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語法角度將吳簡中的“隨行簡”歸納為六種句式,比對分析相同句式的文例后發(fā)現(xiàn),簡Ⅲ-3069中的“邪”不能確定是表示“父親”義的親屬稱謂詞;通過統(tǒng)計并辨析簡文中“邪”和“耶”的形體及用法,發(fā)現(xiàn)二者形體并不相混,基本均用為人名。傳世文獻(xiàn)以“耶(邪)”稱呼父親不晚于東晉時期,但現(xiàn)有簡文中二字相通表示“父親”義的可能性不大。
關(guān)鍵詞:走馬樓吳簡邪耶親屬稱謂人名
走馬樓吳簡中有較為系統(tǒng)的親屬稱謂詞,學(xué)界對此已有多篇描寫和探究的文章,如王子今(2004、2010)、黎石生(2006)、趙國華(2009)、彭衛(wèi)(2009)、韓樹峰(2010)、陳順成(2008、2010ab)等。王子今(2010)認(rèn)為,竹簡中有一例“邪”通“耶”,為表示“父親”義的親屬稱謂詞,所引簡文如下:
“楊男弟使年十四細(xì)小隨邪在武昌?!保á?3069)
根據(jù)我們(陳順成,2010a:356~357;2010b:35~56)的統(tǒng)計,走馬樓吳簡大木簡《嘉禾吏民田家莂》中沒有親屬稱謂詞,《竹簡》三卷中一共出現(xiàn)了119個親屬稱謂詞,表示59種稱謂關(guān)系,“父輩”親屬稱謂詞下并沒有“邪”這一稱謂。之所以未將“邪”當(dāng)作親屬稱謂,其原因也正是本文要討論的內(nèi)容。為方便起見,本文從三個角度對此進(jìn)行分析。
一、語法分析
王子今列舉了大量“某某隨某某之行為關(guān)系”的簡例,其中能夠辨別身份的,從意義上歸納為四種情形。如下:
(一)隨本主行動
“其二人子弟隨本主在宮?!保á?7098)
“廣成鄉(xiāng)勸農(nóng)掾區(qū)光被書條列州吏父兄子弟伏處人名年紀(jì)為簿輒隱核鄉(xiāng)界州吏七人父兄子弟合廿三人其四人刑踵歐病一人被病物故四人真身已送及隨本主在宮十二人細(xì)小一人限佃一人先出給縣吏隱核人名年紀(jì)相應(yīng)無有遺脫若后為他官所覺光自坐嘉禾四年八月廿六日破莂保據(jù)?!保緺?,見于《發(fā)掘簡報》,此處釋文據(jù)侯旭東[2001])
注:本文中木簡用J4、J5表示,竹簡三卷分別用Ⅰ、Ⅱ、Ⅲ表示,原書簡號不變。
(二)隨本吏行動。如:
“□□三人隨本吏在宮?!保á?1771)
(三)隨父行動。如:
“/……□□?!保á?415)
“/男嵩移西?!保á?3038)
(四)隨(與)兄行動。如:
“蜀弟蕙年卌二隨蜀俱叛?!保á?231)
“嵩男弟盛年七歲細(xì)小與嵩移居湘西縣烝口?!保á?1631)
除了以上王文歸納的四種情形之外,簡文中還有如下兩種情形。
(五)隨(與)叔父行動。如:
“[記]侄子集年十一與記俱時叛走?!保á?1584)
“春兄子男絮年廿五隨春在宮?!保á?1992、Ⅲ-3066)
“男弟智年十四父春在宮?!保á?2011)
“儀兄子男汝年十四細(xì)小隨儀在宮一名海中?!保á?2950)
“[前]兄子男進(jìn)年十三細(xì)小[隨]前在宮?!保á?3021)
注:簡Ⅲ-1584“記”字本殘,依例補(bǔ)出。該簡與Ⅲ-1637相距不遠(yuǎn),當(dāng)為一家之戶籍,記載了“記”與其侄子“集”叛走的情況。“□□□□男弟記年□□以嘉禾二年十一月七日叛走?!保á?1637)簡Ⅲ-1992和Ⅲ-3066文字相同。王文認(rèn)為Ⅲ-2011是“隨父”行動的記錄,聯(lián)系前引Ⅲ-1992來看,兩簡簡號相距不遠(yuǎn),兩個“絮”當(dāng)同屬一人,若此,則Ⅲ-2011中的“父”為“叔父”的漏寫,或者“父”為衍文。簡號相近的還有一簡:“春兄子男秋年十歲細(xì)小。”(Ⅲ-2015)簡Ⅲ-3021“前”和“隨”殘損漫滅,整理者均未釋。查考圖版,“兄子男”前的“前”字殘存下半,左下由“舟”訛變而成的“月”和右下的“刂”仍依稀可見,其形體與后文的“前”相似,該類簡文中常見第一個人名和第三個人名相同的文例,當(dāng)為“前”字?!霸趯m”類的簡文中的介詞均為“隨”。今依例補(bǔ)出。
(六)隨家屬行動。如:
“……大男成年十四細(xì)小隨[家]屬移居湘西縣為口?!保á?6708)
注:簡Ⅱ-6708“家”字本殘,“家屬”一詞多見于簡文,依例補(bǔ)出。
由此可見,此類“隨”他人或“與”他人在宮(偶見“在武昌”)、移居、叛走的簡文,可以暫稱為“隨行簡”,跟隨者與被跟隨者之間通常是親屬(家屬:父兄子弟)或依附關(guān)系(本主、本吏)?!氨局鳌奔此栏降闹魅?,參陳順成(2010b:92)。以下從語法角度將“隨行簡”的記錄方式歸納為數(shù)種句式:
①S隨/與本主/本吏VP如簡Ⅱ-7098、Ⅲ-1771及上舉
木牘。
②A隨/與家屬VP如簡Ⅱ-6708。
③A+Ra+B隨/與A+VP如簡Ⅲ-231、Ⅲ-2950、Ⅲ-3038。
④A+Ra1+B隨/與Ra2+C+VP如簡Ⅲ-2011。
⑤(A+Ra1+)B隨/與Ra2+VP如簡Ⅲ-415。
注:S為人數(shù),A、B、C為人名,Ra為親屬稱謂詞語,VP為行動詞語。為使句式簡潔,省略了年齡、“細(xì)小”等對句式無影響的詞語。
王文認(rèn)為,Ⅲ-3069中的“隨邪”與Ⅲ-2011中的“隨父春”一樣,均為表示跟隨父親行動。姑且不論Ⅲ-2011中“春”是不是“父親”,即使沒有錯誤,也需要證明簡Ⅲ-3069中的“使”與其后的“邪”之間的記錄方式屬于上面的⑤式,“邪”才能成為表示父親義的親屬稱謂詞語。但是這種假設(shè)明顯遭遇到了④式的反對,即必須證明“邪”不是人名C,或者其后省略了人名C。要證明以上兩個可能性很困難,再者簡文中還有第六種句式。
⑥A+Ra+B隨/與C+VP
“仕伍念年七歲隨軍在□姊薙年六十七踵(腫)兩足?!保á?2435)
Ⅱ-2435很明顯不屬于前舉五式中的任何一種?!半S行簡”中未見到隨軍隊(duì)在宮的記錄,此處“軍”當(dāng)為人名C。事實(shí)上,簡文中確有以“軍”為人名的,如“張軍”(J5-582)、“吳軍”(J5-661、Ⅲ-1641);另外也有一些姓氏不詳?shù)模纰?10233、Ⅱ-1640、Ⅱ-2312等簡中的人名。
將簡Ⅱ-2435和Ⅲ-3069進(jìn)行比照,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同屬于⑥式。
“楊男弟使年十四細(xì)小隨邪在武昌?!保á?3069)
注:吳簡中還有一枚殘簡,內(nèi)容與Ⅲ-3069前半段相同?!皸钅械苁鼓晔募?xì)/”(Ⅱ-7222)
既然Ⅱ-2435中的“軍”是人名C,那么也就不能完全保證Ⅲ-3069中的“邪”為親屬稱謂詞語Ra2而非人名C。當(dāng)然還存在一種可能:兩簡中的“軍”和“邪”分別是社會稱謂和親屬稱謂,但這需要更多的簡文左證,此類簡文在現(xiàn)有吳簡中暫時沒有找到。而將其視為人名,則有簡文可以證明。(“邪”的人名用例見后文。)
簡文中還有如下數(shù)例:
“□□年七隨□。”(Ⅲ-190)
“□男弟囊年十七隨□在□俱叛中?!保á?2981)
“□侄子男□年□歲細(xì)小隨□在宮?!保á?7270)
簡Ⅲ-190“男弟”后缺少人名B,或?yàn)橹窈喼谱鲿r漏寫,也可能是第二個□為人名,釋文謄錄時錯位。但圖版字跡模糊,難以查對。以上三例雖然有可能是③式,但是也不排除有⑥式的可能性。
王文還認(rèn)為Ⅲ-3069中的“邪”與“楊”“使”很可能同家族同姓氏,如果“邪”是人名,不應(yīng)當(dāng)說明與“使”的關(guān)系;王氏在較早前的文章中曾指出“使”的戶籍在兄“楊”的名下。關(guān)于“邪”有沒有人名的可能性及其應(yīng)不應(yīng)當(dāng)說明與“使”的關(guān)系,Ⅱ-2435的存在已經(jīng)做了回答。吳簡中確實(shí)存在由成年的子弟而非在世的父兄充當(dāng)戶主的情況,如:“郡吏黃士年十三士兄公乘追年廿三刑□?!保á?1623)戶人“黃士”年僅十三,整理者認(rèn)為有誤,但類似的情形在吳簡中還有一些,不能全部歸結(jié)為筆誤。這些戶主多為吏卒,為何不由父兄擔(dān)任戶主,侯旭東(2009)曾嘗試復(fù)原過吏民簿,但也未發(fā)現(xiàn)其原因。由此可見,“使”的戶籍有可能在“楊”的名下。至于三者是否同族同姓,從吳簡本身來分析,恐怕未必如此。前面已經(jīng)說過,此類“隨行簡”,跟隨者及被跟隨者之間的關(guān)系有兩種可能:一為親屬,一為依附。后者并不一定限于同姓之間,所以很難保證A、B和C同族同姓。此外,簡文中存在大量的異姓親屬圍繞主干家庭而構(gòu)成的復(fù)合家庭(王子今,2004:271~274;于振波,2007:37~38),這也很難保證前兩者和后者之間同族同姓。
二、文字分析
王文引用大量傳世文獻(xiàn)中“邪”“耶”相通(混)借為“爺”表示父親義的例子,以之來證明吳簡中的“邪”即“耶”。吳簡中的問題最好還是以簡文本身的用例來說明問題,為此,我們根據(jù)吳簡每卷后面所附的人名索引,檢索了木簡和竹簡中的“邪”及“耶”的用例:“耶”4見,“邪”2見。各簡如下:
“何丘男子史耶,佃田卌町,凡九十畝,其五十畝二年常限?!保↗4-238)
“石下丘男子吳耶,佃田十四町,凡十八畝二百步,皆二年常限。”(J5-193)
“劉里丘州吏劉耶,佃田三町,凡廿九畝,皆二年常限?!保↗5-904)
“剛佐永新吳耶年廿七?!保á?2197)
“/□【同】嘉禾二年十一月十九日□溲丘李邪(?)關(guān)邸閣/”(Ⅱ-7911)
“楊男弟使年十四細(xì)小隨邪在武昌?!保á?3069)
4個“耶”和1個“邪”無疑均為人名用字,只有Ⅲ-3069中的“邪”位置較特殊,所以才有不同的認(rèn)識。王文認(rèn)為Ⅲ-3069圖版中的“邪”極似“耶”字,但我們核對圖版后發(fā)現(xiàn),二者尚未到混同的地步,這可從Ⅱ-7911中“邪”的形體得到確證。盡管后者的圖版殘缺,“李”后之字左半只剩一清晰的“牙”旁,右半唯余“丨”,但從筆勢可以看出,確為“邪”字。而且“牙”旁與“耳”旁相比,前者左下的“丿”非常明顯。另外,簡文中4個“耶”字右半的“丨”,除J4-238外均寫作“乚”,具體字形為:“”“”??梢钥闯鰠呛喼小靶啊焙汀耙倍值男误w并不極似,不存在混同的基礎(chǔ),更談不上相通表“爺”的可能性。
三、文獻(xiàn)分析
傳世文獻(xiàn)中“耶”有“父親”義出現(xiàn)時間不晚于東晉時期。王羲之《雜帖》:“吾平平,比服寒食酒,如似為佳,力因王會稽,不一一,阿耶告知?!薄队衿罚骸盃?,俗為父耶字?!绷荷畬毘燃督?jīng)律異相卷》第四十四:“復(fù)經(jīng)少時,父子相與共到樹下。讓父先上,兒便喚言阿耶可飛。父即欲飛,墮巖石上,身體粉碎?!薄赌咎m詩》:“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木蘭無長兄,阿爺無大兒。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古文苑》卷九均作“耶”。章樵注:“耶,以遮切,今作爺。俗呼父為爺。”
走馬樓吳簡中的“邪”和“耶”形體并不混同,但是二字在發(fā)展過程中確實(shí)是有關(guān)系的?!稄V韻·麻韻》:“邪,瑯邪,郡名,俗作耶、瑘。亦語助,以遮切,又似嗟切。”又,“耶,以遮切?!薄逗槲湔崱ふ陧崱罚骸靶?,疑詞,亦作耶?!敝泄啪鶎儆魉哪隔~部,二者同音?!靶啊边€有一音屬邪母魚部;依據(jù)曾運(yùn)乾和郭晉稀的研究結(jié)論,上古喻四歸定母、邪母古讀定母,“邪”與“耶”上古也同音。二者隸書形近,前人認(rèn)為“耶”為“邪”的俗體?!队衿罚骸耙?,俗邪字?!薄陡傻撟謺罚骸耙埃荷贤ㄏ抡!薄墩f文解字注》:“邪……近人隸書從耳作耶,由牙、耳相似。”另如前舉《廣韻》。“耶”系“邪”隸書訛變而來,二者本為一字,中古漢語早期分化為二字。分化以后,“耶”較多用為“父親”義,“邪”較多用為邪僻義。中古其他文獻(xiàn)中未見到可信的用為“父親”義親屬稱謂詞的“邪”,也就無法佐證吳簡中的“邪”就一定是表示“父親”義的親屬稱謂詞“耶”,畢竟吳簡中處于此位置上能引起爭議的僅此一例。此外,即使吳簡中的“邪”真的通“耶”,那更加證明“邪”不為親屬稱謂,因?yàn)槠渌摹靶啊焙汀耙本鶠槿嗣?/p>
以上從語法、文字、文獻(xiàn)三個方面簡單分析了吳簡中的“隨行簡”以及“邪”和“耶”的用例。通過分析,我們認(rèn)為,吳簡Ⅲ-3069簡中的“邪”不能確定是通“耶”表示“父親”義的親屬稱謂詞語。
(本文受延邊大學(xué)2011年度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xiàng)目“走馬樓吳簡與中古漢語詞匯研究”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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