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吳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盡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夜的狂風(fēng)暴雨,把他折騰得渾身乏力。
天終于亮了,雨也小了很多。吳明趕緊起床,收拾一陣之后,推出那輛“老坦克”,出了家門,向?qū)W校騎去。
田野里即將開鐮的麥子和油菜經(jīng)過一夜風(fēng)雨的洗禮后成片地眠倒在地。田埂上泥濘不堪,幸好中間駁了一條窄窄的磚頭路,還能方便騎車。大家都彼此達成一種默契:行人聽見車鈴響起,便主動讓位;要是對面也有車子過來,總有一位主動下車,把車子扛在肩上,人站在爛泥里,等對方過去后,再重新上路。
好不容易走過這條磚路,接著就是更加泥濘不堪的砂石路,雖然有少許細石子,但是早已被混進了爛泥。試著騎一騎,沒過幾分鐘,輪子再也轉(zhuǎn)不動了,人只能下來,把車子停在路邊,尋根枯樹枝,把粘在輪子上的泥巴刮掉,然后繼續(xù)上路。吳明就這樣騎騎停停,停停騎騎,到學(xué)校已經(jīng)是一身汗水一身泥。
氣還沒有喘定,老尤一瘸一拐地進門來了,看到吳明便說:“吳老師,去看看你班張小花有沒有來上學(xué)?”
“發(fā)生什么事了?”吳明一頭霧水,急切地追問。
“今天一大早起來,聽到村上的人都在說,昨天晚上,張小花跟著母親走了?!?/p>
吳明的心“咯噔”一下。
老尤也嘆了口氣,道出了原委:“這孩子也是苦命,從小沒了父親。她母親帶著孩子從江西嫁到這里,找個人家也不成個樣子,一個老光棍,也沒有工作,你說這日子怎么過呢?聽村上人說,昨天晚上他們夫妻吵了一架,男人不讓她走,說那女人是來‘放鴿子的?!?/p>
吳明第一次聽到這個新鮮的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問:“什么叫‘放鴿子?”
“這也不懂。‘放鴿子就是來騙錢的,嫁個人家,待一陣子,卷些錢財就消失了?!?/p>
吳明不想問下去了,腦子里只是想著昨天晚上的狂風(fēng)暴雨,他也不敢想象張小花跟著她母親在風(fēng)雨中逃走的情景。沉思許久之后,他還是振作精神,走進自己的教室,尋覓著那個漂亮的小女孩。
是的,那孩子果真沒有來。
他很失落,整天里想著那個叫張小花的孩子。她來學(xué)校報到,是由她母親帶著一起來的,好像學(xué)校已經(jīng)開學(xué)了幾天。那孩子很嬌小,一頭短發(fā),臉很清秀,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特別招人喜愛。
也許這個孩子的情感世界里缺少了某種東西,整天里跟在吳明身邊,她也很聰明,功課很好,跟班里的同學(xué)相處得也不錯。
吳明憑著跟孩子幾個月下來建立起的師生感情,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孩子怎么會說走就走呢?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
這一整天,辦公室里的老師都在談?wù)撝鴱埿』ǖ哪赣H“放鴿子”騙婚的事情,可吳明坐在位子上始終一言不發(fā)。
放學(xué)了,下了一天的雨也隨之停了,熱鬧的學(xué)校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吳明是最后一個離開學(xué)校的。他拖著疲憊的雙腿,無精打采地推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再次踏上泥濘不堪的鄉(xiāng)間小路。
由于身心的疲勞,再加上昨天一夜的失眠,晚上,吳明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太陽早早地出來了,吳明的精神也特別好。他早早地來到學(xué)校,帶著孩子大聲地朗讀:“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薄叭照障銧t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就這樣,一首接著一首,校園里,田野上,到處回蕩著孩子們稚嫩的聲音……
第三天早晨,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吳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飛奔過去,走近孩子,仔細打量:是的,是他的學(xué)生,是張小花。
孩子,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此時,羅校長走了過來,拍拍吳明的肩膀,說:“小吳老師,你大概不知道吧,孩子是沖著你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母親要帶著孩子離開這里了,可孩子說什么也不肯走,她對她母親說她離不開吳老師。這不,孩子主動回來了。”
聽了校長的一番話,孩子沖老師笑了,吳明的心里也感到一陣暖和,拉著孩子的手,走進了教室。
二
這一年,吳明的妹妹生了一場大病。對于原本經(jīng)濟條件就很拮據(jù)的家庭來講無疑是雪上加霜。
吳明的父親在菜市場里擺了個賣魚攤子,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就出門販魚去了。吳明還不是有正式編制的教師,他現(xiàn)在是鄉(xiāng)合同代課教師,一個月的收入還比不上鄉(xiāng)辦企業(yè)的普通工人。他多次想跟父親說,教師不想做了??煽吹礁赣H整天愁眉不展的樣子,實在難以開口。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不爭氣,大學(xué)沒有考上。在村上也算是學(xué)歷最高的讀書人,找到這份工作也不容易,是父親托了很多關(guān)系,才爭取到了這個代課的名額。代課老師的工作是不穩(wěn)定的,哪個地方缺老師了,就去頂,長則一年,短則幾個月。
妹妹的這場大病讓吳明的世界觀一下子來了個180度的轉(zhuǎn)變,他開始憎恨這個社會,越來越相信社會上流行的那句話——讀書無用,讀書再好不如有個好爸爸。自己的親妹妹考取了省城一所中專,可最后還是被分配到了鄉(xiāng)下,妹妹的很多同學(xué)都留在了城市。也許這就是命運。
吳明一到星期天就上城里去看住院治療的妹妹??粗妹冒档瓱o光的眼睛,他的心里真不是個滋味??蓱{他一己之力能夠改變什么呢?
大柳樹上的知了又開始大聲喧鬧了。吳明的學(xué)生們離畢業(yè)考試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盡管,吳明是代課,但他對教書從不馬虎。每到一個學(xué)校,每接手一個班級,孩子們都很喜歡他。
班里有個叫殷佳緣的學(xué)生,對數(shù)學(xué)特別頭疼。教數(shù)學(xué)的閻老師也拿他沒轍,兩人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緊張,有時竟然在教室里大動干戈,無可奈何之下,閻老師想放棄了。
作為班主任的吳明隨即把這個孩子叫到他的辦公室,跟他做思想工作,可是這個孩子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來真的是無可救藥了。
怎么辦?真的就這樣放棄嗎?有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挽救呢?吳明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這個孩子帶回自己家去進行單獨輔導(dǎo)。
吳明問閻老師要了許多數(shù)學(xué)畢業(yè)試卷,每天晚上給孩子一道道講解,反復(fù)練習(xí),及時反饋。天一亮又叫醒孩子,晨讀背誦。整個六月份,吳明和這個孩子同吃同住同復(fù)習(xí),在畢業(yè)考試中殷佳緣的語數(shù)兩門主課竟然都考了八十多分。
年邁的閻老師飽含感激的淚水向吳明老師致謝,說教了幾十年的書,還沒有看見像吳老師那樣的把別人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來做的好人。
當然,更開心的還是殷佳緣和他的母親。
孩子的母親和吳明的母親都在同一家廠子做工。那天,吳明的母親下班回家向吳明轉(zhuǎn)告孩子的話,說他將來長大后賺了錢,第一個要去感謝吳老師。吳明沒有把這話當真,只是一笑而過。
秋天到了,吳明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上綴滿了橘紅色的柿子。醫(yī)院傳來通知,吳明的妹妹可以出院了。全家人開心得不成樣子了,父親和母親的眼睛開始活泛起來,緊鎖的眉頭也開始舒展了。
三
“阿明,告訴你一件事情。”
母親神神秘秘的樣子讓吳明直搖頭。
“說話痛快點,究竟是什么事情?”吳明很不喜歡母親這樣賣關(guān)子。
母親也是難得跟兒子這樣說話,在吳明的記憶里好像也是第一次。
“吶,你以前不是教了個學(xué)生,叫殷佳緣的。這次,孩子的母親為你妹妹說了門親事。男孩子的父親跟我們是一個廠的。家庭條件雖說差了點,可人特老實,技術(shù)又好。兩個兒子吧,都有出息,都是大學(xué)生?!?/p>
吳明十分理解母親的心情。天下哪個母親不是這樣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有個幸福美滿的婚姻?讓吳明感到高興的是,自己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家長,竟然以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回報教過自己孩子的老師。
吳明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悅,故意跟母親爭功:“哎,這是好事。不過我得申明,這全是我的功勞。沒有我當年為孩子免費補課,怎么會有今天的回報呢!”
“去,去去,看你驕傲的樣子!還不是我跟她是一個廠的同事,人家才肯主動來關(guān)心。”
吳明沒有想到母親今天如此興奮,兩人在飯桌上竟然沒大沒小地吵吵嚷嚷起來。
小時候,吳明曾經(jīng)看過辛鳳霞、趙麗蓉主演的豫劇《花為媒》,知道了千里姻緣要有人來用一根紅線牽成。
沒過幾天,吳明見到了自己未來的妹夫。這個年輕人長得一般,但知書達理,看來他和妹妹都是讀書人,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吳明從心底里為妹妹祝福。
可令母親煩惱的是,男孩家沒有房子。這在農(nóng)村房子可是大事。你說這婚結(jié)在哪里?結(jié)婚總得有個新房吧?招女婿吧,自己家也有兒子,從道理上說不通。很長一段時間里,母親對這門親事猶豫不決。
這事,還得感謝這位熱心的“媒人”,她踏破了兩家的門檻,盡力撮合這樁婚事,提出了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租房子結(jié)婚。
結(jié)婚那天,吳明多喝了點酒,對著新郎新娘唱起了《天仙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G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p>
媒人在一旁瞎起哄:“哎呀,吳老師這歌唱得好,聲音好,含義更好!來,我們熱烈鼓掌!”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親戚朋友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退席了。吳明的母親提出一定要送送這位好心的媒人。
此時,一輪圓月高掛天空,吳明看著兩個女人在皎潔的月光下有說有笑的樣子,心情也難以平靜。
四
周一,全校師生都集中在學(xué)校操場上參加升旗儀式。在雄壯的國歌聲中,五星紅旗迎著朝陽冉冉升起。金校長健步走上司令臺,為大家作國旗下講話:
“同學(xué)們,老師們,最近,我們學(xué)校就要迎來全縣的九年義務(wù)教育達標驗收。這是我縣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我們學(xué)校歷史上的一件大事。義務(wù)教育法規(guī)定學(xué)齡兒童人人享有上學(xué)的權(quán)利,誰也不能剝奪。家長是第一監(jiān)護人,學(xué)校要依法抓好在校學(xué)生的鞏固率,保證每一個孩子接受九年義務(wù)教育……”
突然,站在班級隊伍后面的吳明聽到“撲通”一聲,循聲望去,只見自己班的一個學(xué)生無緣無故地倒在地上。吳明趕緊跑過去,一把把那個孩子抱起來。
隊伍中間出現(xiàn)一陣騷亂,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吳明和那孩子身上。吳明雙手抱著孩子直奔班級。
一到教室,吳明就把孩子放到座位上,用手使勁掐孩子的人中。孩子終于醒過來了,但是臉色異常蒼白,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孩子,不要害怕,一會兒就會好的。如果實在不能堅持,就跟老師說,老師送你回家?!?/p>
孩子搖了搖頭,低聲地說:“不要緊,我現(xiàn)在好多了?!?/p>
“那你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兒?!卑凑諈敲鬟^去的經(jīng)驗,這樣的孩子一般是大腦缺氧,這是體質(zhì)差或者是家族遺傳造成的。
沒過幾分鐘,大部隊陸陸續(xù)續(xù)進教室來了,看得出,同學(xué)們的目光里都含著關(guān)切的神情。
吳明對大家說:“請同學(xué)們平時多關(guān)心蒲小龍的身體?!?/p>
“老師,他以前也有這種情況。我跟他是一個村上的,他已經(jīng)有好幾次昏倒了。他爸爸媽媽說不要緊的?!卑嘀械囊晃慌瑢W(xué)站起來解釋了原因。
看來,這個同學(xué)的情況跟吳明的猜測是一致的,屬于先天性的。
吳明心上懸著的一塊石頭還沒來得及放下,班長走過來匯報:“吳老師,王小弟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上學(xué)。”
“有誰跟他是一個村的,知道他不來上學(xué)的原因嗎?”吳明用急切的眼光掃視著大家。只見同學(xu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在等待著知情者的出現(xiàn)。
“吳老師,王愛華跟王小弟是一起的?!边@個情報一透露,大家的視線一齊轉(zhuǎn)移到那個叫王愛華的小姑娘身上。
可那個女孩子一臉難堪的樣子,直搖頭:“我不知道。”
“噢,沒關(guān)系。今天放學(xué)之后,你代老師去了解一下情況。”
吳明心想,今天,真是糟糕透了,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樁連著一樁。他邊搖著頭,邊往辦公室里走去。
辦公室里,幾位老先生在康樂棋桌旁比劃說笑,誰也沒有留意吳明進門時的表情。滿頭白發(fā)的“老魚頭”弓著身子,瞄著眼睛?!芭尽?,一粒棋子應(yīng)聲落洞,引來一片叫好聲。
只有吳明坐在位子上發(fā)愣,一種不祥的預(yù)兆纏繞著他。他反復(fù)掂量著校長在國旗下的講話,什么鞏固率要達到100%,不能讓一個孩子輟學(xué)。這流生要是出現(xiàn)在自己班上,那有多丟臉。
吳明越想心越煩,唉,還是先上完課再說吧。
五
第二天,王愛華的答復(fù)讓吳明感到大失所望:“吳老師,昨天放學(xué)后,我去看王小弟??墒撬乙粋€人都沒有,門都鎖上了?!?/p>
“什么,人竟然不知去向了?”吳明的眼珠子瞪得滴溜圓。
“我聽我爸說,小弟大概是到無錫黿頭渚跟他父母一起打魚去了?!?/p>
“那你們村上有沒有他家的親戚?”
“這個……好像有,對了,他姑媽在我們村的廠子里上班?!?/p>
“那這樣吧,放學(xué)后老師跟你一起上門去。”
時間轉(zhuǎn)眼就到了黃昏。放學(xué)了,吳明跟著王愛華直往漁業(yè)村走去。
果不其然,王小弟家鐵將軍掛帥。王愛華很機靈,馬上就把吳明引到了另外一家。
屋里走出來一個中年婦女,態(tài)度不冷不熱。
吳明先開口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王小弟的班主任。請問您是——?”
“哦,我是王小弟的姑媽。”
“是這樣的。王小弟最近幾天一直沒有來上學(xué),您知道什么原因嗎?”
那女人立即露出非常尷尬的神色,說:“我哥哥嫂嫂在太湖里捕魚,人手不夠,就叫小弟去幫忙了。”
“這就是說,王小弟不會來上學(xué)了?”吳明用試探的語氣問。
“老師,這個……我做不了主的。”
“我也不為難你,但我有個請求,你們能不能通知小弟回來一趟,讓我跟他談一談,看看他本人是什么態(tài)度,然后再做決定?!?/p>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說:“老師,我每天要上班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哥哥嫂嫂在黿頭渚公園的太湖里。我叫人捎個信去,約好星期天,叫小弟在黿頭渚公園門口等你。你看這樣行不?”
“那就這樣,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吧。”吳明再三感謝,然后告辭了。
六
星期天清晨,吳明乘上公共汽車到公交總站,再轉(zhuǎn)車到了黿頭渚。一下車就看見王小弟已經(jīng)早早地在公園門口等候了。孩子看見吳明顯得很不好意思,帶著老師翻過幾個山頭,就到了太湖佳絕處。
吳明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眺望著碧波蕩漾的太湖,漁帆片片,如詩如畫,吳明第一次被這美景陶醉了。
不一會兒,一條小船靠了岸,載著吳明和他的學(xué)生駛向了湖中央。
遠遠的,大船上的一位漁民在熱情地招手,孩子向吳明介紹:“老師,那就是我爸?!?/p>
待小船靠近了,吳明小心翼翼地跨上了大船,兩只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吳老師,辛苦你了。大老遠到我們船上來,讓我們怎么感謝你呢?!?/p>
“感謝的話我們就不說了,我今天特地來是請小弟跟我回校上學(xué)去?!?/p>
“老師,您先坐。我們坐下來慢慢談?!闭f著,那位漁民先盤腿坐下,吳明也跟著坐在甲板上。
“哎呀,吳老師,您大概不清楚我們漁業(yè)村的情況吧。女孩子一般不讀書,男孩子嘛,識幾個字就行了。我家小弟讀到六年級算是不錯了。現(xiàn)在是太湖開捕期,人手不夠,所以叫小弟回來幫忙的?!?/p>
“大伯,你們的情況我多少有點了解。但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小弟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呀,你這樣做,會耽誤他的前程的?!?/p>
“耽誤嘛,也談不上。我們漁民就是這個命,一輩子以打魚為生,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p>
“這樣吧,我們不妨先問問孩子,看他想不想讀書。如果他不想讀書了,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如果他想讀書的話,我覺得應(yīng)該尊重孩子的選擇?!?/p>
在吳明看來,這是最后一招了。這孩子還算爭氣,憋著嗓子說:“我想讀書!”
吳明趁熱打鐵,故意夸大其詞:“大伯,你看孩子想讀書。我們做大人的可不能害他,不然他要一輩子怨恨你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我看來你家小弟將來還能考個大學(xué),為你們漁業(yè)村爭光呢?!?/p>
可沒有想到的是,那對漁民夫婦沒有再接口,船上的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嘹亮的歌聲:“娜魯灣娜魯灣,高高的山有我的愛,熊熊的火是我的情,天上星星是愛人的心,我要去追尋……”
吳明放眼望去,一條漁船正朝這邊過來,船頭上站著一位中年男人,正哼著那首熟悉的臺灣歌曲《娜魯灣情歌》。
近了,靠近了。
那位漁民滿臉堆笑,一個箭步便跳了上來,先開口說道:
“想必,您就是吳老師吧。哎呀,大駕光臨不曾遠迎,慚愧慚愧!”
王小弟的母親在一旁介紹:“吳老師,他是我弟弟?!?/p>
吳明禮貌地站起來,握了個手,說:“您就是王小弟的舅舅啰?!?/p>
“是的。吳老師,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我聽說了,知道今天您要來,所以特地趕過來了?!?/p>
“啊呀,謝謝,真是謝謝你。”
“這個孩子嘛,就要讀書。讀不上也沒有辦法,讀得上我們做家長的就要盡量供他讀。您說,是吧!”
顯然此話是專門講給他姐夫聽的。真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文盲遍地的漁業(yè)村,還有相信讀書的人。
“吳老師,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吃了不讀書的虧。當初,我也想讀書,可是父母親不讓我讀,斗大的字不識一筐?,F(xiàn)在吧,還不是繼承父母的命,風(fēng)吹浪打,捕魚為生,一輩子都沒有出息!”
“對,對對,還是舅舅說得在理。再說你外甥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將來說不定還有點出息的?!?/p>
“哦,那這樣的話,更要讀書。大人再苦不能苦孩子,捕魚是小事,耽誤孩子的前途是大事?!?/p>
聽了那位舅舅的話,吳明的心里真是開心吶。這人講的每一句話都在幫著自己做工作,可遺憾的是那對漁民夫婦還是無動于衷。
“這樣吧,吳老師,看你大老遠來,不容易,讓人感動。這事情我當舅舅的做主了,星期一讓王小弟回學(xué)校念書。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p>
吳明心想,只要孩子肯跟我回去,不要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條件我也答應(yīng)。
那人說:“今天,你得留下來吃頓飯?!?/p>
噢,原來是這個條件,吳明立即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就在漁船的甲板上,樸實憨厚的漁民奉上了白蝦、白魚和銀魚。吳明喝著白酒,嘗著太湖三白,望著白璧無瑕的太湖,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校園里到處回蕩著瑯瑯的讀書聲,吳明像往常一樣上班。走進教室,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他悄悄地走過去,微笑著望著那個孩子,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
七
就在第二年年底,吳明到鄉(xiāng)電影院看戲。戲還沒有開場,聽見有人在叫他“吳老師”。
吳明扭過頭,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這個孩子:“喲,這不是王小弟嗎?”
只見那孩子還是那么羞澀,穿著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蓬頭垢面的,讓人一看便知是漁家子弟的打扮。
在吳明的記憶里,這孩子應(yīng)該是讀初二了,就關(guān)心地問起他的學(xué)習(xí)情況:“王小弟,現(xiàn)在讀初幾了?成績還好吧?”
誰知,那個孩子顯出一副忸忸怩怩的樣子,低著頭說:“吳老師,我已經(jīng)不在讀書了。初中我只讀了半個學(xué)期。”
吳明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心里頓時涌起莫名的難受。
(注:故事中所涉及的人物均用化名)
(畢小偉,無錫市碩放實驗小學(xué),21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