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興
一
1
關于我妹妹的早夭,在我逐漸懂事后衍生出多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妹妹是不滿一歲時,在一場午睡中一睡不醒的。據(jù)說,死因非常含糊不清,醫(yī)學上叫什么“嬰兒猝死癥候群”。
第二種說法是母親抱著一歲多的妹妹蕩秋千時睡著了,妹妹于是從母親懷里滑落,頭部著地,喀勒一聲折斷脖子。一直到我念中學以后,我還時??吹轿铱蓱z的母親一頭蕩秋千一頭哼著兒歌,在我們精心布置宛如叢林迷宮的花園里,她莊嚴如圣母,美如流星,使我實在不想進一步思索母親是不是因為失手而失去她心愛的女兒。
第三種說法是,母親在一個夏日午后推著嬰兒車在花園里散步,在池塘邊一棵熱帶柳下睡著了,嬰兒車在沒有任何預兆下突然打滑沖向池塘,睡夢中的妹妹和嬰兒車于是一起沉入水里。
還有一種更奇怪的說法。一個夏日傍晚,傳說中企圖獵取父親人頭的達雅克青年翻墻進入我家時震懾于我母親的美貌,強拉著我正在哺乳的母親的手進入雨林。青年壯碩俊美,母親失魂落魄。兩人在獵人搭建在巨樹上的瞭望臺上度過七天七夜,食野果,吮雨水,赤身露體暴露于日月星辰中,為土著所目睹。七天后母親回到家中時妹妹已身染怪疾回天乏術。但也有人說母親和達雅克青年在瞭望臺上繾綣綢繆時,妹妹不幸從瞭望臺上滑落,脊椎骨碰砸在一塊大板根上。
據(jù)說母親和達雅克青年分手時跪在瞭望臺上苦苦哀求,聲淚俱下,但青年不為之所動,他一腳踹開母親對他下肢的擁吻摟抱,跨過妹妹僵硬的尸體,登上一根樹干,像云豹無聲無息消失在雨林中。
總之,我學園藝的母親不肯讓大伙埋葬妹妹,她繼續(xù)讓妹妹睡在她的小床上,每天對著她唱安眠曲和兒歌。她大概以為妹妹只是像植物過冬暫時凋零,春天就會恢復元氣。
起初我只在經(jīng)過母親臥房時聞到臭味,數(shù)天后臭味開始迅速彌漫整個客廳。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衣服堵住門縫,對著窗口呼吸花園里的新鮮空氣。那時候花園雖然已經(jīng)生氣蓬勃,但當時情況比起幾年后的繁華不可同日而語。
父親和幾個工人從母親手里搶走我妹妹走出大門時,母親又忽然朝他們沖過去。在爭執(zhí)過程中我看見母親扯斷了妹妹一條手臂。往后半年,我睡覺時總會用一堆衣服堵住門縫,生怕再聞到那種氣味。
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每當看到成熟的榴梿從幾十米高度撲通一聲掉到地上,或是巨大的波羅蜜葉子從樹上飄落時,我就會想起我一歲的妹妹浮游空中的模樣。據(jù)說那座瞭望臺離地十多米,我如果有先見之明,知道母親沉迷于男歡女愛渾然忘我而事前苦守瞭望臺下,也許可以將妹妹接個正著。
我妹妹的早夭仿佛熟果或枯葉的墜落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那長相模糊的小女嬰在我一次又一次回憶中變得越來越虛假,最后成了一種不真實的回憶。
妹妹去世后母親肚子逐漸膨脹,九個多月后生下一個男嬰。嬰兒濃眉大眼,鼻挺唇厚,膚色如棗,一望而知是個野種。嬰兒誕生后第二個清晨父親穿著獵裝手拿獵槍背著一個行李袋趁母親熟睡時懷抱嬰兒走入雨林,連續(xù)在雨林狩獵七天,擊斃十多頭兇猛的肉食性動物,七天后回到我家時嬰兒已不知去向。
我看見父親滿臉不在乎地走入臥房彎下身子將他一臉于思湊向床榻上似睡非睡的母親輕聲細語,神情有如一個懺悔的壞蛋。母親雙手攤在胸前十指握著一個黑乎乎的十字架,眼含淚花連續(xù)七天,冷漠懼怕。父親說完話后親吻母親手里的十字架。母親突然伸出左手抓耙父親的臉,以右手中的十字架擊打父親額頭。父親左手一揮,掙脫母親糾纏,離開臥房。
父親經(jīng)過我身邊時兩眼浸泡在從他額頭傷口流淌下來的血水中,狠狠瞪著血肉模糊的我說:雜種。
我不知道父親撒了什么謊,但我猜想母親當時可能不知道我那同母異父的小嬰兒的實際下落,否則她的反應必然不止于此。
2
五十年代中期,父親在臺灣完成大學學業(yè)后帶著他的臺灣女友回到僑居地北婆羅洲成家立業(yè)。父親是婆羅洲土生土長的華僑,而且在那兒完成中學教育,他是最早的一批到臺灣求學的學子。父親回到婆羅洲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我誕生了。五年后,我早夭的妹妹也誕生了。
父親是一個十分怪異的家伙,年輕時候我百分之百討厭他。這老頭聰明絕頂,高中時曾經(jīng)得過全國數(shù)學比賽冠軍,在一項國際性數(shù)學競賽中打敗包括來自各國大學的數(shù)學資優(yōu)生。當時鄰國新加坡大力提倡優(yōu)生學,新加坡大學醫(yī)學系希望父親死后捐出他不平凡的頭腦作為醫(yī)學研究。父親拒絕了這項榮譽后,幾家小報和雜志居然說那所大學只想把父親的頭腦泡在福爾馬林里,和另一個泡在福爾馬林里智商平庸的頭腦擺在大學部某個明顯地方供人比較和欣賞。一家英文日報甚至報道大學部已雇請婆羅洲土人在父親最成熟和智力最頂尖也是最傲慢時候獵取他的人頭。
或許正是這項謠言使那位潛入我家企圖偷竊的達雅克青年被形容為一位勇猛的獵頭族,其實他覬覦的不是父親的人頭,而是我家財富。青年侵入我家后發(fā)覺,所謂我家財富,原來都比不上我母親的美貌和溫柔。
像父親這么優(yōu)秀的學生高中畢業(yè)后自然可以輕易獲得國外各大學提供的獎學金,但他獨排眾議在祖母慫恿下回到臺灣完成大學學業(yè)。他的大學母校沒有提供半毛錢獎學金,也不知道他的頭腦完美得可以成為藝術品。
我從來沒有興趣問父親為什么念土木工程系,但他后來娶了念園藝系的母親我認為倒是絕配。
父親畢業(yè)后賣了祖產(chǎn),在接近雨林數(shù)百米外買了一塊荒地,根據(jù)荒地從雨林延生出來的十幾棵高大喬木和地形親手設計和監(jiān)工建造了我們現(xiàn)在的房子。妹妹去世后,母親除了繼續(xù)維護那幾棵野生植物外,還以數(shù)百年來華人移民的墾荒精神近乎瘋狂地在房子四周栽種千奇百怪的花卉樹種,歷經(jīng)十多年歲月才逐漸衍生出母親心目中的滿意模樣。
家土廣大肥沃、莽叢生命力頑強,熱帶植物惡斗成性、妯娌爭奇斗艷婆媳不和,所鬧出來的情緒使母親成為一個忙碌的職業(yè)園丁。
母親當初墾荒這片花園可說吃盡苦頭。母親發(fā)覺她幾天前才鏟平的耕地轉(zhuǎn)眼間已長滿野草,播種不久的苗芽還未抽長已被一旁的莽叢覆蓋,已培植出規(guī)模的花卉迅速被爬藤或寄生植物絞殺。莽叢旺盛的生命力、戰(zhàn)斗力和生長速度遠勝于母親移植的熱帶植物。我那時候大約七八歲,時??吹侥赣H沮喪地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眼前好像浪潮永無止境涌來沖刷淹沒她辛苦培植的小苗子,這時候我會走到母親身邊嘗試拿起一根鏟子,用象征多于實質(zhì)的動作幫忙母親。母親有時候置我于不顧,有時候突然扯開襯衫將我拉向她汗?jié)竦男厍?,我于是貪婪地吸吮從母親乳頭崩潰而出力道強勁的乳汁。
母親觀察忖度,發(fā)覺南洋居民一年到頭焚燒莽叢以利耕耨播種,南洋人呼為“燒芭”。莽叢廣袤堅韌,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兩次焚燒不足,“燒芭”年復一年進行著,似乎如此就可以徹底拔除壞苗窳種。母親看著花園里的惡草敗樹,決心仿效“燒芭文化”。她將花圃分切成十多塊,每天一塊一塊地焚燒。被焚燒過的土地迅速抽長莽叢和可能是透過空中播種方式發(fā)芽的小樹苗后,母親不給它們?nèi)魏纬砷L機會即施放第二把野火。這項工作漫長而危險,一點疏忽就可能波及鄰居或雨林,因此母親不允許我太靠近,直到最后一兩年我將近九歲時,母親才允許我拿著盛滿河水的小塑膠桶在一旁嚴陣以待,火勢控制不住時我就在母親一聲令下將河水澆向野火,雖然它們發(fā)揮不了太大作用。
我對這項火燒花園的記憶深刻因為它正是我的“紅火雞”歲月。母親雖然禁止我接近野火,可是我總有辦法悠游其中,用小腳踩踏小火苗,無聊時就拉開褲管對著野火撒下一泡熱尿。我的小雞雞開始腫脹變紅,龜頭碩大像門把,但不痛不癢,撒尿依舊利索。莽叢毒辣,土地濕熱,野火一悶燒,瘴癘疫氣蒸發(fā),這時打開褲襠撒野,據(jù)說大人陽氣已足抵擋得住,小孩發(fā)育不全容易“失陽得陰”,熱火上身,小雞雞遭殃。南洋鄉(xiāng)下野火連綿,小孩普遍罹患此病,可見得喜歡對著野火撒尿的不止于我??柘录t腫的小雞雞和睪丸哆哆嗦嗦,頗有怒氣,狀似裝腔作勢或調(diào)情的雄火雞,才有上述雅號。
母親用手輕彈我的小雞雞并揉搓睪丸,手里拿著一根黑鐵管。鄉(xiāng)下人起灶煮菜時常用一根鐵管湊到嘴里鼓氣生火,據(jù)說要治好“野火雞”只有用這種鐵管“以毒攻毒”對準小雞雞吹氣,而且吹氣的人必須是生育過的女性。母親鼓起腮幫子將鐵管湊近我腫脹媲美大人的小雞雞呵氣時我感到胯下一陣涼意舒暢無比。說也奇怪,第二天小雞雞已消腫恢復原來的少不更事,但我對著野火撒尿的習性不改。我記得直到我十歲以后母親才不再對著我的小雞雞吹氣,因此母親焚燒花園的日子根據(jù)我的“野火雞”衍生的記憶足足有三年之久。
其實母親的“燒芭”習性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始終沒有停止。她只要對其中一塊花圃感到不滿,最徹底的做法就是放火燃燒重新栽種。焚燒面積稍大時母親會雇用工人控制野火。在強烈的西南季候風吹拂下火勢通常銳不可當,工人也經(jīng)常被圍堵在當時已是錯綜復雜的迷宮花園中幾乎因此喪命。
那真是一個飄蕩不定、波浪連綿、暗潮洶涌的花園。我小時候只要往園中什么地方一站,就覺得自己像滄海里的一葉小舟不由自主地四處游蕩,不消十幾分鐘,我就迷路了。我發(fā)誓,即使我曾移動,大概也就挪了那么幾步而已??墒钱斘遗郎弦豢么髽涮魍麜r,我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突然像斷了線的風箏被吹刮到花園最偏遠的一個角落。我必須花一大把勁,不停地爬樹眺望,像一尾逆流行走的小魚,進進退退,彎彎拐拐,才有可能回到我原來的所在。
有時候我好不容易辨識出其中幾支路徑了,但過不了幾天,它們就因為花卉樹種的快速繁衍或在母親的新栽乍剪下變成另一個吞食我的暗潮或漩渦。
我母親,我園藝狂的母親,永遠不滿足地像雕鑿藝術品那樣雕鑿她的花園。在母親陰晴不定難以捕捉的情緒中它們變幻莫測。母親培育植物的溫柔像哺乳,鏟除植物的兇狠像謀殺。
當我站在花園中和我后來搭建的瞭望臺上觀看母親忙祿而神經(jīng)質(zhì)地整理花園時,我突然感受到某種類似女媧補天或精衛(wèi)填海之類偉大而荒謬的悲劇。
十八歲時我對著野火盡情撒尿,果然發(fā)覺那話兒再也不會腫脹變紅,或許那種鄉(xiāng)間迷信真有其事,而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
3
父親學生時代的神童聲譽使他大學畢業(yè)后成為本地私人企業(yè)和政府部門爭相聘用的人才。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他同時擁有幾份工作。父親平常不見得十分忙碌,他了解自己有多聰明,不必太忙碌就可以過好日子,只有平庸家伙才忙著討生活。洲長、省長籌造新官邸時,竟不聘用歐美留學生而看上父親——他的學位在本地根本不被承認——就可見得父親工程師的魅力和聲望了。父親親口告訴我他替汶萊國王設計一座高爾夫俱樂部時,酬勞可以購買一輛勞斯萊斯,零頭足夠我們一家子到巴厘島玩一個月。事實上,國王本來想將他車庫里八十多輛勞斯萊斯贈送一輛給父親作為酬勞的。
國王沒有贈送勞斯萊斯給父親和引擎蓋上的女神塑像有關。國王的八十多位勞斯萊斯引擎蓋上的美麗女神一律雙膝著地,儀態(tài)卑微謙恭,迥異于一般昂首作飛翔狀的塑像,充分說明回教國家女人的奴婢形象。
“這塑像對你們中國女人好像不太尊敬,”國王體貼又傲慢地說,“我們可以同時擁有四位合法太大。你們不行。中國人太迂腐了。”
父親不置可否。我想國王陛下多慮了。當我逐漸看透父親后,我知道女人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那八十多位忸怩作態(tài)的女奴。如果父親向英國廠商訂購勞斯萊斯,他會干脆叫對方在引擎蓋上雕塑一頭母驢。
父親對自己的工作才華十分自負,而且充分反映在私生活里。記憶中,父親的朋友包括王公貴族、政要富賈、賢達聞人各色人種,他們除了組織當?shù)鬲{子會、扶輪社,還成立了許多私人俱樂部,什么狩獵、潛水、高爾夫、網(wǎng)球、飛行、游艇、板球聯(lián)盟,都是自大狂妄和我父親一樣討厭的家伙。
我家是他們最常集會的地點之一,因此雖然我對這些家伙一點也不感興趣,碰面的機會倒是不少。通常那是周五或周六晚上,父親照例要我穿戴整齊一個個向賓客問候,然后,父親冷冷地說:“閃到一邊去,別讓我再看到你?!?/p>
有一回宴會進行到深夜,一只迷路的夜梟沖入客廳在天花板下來回逡巡。父親關上門戶,從他的私人軍火庫里拿出四支獵槍請客人射殺夜梟。那批醉醺醺的家伙總共發(fā)射了三十幾顆子彈,最后射下夜梟的客人是一位后來投往叢林的足球國腳,傳說他一年多后以雨林為家和一百多位游擊隊對抗政府軍時,是游擊隊十分倚重的狙擊手和殺手,曾經(jīng)在一次國慶游行時隔著一百多米射殺一名告密者。難怪醉得七葷八素,槍法依舊神準。
射殺夜梟的那天晚上,我坐在書房里看著窗外對面春喜的臥房,聽見槍聲后我走到書房外陽臺上遙望大廳,看見大廳燈光忽明忽滅,一位女士爬上餐桌,下半身泡在一個裝滿雞尾酒的大型玻璃杯中,男士們爭先恐后舀取雞尾酒,有人甚至將整個頭顱伸到玻璃杯中。
這些家伙真是瘋了,我想。
下一個宴會中我將事先捕獲的一百多只蝙蝠放生到客廳中,賓客們用完父親庫存的彈藥只射下十多只蝙蝠。一位警察騎機車巡邏經(jīng)過我家時以為里頭發(fā)生槍戰(zhàn),賓客之一的省長利用警察攜帶的六顆子彈射下三只蝙蝠。那天晚上大部分賓客都喝醉了。一位市議員的肩膀被流彈波及幾乎喪命。十幾位女士從深夜嘔到天亮。一位意識不清的年輕女士裸著半邊乳房輕扣我的房門。
父親知道我和蝙蝠事件的關系后,告訴我以后晚宴時向賓客問候的客套也免了。
我不知道這是懲罰還是獎勵,但父親很快解除這項禁令,要求我再度穿戴整齊向客人哈腰鞠躬,因為父親發(fā)覺我的惡作劇實際替他的逐漸枯燥的晚宴增添刺激,并且從中得到不少啟發(fā),父親的晚宴從此更是陷入一種嘉年華會式的荒誕喧鬧墮落淫穢中。父親不知道哪里弄來一只大蟒蛇在宴會中表演活吞長須豬,隨后生剖大蟒蛇取出長須豬當場烹煮兩者。父親又在宴會中放生二十多頭野生長尾猴和豬尾猴,捉弄得紳士淑女丑態(tài)畢露后,一位達雅克獵人以抹上激毒的吹矢槍慢條斯理射殺猴群,其中當然免不了請客人親自操刀體驗婆羅洲原住民狩獵器具的效率和殘酷,眾猴子們身染激毒痛苦死去的模樣使客人終生難忘。
父親不止一次問我:小子,你有什么花樣?
我或者沉默不語,或者以同樣輕蔑的語氣回敬。
捉一些水蛭放到游泳池里。這是我替父親出的最后一個主意。
父親欣然采納。那天晚上我站在陽臺上看見游泳池畔燈火輝煌,數(shù)不清的黑點在碧綠色的池水中款擺簇擁,父親和十多位只著泳褲的男士在池畔周圍紳士淑女的鼓噪中跳入泳池,并且在水中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讓水蛭攻擊。第一位男士在眾人驚嘆聲中上岸時我才恍然大悟游戲規(guī)則,最后一位上岸的男士幾乎堅持了一小時,當大伙替他剔除身上的水蛭時,這個白種人終于在大伙英雄式歡呼中失去知覺被緊急送往醫(yī)院輸血急救,他的左手在這次搏命性演出中萎縮成狗腿模樣,永久處于一種半癱瘓狀態(tài)。
倒數(shù)第二位上岸的是父親。父親后來告訴林元,他可以輕而易舉堅持到最后一位,而且絕對不會別扭到失血過多失去知覺。
“我如果不上岸,那個白鬼恐怕會因為面子而喪命?!?/p>
4
父親這種每逢周末必然廣邀賓客通宵達旦的狂熱是在我妹妹死后數(shù)年后的事情。現(xiàn)在我必須重提那件發(fā)生在我童年并且使我終生難忘的不愉快經(jīng)驗,盡管我一直回避它并且一直不愿意承認它可能是父親一輩子仇恨我的導火線。
但是我始終認為我沒有錯,更何況那時候我才六歲,我懂得什么?
整個六十年代是沙撈越內(nèi)戰(zhàn)最激烈的時候,游擊隊有如夜行動物晝伏夜出,軍方分發(fā)武器給人民自保。七十年代游擊隊式微后據(jù)說父親從他人手中高價搜購槍械成立了他的私人軍火庫,都是一批非常老舊落后的步槍和獵槍,不過對父親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父親經(jīng)常對人說購買槍械自衛(wèi)重于趣味,他沒有忘記從前那個懸賞他腦袋殼的謠言,而現(xiàn)在正是他最成熟和智力最頂尖傲慢的時候。盡管父親說這話時像在開玩笑,但他出的價錢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記得那是一九六四年,妹妹不滿一歲,母親蕩秋千時美如流星,達雅克青年還未翻墻進入我家,父親頗似人父冒著被誤認為共黨的危險進入雨林狩獵。我那時六歲多正準備上小學,懵懂天真,向往自然,喜歡一個人流連當時半荒廢的花園中,摘野果,尋鳥蛋,捉蟋蟀,懷念母親充滿濕氣傲氣膨脹成兩粒仙桃靈氣瑞氣滿懷的粉紅色胸部,看見隔離花園和莽叢的小溪花草茂盛,蜻蜓蝴蝶飛舞,白云晶瑩剔透嬌嫩欲滴像我母親的乳房。一個長頭發(fā)的白衣女子從野地里快步走來,在小溪前彎腰脫下鞋子,赤腳走過小溪,站在岸上遙望我家花園。
我父親從一片花叢中恭迎而出,他的姿態(tài)神情顯示已經(jīng)守候多時。父親幾乎不敢正視女子,兩手顫抖地遞上一個包裹。女子接過包裹轉(zhuǎn)身涉過小溪穿上鞋子離去。父親筆直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子完全消失于野地中。
父親癡心凝望野地許久,突然大夢初醒般也脫下鞋子涉過小溪,赤腳跪在女子走過的草地上,親吻女子曖昧模糊遺留草地上的腳印。
我目睹這番情況少說有七八次。女子赤腳涉水進入我家花園時濕透了裙子下擺,白衣上的草葉露珠稀落,頭發(fā)沾滿水氣,額頭出汗。那時通常是下午一點多,女子剛離去,天上便烏云密布,大地刮起東北季候風,午后雷陣雨愕然落下,屢試不爽,讓我情不自禁將女子和雨神模糊地牽扯一塊兒。
女子行走小溪中的輕盈和脫俗如蓮花又讓我聯(lián)想到水神之類,總之是和天雨河水脫離不了關系吧。
有一次父親遞上包裹時順勢遞上一朵紅花。女子凝視紅花一會兒,轉(zhuǎn)身涉水而去,但走到小溪中途時突然折返,低頭含笑拈走父親手上的紅花。
最后一次父親遞上包裹時跪下親吻女子手掌。女子伸出另一手搓揉父親頭發(fā),將父親臉面深埋腹下。
我看見父親踽踽行走于花園中,有時低聲吟唱,有時引吭高歌。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這么快樂過,我也從來沒有看過正在喂哺我妹妹的母親這么愁苦過。
二月的某個午后我坐在屋前花臺下企圖黏糊一個紙風箏,一輛軍用卡車停在我家門前,車上跳下十多位荷槍實彈穿迷彩裝的英國軍人,他們井然有序排成兩個縱隊迅速進入我家。最前頭留小胡子抽雪茄的一位摸了摸我汗?jié)竦念^說:你爸爸在家嗎?
在吧。我說。
軍人魚貫進入我家吵醒我正在午睡的母親和妹妹,但是沒有看到我父親。我不知道母親對軍人說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沒說。摸過我汗?jié)耦^發(fā)的軍人走到我身邊又摸了摸我汗?jié)竦念^發(fā):你爸爸在哪里?
我猶豫了一會兒。
你媽說你大概知道你爸在哪里。軍人拿下鋼盔,掠了掠也是汗?jié)竦慕瘘S色頭發(fā)。軍人優(yōu)雅從容,抽雪茄的模樣使我想起郵票上某個著皇服的人頭像。
我想起那條蝴蝶蜻蜓野花青草簇擁的小河,我于是頗不高興地放下糊了一半的風箏,帶領軍人穿越廣大的半荒廢的花園,向隔離花園和野地的小河走去。我并不確定父親是不是又在那里等候白衣女子,可是當我看到天邊黑云密布,空中濕氣彌漫,東北季候風刮響花園里的野樹衰草時,清楚嗅到白衣女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汗味水氣,我突然感覺到父親和白衣女子正在河邊繾綣綢繆難舍難分。當軍人還在東張西望時我獨自看到白衣女子已掙脫雙膝著地緊摟自己下半身的父親,轉(zhuǎn)身涉水而去。我感覺到女子兩眼濡濕像她的腳丫子。父親站了起來目送女子離開。如果不是發(fā)生以下狀況我想父親這一次可能會尾隨女子而去。
抽雪茄的軍人首先看到父親和女子,他做了一個手勢,十多位軍人快速通過我們身旁沖向小河。抽雪茄的軍人揮了揮雪茄,發(fā)覺雪茄燒過頭了,于是扔到腳底下踩熄,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新雪茄含在嘴里,用打火機慢條斯理點燃。他猛烈吸了一口煙后突然鼓足全身力氣喊話。我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因為他的聲音震耳欲聾仿佛野獸嘶吼。
白衣女子和父親同時回頭,神情同樣驚惶錯愕。抽雪茄的軍人以手推了推我胸部阻止我前進,自己則大步邁向小河繼續(xù)嘶吼。
女子顧不得穿鞋子,赤腳向野地狂奔而去。父親依舊驚惶錯愕,來回注視像潮水涌向他的軍人和狼狽離他而去的女子。
天地一片黑乎,烏云密不透風籠罩花園。軍人持槍兵分兩路從父親身旁呼嘯而去渡過小河。抽雪茄的軍人停在小河前望著茫茫無垠的野地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對著小河吐了一口唾液。我猜他沒有渡河是擔心河水弄濕了他的長筒靴。槍聲使父親全身激烈地抽搐著。
一粒雨滴落在我鼻頭上,我想女子應該離去了。雨水總是在女子離去后才會痛快淋漓落下,這次也不例外,但這一回似乎比任何一回聲勢浩大而持久。抽雪茄的軍人摘下鋼盔掩護雪茄。父親望著野地一言不發(fā),拒絕了軍人遞上來的雪茄。母親突然走向我強拉著我的手走入屋內(nèi)。
雨勢綿密,能見度不及一米,盡管母親百般阻止,我還是透過窗口模糊看見兩個軍人一前一后拉抬著一個白衣女子經(jīng)過屋外。我看見女子發(fā)梢拖拉在泥土上,一朵大紅花從女子頭發(fā)上突然落下。我想起父親有一次隨手從花園摘下一朵紅花親自插在女子頭發(fā)上,這時候我才知道女子并沒有離去——也許她真的離去了,因為從那天開始我除了看見父親踽踽獨行于河岸,再也沒有看見女子涉水走入我家花園。
軍人在我家盤桓詢問許久離去后父親突然沖向我狠狠刮了我一巴掌,母親將我拉入懷里并且代我承受了第二巴掌。
那以后有將近半年時間我再也不敢踏入花園,因為父親經(jīng)常像瘋子般流連隔離花園和野地的河畔,頭發(fā)散亂,滿臉于思,有時候還扛著獵槍胡亂射擊。也就在那一年達雅克青年翻墻進入我家,妹妹夭折,母親再度懷孕,父親從母親懷里擄走誕生不到一天他口中的雜種我同母異父的弟弟。一年多后我大約八歲父親終于不再流連河畔,開始在家中廣邀賓客通宵狂歡。父親的好客和慷慨、對宴會的狂熱和投入替本地枯燥乏味的社交生活注入了一股強心劑,不久后母親也開始沉迷于她的迷宮花園。
我上了中學才逐漸了解河畔事件的來龍去脈。以莽林為基地并且缺乏支援裝備的游擊隊主要經(jīng)濟來源之一就是以富人和平民為爭取救援的對象,父親是被游擊隊看中的其中一個,游擊隊派遣和父親接洽的是那位白衣女子。據(jù)說這女子美麗出眾,氣質(zhì)高雅,實在很難使人和莽林分子劃上等號,或許這正是她出使這項重任的原因之一。射殺白衣女子的英軍并不了解父親和這女子的關系,事后還有一定數(shù)目的英軍駐扎我家以免父親再度受到騷擾恐嚇——或許不是保護而是監(jiān)視父親,因為政府一度懷疑父親暗中資助游擊隊。母親的憂愁、父親的失魂落魄和后來衍生出來的種種事件使我終于知道父親對這女子的愛慕迷戀,也終于知道父親為何如此厭惡我。但是誠如我所說,我那時候才六歲,我懂得什么?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 《小說30家·上》)
·本輯責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