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島先生是我國音樂學界的著名學者,是我國音樂學的教學和研究基地——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對我國音樂學的教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也對中國當代音樂美學學科的建設和發(fā)展,給予過具體的幫助和指導。
我是在1959年秋季經過考試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干部進修班學習的,算起來是音樂學系建系以來的第二期學生。當時,音樂學系正式的本科生學習年限是五年,我們干部進修班是三年。進修班的音樂史、民族音樂和作曲理論等大課都是和本科生一起上的。張先生是我們的系主任,他平時和學生們的接觸不是很多,少言寡語,但是我們大家都很敬重他。張先生精通英、法、俄語,并且都有大部頭的譯著出版,我們當時能讀到的一些音樂學方面的書籍,像卡爾-聶夫的《西洋音樂史》、科貝的《西洋歌劇故事全集》、列維克的《外國音樂名作》(第三冊)等都是張先生翻譯的。此外,張先生還可以順暢地閱讀德、意、西(班牙)文的音樂文獻。
張先生給我們上的課是歐洲音樂史,大家都很愛聽。張先生不是那種夸夸其談,口若懸河的老師,他講課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語言的精煉、思維的清晰和嚴謹。他在課堂上講的每句話都經過他的認真思考,從沒有多余和重復的話。記得歐洲音樂史課的修畢考試是讓我們每人寫一篇學習心得,題目自選,我費了些力氣把心得寫出來,很想知道自己寫的怎么樣。過了些日子,有一次在大禮堂開會出來的路上和張先生走在一起,我向先生討教,斗膽地問了一句:張先生,我們歐洲音樂史的學習心得寫的怎么樣?張先生看了看我,邊走邊回答說:“學的東西還沒有很好消化,感覺上是一疙瘩一塊的。”張先生的話雖然不多,卻一針見血地點出了我學習上的問題,對我的震動很大,所以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說話的情形。張先生對學生不敷衍,不講客氣話,直截了當地指明問題,使我很受教育。張先生的話也使我意識到,音樂學的學習和寫作不能囫圇吞棗,更不能東拼西湊,而是要把學過的、讀過的東西真正消化,融匯于心,化成自己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能把問題清楚明白地說出來,寫出來。張先生就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他說的話,寫的東西都是經過認真反復地思考和揣摩,都是他自己的思想和認識,因此張先生的文章和著作是經得起檢驗的,時間過去了幾十年,依然保持著它們的學術水準和價值。
“文革”結束后,我成為張先生領導下的一名音樂學系的中年教師,在何乾三的帶動下,我們幾個人從1975年開始,用了兩三年的時間,到北京大學和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學習和進修美學和文藝理論,回校后開始醞釀在音樂學院開設一門新的音樂學學科——音樂美學,當時我們已經意識到在西方、蘇聯和其他東歐國家早就建立起的音樂美學這門學科,是音樂學必不可少的一門基礎理論學科,在我們這里一直處于空白狀態(tài)是極不正常的,我們應該及早地把這門學科建立起來,補上這一課。但是究竟應該怎么搞,怎么起步建立這門學科卻心中無數,甚至有些茫然。于是我們一邊查找相關的文獻資料,一邊開始向音樂學界的前輩請教。我們首先去找的就是張先生。記得是1978年深秋的一個下午,何乾三和我敲開了張先生的房門,那時張先生的家還住在2號筒子樓的一個里外間里。在我們講明了來意并提出怎樣搞音樂美學的問題之后,張先生首先肯定了我們的想法,他接下去循循善誘地侃侃而談,使我們感覺到在張先生那里這已經不是一個新問題,可能在他的腦子里已經思考了很久,并且已經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思路。
張先生說:音樂美學首先是一門音樂科學。音樂作為一門藝術,把聲音作為物質材料,因此音樂音響學的知識是需要的。從古希臘就是這樣,研究弦長比例,音程關系,較近的有赫爾姆霍爾茨的研究。至于后來的電子音樂等和音樂音響學的關系就更密切。
張先生接著說:另一方面是生理心理,是人和音樂的關系。各種說法不一,有些是唯心主義的。這需要實驗,什么聲音產生什么效果。作為基礎課要研究這方面的問題,書上有些這方面的材料。有些問題光從美學上講不清楚,因為涉及的是心理學上的問題,如感覺、知覺、情緒等,要結合音樂來解釋,要從客觀材料和人的感受兩方面來研究。
張先生的話鋒一轉,開始深入到音樂美學更為本質的問題,他說,上面講的和音樂創(chuàng)作的過程有關,樂曲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過去講靈感,有些神秘。我們講生活里產生藝術,那么音樂怎么產生于生活的,和其他藝術有什么不同,特殊性是什么?怎樣運用聲音的特殊形式,如旋律、節(jié)奏等。要研究音樂形式和內容的關系,避免單從技法上講,要講手段的目的。作曲理論屬于音樂學范疇,音樂到底是怎樣反映生活,怎樣構成動機、主題、典型結構的?音樂作為特殊的表現形式,它的特點是什么,一般都沒有研究的很透。蘇聯講旋律的很少,講節(jié)奏的沒有,這是指從美學的角度講。和表現生活的關系,一般淺顯地講講還可以,但還需要進一步去鉆研。比如和聲,近代的改變是進步的,還是頹廢的?不要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搞清楚它是要做什么,過去比較盲目。概括地講,是內容和形式的關系。音樂的內容是什么?光說情緒不行,太具體也不行,問題在于音樂反映現實生活有它特殊的東西,要研究這個問題。
音樂史解釋作品,同一作品有完全不同的解釋,不要糊涂,有的正確,有的歪曲,有的是任意加進去的,美學上沒有解決。內容和表現的思想是否是一件事情,蘇聯有爭論,有人說藝術有它自己的內容,并不是指思想。萬斯洛夫、芬克斯坦都談到過,零零碎碎,沒有系統(tǒng)解決。過去翻譯過的東西,要好好看,辨別其中哪些可用,哪些提供了線索可以進一步去探索。
音樂演奏,是音樂藝術特殊的東西。對于再創(chuàng)造,怎樣科學地解釋這個過程,技巧和表現的關系是怎樣的。通過演奏來解釋樂曲,伸縮性很大,有的說要恢復原作本來面目,有的說要演奏者自己發(fā)揮,要古為今用,要在現實中發(fā)揮作用。所用樂器也不一樣,雖然是演奏古代的樂曲,但加進了新的東西。對于再創(chuàng)造,用什么標準來鑒別哪些是正確的,哪些是不正確的?要研究演奏的風格和流派是怎樣形成的,有些演奏者和教師是經驗主義的,只傳授技術,處于盲目狀態(tài)。不能只停留在感性上,要提高到理性認識,這需要理論家?guī)椭麄兛偨Y。搞科學研究,要從事物的發(fā)展過程找出規(guī)律性,提高到理論上去解釋。要訪問他們,從大量的經驗中提煉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在天津時,周總理來學校和大家見面,要求我們從理論上把洋唱法和土唱法搞清楚,否則不讓進北京。這要科學地去解釋,在實際生活中已經把問題提出來了,但是我們不善于抓住它,探索它。
現代化的問題過去說不清楚,我們要說清楚它。音樂上這種事情很多。呂驥賀綠汀之爭,形而上學搞不清楚,打到阿拉伯夫那里,人家可以講得很生動,是現實里發(fā)生的,歸根結底是科研的問題。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可以清楚地加以解釋,目的是為了改變現狀。這樣可以學得快些,解決得快些。
另外,對音樂在社會上起什么作用,鮮花毒草的評論標準是什么?這是音樂批評、評論的問題,也是美學的問題。講美感,階級性是有的,過去忽略不對,但它不是唯一的。
張先生還殷切地談到,音樂學系的學生應該在入學之初打好理論的基礎。低年級學音樂概論,高年級學音樂美學。
中國的也要研究。解放后的音樂作品可以搜一搜,從生活中去找例子。光看文章,思路會很干。1958年研究過克列姆遼夫,但沒有什么反響。真正用理論作為武器,解決研究的對象。解決一兩個問題就很不錯。要廣泛地接觸中國史、外國史,音樂演奏等。先從讀書開始,精讀一兩本,選幾個重點分頭去搞,文字的,活的材料,帶著問題去搞。
張先生講的這番話,不僅給我們指明了音樂美學要研究的基本問題,科學的研究方法,而且也具體地告訴我們應該怎么起步開始去做。正是在張先生和其他領導和老師的關心與指導下,我們音樂美學小組的幾個人,從1978年末正式開始音樂美學的學習和研究。經過在實踐中的摸索和多次計議,我們不僅在專業(yè)研究方向上,而且也在外語語種上做了分工,同時采取邊學習、邊研究、邊教學的方法,經過兩年多的研究和備課,從1981年開始,為音樂學系高年級的學生開起音樂美學課。開始的兩輪課采取的是專題講座的方式,把每個人的專題研究成果拿出來講給學生。我們的講題分別是:于潤洋:漢斯立克音樂美論評析;何乾三:黑格爾的音樂美學思想;張前:音樂欣賞心理分析;蔡仲德:《樂記》音樂美學思想研究。特別使我們不能忘懷的是,在音樂美學課開課的時候,張先生作為系主任親自來到課堂并首先致辭,肯定了在音樂學院開設音樂美學課的重要意義,對我們的努力給予熱情的鼓勵。他說:“這是中國第一次開設音樂美學課,這件事,在我國近現代音樂史上應該寫上一筆!”張先生的話使在座的師生很受感動。這次專題講座的的講題,大體上預示了我們每個人后來的研究方向和開課目標。又經過幾年的努力,在講座課的基礎上,我們比較系統(tǒng)地開設起《音樂美學基礎》、《中國音樂美學思想史》、《西方音樂美學思想史》等課程,同時開始招收音樂美學專業(yè)的本科生和碩士研究生,后來又在1999年開始招收音樂美學的博士研究生。音樂美學終于成為音樂學院的一門比較完善和系統(tǒng)的課程體系,并被國家教育部批準為音樂學的一個專業(yè)方向,于1993年獲得教育部頒發(fā)的普通高等學校優(yōu)秀教學成果獎國家級一等獎。
張先生1978年深秋與我們的談話,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在我們此后走過的創(chuàng)業(yè)道路上,張先生的談話時時在引領著我們,并成為鼓舞我們不斷前行的精神力量。我國當代音樂美學的發(fā)展,同時也證明了張先生的高瞻遠矚和遠見卓識。在喜迎張先生百歲誕辰的大喜時刻,謹以此文向張先生表示衷心地祝賀,遙祝敬愛的張先生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張前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