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齋,宏猷書房之謂也!四壁皆書,頂天立地,壁豈不白乎?又崇尚大無,大白,白壁雖白,大無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愛好廣泛,卻以淘書,藏書為最。每至一地,必尋書店;每得一書,如獲大寶,反復品味,以為源也。幾十年過去,藏書漸豐,得以屋載,其中淘書之樂,品書之趣,常想與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漢》一角,設書話專欄一,清茶一,書友三五,品茗談書,豈不樂乎?開篇之時,東湖櫻花正開,謹捧碧水書香,就教于讀者諸君也!
1930年,年輕的作家沈從文離開了上海中國公學,前往青島大學任教。在中國公學兩年的執(zhí)教生涯中,這個從湘西走來的“鄉(xiāng)下人”,愛上了中國公學的?;ǎ藲q的美麗女學生張兆和。
張兆和是蘇州樂益女子中學校長張冀牗的三小姐,出身名門,她還有三個姐妹,分別嫁給了昆曲名家顧傳玠,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以及著名漢學家傅漢思。張家的四朵姐妹花,都是大家閨秀,相貌秀美、知書達理,而且精通昆曲。作家葉圣陶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p>
靦腆的鄉(xiāng)下人沈從文,不管不顧地就愛上了張兆和。他的情書像黃浦江的波浪一般,不停地拍打著張兆和的心房。困擾的張兆和帶著沈從文的情書去見了胡適校長。沒想到,胡校長大力夸獎沈從文,說他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胡適對張兆和說:“他頑固地愛著你。”可是,張兆和的回答倔強而驕傲:“我頑固地不愛他?!?/p>
但是,到了青島大學以后,沈從文的情書仍然沒有停筆: “我愛你一天總是要認真生活一天,也極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為著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實做個人的?!彼念B固當然獲得了成功,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園成婚?;楹螅驈奈牡膭?chuàng)作力也得到了極大的迸發(fā),著名的《邊城》,就寫在那段新婚的甜蜜時光里。
幸福中的沈從文,除了執(zhí)教以外,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的作品,包括評論。其中,就包括《論郭沫若》。
在這篇論文中,沈從文對郭沫若的詩歌以及文學活動、政治活動進行了肯定,但是,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則進行了直言不諱的批評。他說:“讓我們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詩人上,煽動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小說方面他應該放棄了他那地位,因為那不是他發(fā)展天才的處所。”沈從文認為,郭沫若的文章只適合于檄文、宣言、通電,“一點也不適宜于小說”。 他的小說“并不比目下許多年輕人更完全更好”。
第二年,沈從文又發(fā)表了《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在論及郭沫若和郁達夫、張資平三人的小說時,沈從文說:“但三人中郭沫若,創(chuàng)作方面是無多大成就的?!?/p>
我收藏有上海萬象書屋印行的“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文庫”中的《郭沫若選集》,民國二十五年四月初版。此文庫攬括了當時最有名的二十位作家,所有的編選者,均為“徐沉泗、葉忘憂”,疑為化名也。因此,我有理由懷疑,此書的編選,沒有得到郭沫若的同意。因為那時郭氏尚在日本。我注意到,編選者將沈從文的《論郭沫若》一文放在書首,作為一種導讀或者“序言”。我認為,編者對沈從文的評論,應該是認同與肯定的。
但是,沈從文沒有想到,他此后的命運,便與郭沫若有了聯(lián)系。
1948年3月,郭沫若以左翼文化旗手的身份,在香港《大眾文藝叢刊》發(fā)表了一篇檄文《斥反動文藝》,對一批著名作家進行了抨擊:“我們今天打擊的主要對象是藍色的、黑色的、桃紅色的作家?!鄙驈奈谋欢椤疤壹t色”作家,遭到毫不留情的批判:“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在抗戰(zhàn)初期全民族對日寇爭生死存亡的時候,他高唱著‘與抗戰(zhàn)無關論;在抗戰(zhàn)后期作家們加強團結、爭取民主的時候,他又喊出‘反對作家從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的戰(zhàn)爭反對反革命的戰(zhàn)爭,也正是鳳凰毀滅自己,從火中再生的時候,他又裝起一個悲天憫人的面孔,謚為‘民族自殺的悲劇,把我們的愛國青年學生斥之為‘比醉人酒徒還難招架的沖撞大群中小猴兒心性的十萬道童,而企圖在‘報紙副刊上進行其和革命游離的新第三方面,所謂‘第四組織?!?/p>
當時,作為北大教授的沈從文,剛剛拒絕了校方送來的南下去臺灣的機票,選擇留在北京。但幾乎與此同時,北大校園里卻貼出了左翼學生全文抄錄的郭沫若《斥反動文人》的大字報,教學樓上也掛出了“打倒新月派、現(xiàn)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大幅標語。沈從文極為痛苦、惶惑和無所適從。他在日記中寫道:“可惜這么一個新的國家,新的時代,我竟無從參與。多少比我壞過十分的人,還可從種種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卻出于環(huán)境上性格上的客觀的限制,終必犧牲于時代過程中。二十年寫文章得罪人多矣?!笨梢钥闯?,沈從文說“得罪人”,是有所指的。當年三月,他兩度自殺。獲救后,沈從文一度“住在一個精神病院療養(yǎng)”。 當他由“瘋”恢復“正常”后,便從此離開了文壇,一頭扎進了故紙堆,徘徊在故宮昏黃的燈影中,去撫摩那些穿越了歷史時空的絲綢、瓷器和字畫,正如傅國涌在《沈從文的“瘋”》一文中所說:“以后的三十年,中國少了一個作家,而北京午門下多了一個指點解說、抄寫說明的老人,《中國服飾研究》就是其中的結晶。”
一九八五年,有記者訪問沈從文。說起“文革”中他打掃女廁所,在場一位女記者動情地擁住他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八十三歲的老人當下抱著她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百感交集地看著這位老人嚎啕大哭:“哭得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什么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