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曲(1976年—1978年)
中國進入了新的時代。絕大多數(shù)“右派分子”得到平反,恢復原來的工作,朱建的“右派”帽子也被摘除了。高校恢復高考,賀綠汀院長出面,把朱建調(diào)回上海音樂學院。
第三樂章(1979年—2004年)
發(fā)奮工作—出書—現(xiàn)代音樂研究—各方面的工作
1979年3月,朱建回到了位于汾陽路的上海音樂學院。
朱建的行李存放在學校倉庫中,不想突遭大火,令他十分惋惜的是,那部一直珍藏在身的沈先生批改的《指揮棍使用法》譯稿,還有多年來沈先生寫給他的信件,全都化為了灰燼。
從邊遠的青海回到闊別二十載的故鄉(xiāng)上海,朱建的心情悲欣交集。離開上海時,朱建三十四歲,回來時卻已五十五歲,這二十年人生,能大有作為的最好年華,卻被擱置在荒漠。還有什么能比黃金歲月的流失更讓人痛惜呢?
一切都要從荒蕪的園地上重新做起。朱建在作曲指揮系任教,同時兼任學院圖書館館長。他抓緊時間,迅速編寫出有五百多頁厚的《現(xiàn)代音樂家及其名曲》,作為上海音樂學院“音樂藝術(shù)”叢書第二號,于1980年以“上海音樂學院圖書館編”的名義出版,對當時音樂教育的恢復起了很大作用。此書修訂后于1985年由香港宏業(yè)書局出版,獲得音樂界同仁的廣泛好評。
從1949年到1979年,中國與西方音樂的隔絕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了。改革開放后,一批學生走出了國門,其中就有朱建在上海招收去青海歌舞團的盛宗亮。
從1980年起朱建就在學校講授“名作研究”和“二十世紀音樂名作”。這兩門課是一個浩瀚的藝術(shù)海洋,憑借他在四十年代向弗蘭克爾學作曲以及在私立音專、復旦教育系等校學習的扎實功底,憑借他翻譯過國外專著的經(jīng)驗,還憑借他的悟性,朱建開始在現(xiàn)代音樂的藝術(shù)海洋中獨自遨游。
朱建認為,音樂是時間的藝術(shù),音高是空間,節(jié)奏是時間。二十世紀的音樂旋律、節(jié)奏、和聲都由于現(xiàn)代生活的變化而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現(xiàn)代的調(diào)性也出現(xiàn)根本的改變,有了無調(diào)性的十二音體系。朱建邊研究邊教學,把二十世紀之所以會形成空前繁多的“樂派”“主義”的主因、藝術(shù)家們創(chuàng)作的心理、探索與傳統(tǒng)決裂而涌現(xiàn)出形形色色新的創(chuàng)作手段,以及各派之間的互相共存、互相否定、互相吸收的復雜局面講授給學生們,使大家對二十世紀音樂的總體特征有一個全面、初步的概念。
朱建在學校開了“十八、十九世紀音樂欣賞”和“二十世紀音樂欣賞”課,這兩門課成了諸多選修課中報名人數(shù)最多、最受學生喜愛的課程。
八十年代末,朱建擔任了上海音樂學院《現(xiàn)代音樂學會創(chuàng)作叢書》主編。2000年至2005年朱建任《鋼琴藝術(shù)》月刊中“國際琴壇”專欄特約撰稿人。這個專欄相當于《鋼琴藝術(shù)》的國際新聞版,為這本月刊豐富了內(nèi)容、增添了光彩,受到讀者們的歡迎。這些信息都摘選自不同的外國音樂報刊,十分繁瑣,還要選擇恰當,翻譯準確,需要有淵博的音樂知識。朱建六年如一日,每期都及時交卷,對工作的認真負責、不辭辛勞,令人欽佩。
朱建還受委為我國第一部大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卷》(第1版)寫了多個詞條,為《音樂欣賞手冊》寫了許多專條。并為《音樂愛好者》《音樂藝術(shù)》等各大音樂雜志及人民廣播電臺撰寫了二百多篇文章。
作為學校的圖書館館長,他自然為圖書館的館藏拓展,為教學服務竭盡全力 ,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這段時期,朱建研究的重點是西方現(xiàn)代音樂。他已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音樂理論家。
間奏曲(2004-2005年)
然而,朱建想出版教材的心愿卻不能實現(xiàn)。自1980年起,他在上海音樂學院以及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研究生班講授“名作研究”及“二十世紀音樂名作”,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教學實踐,積累了三十多位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概述,兩百多部作品的簡析,約七十到八十萬字的講稿。“因限于出版條件的艱難,經(jīng)多年聯(lián)系,終未能如愿?!睘榱瞬毁O誤同學們學習之需,朱建不得已只能以一人一曲的簡略形式自費出版,書名為《二十世紀西歐音樂名作講授提綱》。
第四樂章(2005年—2008年)
到上師大老年大學授課—課堂教學—譯德文資料—2006年底聚會—住院—2008年初—最后一課
2005年2月,朱建應邀到上師大老年大學上課,那時候他已經(jīng)過了八十周歲。
朱建與老年大學的吳校長初次會面時,對吳校長說:“我很愿意與老年朋友談談這方面的感受,有這機會太高興了?!彼胱尭嗟娜藖硇蕾p音樂,增加音樂修養(yǎng),音樂藝術(shù)的這種美,只有身臨其境才能體會。朱建還說,上師大有眼光,提供了一個舞臺。他說得是如此感人,并不在意授一次課僅九十元的微薄報酬,朱建對音樂教育事業(yè)的熱愛與不計名利給吳校長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自2005年9月,我開始去聽朱建講授的“音樂欣賞”課。
第一次課,有三個我從未見過的事:
首先,我從未見過這么大年齡的老師。八十多歲的朱建高高的個子,腰板挺直,衣著整潔??瓷先ニ难劬τ悬c問題,我也沒在意,其實那時朱建已患有嚴重的眼疾,那是幾十年伏案工作造成的。說是上兩節(jié)課九十分鐘,實際上課間的十分鐘是從不休息的,還常常因為內(nèi)容多而拖堂。他一直是站著講課,寫黑板,自己擦黑板。每個作曲家的名字、音樂專業(yè)名詞,都標上英文,如個別字母寫錯,他必核對后改正,那嚴謹?shù)淖黠L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其次,我從未見過拎著這么大一個箱子來上課的老師。那箱子里裝的是他上課所用的音樂資料,有磁帶、錄像帶、DVD等,因為東西多,我曾拎過那箱子,好沉。那些錄像帶、磁帶都已倒好位置,作了標記,上課時交給聽課的貝老師按序播放。本來他與吳校長說,有個研究生陪同一起來,但實際上,朱建都是獨自坐車過來,下課時,我們與他一起走,貝老師提著箱子到校門口,再送他上出租車。
第三,我從未在老年大學里見過列出這么多參考書目的授課提綱。那份發(fā)下來的資料共四頁,標題是“西洋古典音樂名作”,里面有授課方式、授課內(nèi)容,還有整整兩頁參考書目。參考書分音樂史、辭典、音樂欣賞、作品、作曲家五大類,除五六十年代外,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還有2003年的。上課時老師又給我們增添了三本參考書。
聽課的學生不算多,一個最多可坐六十人的教室,大概也就坐了二三十人。第一講是巴赫,后面有亨德爾、海頓、莫扎特、貝多芬,也有原先我全然不知的塔蒂尼等,朱建老師是按作曲家出生年月的先后排序的。朱建給我們介紹作曲家的生平、他們的藝術(shù)成就、創(chuàng)作特征、創(chuàng)作分期等,并選擇每位作曲家的主要作品予以分析。朱建老師在講課時,對那些作曲家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都了然于胸,如數(shù)家珍一般。每堂課結(jié)尾總安排一首短小、有趣的樂曲。
學期結(jié)束的那堂課是看電影,朱建老師列出兩部電影讓我們選擇,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莫扎特》!”那是一部奧斯卡得獎的電影。放映之前,朱建給我們介紹里面的人物薩列里,他是阻擾莫扎特、作為反面人物出現(xiàn)的。朱建在黑板上寫了薩列里的學生,有貝多芬、舒伯特、李斯特還有胡梅爾等共九位,并都注上英文名及年代。天氣很冷,但教室里洋溢著溫暖的氣息,我們都沉浸于那美妙的音樂之中。
朱建知道我會德文,便請我?guī)退g德文資料。朱建在給我的信里寫道:“我因編書需要一些外文資料。但因我只懂英語,對德、法、意、拉丁文的資料則一籌莫展,只能求人幫忙。我原有的一位德文的翻譯目前人已不在?!薄坝捎趪鴥?nèi)各種參考資料匱乏,特別是音樂方面,不得不求助于外文資料,故對于我這樣的只會一種外語的人員來說,做學問即太苦了?!?/p>
朱建委托我翻譯的第一篇文章里面的專業(yè)音樂名詞在大詞典里都能查到,盡管有些地方譯得并無把握,總體還是比較順利。朱建很高興,便交給我第二篇《海因里?!ぴS茨:路加—受難曲》(Heinrich Schüetz:Lukas—Passion),這篇文章可太難翻譯了。我對那個時代的宗教歷史一無所知,盡了最大努力,還是譯得結(jié)結(jié)巴巴。后來朱建的來信中寫道:“音樂專業(yè)文字,因術(shù)語較多,涉及技法亦較多,不諳此道本是難以譯好的,為此現(xiàn)選擇一些歌詞請你翻譯,可能可以避免上述麻煩?!?/p>
后來我看到,許茨這個名字出現(xiàn)在他計劃的課程第二階段:巴洛克音樂名著。
2005年底,朱建著的《二十世紀音樂漫步》一書由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里面匯集了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他為國內(nèi)各音樂雜志及人民廣播電臺撰寫的部分有關(guān)二十世紀西歐音樂的作曲家介紹及樂曲解說,還有他編著的油印講義中的個別章節(jié),共四十三位作曲家的五十部作品。朱建高興地簽好名,分贈給班上的幾位學員。他自費出版的《二十世紀西歐音樂名作講授提綱》,紅色封面、薄薄的那本書,后來也贈送給了我們幾人。
朱建的學識非常淵博,這不僅反映在他對每位作曲家生平的介紹、作曲家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評價方面,反映在他對于每位作曲家創(chuàng)作時期、創(chuàng)作特點、創(chuàng)作作品的分析方面,包括曲式結(jié)構(gòu)、新配器的應用,還包括他對于指揮家、演奏家、歌唱家甚至提琴制作者的了解方面。每堂課的音樂作品欣賞環(huán)節(jié),他必定挑選最好的指揮、樂團,最好的歌唱家,最好的演奏家……往往這時候,他會豎右手大姆指。
對我們這些老年學員,朱建絲毫不嫌我們水平低,依然全身心地投入教學。他向老年大學的吳校長建議辦一個資料室,他可以提供資料,讓同學們?nèi)ツ抢飳W習,但沒有成功。2006年春夏之際,他邀請了四五位同學去他家。
朱建的家在上海復興中路的西頭。從地鐵一號線常熟路站出來,穿過淮海路新康花園的弄堂。朱建的家在三樓,水泥樓梯,一梯三戶的老公房格局。我們進入朱建老師的工作室兼客廳,房間并不寬敞,整個的一面墻都是書櫥,里面裝滿了書籍、音樂資料,朱建的寫字臺一端靠窗,上面有一臺電腦,另一面墻近門處有一架鋼琴。我們幾個人在沙發(fā)和椅子上坐下,他家的保姆給我們每人端上一杯咖啡。他的夫人姚蕙若很開心地進來,拿來哈爾濱食品店買來的奶油蛋糕。朱建老師請大家對于他的教學提提意見。說實在,以前我總覺得音樂學院這個藝術(shù)殿堂是那么的高不可攀,而現(xiàn)在卻坐在有這么廣博精深學識的老師家里作客,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午后的陽光透過白色的塑鋼窗玻璃照在我們身上,是那么的溫馨……
這學期快結(jié)束時,朱建對我們說打算編寫這門課的老年大學教材。我們幾個人有點面面相覷,心想我們有什么水平能編這樣的教材?但這是朱建老師普及音樂教育的熱切愿望,我們還是要盡力協(xié)助。我們討論了幾次,朱建給我們分了工,我的那部分是作曲家柏遼茲。
2006年圣誕節(jié)后,在茂名南路近南昌路的一家酒店,老年大學的幾位學員與朱建老師聚會。朱建帶著夫人姚蕙若一起來了。我們圍坐在一起,朱建老師顯得很高興。這時他的夫人已經(jīng)有點輕微的癥狀,不太會說話,只是微笑著。朱建從青海調(diào)回上海時,只允許帶一個孩子回滬,他們便讓在青海藝術(shù)學校擔任鋼琴老師的老大朱紹武回了上海,后來大兒子去了美國。老二朱申武留在青海,但2002年就已經(jīng)過世了。姚蕙若思念兩個兒子,日久成病。女兒朱曉云遠在深圳工作,平時兩位八十多歲老人的生活就只能依賴保姆及在上海的親戚照應。短暫的聚會過后,對于朱建來說,生活是沉重的……
2007年1月中旬,朱建住院了。我們到徐匯區(qū)中心醫(yī)院的病房看望,進門就看見朱建斜靠在床上,正與前去探望他的老朋友談笑,一點沒有動過手術(shù)后病人的模樣。我以為他做的是個小手術(shù),后來才知道,是前列腺癌手術(shù)。
朱建的教學引領(lǐng)著學員進入音樂之美,然而我們卻都不知道,朱建隱伏著心肌梗塞癥, 2007年1月底,他在華山醫(yī)院裝了心臟起搏器。
2007年的春季,也就是在我聽課的第四學期,我忙于許多雜事,缺了很多次課。那時,來上課的是一位音樂學院的研究生,朱建的學生。她編好軟件用計算機上課,不再寫黑板,雖然上課的資料都是朱建提供的,但聽起課來,總不如朱建給我們上課帶勁。朱建雖然不講課,仍然每次都來,坐在下面聽。后來,朱建又自己親自上課……
2007年4月,朱建與饒文心合作翻譯的《音樂術(shù)語對照詞典》(羅伯托·勃拉奇尼編著)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
在上師大老年大學建校十周年征文集里,有朱建的一篇文章,題為《教人之難,必盡人之材》,敘述了在新的教學對象面前,他是如何“求同存異”,深入淺出地介紹音樂語言的表現(xiàn)功能,使原來音樂基礎(chǔ)有較大差距的學員,具備了較為接近的起跑線。綜合五個學期以來,“外國音樂名作賞析”已快講完第一遍課,他寫道“今后這門課程還有待進一步探索,以做到古人所云的‘教人至難,必盡人之材,乃不誤人”。
2007年11月27日是上海音樂學院八十周年校慶,為此朱建投入了很多精力。校慶??兑魳匪囆g(shù)》刊登了朱建寫的一篇文章《追念恩師沈知白先生——紀念沈知白先生誕辰一百周年》,記述了沈先生如何指引他走上音樂理論的道路,在治學、為人上影響他的一生。文章內(nèi)容翔實,情真意切,特別是他得知沈先生被迫害致死時極度的悲慟,讀來讓人唏噓不已。
在寒風中,2008年來到了。朱建有一本書已寫好,就差校對出版了。上師大的音樂欣賞課進入第二輪,原先的學生都已離去,朱建打算編老年大學教材的事也就擱下了。
2月21日,朱建在上師大上了最后一堂課,過后給他的家人打電話說,他累了,這堂課他是坐下來講的,以前他都是站著講課。2月25日晚,朱建和女兒曉云通電話,開心地告訴女兒今天有三位訪客,有學生、同事,還有老同學,相談甚歡,女兒很感慨,說真羨慕他老人家每天都過得那樣充實、豐富……
2月26日凌晨五點朱建因心臟病突發(fā),于上海家中逝世。
他太累了。他肩負的使命是那么沉重,還沒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