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的詩(十三首)

楊牧(臺灣)

海市

許多游方僧在這兒推銷著海

海在葫蘆里

哦！那紅裙子女郎沿途跳著熱烈的舞

鸚鵡的嘴不忠實地提示我

要我摸出第二張橋牌——

認(rèn)購一片海多難

既要有島，又要有一些珊瑚礁

又不能有太大的風(fēng)浪，不能要太小的

星光

唉！認(rèn)購一片海多難

拍賣白人的獵奴者回去了

沒有人要那藍(lán)眼珠的

可憐的西方公主，只好

到磨坊里去啦！

現(xiàn)在，荒涼的海市在熱舞里靜了

紅裙子作我的旗

去看看我契約里的海吧！

（1958）

武宿夜組曲

1

一月戊午，師渡于孟津

2

只聽到雪原的鐘鼓

不停地喧噪，而我們

已經(jīng)受了傷

樹也受了傷，為征伐者取暖。惟有

征伐自身不惋惜待涉的河流

兵分七路

這正是新月游落初雪天之際

我們傾聽赴陣的豐鎬*戰(zhàn)士

那么懦弱地哭泣

遺言分別繡在衣領(lǐng)上，終究還是

沒有名姓的死者——

孀寡棄婦蓺麻如之何？當(dāng)春天

看到領(lǐng)兵者在宗廟里祝祭

宣言一朝代在血泊里

顫巍巍地不好意思地立起

3

莫為雄辯的睡意感到慚愧

慚愧疲勞在渡頭等你

等你沉默地上船蒼白地落水

落水為西土定義一名全新孀婦

孀婦

莫為凱歸的隊伍釀酒織布

（1969）

【注釋】

*豐鎬，地名，西周都城豐京和鎬京的合稱。（以上選自臺灣洪范書店《楊牧詩集Ⅰ》）

手紋

樹林遠(yuǎn)看好冷，初雪以前

一層霧。我在林子外等候

四處寂寂無人，惟寒風(fēng)

吹過欄桿時，細(xì)聽似乎誰在

臘月里多愁善感地弄著

一張巨大的琴

我仍然在等候。門啟開之前

想到待月一事，桂花一事

酬簡一事。伸出左手

沉默地觀察那復(fù)雜的紋路

（1974）

北斗行·天璣第三

在細(xì)密的光影里孕育

最初的人形，這莫非

是通向生命的子宮？

而我聽到，感覺到你

不懈的躍動，是靈魂抑是肢體

我莫非只是沉默的母親，惘然

靜坐，面對一扇窗，窗外

一種和風(fēng)麗日欺凌著

急速洶涌的血脈，在

細(xì)密而真實的血脈間

孕育著。我讀著手紋

卜算生命的成型，我了然

作為一朵不枯的花，象征的

水源，胞子在我的體溫里

膨脹，轉(zhuǎn)變，雖然眼不能

視，耳不能聽，舌不能知味

鼻不能嗅香，你在我的

體溫里不懈地躍動——

每一剎那生命的成長

都催促著人間的死亡

我面對一扇窗，揣測你

急于脫離的欲望，你埋怨

我是黑暗的沮洳。我

卜算你憤憤的脈搏

如剛出港塢的新船向往大海

我仿佛也不關(guān)心，面對一扇窗

窗外是一種和風(fēng)麗日的欺凌

劇痛，昏暈，我矍然

放棄，用十萬條洶涌的血管

推開你。你的誕生即是死

（1974）

盈盈草木疏（組詩選二）

山楂

巨木依于門庭，入夜擁立

一盞燈：那是鳥雀搶飛的

客舍，盛夏里青青集止

綿蠻啁啾，談?wù)撝岚?/p>

惟獨秋來默默，商略黃昏雨

我曾糾工伐柯，斧斤里

留下拳拳的兩節(jié)樹瘤。來年

慫恿孩子們喧嘩攀登如新葉

到巔頂上探訪試飛的鳥

風(fēng)，雨，陽光，白云

柏

陽臺外兩棵連理交生的

常綠喬木，掩去鄰居大半個園子

垂直向北的墻根又是一棵

那是霧的守護(hù)，晨昏

在龍鱗虬髯間穿梭游戲

這是同情和歲月的象征

雍和的雨露在天地間成型

蒼苔的根在地衣的濃蔭里

又落下一些稀疏焦黃的針葉

輕覆小松鼠的新墳

（1980）

出門行

我欲橫天無羽翰

——孟郊

那是夏天最陰寒的一個早晨

在日頭還沒有升到那個角度

還沒有能夠?qū)⑺拇昂煏衽?/p>

時刻，隔壁的貓躡足走過

苜蓿的院子，縱身躍上野餐桌

抬頭向里望，踢亂了露的花色

看見她在整理一口皮箱

輕便的衣服，望遠(yuǎn)鏡，書

她把手提袋擺到皮箱上，坐在

床前失神地想著一件事情也許

不只一件想著好多。屋子里

人影晃動如星際的神話戰(zhàn)爭

甚至聽得見潮聲在四壁回響

拍打寸寸有情的空間，甚至

還有狂風(fēng)吹過森林的呼嘯

從野菌地上卷起，擁向黑暗的

山谷，禽獸嘩然驚醒了

沒有方向地，低飛奔走

戛然而止，她站起來并且快步

走向窗前。野餐桌上隔壁的貓

在太陽的強光里伸腰，弓起

又松弛，一圣潔寧靜的本體

她對著寒氣微笑，回頭看鏡子

好奇的臉上一點絳唇，眨眨眼

提起皮箱，肩上且掛銅鈴的袋子

開門出來乃輕輕掩好鎖上

準(zhǔn)時走到巷口候車，陰寒……

遙遠(yuǎn)的世界那里熾熱而明亮

（1984）

（以上選自臺灣洪范書店《楊牧詩集Ⅱ》）

時光命題

燈下細(xì)看我一頭白發(fā)：

去年風(fēng)雪是不是特別大？

半夜也曾獨坐飄搖的天地

我說，撫著胸口想你

可能是為天上的星星憂慮

有些開春將要從摩羯宮除名

但每次對鏡我都認(rèn)得她們

許久以來歸宿在我兩鬢

或許長久關(guān)切那棵月桂

受傷還開花？你那樣問

秋天以前我從不去想它

吳剛累死了就輪到我伐

看早晨的露在葵葉上滾動

高潮于脈絡(luò)間維持平衡

珠玉將裝飾后腦如哲學(xué)與詩

而且比露更美，更在乎

北半球的鱗狀云點點反射

在鯖魚游泳的海面，默默

我在探索一條航線，傾全力

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

老去的日子里我還為你寧馨

彈琴，送你航向拜占庭

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

這里是一切的峰頂

（1993）

［注釋］

第六行：摩羯即Capricornus，公羊座，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一月十九日太陽在摩羯宮。

第十三行：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一行：寧馨，晉時口語謂“如此”、“這樣”。

（選自臺灣現(xiàn)代詩社印行《一九九三年詩選》）

前生

怎樣我就感覺血液的潮汐和

前生最挫折的那段時間一樣

沒有表情，輕擊著不再跳動的心

擱淺在明月輝煌的海濱

莫非就是那孤獨的魂靈

我認(rèn)得的，淡漠，幾乎

透明的影，總是如期出現(xiàn)

正越過沙灘向我所在的地方接近

這已經(jīng)約定，前生，當(dāng)我們行過

一片意興風(fēng)發(fā)、蒼茫的香蕉林

怎樣我就說無所謂容許不容許

想象——逢到秋來轉(zhuǎn)涼的天氣

一把黑傘勢必滴水到我的胸襟

她那里信守地站立，背對無限

璀璨欲曙天，舉手拂拭眼角

不讓淚掉下，掉到我不再跳動的心

（1997）

（選自臺灣現(xiàn)代詩社《一九九七年詩選》）

砉然

豆類是一種壓抑的思想

始終如此，重復(fù)的露水使它

瀕于崩潰，當(dāng)星星成群向西傾斜

模仿它累累的姿態(tài)，示意俱亡

我指的是我親眼目睹，關(guān)于

卷須和蒴莢，一首上升的歌

在鐵皮屋頂散發(fā)的余溫里堅持

那激進(jìn)的表達(dá)方式，中間偏左

遂砉然迸裂

（2001）

介殼蟲

蘇鐵不動在微風(fēng)里屏息

暖冬野草依偎前排欄桿喧鬧

開花，我以遲緩的步伐

丈量巨木群后巍巍的暮色成型

沉默折沖，學(xué)院堂廡之上

一個耳順的資深研究員

小灰蛾還在土壤上下強持

忍耐前生最后一階段，蛻變前

殘存的流言：街衢盡頭

突兀三兩座病黃的山巒——

我駐足，聽到鐘聲成排越過

頭頂飛去又被一一震回

完整的心律隨斜陽折射

在前方：波谷明亮顯示掃描器

金針下常帶感情，然而，相對

于遽爾，即刻，啊，記憶里

那悠遠(yuǎn)的鐘，這時撞擊到我的

無非一種回聲猶不免夸誕、張揚？

況且，真實的接觸反而不曾在

金屬肉身引發(fā)感應(yīng)，或者

悉數(shù)掩藏在垂長的臺灣欒樹里

就在我失神剎那，音波順萬道

強光泛濫，我看到成群學(xué)童

自早先的大門擁出來

我把腳步放慢，聽余韻穿過

三角旗搖動的顏彩。他們左右

奔跑，前方是將熄未熄的日照

一個忽然止步，彎腰看地上

其他男孩都跟著，相繼蹲下

圍成一圈，屏息

偉大的發(fā)現(xiàn)理應(yīng)在猶豫

多難的世紀(jì)初率先完成，我

轉(zhuǎn)身俯首，無心機(jī)的觀察參與

且檢驗科學(xué)與人文征兆于微風(fēng)

當(dāng)所有眼睛焦點這樣集中，看到

地上一只雌性蘇鐵白輪盾介殼蟲

（2003）

（以上選自臺灣洪范書店《介殼蟲》）

臺灣欒樹

這事發(fā)生在不久以前，他們神智

未之能及的水邊，當(dāng)所有經(jīng)緯

線索到此都不甚分明或一時

失察便如夢的領(lǐng)域陷入隱晦

那時星辰都已依照坐落指派成型

各自尋到它們光度合適的位置

冷氣團(tuán)天上生滅有或無，黑潮

在海底提示詩的音律和意志

邊緣？從我鎖定的方位東南望去

看得見夕照自對角以剩余的漏斗

小量過濾到我們青春的峰頂

罕見的飛鼠在露水里錯愕驚醒

惟恐所向無非宇宙創(chuàng)生后某紀(jì)

一些自戕的殘賊、窮寇，暗中以

劫后的廢氣偷襲我新綠的林相

表里，歸巢的羽類避之惟恐不及

螢光明滅浮沉于盛夏的胸懷

釋出深處的畏懼、好奇和創(chuàng)造力

為無邊的黑暗點燈，多層次的天路

歷程一夕盡毀于吊詭的野火

當(dāng)森嚴(yán)的山勢從高處俯瞰，看見

一隊抹香鯨在偏南的水域日夜泅行

不知道是為遷徙、追蹤，抑或游戲

直到先后都在陌生的沙灘上擱淺

流泉迅速循浮云摺角飛濺

直落新蘚與舊苔的石碐，藤影里

依稀聽得見地球反面，久違的

那一邊，仿佛有女聲輕歌低吟

她略過一些我們早期的共同經(jīng)驗

寒武紀(jì)接近奧陶的魚貝和珊瑚

遲到的爬蟲類，恐龍生與死

一貫快長不已的菇菌、豐草、巨木

直接進(jìn)入預(yù)言里終將到臨，人與碳

互相煎熬的世代，山無陵，江水

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只剩

這海上渺茫的邊緣，黑潮

洶涌，日光輻輳，深淺的風(fēng)雨

過境，赤石罅中競生著絕無僅有

一系列宛轉(zhuǎn)變色的欒樹林

（2009）

（選自臺灣二魚出版《2009臺灣詩選》）

蕨歌

1

這一次擦身而過的是早年失落的

性靈，透明的記憶，或遺忘——

蝴蝶再生為同情，尺蠖完成蛻變

蜥蜴和蜈蚣以舌信與節(jié)肢潛伏

在重復(fù)的氣流外圍觀望，等候冰雪

率先淹沒預(yù)言的山巒，河灣

繼之以洪水浩蕩

那死生快速的世代，在彩虹

呼嘯聲中獨自先行，迎面看到

高大的植物鳳尾草并為它命名

2

同時體會水退之后那充斥胸臆

介乎有無的時間壓迫感如何離析分崩：

奮勇進(jìn)化的蟲豸和黯然無辜的

火山群在幾世幾劫的岔口

悉歸沉寂，留下涎沫和體液

癯瘺枯黃于虛無的火光中寂寞生煙

我穿行過連續(xù)不斷的藻菌和苔蘚

風(fēng)聞一孤單的始祖鳥在藍(lán)天

最深處為復(fù)活的羊齒類唱歌

遂駐足傾聽并為它一一命名

3

終于有人在它索漠隱花，如此純粹

無雜質(zhì)的狀態(tài)里發(fā)現(xiàn)對數(shù)絡(luò)鄂格之秘

或?qū)o限加大N次回歸石炭紀(jì)。我

看到無私的復(fù)葉訴說著重疊綿密的

過去和未來以肯定現(xiàn)在；在簡單

無情的孢子囊各自淫邪的撩撥撞擊聲中

回想起，曾經(jīng)，我無意間睜開眼睛

如失群的水族之一類順流而下，目睹

岸上競生著中空有節(jié)的巨木，確定

曾經(jīng)以魚的敏感零乘冪為它命名

（2011）

（選自2011年10月2日臺灣《聯(lián)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