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剛 任玥
《管子》一書既提出以法治國的具體方案,又重視道德教育的基礎作用;既強調(diào)以君主為核心的政治體制,又主張以人為本,促進農(nóng)工商業(yè)的均衡發(fā)展;既有雄奇的霸道之策,又堅持正義的王道理想;既避免了晉法家忽視道德人心的傾向,又補充了儒家缺乏實際政治經(jīng)驗的不足,在思想史上具有不可抹殺的重要地位。
《管子》一書夙稱難讀,究其原因,除文字古奧、簡篇錯亂外,也與全書內(nèi)容廣博、思想龐雜不清有關。故歷代治《管子》者少,甚至該書還曾被人以“言道德不及老莊,言功利不及晏墨,言法律不及申韓,言兵略不及孫吳”①的斷語所否定。但如果我們不深究書中個別矛盾和訛誤之處,從整體上對其思想主旨進行考察,則《管子》包容雖廣,實以齊法家思想為主。齊法家提出了比較全面的治國之道,既立足于政策實際又重視道德理想,其智慧通融的政治思維不僅成就了齊國的王霸之業(yè),更蘊涵著超越時代的真知灼見。這里僅就其禮法并重的國家管理主張作一分析。
《管子》、管仲與齊法家
《管子》托名管仲之作,內(nèi)容包含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科技等多個方面,可稱之為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學術著作。戰(zhàn)國、秦漢時期,《管子》在社會上廣為流傳②,韓非、賈誼、桑弘羊、司馬遷等人都曾仔細研讀。漢成帝時,學者劉向?qū)Ω鞣N版本進行了系統(tǒng)整理,編定為八十六篇。今本《管子》中的《王言》、《謀失》等篇有目無文,現(xiàn)存七十六篇。
管仲,名夷吾,春秋時期齊國穎上人。他相齊四十年,輔佐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③,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領域都有重要建樹,執(zhí)政功績深得后世景仰??鬃泳驮么硗昝榔犯竦摹叭省雹軄碣澝拦苤伲梢妼ζ湓u價之高。《管子》一書記述了管仲的思想和言行,闡述了他的治國理念和政策主張,實際上卻并非管仲所作⑤,而是戰(zhàn)國時期的學術中心——齊國稷下學宮管子學派的作品。這些學者,一方面追述管仲相齊的言論與實踐,繼承和發(fā)展了管仲的學說,另一方面,又打著管仲的旗號,大量闡發(fā)個人見解。他們生活在齊國,仰慕管仲的功業(yè),倡言變法富強,主張以法治國又不輕視禮治德政,被后世稱為齊法家,以與商鞅、韓非為代表的晉法家相區(qū)別?!豆茏印肥驱R法家著作的匯編,雖非管仲遺著,但確實含有管仲遺說,并記載了某些管仲遺事,各篇章也都偽托管仲所著,故以《管子》為書名。
“道通仁義禮法”
《管子》首先通過對老子“道”與“德”概念的改造,為仁義禮法相結(jié)合的治國方式提供了形而上的論證。其《形勢》篇有云:“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夏秋冬,不更其節(jié),古今一也。”《七法》篇則說:“根天地之氣、寒暑之和、水土之性、人民鳥獸草木之生,物雖甚多,皆均有焉,而未嘗變也,謂之‘則”。這就從“天常”、“地則”、“物性”的角度說明自然法則的永恒與客觀,為作為人世間規(guī)則的“法”與“禮”確立了存在依據(jù)。
按這一邏輯,王者所立之法、所制之儀,就應該是自然的“道”在人間的體現(xiàn),要符合公平合理的標準,才能用來衡量與處理人際互動中的是非得失,使之各得其所。正如《版法解》篇所說:“版法者,法天地之位,象四時之行,以治天下。”“法”是規(guī)矩準繩,依靠法律治理國家,如同天體之自然運行,事在必然。而“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管子·心術上》,以下僅注篇名)。德是內(nèi)涵,道是寓居內(nèi)涵的屋舍,道與德是沒有什么距離的。因此,法律也好,禮儀也好,無非因“道”而設,使萬物百事各得其宜。那么,在“道”的統(tǒng)攝下,仁義禮法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管子》有言:“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君臣父子人間之事謂之義,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簡物、小大一道,殺戮禁誅,謂之法?!保ā缎男g上》)也就是說,萬物稟“道”化“德”而生成后,各自具有一定的形狀和性質(zhì),體現(xiàn)在社會倫理方面,就是“義”;將各種人際關系準則規(guī)范化,就是“禮”;將其明定成文,并用政權的強力加以保證,就是“法”。這些都以“道”為本體,即所謂“道通仁義禮法”。
《管子》雖是法家產(chǎn)物,堅持“以法治國”,但其國家管理方式同商、韓等晉法家所倡導的嚴法酷刑又有很大區(qū)別?!豆茏印分胤?,卻不單純強調(diào)法的絕對,而主張禮法并舉。齊法家清醒地認識到,雖然刑罰具有權威性和高效性,“禁淫止暴莫如刑”(《明法解》),但“刑罰不足以威其意,殺戮不足以服其心”(《牧民》),單純依靠刑罰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它不能抵達人心,不能化民成俗。法的作用很容易在短時間內(nèi)見效,但如果只強調(diào)法的強制性力量,而忽視道德禮義的作用,國家是不能維持長治久安的。禮義教化則能彌補法的不足,有助于爭取民心,增強政權合法性。因此《管子》同樣重視倫理道德的作用,強調(diào)禮義廉恥是“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主張“飭八經(jīng)以導之以禮”(《王輔》),相信“厚愛利足以親之,明智禮足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審度量以閑之,鄉(xiāng)置師以說道之。然后申之以憲令,勸之以慶賞,振之以刑罰。故百姓皆曰為善,則暴亂之行無由至矣”(《權修》)。禮與法兼容并蓄,禮中有法的約束,法中有禮的內(nèi)涵,禮法并舉,社會安治??梢?,重道法,容禮義,將“法”與“禮”的旨義熔鑄一爐,是《管子》治國思想的重要特征。下面分別闡釋其法治與禮治的具體主張。
君主集權,厲行法治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齊法家與晉法家的政策取向雖有很大區(qū)別,但在主張君主集權這一點上是相同的。他們同樣認為君主必須大權獨攬,君主之勢重在于握有“生之、殺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的權力,故絕不可使權力旁落于他人。齊法家還最早對法家思想進行了綜合,將法、術、勢三種觀念融為一體。他們既強調(diào)“法治”,主張君主的權威依靠法令來維持,又建議君主要以“術”馭臣,認為“明主者,有術數(shù)而不可欺也”(《明法解》)。因此,《管子》的理想政治是這樣一幅君臣上下各得其位的畫面:“有道之君者執(zhí)本,相執(zhí)要,大夫執(zhí)法,以牧其群臣,群臣盡智竭力以役其上。四守者,得則治,易則亂,故不可不明設而守固?!保ā毒枷隆罚?/p>
重視“法”,依靠“法”來管理國家,是齊法家反復強調(diào)的重點。在齊法家看來,法是至高無上的,“法者,天下之至道也”(《任法》)。法是治民一眾、協(xié)同萬事的準則,“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保ā督亍罚┓ň哂袕娭埔?guī)范性,“夫法之制民也,猶陶之于埴,冶之于金也”。而他們關于“法者,天下之儀也,所以決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懸命也”(《禁藏》)的論斷更強調(diào)了“法”之于國的極端重要性——法是固定化的規(guī)范,國君以之為治民的根本,百姓以之為活命的憑借,不可須臾廢離。
法雖應符合自然之道,在現(xiàn)實中卻是人的行為的產(chǎn)物:“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任法》)?!读⒄菲€詳細描述了法律政令制定與頒布的具體過程:“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憲于國,五鄉(xiāng)之師、五屬大夫皆受憲于太史。大朝之日,五鄉(xiāng)之師、五屬大夫皆身習憲于君前。太史既布憲,入籍于太府,憲籍分于君前?!边@種作法,旨在保證法出于一孔,令出于一型,不致中途增損異變。此后,五鄉(xiāng)之師、五屬大夫立即出朝,將憲令傳達至鄉(xiāng)官、鄉(xiāng)屬、游宗等基層官員,并最終發(fā)布到民眾之中。留令者、違令者、增令者、虧令者,一律“罪死不赦”,從而維護法律、政令的威嚴及其傳達的及時和準確?!豆茏印愤€強調(diào)法的穩(wěn)定性,國君一旦“壹置其儀”,就不能因人而異,朝令夕改。只有建立起這樣一個規(guī)范化、制度化、非人格化的法令體系,才能“法制不議,則民不相私”,才可以“令往而民從之”(《法禁》)。在守法與執(zhí)法方面,齊法家認為,法令失去效力源于居上位者不能以身作則地執(zhí)法、守法,“法而不行,則修令者不審也。審而不行,則賞罰輕也。重而不行,則賞罰不信也。信而不行,則不以身先之也。故曰:禁勝于身,則令行于民矣”(《法法》)。再好的法令,如果用人不當,執(zhí)法官徇私枉法,也會損法害眾。因此選擇官吏的標準就在于奉公守法,而考核官吏的尺度也務必要法定。一切都決定于一個“法”字,這也是《管子》法治思想的真諦。
在此基礎上,齊法家試圖建立起“一定于法”的治國體系:“先王之治國也,不淫意于法之外”(《明法》),“治國使眾莫如法”(《明法解》)。有了完備的法律體系,一切依法而行,官吏便不敢擅專奸邪,貪贓枉法,“有法度之制,故群臣皆出于方正之治,而不敢為奸”。百姓也會用法律作武器來保護自己,與行私枉法、奸詐饞邪的官吏進行斗爭,“百姓知主之從事法也,故吏之所使者有法,則民從之;無法,則止?!痹谳^為完善的法律環(huán)境下,“當于法者賞之,違于法者誅之。故以法誅罪,則民就死而不怨;以法量功,則民受賞而無德也。此以法舉措之功也。故明法曰:以法治國,則舉措而已。”(以上皆自《明法解》)總之,只要依法行事,以法施治,國家就會順理成章地達到長治久安的理想狀態(tài)。
以人為本,禮治德政
齊法家對人性有深刻認識,“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禁藏》)。人都有趨利避害、樂欲憂惡的本性。治國者不能無視或抹殺這一本性,而應因勢利導,采取相應的管理手段,一方面要教育人們用禮義來約束自己,另一方面則當順同百姓利欲,舉百姓之利而利之,使人們的欲求得到滿足。這就在齊國形成了以“禮義廉恥”為綱目的禮治和以愛民、順民、富民為主要內(nèi)容的德政。
在《牧民》篇中,齊法家把禮、義、廉、恥比做“國之四維”,具體闡述了“四維”的治國價值,并認為“四維”淪喪將導致國家滅亡:“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jié),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jié),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禮是國家的倫理規(guī)范,義是處理人際關系的價值標準,廉是政治實踐的行為操守,恥是分辨善惡是非的道德良知。在這里,禮義教化被提升到一個相當高的地位,是治國不可缺少的手段。
《管子》在先秦諸子中最早提出“以人為本”的觀點?!栋匝浴菲醒裕骸胺虬酝踔家?,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饼R法家認識到人民是國家之本,是增強國力的決定性因素,民心向背能決定政權興廢?!罢d,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保ā赌撩瘛罚榱素瀼亍耙匀藶楸尽钡脑瓌t,齊法家主張施行德政。他們認為,修內(nèi)政、霸諸侯的事業(yè),始于愛民,治國要做到“敬百姓”、“慈愛百姓”,取用民財民力必須“有度”、“有止”;必須順乎民心,從民所欲,“民惡憂勞,我佚樂之;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牧民》);民富則國力自強,民貧則國力必弱,強國要從富民開始:“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權修》),“與其厚于兵,不如厚于人”(《大匡》)。更可貴的是,他們還認識到禮治必須以堅強的經(jīng)濟基礎為后盾,“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治國》)。因而《管子》重農(nóng)卻不輕工商,認為工商之業(yè)可為農(nóng)事提供資金,為農(nóng)產(chǎn)品找到銷路,肯定工商之民同樣是建設國家的基石。其中的《輕重》篇更涉及對生產(chǎn)、分配、交易、消費、財政等領域的論述,是古代典籍中不多見的經(jīng)濟類文獻,蘊含著豐富的經(jīng)世濟民思想。禮治德政帶給齊國與秦晉迥然不同的政治氣象,也成為兩派法家的主要區(qū)別。
王霸功業(yè)與齊晉法家
總體而言,齊法家的思想比較均衡溫和,晉法家則略顯偏狹激烈。二者除在維護君權和重視法律的立場上較為一致外,很多具體主張都存在差異:齊法家強調(diào)“令尊于君”,要求“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晉法家則主張“君尊則令行”,法律在君權之下。齊法家相信“教訓成俗而刑罰省”,“以力使”難服人心,“以德使”則“民歸之如流水”;晉法家主張治理國家“任其力不任其德”,要“以刑去刑”,用暴力使民惟命是從。齊法家認可“民富則易治”,重視社會秩序的經(jīng)濟基礎;晉法家卻堅持“愚民可治”,把民看成如牛馬一樣任由驅(qū)使的動物,無需考慮他們的溫飽冷暖。在對農(nóng)、工、商的認識上,齊法家重農(nóng)而不輕工商,使農(nóng)工商業(yè)協(xié)調(diào)發(fā)展;晉法家則強農(nóng)而抑工商,強迫工商戶轉(zhuǎn)而從事農(nóng)業(yè)。
地理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人文的差異形成了齊晉兩地不同的治國方式,直接影響了法家兩大流派在思想傾向上的巨大差別,并進一步塑造了兩種不同的政治文化類型。齊法家對人性幽暗一面的透辟見地絲毫不亞于晉法家,但他們同時仍對人心抱有希望,所以既注重“利”的內(nèi)在驅(qū)動,以“法”為外在約束,又強調(diào)“禮”與“德”的自制與自省,旨在使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達成一種平衡。禮法并重的政策賦予齊國的霸業(yè)以“王道”理想,對內(nèi)對外都恩威并用,在依靠實力的同時不忘服人以德。正是這種王道與霸道的結(jié)合使齊國能夠長期傲然于五霸七雄。
以商、韓為代表的晉法家以其剛健質(zhì)樸的理論風格推動秦國建立起一種高效動員的舉國體制,實現(xiàn)了強秦的空前霸業(yè)。齊國卻在合縱連橫的戰(zhàn)略交鋒中犯下一系列錯誤而失去統(tǒng)一中國的良機。命運選擇了秦國,齊法家的洞見伴隨齊國的滅亡逐漸埋入故紙堆中,晉法家則成為造就歷史的功臣。不過,苛刑嚴法的治國模式雖然奏效迅速,能夠助秦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卻由于其忽視人的需要,把人當作工具,不注重民心﹑民力的培養(yǎng),缺乏凝聚國家的持久力量,很快又敲響了秦王朝的喪鐘。
《管子》一書既提出以法治國的具體方案,又重視道德教育的基礎作用;既強調(diào)以君主為核心的政治體制,又主張以人為本,促進農(nóng)工商業(yè)的均衡發(fā)展;既有雄奇的霸道之策,又堅持正義的王道理想;既避免了晉法家忽視道德人心的傾向,又補充了儒家缺乏實際政治經(jīng)驗的不足,在思想史上具有不可抹殺的重要地位。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意義就在于通過思想的考察,發(fā)現(xiàn)歷史中那些歷久常新的政治理念和管理經(jīng)驗,為當代政治實踐提供可行的參照。就這一點而言,齊法家比晉法家存在更多的挖掘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作者分別為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導;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轉(zhuǎn)引自戴濬:《管子學案》,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年,第51頁。
②如《韓非子·五蠹》所載:“今境內(nèi)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家者家有之?!?/p>
③見《史記·管晏列傳》。
④“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币姟墩撜Z·憲問》。
⑤后世學者對此已有論證,參閱胡家聰:《管子新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