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
摘要: 許淵沖的“三美論”是詩歌翻譯的指導原則,也是最高目標,經常被用來分析、研究詩歌翻譯。本文選取了《采薇》第六章的三個英譯本,在該理論框架的指導下分析對比了這三個不同譯本中,詩歌翻譯中“三美”的不同表現。
關鍵詞: 《詩經·采薇》三美論翻譯
《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原名《詩》,后來被漢代儒士們奉為經典,改稱《詩經》。其中共收錄詩歌三百零五篇,始自西周初期,直至春秋中葉,經歷五百多年?!对娊洝饭泊嫒倭阄迤?,按音樂的不同,分為《風》、《雅》、《頌》三部分。其中詩作總體都通過賦、比、興三種表現手法來展現作品的靈魂。由于詩經屬于歌詞的本質屬性,其中的語言音樂性很強,適于歌唱。基本句式為四言,間或有二言和六言,大量采用重章疊句、一唱三嘆的結構,顯得靈活多樣,讀起來錯落有致、朗朗上口,值得人反復詠唱。這也為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和韻律上樹立了一個典范。自十九世紀起,中國文化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guī)模向世界各地傳播?!对娊洝芬惨远喾N文字被翻譯為世界各國人民所了解,僅英譯本就達十余種之多。不同的譯者根據各自不同的翻譯手段譯出了各具特色、服務于不同讀者群的版本。本文將從“三美”的角度來欣賞和評析許淵沖、龐德與楊憲益對《詩經·采薇》的英譯。
一、“三美論”概述
1926年,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任教期間的講義《漢文學史綱要》中曾提到:“誦習一字,當識形音義三:口誦耳聞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義,三識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則寫山曰嶙峋嵯峨,狀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蔥蘢,恍逢豐木,鱒魴鰻鯉,如見多魚。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保斞?,2005)在學習一個漢字的時候,應當從音、形、義這三個方面去認識它,才能全面掌握蘊涵其中的真正意義。這也正是為什么“嶙峋嵯峨”經常被用來形容山。讀這四個字就能給人帶來疊嶂起伏的感覺,觀之則更能凸顯出山勢的險峻和棱角參差,意義被形象地賦予其音和形當中。許淵沖(2006)在其翻譯理論中,借鑒魯迅對于識漢字當從音形義三方面掌握的觀點,歸納出自己譯詩的本體論,即“三美論”(意美、音美、形美)。意美強調要最大程度地再現原作的意境、主題與意向。音美是指譯詩的節(jié)奏與韻律要充分展現詩體的特征。而形美則強調譯作在詩的建行、排列、書寫形式等外在的形式方面要體現出詩歌獨特的美。三美之中,最重要的是意美,音美次之,形美最后。所以說翻譯活動中,神似是核心準則,在達到神似的前提下,努力做到其他兩美。下文將以許淵沖,龐德和楊憲益三位翻譯大師筆下的英譯本《詩經》中《采薇》為例,分析并對比三美在各自譯本中的具體表現。
二、文本對比分析
《采薇》是戍卒出征還鄉(xiāng)的路途中吟唱的一首詩。全詩共六章。其中最經典并廣為傳頌的是最后一章,也是下文分析的焦點: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第六章獨立為第二部分,生動地描寫了戍卒戰(zhàn)后返鄉(xiāng)途中身心的疾苦與無奈的自憐。全詩以四言的形式來展現。為實現詩體的音韻效果,第一句中的“矣”及下一句中的“思”都為句末助詞,為四言的完整結構服務,無實際意義。疊字的反復出現,不僅渲染了氣氛,使全詩讀來朗朗上口,也分別起到了摹態(tài)、摹狀的效果。詩中所選的意向奠定了全詩灰暗的色調?!耙酪馈睂盍妮p柔及其隨風搖曳的優(yōu)美樣子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眼前,表達了戍卒背井離鄉(xiāng)奔赴沙場時戀戀不舍的情懷;細品“雨雪霏霏”,仿佛片片雪花紛然落下的唯美場景也躍然紙上,與下一詩行中的“行道遲遲”渲染了一種凄涼的氣氛,也襯托出戰(zhàn)后返鄉(xiāng)途中戍卒的復雜心境。尤其是“遲遲”二字,使這條歸鄉(xiāng)之路顯得遙遠而漫長,離別時的場景、戰(zhàn)事的混亂、歸鄉(xiāng)的喜悅,在這漫長的路上在戍卒的腦海中紛繁交錯。下面我們來看本章的三個英譯本。
1.When I left here,
Willow shed tear.
I came back now,
Snow bends the bough.
Long,long the way;
Hard,hard the day.
Hunger and thirst,
Press me the worst.
My grief Oer flows.
Who knows? Who knows?
——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許淵沖的譯本首先展現給我們的是形式上的整齊和簡潔。與漢語的《詩經》相似,該英譯本的句子長短基本一致。不同的是許譯本比原詩多出了兩句,即 “Hard,hard the day” 和 “Press me the worst”。 “Hard,hard the day” 與上文的 “Long,long the way” 不僅在形式上形成了對仗,也為音韻的完整起到了補充作用。從氣勢上來講,long及hard的重復使用更突出了道路的漫長和內心的痛苦。整首詩押韻整齊,是古詩翻譯音韻美、形式美的典范。正是因為該譯本過于整齊,使原詩的“神”在譯入語中有所丟失。
2.When we left home
The willows were softly swaying;
Now as we turn back
Snowflakes fly
Our road is a long one
And we thirst and hungry,
Our hearts are filled with sorrow;
But who knows our misery?
——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與許譯本不同的是,楊憲益的譯本與原詩行一一對應,句子整體比許譯本長,而且錯落有致。另外,譯者刻意將該章以句子的形式分為三個部分,形成前后對比的效果。第一個分句是戍卒離家時的依依不舍;第二個分句中,歸鄉(xiāng)途中的戍卒體會到戰(zhàn)爭對生命的損耗,加之歸路漫漫,饑渴交加,使其心生悲涼。這孤獨無助的悲嘆無人知曉和安慰,于是在第三個部分,士卒感慨:“But who knows our misery?”因此,該譯本從形式上來講,比許譯本更吸引讀者深入揣摩。該譯本的亮點在筆者看來是對兩個意象的描述。在描寫柳樹時,楊用了“softly swaying”。“ swaying”這個詞在意義上描繪出了柳枝隨風搖擺的樣子。它以雙元音結尾,加上-ing形式,使尾音的效果拖得更長。隨著尾音拖長,讀者仿佛在腦海中畫出一幅楊柳在風中飄逸的樣子。而“softly”的使用,更修飾了搖擺時柔美的狀態(tài)?!坝暄痹跅畹淖g本中被描述為“Snowflakes fly”。這一句的翻譯與“楊柳依依”的翻譯有異曲同工之妙。妙處就在于這兩個單詞中包括了三個雙元音,且最后一個元音出現在句末,三個雙元音的間歇出現從音節(jié)上拉長并延緩了整句的節(jié)奏,從中展現出了雪花片片飛落的凄美意境。但在筆者看來,該譯本唯一的缺憾在于末尾一詞“misery”。尾句用反問的句式哀嘆戍卒無人理解的復雜心境,落點misery雖在意義上實現了對等,但從音節(jié)與意境上來講卻過于急促。之前所有詩行所奠定的灰暗色調在結尾時應加強,但該詞的以短促的元音結尾,并沒有起到這個效果。
3.When we set out,the willows were drooping with spring,
We come back in the snow,
We go slowly,we are hungry and thirsty,
Our mind is full of sorrow,who will know of our grief?
——translated by Ezra Pound
龐德的譯本與上述的兩個譯本整體上有很大的不同,尤其是形式上。龐德沒有照搬原詩的分章辦法,而采取了自由式譯法,有散文的風格。他的譯文不拘泥于詞的一一對應,從字面來看,某些部分的處理似乎損傷了原作的意味,但主旨卻極為貼近??梢哉f,該譯本是充分發(fā)揮了譯語的優(yōu)勢,是對原作的再造。雖然龐德的譯文屬意象派,但其中也體現出了詩的“三美”。 首先,該譯本句子的長短較楊譯本更是參差不齊,有些部分也沒有切行,增強了該詩適于朗誦的特性。句子的長短映射出了意義和語氣的分割,時而急,時而緩。另外,該章翻譯中對“楊柳依依”的詮釋更勝楊譯本一籌?!皌he willows were drooping with spring”,對疊詞“依依”,龐德用了“drooping with spring”。“drooping”一詞對該句乃至整章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不僅摹擬出了楊柳依依的動態(tài)美,更蘊涵了戍卒離家時戀戀不舍的情懷。其次,在處理“行道遲遲,載渴載饑”的時候,龐德沒有切行,直接用“,”將兩句連接,并出現在一個詩行。試讀“We go slowly,we are hungry and thirsty”,不難體會出譯者將戍卒步履艱難、饑渴交加的形象渲染得更為鮮明。主語“we”的兩詞出現也加強了渲染的力度。在對另外一個意象的處理上,龐德不像楊憲益,刻意描繪了雪花紛飛的場景,來襯托戍卒饑寒交迫、行動艱難的凄涼場景。但他成功地連用了三個“we”開頭的短句,從氣勢上一句比一句強。從詩學效果上來講,帶給讀者了相同的感染力。筆者認為,該譯本與楊譯本相比,另外一處令人稱贊的是末句的處理:同樣都用了反問句式,但落點卻完全不同。楊憲益全詩以“misery”結束,而龐德選擇的是“grief”。兩詞雖為同義詞,表達出的悲傷程度上也不相上下,但音節(jié)構成卻迥異?!癵rief”以長元音/i:/加輔音/f/結尾,如同漢語中的陰性字,傳達出了一種低沉、抑郁的色調。
以上三個譯本,我們不能武斷地判定哪個是最佳譯本,因為譯者的翻譯策略從很大程度上來講取決于他的翻譯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三個譯本在音、形、意美的表現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
三、結語
“三美論”是詩歌翻譯的指導原則,也是詩歌翻譯的最高境界。但譯者在翻譯活動中,要三者兼顧,很難實現。因此只有在顧全了意美的前提下,再盡力從形美和音美兩個方面去完善。畢竟詩之所以為詩,不是因為它是四言、五言、還是七言,也不是因為韻腳整齊鮮明,而是整體的意境。我們評判和欣賞詩歌的譯文,很難斷定某個譯本是否做到了面面俱到,但是從不同的譯本中,可以看到譯者利用不同的手段和策略對原詩意境的不同闡釋。這也就是為什么有一百個譯者,就有一百種譯本的緣故。
參考文獻:
[1]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許淵沖.翻譯的藝術.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