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候,天就落黑了。
怦然,大河口那一輪火紅火紅懸吊在海平線上、待沉不沉、晃蕩了老半天的太陽,終于墜入煙波蒼茫的爪哇海。
又見天河。
記得嗎,丫頭,七月七日七夕那天,我?guī)ьI(lǐng)我那重返故園、傷心欲絕的荷蘭姑媽克莉絲汀娜·房龍,在一位好心的伊班老舟子協(xié)助下,搭乘他的摩多長舟,漏夜,擺脫成群科馬子怪獸的追殺,倉皇逃出紅色城市新唐。來到城外大河灘上,坐在舟中稍稍歇一口氣時,猛抬頭,我們看見,夏夜赤道線上黑漆漆的天空中,一條浩瀚的星河,呈大弧形,從東北方朝向東南方,橫跨半個天空,好似一條銀光閃閃一瀉千里的急流,嘩喇嘩喇,驟然出現(xiàn)在我們頭頂上,展露在我們那兩雙驚愕的眼睛之前。
婆羅洲的天河,竟是如此壯美。
那時,我和克絲婷雙雙仰起臉龐,凝住眼眸,看呆了。
此刻在卡布雅斯河上游,朝山的第一站,燎燒了整日的太陽才沉落,天一入黑,好像澳西叔叔耍戲法,在滿臉孺慕、目瞪口呆的一群長屋兒童面前,舉起手中的拐杖,一揮,瞧!這條天河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波光粼粼、殘霞如瘀血、成群白水鳥兀自盤旋不去的“巴望達(dá)哈”大湖上空。(丫頭,不知怎的,我心里老記掛著澳西叔叔,峇爸·澳西,長屋兒童口中的白人爺爺。這位滿頭銀絲、笑瞇瞇慈眉善目、彌勒佛似的一徑腆著個皮鼓樣的大肚膛、伊班人敬之如神的“達(dá)勇·普帖”,偉大的白魔法師,自從魯馬加央一別,不知又上哪兒去耍戲法,蠱惑那成群倚門盼望、日日企待他老人家臨幸的長屋小姑娘……)七月初九暴雨后,頭一個夜晚,婆羅洲的天空顯得特別清朗,萬里無塵。丫頭,你看,天河中那一千多億顆恒星,密密匝匝大大小小,從天之北,往地之南,合力搭架起一座長長的鵲橋,橫跨卡江源頭、石頭山上那一碧如洗的夜空,乍看,像不像無數(shù)只眼眸子,清亮、純凈無瑕,有如魔術(shù)表演會上,伊班娃兒們那一雙雙睜大的眼瞳,聚在一塊只管競相閃爍,眨啊眨呢?
●
半夜忽然醒來,渾身濕答答地冒出一片涼汗。屋內(nèi)沒點燈,黑里,只有一條蒼白的月光,悄悄照射進(jìn)門板縫,投落在枕頭下方一張竹席上。我拍著心窩,努力思索好久,才記起今天七月初十(現(xiàn)在的時辰已經(jīng)過了子夜,應(yīng)該是七月十一了),我們在旅途中借宿于血湖畔的浪·巴望達(dá)哈村,一間無人居住的高腳屋。好靜。四下沒半點聲息。連那嗚噗——嗚嗚嗚噗——我們沿著大河溯流而上,七天來,每夜都聽到的深山母猿們召喚失散的猿崽,此落彼起,競賽似的聲聲凄厲綿長的啼叫,這會兒也聽不見了。連那(丫頭你聽了,可別齜牙咧嘴打哆嗦)鬼吹螺,那午夜報時般每晚必定鳴響,仿佛古代邊關(guān)烽火臺傳遞訊息,一家傳一家,一村傳一村,凄凄涼涼響徹大河兩岸,驚動數(shù)十里方圓內(nèi)每座長屋、甘榜和支那莊的狗吠聲,今晚,不知為了什么緣故,也忽然停歇了。我坐在臥席上,豎起兩只耳朵諦聽,終于捕捉到隔壁房間傳出的鼻息。克絲婷睡得很沉、很安穩(wěn)。我安心了,隨手抓起地板上堆著的衣服,揩拭身上黏答答的臭汗,這才想起,今天我還沒洗過澡呢。于是我打開行囊,找出毛巾和一套干凈的衣服,趁著這子夜時分,更深人靜,踏著月光到大湖中痛痛快快泡個澡。
才推開門,一腳跨出門檻,瞧,那滿天星斗便像萬千桶晶瑩剔透的碎冰,驀地給弄翻了似的,乒乒乓乓,沒頭沒腦直朝我頭頂傾注下來!
一湖清光。我站在客舍門口伸首眺望,一時看得癡啦。滿天里星星擠擠挨挨。
丫頭,你看過子夜的星星沒?它們就好像一群——好大的一群!至少有上億個喔——半夜逃家的小頑童,把身上所有衣物一古腦兒全都剝掉,赤條條地,光著皎白的身子,睜著一雙雙清亮調(diào)皮的眼瞳,月下,呼朋引伴,糾集在那一條白色巨虹般橫跨婆羅洲半壁天空的銀河中,蹦蹦濺濺,互相潑水追逐,玩水玩得正在興頭上,好不逍遙快活。天河里戲水的一群兒童!他們讓我想起新月灣的伊班孩子。丫頭,記得吧?四天前我們搭乘鐵殼船,航經(jīng)紅色雨林時,克絲婷曾為這個河灣的消失、娃兒們的不知去向,蹲在船頭,蒙著臉孔放聲嚎啕大哭!二戰(zhàn)期間被成噸、成噸燃燒彈夷為一灘殷紅焦土之前,這片坐落于卡江中游、幽深深一條百里綠色甬道的盡處、好似上帝不小心遺留在地球上的一枚月牙兒、美得正如其名“新月灣”的河灘,當(dāng)初,自從開天辟地以來,經(jīng)歷不知幾世幾劫,一直就是伊班兒童的專屬戲水場……
躡手躡腳,我光著腳丫,踩著木梯,步下我和克絲婷借住的高腳屋,摸黑朝向湖畔浴場走去?;仡^一看,只見整座甘榜幾百幢白墻綠頂、玩具般玲瓏可愛的高腳屋,暗沉沉悄沒聲息,有如一群蟄伏的小獸,互相依偎著,匍匐在那迎著湖風(fēng)颯颯搖曳的椰林中。一村人家,全都熄了燈火,只有村落中央那間小小的石造清真寺,高聳的叫拜塔上,炯炯地點著一盞篝火似的橘紅風(fēng)燈。
荒冷冷一瓢月,斜掛峇都帝山巔。
白鷺鷥!這子夜時分兀自成群盤旋出沒在湖心上。她們那孤獨、瘦小、美麗得有如幽靈般的身影,一瓣瓣一蓬蓬,無聲無息,風(fēng)中飄飄蕩蕩忽現(xiàn)忽隱,月光潑照下顯得越發(fā)蒼白、輕盈、漂泊無依了。
湖畔浴場空無一人。我把毛巾和換洗衣物堆放在岸邊大石墩上,脫掉身上的衣服,光著身子,沿著一條五十米長的木造棧橋,快步走到湖中蘆葦深處,撲通,跳入水里。湖水冷冰冰,一下子就滲透進(jìn)我身上所有毛細(xì)孔,冷徹我的骨髓。我打著哆嗦蹲伏在水草叢中,撈起一把細(xì)沙,開始擦拭自己的身體。風(fēng)吹草偃,一蓬蓊郁的橄欖油香,摻混著濃濃發(fā)精香,從蘆葦窩中四下漫漾開來,直襲我的鼻端,嗆得我一連打出好幾個大噴嚏。我想起昨天傍晚,日將落時,我獨自坐在客舍露臺上眺望湖景。有如高更畫作似的,一幅色彩絢爛、線條簡樸,可美得讓人目眩的場景豁然展現(xiàn)在我眼前:夕陽照射下,一群甘榜婦女,渾身金亮亮,光著兩只古銅色的膀子,裸著滑潤的肩背,只在腰間松松地裹著一條印花紗籠,三三兩兩嘁嘁喳喳談笑著,借著蘆葦?shù)恼诒?,弓著身子翹著臀子站在湖水中洗澡。她們身后的湖畔村莊,樹梢青煙飄漫,正是晚炊時分。
好久,我就蜷曲著身子,蹲在她們的蘆葦窩中,窸窸窣窣,恣意地,聞嗅她們的身體遺留在湖水中的橄欖油香,邊濯洗身子,邊馳騁思懷,霎時間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場奇幻夢境中,天地空闊,萬籟俱寂,血水湖上白雪雪一群幽靈展翅飛舞,天際,石頭山巔,鬼氣森森一團水月縹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心中一凜,忽聽得潑剌剌一聲響,睜眼看時,只見月光下兩條水蛇扭擺著十尺來長、通體雪白、滿布著一蕊蕊花斑的身子,妖妖嬈嬈,倏地,從湖畔一株老栗樹根部大窟窿里鉆出來,互相追逐著,嚙咬著,癲癲狂狂一路纏斗不休,迸濺起朵朵水星,穿越過月光粼粼的湖面,身形一閃,雙雙消失在湖心沙洲上水草叢中。
湖上,那群小幽靈自管拍撲著一雙雙皎白的翅膀,宛如一簇紛飛的白色的落花,一徑漂蕩、盤旋在湖心。
月亮開始西斜了。
看看天時,早已過了子夜。
頭頂上那一穹窿星星,噪鬧得越發(fā)燦爛,一窩子笑吟吟俯瞰著我,眨巴眨巴,競相閃爍它們那頑童般億萬雙狡黠、清亮的眼眸。你看那婆羅洲盛夏時節(jié)的天河,好低,好近——低得讓你一豎起耳朵,就聽見星星們的喧嘩聲,近得讓你一抬頭就看到(朱鸰丫頭,你肯定喜歡這種奇異、美妙無比的經(jīng)驗)你那張小瓜子臉兒,風(fēng)塵仆仆,披著一頭亂草樣的短發(fā)絲,帶著兩渦子笑靨,照鏡子似的,倒映在你頭頂上那條清澈、晶瑩如冰川的星河中。
四更天時,大河上游冥山腳下的浪·巴望達(dá)哈村,就是坐落在這樣的一個星空下。我光著身子,獨自蹲在湖中洗澡,把自己想象成天河中的一顆孤星,感到好不逍遙快活,心情一放縱,不知不覺就哼起了那首民答那峨舂米歌:
英瑪·伊薩——噯——伊薩
曼巴喲·卡德兮·安丹
英瑪·伊薩——噯——伊薩
古瑪士·蘇·葛蘇喂·丹……
湖畔椰林中,影一閃。我揉揉眼皮定睛望去。月下,紅滟滟一條窈窕身影,濕漉漉披著一頭漆黑的長發(fā)絲。我使勁眨兩下眼睛,伸出脖子又一瞧。悄沒聲,影消失。我站在湖里呆呆守望兩三分鐘。滿天星光潑照下,一張臉子水白白,驀地又浮現(xiàn)在椰林中月影里。她終于挪動腳步,搖曳起腰間系著的那條依舊光彩奪目、高高地、鼓鼓地、撐托起兩只咖啡色乳房的紗籠,慢慢走出黑影地來,在湖畔一灘水月清光中,俏生生立定了。
自從七月初五,魯馬加央長屋夜宴上一別,五天沒見,她仍然穿著她那件粉紅紗籠,懷里揣著寶貝似的,緊緊抱著一個用黃色小被褥包裹住的死嬰,孤零零,漂泊在大河岸,一路只管追躡我們的船。
不知為了什么緣故,從河口坤甸城開始,她就跟定我們,夜夜朝向大河盡頭、石頭山巔那一輪隨著陰歷七月十五,月圓之夜日愈逼近,形體逐漸脹大,變得愈來愈豐滿的月亮,一路溯流,打赤腳跋涉數(shù)百公里,終于來到了朝山第一站的浪·巴望達(dá)哈民答那峨村。
這會兒,風(fēng)塵仆仆,她一身臟兮兮濕答答抱著娃娃,佇立在村口湖畔,只管靜靜瞅著我。一雙幽黑眼眸子烏亮晶晶,瘋婆子似的綴滿血絲。我站在湖中怔怔望著她。兩下里,隔著水湄一簇迎風(fēng)招展的蘆花,雙雙打一照面。眼瞳一柔,她伸手拍拍懷里的娃娃,羞澀地笑了笑,月光下綻露出好一口皎潔的門牙來。好久,她乜著眼睨著我,忽然舉起一只手,抓起那一蓬覆蓋在她那兩顆黑珍珠似的乳頭上的發(fā)絲,一把撩到肩膀后,甩兩下,回頭望望椰林中黯沉沉的甘榜,幽幽嘆出兩口氣來,隨即弓下腰身,把嬰兒安放在湖邊一座搗衣用的石墩上,挺聳起胸脯,邁步踏上棧橋,光著腳丫,拖曳著她那條在河畔叢林跋涉了好幾天、沾滿泥巴的紗籠下擺,跫,跫,踩著棧橋上的木板,朝向我直直走過來了。
夜深。湖面一片空寂,連那群飄蕩不休的鷺鷥也棲息了,剎那消失無蹤。
一枚月亮搖啊搖,獨自兒,蕩漾在那倒映著天河、灑滿蕊蕊星光的遼闊水域中。
跫。跫。跫。
她直直走到棧橋尾端,停住腳步。
湖上,風(fēng)潑潑。她身上那襲水紅紗籠飛揚起來,開衩處,倏現(xiàn)倏隱,露出兩條古銅色的長腿子和兩顆渾圓的腳踝。我瑟縮著身子,半蹲在水中,只顧昂著頭伸出脖子,怔怔望著她的身影。她只是靜靜站在棧橋上,迎著風(fēng),一手捂住她那滿肩亂舞四下飄散的長發(fā)絲,一手聚攏起紗籠擺子,目光澹澹,凝住兩只漆黑眼瞳,低下頭來一眨不眨瞅住我。橋上橋下,就這樣隔著一叢蕭蕭簌簌隨風(fēng)搖蕩的蘆葦,好久,只管對望著,中了蠱似的身不由主。我扯起嗓門來,癡癡地,又對她哼唱起那首魔咒一般凄惻纏綿的舂米歌/搖籃曲:
英瑪·伊薩——噯——伊薩
曼巴喲·瓦喀兮·帕蓋矣……
那一個個古老蒼涼的民答那峨馬來詞語:哦坎嫩·坎達(dá)特·巴巴喀喃/沙貢·喀德·笛的曼巴喲/伊薩爾紗籠·吉耶克科/英瑪·伊薩——噯——伊薩……仿佛字字沾著黏答答的瘀血,召魂般,不住流蕩在午夜那空寂寂、白茫茫、沉浸在一泓月光中的“巴望達(dá)哈”血湖上,直欲將湖水染得猩紅……
眼睛驀地一花,歌聲中,我仿佛聽見嘩喇喇一聲巨響。頭頂上那條浩瀚的天河,雪崩似的,驟然傾瀉下來。滿天星辰,登時幻變成漫空飛迸的血點子,一篷篷一陣陣,不住濺潑到我頭臉上,紅滟滟地灑滿她一身子。
她兀自佇立棧橋上,凝著眼,眺望湖畔的甘榜和甘榜背后,椰林梢頭,那座黑魆魆浮現(xiàn)在天河底下的石頭山,不聲不響只是豎耳傾聽,半天,眼圈陡地一紅,水白的臉龐撲簌簌就流下了兩行眼淚。
我慌忙止住歌聲。
如夢初醒,她使勁甩了甩頭,把滿肩迎風(fēng)亂舞的發(fā)絲往肩后一撥,伸手擦擦眼睛,隨即弓身捉住紗籠下擺,提在手中,望著我,只一踟躕便邁出兩只光腳丫子,嘎吱嘎吱,踩著棧橋旁那座搖搖晃晃的毛竹梯,一步一步走下來,涉水進(jìn)入蘆葦叢中,在我面前立定。
月光白皎皎灑潑到她臉龐上。
迄今為止,在這趟漫長的暑假鬼月大河旅程中,我與這個游魂一般抱著孩子、夜夜逡巡河岸的女人,先后打過三次照面——三次,丫頭都還記得嗎?坤甸房龍農(nóng)莊上、桑高鎮(zhèn)白骨墩紅毛城下的木瓜園里、魯馬加央長屋夜宴——但這是頭一回,我們倆面對面站立,中間只隔三尺湖水,距離之近,我都聽聞得到甚至吸嗅到她的鼻息。這回,我可以清清楚楚、毫無顧忌地觀看她的容顏。
挺平常,可也挺健康明朗,年紀(jì)約莫二十四五的民答那峨女子,擁有一副光潤的古銅色肌膚,和一張頗娟秀的鵝蛋臉。肩上烏油油一把螺絲樣的長發(fā),在大河畔飄蕩了這些天,鎮(zhèn)日曝曬在鬼月——陰歷七月陽歷八月婆羅洲大旱季——的毒日頭下,早已沾滿風(fēng)塵,變成一窩枯黃的雜草了。那一雙原本應(yīng)該十分清澄、靈秀的茶褐色眼眸,因日夜兼程趕路,如今,變成兩口幽暗深邃的眼塘子,滿瞳仁血絲斑斑,在這滿天星光、隨著夜深,銀河顯得越發(fā)燦爛熱鬧的午夜大湖上,只管一眨不眨凝視我。
我顫抖著嗓門,低低呼喚一聲:
——英瑪·阿依曼。
她沒有回答,只呆呆望著我。過了好半晌,她終于咧開兩瓣枯焦的嘴唇,綻露出一口皎潔的好牙齒,目光一柔,瞅著我羞澀地笑了。
——阿依曼,你回到家了,從此不再漂泊流浪了。以后我再也沒有機會遇見你了。
我瑟縮著身子,哆嗦著站在半夜深更沁涼如冰的湖水中,格格格直打牙戰(zhàn),望著她,孩兒似的只管哀哀對她呼喚。也不答腔,她拎起紗籠下擺,邁出兩只腳丫子潑剌潑剌涉水走上幾步,來到我面前,立定了,伸手解開腋下打著的結(jié),松開身上的紗籠,不聲不響就往我身上圍攏了過來,把我整個赤裸裸、冰冷冷的身子,密匝匝地包裹在她那條溫?zé)岬募喕\里。
紗籠內(nèi),別有洞天。
石頭山巔一枚月亮縹緲注視下,浪·巴望達(dá)哈甘榜血湖上,就這樣,我和阿依曼共浴在這一方小小的、彌漫著橄欖油香的粉紅天地中,很久很久,誰也沒吭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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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一抬頭,我就看到了一幅奇異莫名、讓我畢生難忘、至今思索起來依然參不透個中緣由的景象:
四更天時,天還沒破曉呢,我的姑媽兼旅伴克絲婷就已經(jīng)起床,走出屋外來了。她穿著水藍(lán)睡袍,披著一肩蓬鬈的火紅發(fā)絲,月下,迎著湖風(fēng),佇立湖岸上棧橋頭,睜著一雙海藍(lán)眼眸,只管朝向湖中呆呆地觀望。她身后,約莫五步光景,不知什么時候,悄悄站出了那個肯雅族小圣母馬利亞·安娘·安達(dá)嗨。只見這個十二歲小女人,懷里抱著芭比新娘,身上依舊穿著她那條邋遢花紗籠,圓鼓鼓,挺著她那日漸隆起的身孕,站在湖畔一灘月光中,焦急地跂起一雙赤腳,睜起兩只點漆般烏黑的眼睛,眺向湖心,一眨不眨只顧定定凝瞅住我。眼瞳中,依舊充滿話語,仿佛心里有什么要緊事情,必須趕快告訴我。但是,好半天,她那兩片蒼白的嘴唇只是一翕一張地,顫抖著,終究沒有把話說出口。湖畔風(fēng)獵獵,她身上一把及腰的小黑發(fā),飛蓬也似,飄揚在她身后頭頂上,那一條亮晶晶嘩喇嘩喇兀自喧鬧不休的天河中。然后,丫頭哇,我把視線投向馬利亞·安娘身后椰林中,霎時,看到了我在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地點——觀音菩薩!——萬萬不應(yīng)該、絕對不可能看到的一個人。
我媽媽。
我的親生母親。
——娘,才十天沒見,您的頭發(fā)怎么一下子就又增添了好些花白?家里還好嗎?
我一邊呼喚,一邊從阿依曼的紗籠中騰出一只手來,使勁揉了揉眼睛,跂起雙腳,從湖中蘆葦窩里伸出脖子,就著月光,朝向湖岸的椰林眺望過去。只見她,我那年紀(jì)不過四十歲、頭發(fā)早現(xiàn)縷縷銀絲的親娘,天還沒亮,就已梳洗整齊,穿上她平日愛穿的那襲淡青底碎白花唐裝衫褲,瘦挑挑,帶著一臉微笑,瞅著我沒吭聲,獨個兒站立在——我又伸手用力搓搓兩只眼皮——小圣母馬利亞·安娘身后的湖灘上,那一地忽閃搖曳的椰影中。莫非今晚天氣燠熱,在婆羅洲中央分水嶺的另一邊,古晉城的家中,她又跟往常一樣睡不著覺,打早起床,走出門口來站在屋檐下,眺望山巔的明月光,邊想自己的心事,邊惦念她那個才十五歲、生平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兒子——永。這會兒,少不更事的永,正跟一個年紀(jì)已三十好幾、來路可疑的荷蘭番鬼婆,攪混一起,在這陰歷鬼月,結(jié)伴從事一趟神秘危險的旅程呢。想著,惦著,念力所及,母親的精魂就化作一道只有兒子才看得見的形影,飄飄蕩蕩,飛越婆羅洲的崇山峻嶺,來到大河盡頭圣山下的血湖村,顯現(xiàn)在兒子眼前……
石頭山下水湄上的三個女人——克絲婷、馬利亞·安娘和我摯愛的母親——這天夜里就這樣一前一后,排列成一個奇詭而美麗的縱隊,靜悄悄,佇立在大河上游的浪·巴望達(dá)哈血湖濱椰林中那一穹窿浩瀚燦爛的星河下。
三張溫柔、憔悴、美好的臉龐,浸沐在滿湖白皎皎月光里,眼睛一眨不眨地,齊齊朝向湖心凝望著,如同姐妹合影留念一般,似親密,卻又好像有點生分,神態(tài)若即若離。
就在我跂著腳站在湖中,抬頭癡癡眺望湖岸,目眩神迷,滿心惶惑之際,忽然聽得幽幽一聲嘆息,低頭一看:蘆花蕭蕭水草搖曳,紗籠中空蕩蕩,只剩下我自己的一條光溜溜瘦巴巴的身子。不知什么時候,她,漂泊的阿依曼,甩著一頭枯黃長發(fā)又靜悄悄地走了,從此不再與我相見,只遺下她那一胴體溫?zé)釢庥舻拈蠙煊拖?,久久,久久,陰魂不散般,停駐在她留給我的那條粉紅紗籠內(nèi)。
湖面上,一漣漪破碎的月影,兀自洄漩蕩漾。
大河嘆調(diào)
婆羅洲的天亮,總是伴隨著滿山呼號的猿啼聲。長夜將盡,天欲曉未曉。一天之中就屬這個時辰的景色最美麗凄迷。所以伊班人給它取了個詩樣動人的名字:“英普撩·北奔吉”(長臂猿啼鳴的時刻)。今天早晨,在旅途中借住了一宿的浪·巴望達(dá)哈血湖村,我便是在甘榜周遭滿林子乍然響起、濤濤如海浪、比賽般彼落此起的“嗚——噗!嗚——噗!”聲中醒過來,揉著兩只血絲眼睛,豎耳呆呆傾聽,好久才從臥席上跳起身,走出屋子,站在晨風(fēng)習(xí)習(xí)的臨湖露臺上,雙手叉腰,放眼覽望婆羅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上游深山中,盛夏時節(jié),那一湖我前所未見的奇異曉色。
陰歷七月、陽歷八月中旬的拂曉,很是壯觀。西方海平線上,一枚殘月水蒙蒙斜掛大河口。東方天際大河源頭,黯沉沉蒼莽雨林中,太陽兀自藏匿在黑魆魆的一座石頭山背后,還不想露臉呢;你瞧,山巔上整片魚肚白的天空,便像一匹剛紡成的布,給突然扔進(jìn)了染缸里,霎時間一古腦兒被染成紅色。叢林頂端樹梢頭,驀地朝霞似火燒。從臨湖高腳屋陽臺上俯瞰,湖畔甘榜中,那三三兩兩東一幢西一簇,魅影似的四下浮現(xiàn)在晨霧中的景物,剎那全都給涂上濃濃的染料,一切看起來紅通通的:椰林梢,紅;村中人家的屋頂,紅;花木間兩三縷大清早升起的炊煙,紅;湖水,紅。就連那一早便出現(xiàn)在大湖湖心,幽靈樣飄蕩的白鷺鷥,悄沒聲,一眨眼間也隨著天空的顏色,幻變成一群艷麗、聒噪、迎著朝霞嬉戲在血水湖中的紅色水鳥;還有還有,那條黃色巨蟒般、晝夜不息、扯起嗓門嘶吼著流經(jīng)村外的卡布雅斯河,在這破曉時分,也突然給傾倒入了成噸、成噸的染料,登時變身為一條紅色大河。
這便是我在大河之旅第十一天,朝山首站,浪·巴望達(dá)哈,婆羅洲內(nèi)陸小小的一座馬來甘榜,一覺醒來,在成群血紅鷺鷥喧鬧中、滿山嘹亮猿啼聲里,所看到的破曉景色。
石頭山巔,迸射出鏃鏃金光。
日出。碩大的一輪。
今天肯定又是個萬里無云的大晴天。
太陽才一露臉,血湖畔,那座在死亡般的一片寧謐中度過漫漫長夜的甘榜,便霍地醒轉(zhuǎn),霎時滿村莊熱熱活活,四下綻響起各種各樣的人聲。首先,我們聽到男人們的晨禱:嗚哇依夏阿拉,遵從真主的旨意……安努葛拉阿拉,感謝真主的恩惠……禱告聲雄渾虔誠,一波一波滔滔地乘著湖風(fēng)直飄出村口,搭上村外那條大河的浪濤,滾滾西流,涌向大河口,進(jìn)入西方天際煙波茫茫的印度洋。接著,我們便聽到滿湖濱, , ,迸響起婦女們的搗衣聲,一棒緊追著一棒,此落彼起,交織著孩兒們蹦蹦濺濺的戲水聲,在這早晨時分,清亮地洄漩在朝陽下波光粼粼、蘆葦婆娑的浪·巴望達(dá)哈大湖上。嘁嘁喳喳嘰嘰呱呱,棧橋下,整座湖濱浴場笑語聲四起。水草窩里,只見一把一把烏黑長發(fā)絲濕漉漉,潑剌潑剌,不住甩舞在水面上朝霞中。我叉腰站在客舍陽臺上,聳起脖子,伸出鼻尖嗅了嗅:空氣中又彌漫起了一叢叢濃郁、清新的橄欖油香。不多時,瞧!宛如嘉年華會般,椰林內(nèi)一村子數(shù)百幢高腳屋,家家露臺上五彩繽紛,爭妍斗麗,晾掛起成百上千條剛洗好的各式手染花紗籠,嘩啦嘩啦滴答滴答,迎著湖風(fēng)旭日,閃爍著水珠,伴隨那滿村四下裊裊升起的炊煙,在嗚哇嗚哇晨禱聲中,只管飄舞不停。
早晨七點鐘,我們就在伊班人稱為“曼珊·金比奧”的吉時良辰——晾曬紗籠的時刻——聆聽著這一首由男人的晨禱聲、年長婦女“篷!篷!篷!”的舂米聲、年輕婦女的沐浴聲和搗衣聲、兒童戲水聲、椰影下紗籠颯颯飛舞飄 聲……組合成的甘榜之晨交響曲,依依不舍地,重新踏上旅途。
姑侄倆,克絲婷和永,告別朝山第一站——那幽靈似的成群白鷺鷥,瓣瓣雪花般,兀自悄沒聲飄蕩出沒的“血水之湖”巴望達(dá)哈——在村長賈巴拉·甘榜親自送行下,登上寄泊在村口河畔小碼頭的“布龍·布圖號”摩多長舟,由另一批小不點水鳥接棒輪流領(lǐng)航,鼓足馬力,繼續(xù)溯流而上,迎著峇都帝山巔一輪碩大的、金亮的旭日,晨風(fēng)習(xí)習(xí),好天時!展開我們進(jìn)入伊班人的祖?zhèn)鹘睾?,第二天的航程?/p>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2010年小說選,本篇榮獲該小說選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