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橙者說

汪洋

煙草事業(yè)的如日中天，沒有給褚時健帶來財富，卻讓他身陷圖國；出獄后，深居哀牢山中種橙九載，上世紀“煙王”于耄耋之年成為億萬富翁。

從玉溪前往嘎灑鎮(zhèn)的新公路被一根路障生生攔住。兩個月前，下雨導致地基塌方，至今禁止通行。我們的汽車不得已另擇土路進山。路的一邊是山崖，樹木蔥郁，山下偶爾能看到成片的甘蔗田、零星的香蕉樹和小塊的梯田。在日光下，蓄著水的梯田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澤。此間風景不惡。

這是云南哀牢山脈的一段，上世紀的“煙王”褚時健這些年就在這大山深處埋首創(chuàng)辦屬于自己的實業(yè)。這一次，他沒有制煙，而是種橙。制煙曾經(jīng)讓褚時健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但并沒有給他帶來財富；而種橙，卻讓85歲的他成了億萬富翁。

“心里不平衡”

我們乘坐的汽車如舟行波上，起起伏伏，恰如我的思緒——如果不是1999年的那場“世紀審判”，這位王石最崇敬的企業(yè)界大佬，現(xiàn)在一定是在某處頤養(yǎng)天年，而不會以如此高齡還在玉溪市和山中果園間兩頭奔走。

1979年10月，褚時健出任玉溪卷煙廠廠長。此后的18年的時間里，褚時健帶領(lǐng)團隊將這個陷入虧損的小煙廠打造成亞洲最大的煙廠，為國家創(chuàng)造利稅991億元。在他最得意的時候，求他寫條子批煙的人絡(luò)繹不絕，在退休前，由于“經(jīng)濟問題”褚時健被判無期徒刑，此前，女兒在獄中自殺，那時他已經(jīng)71歲了。當時，作為云南紅塔集團的一把手，褚時健的工資水平僅相當于煙廠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18年的工資收入總共不過60多萬元?！案粡R里的窮方丈”身陷囹圄，在當時成為一件讓人矚目的大事。譏諷者有之，嘆息者有之，而為之抱不平者亦不乏其人。幾年后，褚時健因為罹患糖尿病，于2002年得以保外就醫(yī)，從此在哀牢山中種橙至今。

在山中轉(zhuǎn)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終于到嘎灑鎮(zhèn)。這是一個以傣族為主要居民的小鎮(zhèn)，一條小河將小鎮(zhèn)剖成兩半。由于是冬天，一節(jié)一節(jié)階梯狀的河床裸露出來。當?shù)厝藢蛏系奈覀冋f，這不算是河，在雨季，山洪暴發(fā)的時候，用來泄洪用的，如果沒有這個，腰街早就被泥石流沖走了。山里的農(nóng)民遇到泥石流就比較麻煩，有的人連房舍都被毀掉了。不過，帶著一雙手跑到山里種橙子，日子又變得好過了。“是給褚時健種橙子嗎?”我們問，當?shù)厝它c點頭：“褚時健提供住的地方?！?/p>

在嘎灑匆匆飽餐一頓后，又在山里走了近半個小時，車終于駛?cè)肓艘粋€布滿橙樹的山頭，空氣飄著淡淡肥料的臭味，經(jīng)過了一座廠房建筑后，車停在一幢黃色的二層小樓前，這是褚時健的家，也是他在山中的辦公場所。門前蹲著兩尊石獅，幾只公雞在石獅腳下走來走去。

身著米灰色套頭衫、外面罩一件黑色馬甲的褚時健緩緩走向我們，笑著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招呼我們吃橙子?！榜页取钡拇_口感非凡，我們一行人都認為這是自己吃過的最好吃的橙子。一張矮桌，四條長凳，褚時健坐在桌邊，吸著玉溪煙，操著濃重的玉溪方言，一開口便說：“我們的橙子分成三個等級，特級品10塊錢一公斤出貨，市場上賣10多塊一斤，供不應(yīng)求?！?/p>

我們問：“當初為什么想起來承包果園呢?”褚時健低下頭，想了想說：“心里不平衡，現(xiàn)在的國企老總一年收入幾百萬、上千萬，我也不想晚年過得太窮困。另外，我70多歲出監(jiān)獄，總得找點事做，讓生活充實點?！边@句話，在一個小時后，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說話時，褚時健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眼睛則少有笑意。這絲微笑，就那樣不深不淺地掛著，像是劫波之后面對外界的某種展示。

指著桌上的橙子，褚時健有些得意，跟我們歷數(shù)起這些年如何一年解決一個問題，改良了土壤結(jié)構(gòu)，發(fā)明了獨特的混合農(nóng)家肥，解決了灌溉問題、病蟲害問題、口感，等等。市場反映，“褚橙”的口感已經(jīng)不在進口的美國新奇士之下，甚至比口感略酸的進口橙更迎合中國人的口味。今年他要讓橙子的色澤更鮮艷、手感更平滑。9年辛勞，2400畝從湖南引入的普通橙樹在哀牢山中脫胎換骨。

我說，這是“微笑曲線”的一端——研發(fā)，褚時健點頭表示同意?！傲硪欢耸鞘袌霭?，那個不用操心，把品質(zhì)做好最重要，市場會求著你的。剛種橙子的時候，不懂技術(shù)，出了很多問題，像第一個收獲期，那么多樹才收了14噸，那倒是讓我睡不著覺的?！瘪視r健做香煙的時候，技術(shù)上也是零基礎(chǔ)，從頭摸索跟技術(shù)員反復(fù)討論，一點一點解決問題，種橙子亦如是，單肥料的配比就反復(fù)試驗了無數(shù)次。

“失敗倒沒有想過”

“你怎么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結(jié)果，能種出這樣的橙子?你想過失敗嗎?”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子里閃過一件事：褚時健年輕的時候，在邊縱打過8年游擊，在一次戰(zhàn)斗中，由于敵人火力太猛，上面命令撤退。褚時健不聽，孤身一人在戰(zhàn)場上尋覓一個多小時，找到了他二哥陣亡后的遺體。

這個問題讓褚時健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當年做煙的經(jīng)歷，他語速緩慢：“失敗倒沒有想過，像我當時在煙廠的時候，我向省里提出貸款2300萬美元，引進世界最先進的卷煙生產(chǎn)設(shè)備。有人說如果效益搞不好，還不上錢，說不定就要去坐牢了。那時，昆明卷煙廠對這個項目也有興趣，但后來就不敢了。我想，香煙的品質(zhì)和效率提高了，一年就能還上錢。后來就是這樣的。我對風險也是有評估的?！?/p>

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褚時健的話題又回到了橙子：“農(nóng)民太弱小了，他們是無力承擔風險的?，F(xiàn)在園子里的兩口之家，他們只要出兩雙手，房子、肥料、樹苗都是我出，按照公司的要求做，一年收入差不多有6萬塊左右。他們還可以自己養(yǎng)上幾十只土雞，幾頭豬。以前他們的年收入也就幾千塊錢，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孩子上大學，學費也掏得出。技術(shù)員年薪10多萬，不比做公務(wù)員差?！?/p>

褚時健抽煙頻率很高，半個小時就抽掉了4支，不過每次都不抽完就掐滅了。他滅了煙又說：“農(nóng)民其實也不好管理，他們才不管你是不是褚時健。比如說，要想橙子品質(zhì)高，必須先前就摘除一部分果實，農(nóng)民舍不得；樹長大了，空間不夠，相互爭奪陽光和養(yǎng)料，必須砍掉三分之一的樹，農(nóng)民也舍不得。不過，我們收果實有嚴格的質(zhì)量標準，按照公司要求做的，收入明顯提高，其他人也就跟著學了，他們想，憑什么你的果子比我質(zhì)量好，產(chǎn)量比我大，收入比我高。以前做煙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從煙田抓起，給農(nóng)民種子、化肥，指導農(nóng)民怎樣種出一流的煙葉，高價購買煙葉。沒有世界一流的煙葉，就做不出品質(zhì)一流的香煙。”

“搞人際關(guān)系。我不行”

褚時健做企業(yè)的最早經(jīng)歷是在“文革”時期，他曾經(jīng)擔任過嘎灑糖廠的廠長。談起這段歷史，褚時健臉上的笑紋深了一些，像在說一個笑話：“我這個廠長是戴罪之身，‘摘帽右派，打個比方，‘右派帽子掛墻上，檢查的人來了，就給我戴上，批斗我了，就戴著帽子走個過場。廠里有兩路造反派互相打，他們都不舍得往死里整我。整個云南的糖廠都虧損，我那

個鎮(zhèn)辦小廠一年盈利30多萬呢，別的廠100斤甘蔗能榨9斤糖，我們能榨12斤。我們還把別人榨過的廢料，要過來再榨一次。盡管設(shè)備簡陋，品質(zhì)在當時算好的，像蠟一樣?！?/p>

面對為何成為右派這個問題，褚時健凝想了片刻，點上一支煙，悠悠地說：“1955年，我27歲時擔任玉溪地區(qū)行署人事科長。我的上級常常暗示我替他做點違反原則、對個人有利的事，我聽不懂。他說小褚你不懂事。反右的時候，我負責給一部分人定性，那時候反右是有指標的。我想不通，那些我熟悉的人怎么可能是右派呢?指標越來越高，我工作越來越差，‘對右派手軟的人肯定是右派，1959年，我就成右派了，就去農(nóng)場改造了。很多縣級干部和我關(guān)在一起，他們想不開，整天唉聲嘆氣。我說，有什么呀。這一年，我30歲?！?/p>

在農(nóng)村的日子，盡管全家生計艱難，和坐機關(guān)相比，褚時健反而覺得輕松了很多。他說：“我是個不愛求人的人，搞人際關(guān)系，我不行，覺得心煩。”1979年，褚時健在嘎灑鎮(zhèn)上看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文件，他心想：“一切該結(jié)束了。我是搞經(jīng)濟、搞技術(shù)的，我們這些人又有用武之地了。”

從做糖，到做煙，再到做橙，褚時健都可以說是一個技術(shù)至上型管理者。三次做企業(yè)都很成功，這使他只認這個理?！罢嬗腥^產(chǎn)品，市場就不是問題，”褚時健說，“海爾，把攤子鋪那么大，還要進軍國外市場，張瑞敏會很累吧。”

“搞技術(shù)”的褚時健其實很懂得“分甘同苦”的道理，這個詞的本義是同甘共苦，做另一番解釋也別有意味。他率先在玉溪煙廠工人中實行計件工資，有賞有罰，極大提高了效率，工人的工資有時甚至超過管理層，并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工人翻墻進廠加班的事情。分配與激勵是褚時健管理企業(yè)的一大利器，做煙種橙都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種煙最紅火的時候，作為煙廠的廠長，他覺得自己和其他高管也應(yīng)該被激勵一下。他的這次率先嘗試卻把自己推向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深陷鐵窗，家破人亡。

“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后，你如何看待朋友?”聽了這話，褚時健猛吸了一口煙說：“我在牢里的時候，心想我70多歲了，以后能不能活著出去，出去以后又靠什么生活?后來，我弟弟來看我，帶了他種的橙子，我吃了一口，心想，味道還可以啊，要是能出去就種橙子吧。后來，得了病，身體狀況很差，再不出去看病，估計就死在里面了。出來后，就想找點事做，消磨時光。處理我的案子時，他們給我留了120萬塊錢。聽說我要種橙子，幾個有錢的朋友每人借給我?guī)装偃f，加起來一共1000來萬，他們說，就是給你玩玩，玩沒了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也用不著。到2009年，這些債務(wù)都還清了，還錢的時候，他們又不肯要利息?！?/p>

“我不上市”

2011年，褚時健的果園利潤超過了3000萬元，固定資產(chǎn)超過8000萬元。不過，這些年的贏利，不是用于還債，就是變成水利建設(shè)等固定資產(chǎn)投入，最近褚時健又租了400畝山地，樹剛種下，掛果還需要幾年。

國內(nèi)一家很有實力的投資公司專程托人詢問褚時健對上市有無興趣，這家公司看好褚時健橙子的口碑和贏利能力，有意運作“褚橙”登陸股市。褚時健聽了，連連擺手?！皼]的這個心腸跟他們玩。再說，投資公司都要在上市后拿走股民一筆錢的。我85歲了，管不了幾年，以后交給我外孫女和她丈夫。說實話，他們管管銷售還行，但還沒掌握種植技術(shù)，上了市，我倒是拿了錢，但虧了股民。我怕別人背后指指戳戳?！?/p>

褚時健隨即和我們討論起股市：“你們覺得中國股市正常嗎?一只做酒的股票從兩塊錢坐飛機一樣地漲到90多塊。”隨后，他做了一個墜落的手勢，接著說：“央企不是很賺錢嗎?它們給股民分過紅嗎?”他用很慢的語速笑著說：“我不上市?！?/p>

“從2002年保外就醫(yī)到現(xiàn)在也快10年了，中國的商業(yè)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現(xiàn)在發(fā)展很快，你在山中是否留意過?”問題很長，回答很短，他說：“我玩不了概念?！蓖ｎD片刻，他接著說：“現(xiàn)在國企太厲害了，反正總能賺到錢，反正花的也都是國家的錢。有的一把手，既不懂生產(chǎn)，也不懂市場，照樣一年收入幾百萬?！?/p>

聽有人恭維他以前是“煙王”，現(xiàn)在是“橙王”，褚時健并未反對這種說法。又有人說起王石撰文向他致敬，他愣了一下，“王石就站在那里”，褚時健指了門口說：“他來過兩次，我們站著，每次都說兩個多小時的話。他事業(yè)做得不錯，是個有追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