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基溝:一個人的詞

程遠(yuǎn)

組扇

組扇在鐵道南的山坡上，也就是賈兆良家后面那片樹林子里，是南岔礦井的一個排風(fēng)系統(tǒng)。當(dāng)然，我們不知道什么叫系統(tǒng)，我們只知道那里有一座水泥房子，比我們?nèi)魏我患叶紝挸髁?。站在山坡上，透過玻璃窗，可以望見房子里那些高大的設(shè)備，聽轉(zhuǎn)動的齒輪帶起呼嘯的風(fēng)。但我們一直未敢走近那里，因為總有一個值班工人駐守著，我們不認(rèn)識。直到有一天，南岔坑口關(guān)閉，組扇拆除，我們再去那片林子里撿蘑菇、拾柴禾，或是找賈兆良玩，都會從容地踏進那座廢棄的空房子里。但這時，早已不見任何設(shè)備，更無什么神秘可言，只有一些碎玻璃碴子散落地上。

在通往組扇，乃至南岔的那條山路，在經(jīng)過賈兆良家門口時，賈兆良的某個哥哥曾用松樹桿立了一個山門，且懸一木板，上書：天下第一關(guān)。

老曲家

鐵道南前面的山腳下，有兩戶人家我是常去的：老賈家和老曲家。老賈家的賈兆良是我的同學(xué)，自不掛滿蒺藜的沙棘草，雖然顯得那么稀疏、那么渺小，但卻勇敢地向沙丘攀去。

站在沙丘上，眼前豁然開朗，腳下的古爾圖河谷盡收眼底，簇簇胡楊、莽莽大漠，一直漫向遠(yuǎn)處的天山。在胡楊林與沙漠的交匯處，已看不到?jīng)芪挤置鞯膬绍妼娟噭?，一叢叢梭梭、紅柳，還有沙棘草，早已攀沙而上，黑綠點點、星羅棋布，伸向大漠深處，我想這大概是胡楊林派出迎接客人的使團吧。胡楊林一側(cè)，一群羊兒正悠閑地散步，不遠(yuǎn)處隱隱約約現(xiàn)出屋檐。雪峰如銀、胡楊似金、大漠和親，誰持神筆?遠(yuǎn)處的天山發(fā)出朗朗的笑聲：好一派天地交融的和諧畫卷，馬良在世也枉然。

返回途中，一直在林中穿行，眼中的胡楊不停地瘋長，粗矮的干漸漸高聳，樹冠也逐漸膨大。到了村莊已是黃昏，農(nóng)家的田園里零星散落的幾株胡楊更是讓我不敢認(rèn)了，高干挺拔、枝葉婆娑、樹冠如倉。同樣是胡楊，為何差距這么大呢?道理很簡單，胡楊本屬喬木，喜光、喜土壤濕潤，高干闊冠是它的本來面目。生長在農(nóng)家菜園里的胡楊有了豐足的肥水，自然就會茁壯成長。特別是當(dāng)?shù)氐拿晒湃?，很多是土爾扈特部落的后裔，對其更是精心呵護、關(guān)愛有加，因為胡楊林曾是東歸英雄們的棲息地。

公元1771年初，遷徙至伏爾加河下游、里海之濱生活了一個半世紀(jì)的蒙古土爾扈特部落，不堪忍受沙皇俄國的欺壓，在首領(lǐng)渥巴錫的帶領(lǐng)下重返故土。一路上，他們不畏沙皇軍隊的圍追堵截、突來的瘟疫與浩瀚無邊荒沙的重重險阻，終于在當(dāng)年五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到達(dá)了祖國西陲邊境伊犁河畔，實現(xiàn)了舉世聞名的東歸壯舉。據(jù)清宮檔案《滿文錄副奏折》記載，“其至伊犁者，僅以半計”。土爾扈特人舉部回歸的壯舉，深深感動了全國人民，各地紛紛捐獻(xiàn)物品。清政府也撥?？畈赊k牲畜、皮衣、茶葉糧米等接濟，幫助他們度過難關(guān)，并將巴音布魯克、烏蘇、科布多等水草豐美之地劃給土爾扈特人作牧場，讓他們能夠安居樂業(yè)。接受康熙皇帝的賜封后，東歸英雄們投入了莽莽的胡楊林海。兩百多年來，他們與美麗的胡楊融為一體，在胡楊林中繁衍生息，在胡楊林中恢復(fù)了自尊。他們也越來越愛胡楊，因為在他們眼中，胡楊像一個永無抱怨的母親。

回到烏蘇新區(qū)，華燈盛放、人疏車稀，但各個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聲仍不絕于耳，有央企、國企，還有各地的投資商。此情此景，我的心不覺再次波動起來：金戈待枕不覺眠，春雷炸響伴夢酣。必說。老曲家的曲貴友也是我的同學(xué)，但我們似乎不怎么在一起玩，而且賈兆良和曲貴友也不怎么在一起玩，不像我和劉波、孫朋，我們住一趟房，是鄰居。老賈家和老曲家雖然都住鐵道南，但相隔較遠(yuǎn)。就算我們從鐵道北過去，到他們兩家也是兩個方向兩條路線，論距離，賈家近。這可能也是我和曲貴友在一起玩得少的原因吧!但也不盡然，因為即使我不過鐵道南玩，賈兆良也會來鐵道北玩。曲貴友偶爾也來，但一般是直奔我家，卸下肩扛的黑布口袋或臂挎的筐籃，倒出里面的土豆、苞米——土豆是栽子，苞米是種子。

曲貴友氣喘吁吁地說：爹讓送的新品種，給程大爺。

由此可見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也正是因為這種關(guān)系，二哥讓我去老曲家跟他的同學(xué)也就是曲貴友的哥哥曲貴平學(xué)畫，那時正時興玻璃畫和烙鐵畫——前者好理解，后者就是用燒紅的烙鐵或通電的烙鐵在木板上烙畫，隨著烙鐵劃過木板的滋滋聲和裊裊的青煙泛起，那些山啊水啊花啊鳥啊人啊獸啊就一一呈現(xiàn)出來，令人艷羨。

遺憾的是，最終我也沒有掌握這種技藝，愧對了曲貴友他哥和我哥的美意。

西壕溝

西壕溝是從南山腳下修過來的一條水渠，穿過鐵道涵洞，順著我家的菜園子和糧棧西墻邊，直至中學(xué)門前與公路旁的另一條溝渠，最終連接到鎮(zhèn)外的河套。

在整個鎮(zhèn)上，這樣的溝渠不知道要有多少，雖然這里不同于江南水鄉(xiāng)，而是塞北山區(qū)，但只要是居民駐地，就離不開生態(tài)環(huán)境與布局。所以，即便是小小的西壕溝，對于我們這片居民，尤其是糧棧、糧棧后的學(xué)校和糧棧前(我們住)的這趟房子，房子前的鐵道，都至關(guān)重要。因為，山水無情。所以每逢雨季來臨，我們家都要清理一下菜園邊的西壕溝，父親甚至說服了礦上的領(lǐng)導(dǎo)，用火車?yán)藘晒?jié)車廂的廢石，翻倒在門前的鐵道旁，然后帶領(lǐng)哥哥們搬石頭，打木樁，用了一整個夏天的時間壘起一面墻，再套上鐵絲網(wǎng)，栽下柳樹和刺槐，防患于未然。

慶幸的是，在我的記憶中，故鄉(xiāng)并沒有發(fā)生那種山洪爆發(fā)、肆虐田舍的災(zāi)害。幾次大水，也只是淹了菜園，未及房屋。更多的時候，是春來柳榆含煙，夏至河水清澈，大人們?nèi)ノ骱緶侠镤揭孪床怂⑥r(nóng)具，我們這些孩子則是挖沙和泥，或?qū)B好的紙船放在水中，任其飄蕩。

衛(wèi)生所

這該是鎮(zhèn)上的一個重要機構(gòu)，堪比派出所、學(xué)校、商店和礦區(qū)辦公室，位于小火車站對面，緊鄰派出所，卻遠(yuǎn)比后者大。衛(wèi)生所對于我個人卻似乎沒有多少意義，別說出生不是在那，就是小時候打疫苗什么的好像也是在家或?qū)W校，而不是衛(wèi)生所。印象中也很少去就醫(yī)，這可能緣于自己的身體：皮實。

但我還是無數(shù)次地去過衛(wèi)生所。

因為母親體弱多病，經(jīng)常打針，買藥，住院。有時母親自己走著去，我陪著；有時哥哥背母親去，我跟著；有時我和哥哥共同用家里的車子推母親去——從家里出發(fā)，途徑下院、糧棧、學(xué)校、商店、市場、忠字門，直到火車站對面那間紅磚瓦房。一路上母親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車板上，蓋著棉被，不僅成為一道風(fēng)景，亦給小街落下話題。

派出所

派出所的前身是武裝部，或叫人保組，是文革時期的產(chǎn)物，其功能和業(yè)績非我輩所知。我只記得，我們小學(xué)班長的父親曾是人保組組長，他有一個擼子——左輪手槍。印象中，小鎮(zhèn)每逢重大事件，如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毛主席逝世、清除精神污染、嚴(yán)打等等，我的班長的父親總是把槍別在皮腰帶上。據(jù)說，槍里有子彈，且在一次追捕殺人犯的激烈戰(zhàn)斗中，起到了無可比擬的威懾作用!

當(dāng)然，這是小時候的事了。后來我不僅常去衛(wèi)生所，也常去派出所，前者是為母親的病，后者是為玩。派出所有什么好玩的?當(dāng)然沒有。我去，是因為我的一位初中老師調(diào)到那里工作，他不但語文教得好，書法亦好，所以我常去，一方面是看老師，一方面是請老師看我寫的字。

這時，我已初中畢業(yè)，且己離開了那個叫做樹基溝的地方。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