農(nóng)復(fù)會成立不久,引進(jìn)不少留美的歸國學(xué)人。其中有一對年輕夫婦,都在農(nóng)復(fù)會服務(wù),他們租了對門林伯伯家的一個房間。那時可能因為克難年代的關(guān)系,一般住家還不十分講究衛(wèi)生,看在這對年輕夫婦眼里,他們顯然有太多的不放心。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天天把消毒掛在嘴上,廚房廁所里的每一樣用品都要消毒,每次吃飯之前,不但碗要消毒,筷子也要消毒。這么愛清潔的一對夫妻,后來從寧波西街搬到南昌路一幢新蓋的二層樓建筑,夫婦倆請林家四千金和我到他們家吃飯,仍然不停地在廚房里消毒各種餐具。原來環(huán)保觀念早就深植在他們心中,后來他們回臺服務(wù)三年期滿,又返回美國,從此再也沒有他們的音訊。
在王永慶于一九五四年成立臺塑公司之前,塑膠已經(jīng)是一件讓人產(chǎn)生好奇的新材料,父親嘴上就經(jīng)常掛著P.C.、P.C.的。原來,爸爸雖在北一女中教英文,后來轉(zhuǎn)到南昌路、公園路(現(xiàn)煙酒公賣局對面)口的樟腦局服務(wù),但他其實一直想做貿(mào)易,所以經(jīng)常有海外的各種樣品和商品目錄郵寄到他的信箱(爸爸在那么早的年代,就在臺北博愛路郵政總局開了信箱,直到一九七○年過世,他仍租著郵政信箱),塑膠品是那個年代當(dāng)紅產(chǎn)品,那也是尼龍、達(dá)克龍、帝特龍、特多龍、毛麗龍、愛絲龍和什么龍流行的年代,連男人穿的襯衫也常常都是半透明的尼龍做成的;因為半透明,人們還喜歡在上衣口袋里放一張百元大鈔,以示自己是有一些錢的人。
那是多么貧窮的克難年代,口袋里讓人看到放著錢,當(dāng)然是表示一種炫耀,甚至于家里用的家具,或書籍雜志上都要上一層膠,一切要看起來光光亮亮的。后來臺灣流行的磁磚文化,也是因為磁磚有一種光亮度,東貼西貼,許許多多建筑物墻面都貼著磁磚,配上一面紅門,家家戶戶如此,一直要等到外國觀光客嘲諷“到了臺灣像是一腳踩進(jìn)廁所里”,磁磚文化才逐漸退潮,連帶著書籍和雜志開始改用霧光,用到幾近浪費的銅版紙,才為大家知曉那是一種缺少質(zhì)感的紙張。
塑膠統(tǒng)治臺灣超過五十年,一直到今天,塑膠碗、塑膠杯無所不在,塑膠袋更是如影隨形,想丟也丟不掉,而我們還必需承認(rèn),塑膠用品明知它會溶解毒素,但人們似乎已經(jīng)離不開它了。
六十年,隔了六十年,我已經(jīng)七十二歲了。臺灣,從克難年代走來,經(jīng)過繁華、富裕,開始崇尚簡約,會妙用對比色,也懂得同色搭配的質(zhì)感,從建筑物到個人穿衣,如今旋轉(zhuǎn)一圈,雖然我們又進(jìn)入窮困年代,但大家的眼力和敏銳的感受度,都和當(dāng)年克難時代的人們不一樣了。我們已見識過各種場面,從熱戰(zhàn)、冷戰(zhàn)、國民黨的白色恐怖,到民進(jìn)黨陳水扁的貪瀆,都讓人們大開眼界;而李登輝橫跨日本、共產(chǎn)黨、國民黨、民進(jìn)黨以及臺聯(lián)黨,像這樣的人物我們都領(lǐng)教過了,還會害怕什么人?六十年的臺灣代表著豐富、魔幻、多元、驚奇以及不可思議,是活在任何地方都無法相遇的神奇,這是一個比天上彩虹更多顏色的島嶼,從最貧困到最富裕,從最富人情味到最無情無義,從最純樸到最奢華,從最有辦法到軟弱無能,從創(chuàng)造神奇到無奈嘆息,世上所有不可能發(fā)生的事,都會在臺灣發(fā)生……在這個島上生活六十年,讓我感覺仿佛已經(jīng)活了好幾生。在我心底的角落,不管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或新住民(住了六七十年、八九十年,仍然是新住民,真像是吃到了新鮮的大白菜),我們都應(yīng)感到幸運,感恩千載難逢的奇遇,我們竟然在這個島嶼上碰在一起,互相取暖,卻也愛恨糾纏,或許還在吵著。但無法否認(rèn),我們就是生活在一條船上,不肯解開死結(jié),也就只好在海上東西南北無方向地繼續(xù)漂蕩了。
(選自2009年3月4日美國 《世界日報》)
百年人生·起承轉(zhuǎn)合
——外加一首詩,為重陽節(jié)而寫
首先,要向已經(jīng)超過一百歲的人瑞和接近一百歲的老爺爺老奶奶告罪,看到這個題目多少會有些不舒服,就像為九十七、九十八或九十九歲的老人家祝壽;你說“祝你長命百歲”,聽在老壽星的耳里還真不是味道,他心里會想,難道我只剩下一兩年好活?
所有靠近一百歲或已活過一百歲的老人都是福星,都是前世修來的,也是你今生愛惜身體的福報?;畹嚼希€要活得好。我的侄女柯寧寧,住在美國圣馬雷諾,她的鄰居是一位高齡百歲的人瑞。一提到人瑞,你可能認(rèn)為一定是雞皮鶴發(fā),老得令人生畏,不,不,柯寧寧的這位鄰居,是位女性,是位摩登的女性,或許你覺得不可思議,她每天都會在她家里附近社區(qū)開車轉(zhuǎn)一轉(zhuǎn),到了晚上,家里三不五時都有舞會,四面八方不知哪兒轉(zhuǎn)來的一大堆老先生老太太,沒有百歲,也都高齡九十以上,他們喝酒、聊天、跳舞、唱歌、讀詩,啊,真是快樂的人生。
其實,如果世間沒有戰(zhàn)爭,人和人之間和諧相處,不斗爭,不鬧事,生活規(guī)律,不暴飲暴食,做一個百歲人瑞不是夢,人人可以活到一百歲。一百歲正是一個世紀(jì),我們常說圓滿圓滿,一百歲的人生,才是人生大圓滿。人生就像一場萬米賽跑場,能跑完一圈——跑到人生終點,才是人生幸福的完成。
老天本來給人的陽壽就是一百歲??上Т蠖鄶?shù)人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該睡不睡,而且縱欲過度,折損了寶貴的生命。
百年人生像一首歌,如果不急不緩地將人生之歌唱完,可分起承轉(zhuǎn)合四個階段——每個階段剛好都是二十五年。
第一個二十五年,自呱呱落地到二十五歲,是人生一切的開端,人生也是從這個階段“起”始——從嗷嗷待哺,到牙牙學(xué)語,然后讀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沒有機(jī)會入學(xué)的,仍可在家里、廟里或社會上,學(xué)做人的道理。等到二十五成為成熟之人,就開始承擔(dān)人子的義務(wù),負(fù)起一個成人應(yīng)盡的責(zé)任。
二十五至五十歲,是人生的黃金時期,創(chuàng)業(yè)、成家、養(yǎng)育子女、孝敬父母,人生在這一個階段,責(zé)任最重,得“承”受一切的重責(zé)大任,就像一棟建筑物的一根棟梁,壯年人生,上有老,下有小,正是家庭里的一根大柱子,要挺起全力,嘗盡人世間風(fēng)雨陰晴。
人生第三個階段,是“轉(zhuǎn)”的人生,也就是從五十一至七十五歲,這二十五年,是人生的另一個高潮。人活一輩子,不能像老牛一樣,永遠(yuǎn)挑負(fù)重?fù)?dān),進(jìn)入五十歲后,人生旅途,已至中站,好像看戲看到一半,需要中場休息——換場之后,人生邁入另一境界,要以“轉(zhuǎn)”換人生的態(tài)度迎接新的下半場人生戲碼。
“轉(zhuǎn)”,如何轉(zhuǎn)?五十歲以后的人生,重要的是要培養(yǎng)人生新的興趣。卸下人生的責(zé)任,或游山玩水,或與大自然為伍,減少賺錢的念頭,多讀書,多聽音樂,多與藝術(shù)生活結(jié)合。重新發(fā)現(xiàn)人生活著的趣味和意義,以前因忙碌的生活而忽略的許多人生樂趣,此時均應(yīng)一一找回來。人生像舞蹈,跳到流汗忘憂,才知人生律動的節(jié)拍里,原來隱藏著這么輕快的舞步,自己卻從未發(fā)現(xiàn),啊,“轉(zhuǎn)”的人生,終于讓人感受到不虛此生。
人生的第三個階段,完全為自己而活。這是生命的收獲期,就像秋日,總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而稻田里金色的稻穗,讓終于也為自己活著的人,覺得活著真好。生命的福報,越發(fā)讓人感恩。
然后,像夕陽西下,仍是晚霞滿天。此時,我們的生命進(jìn)入第四個階段——“合”,與天地合一,與自然合一,與朋友、子孫合一,即便終生未娶未嫁的人,也需與自己一顆心合一,在“合”的氛圍里,七十五至一百歲的最后最寶貴的二十五歲生命,應(yīng)改扮“付出”的角色,把身邊儲藏的財富捐出來,根據(jù)自己的實力,盡量幫助值得幫助的年輕人,或孤苦伶仃極為不幸的孤獨老人,讓苦命人偶爾也得到些微歡樂。
人生最后階段,一定要變“獨樂樂”為“眾樂樂”,從“取的人生”變成“給的人生”,只要肯給,老人會發(fā)現(xiàn),陪在四周的全是笑瞇瞇之人。人一旦不計較,快樂就在我們身旁。 “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活到百歲,更會發(fā)現(xiàn)人間真是無限美好。這樣微笑著離開的人世,留在我們腦海的將是無憾與感恩!感謝自己曾經(jīng)在人世游歷一場,原來,活著就是一場豐富的人生之旅。
老人之歌
生病,是身體對我們的抗議
要謙卑傾聽,來自生命的警訊
我不傳簡訊
我只接受警訊
存活在大地之上
警訊來自四面八方
不要和新人類
比酷比狂比風(fēng)流
要時時記得抬頭觀天象
傾斜的世界暖化的地球
隨時會將貪婪之人
狂掃進(jìn)地層下
海也會翻過來
將人這種動物全部殲滅
莫說龍卷風(fēng)或土石流
還有無所不在的微生物
正覬覦著我們的身體
譬如一場小小的感冒
就是身體傳來的警訊
病毒正全方位向我們進(jìn)攻
明天醒來看似輕微的喉嚨痛
說不定就是你我的致命一擊
哦老了別忙傳簡訊
耄耋之后要時時刻刻
警覺來自飛機(jī)車輛空氣和浴室滑石的生命警訊
(選自2010年10月15日臺灣 《人間福報》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