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的蒙古銀馬鞍

孛·額勒斯

有鞍的馬有歸宿啊

有愛的人能長壽啊

——金帳汗國十五世紀(jì)軼名詩人

自那個秋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林丹，也沒有一點(diǎn)與他相關(guān)的消息傳回我們畢魯圖嘎查①。

應(yīng)該說我和林丹還是親戚。我倆都是達(dá)郎古特氏族出身，我們的祖先生活在貝加爾湖東的上通古斯卡河一帶，有一點(diǎn)狩獵的特長，大約是北元帝國特古斯帖木爾皇帝的時候，南下到克魯倫河兩岸，一直把畢魯圖嘎查的草場當(dāng)作故鄉(xiāng)。聽我父親講，應(yīng)該是在俄國哥薩克東進(jìn)的時候，我與林丹共同的祖先（名字叫斯仁達(dá)瓦）在喀爾喀的土謝圖汗手下當(dāng)兵，因?yàn)樽鲬?zhàn)勇敢而被授予百戶長之職，他的兩個兒子，后來繁衍出了我和林丹這兩家人?？赡苁菫榱藚^(qū)別這兩兄弟的后代，其他氏族的人把林丹這一系叫“綠眼睛的達(dá)郎古特”，我們家嘛，則被稱為“胖胖的達(dá)郎古特”。

對了，林丹這家伙有一雙綠得發(fā)藍(lán)的眼睛，目光睿智，一頭黃發(fā)，永遠(yuǎn)笑呵呵的，從沒什么犯愁事。很招人喜歡的是他有一個頎長的身材，摔跤功夫好，經(jīng)常成為“那達(dá)慕”②上的博克③冠軍。還有一件事，告訴你們也沒關(guān)系。幾年前，我和林丹都喜歡上了哈拉賓氏族的美麗姑娘斯仁斯日吉，那是一個讓任何男人都動心的好女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輸在身材太胖了，反正斯仁斯日吉后來與林丹倆人并轡騎馬而行。從看見他倆像兩棵柳樹一樣糾纏著出現(xiàn)在奶站的那個黃昏開始，我就明白該是我撤出的時候了，心里當(dāng)然很傷感，但我更清楚，不僅是長相個頭兒，林丹還有許多讓斯仁斯日吉傾慕的好品德。我衷心地祝愿他倆的愛情。當(dāng)然了，像草原上每個有自尊心的男人一樣，只要看見系有他倆馬兒的拴馬樁，我是從不下馬的。他們成親的那一天，我沒喝一口酒，只是幫著接送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不是我心胸狹隘，而是擔(dān)心酒后自己的舉止是否符合一位騎士的要求?？粗值ず退谷仕谷占呋刈约簫湫碌拿晒虐?，我坐在一輛“浩道格”車④的車轅上，心中一個勁兒地提醒自己：今后要做林丹一輩子的朋友，千萬，千萬，牢記這一點(diǎn)啊。我抬頭，星河閃爍，夜空寧靜浩瀚，好像告訴我，相對于那遼闊永恒的星空，一個人失敗的愛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一天，春風(fēng)和煦，向陽山坡上的積雪融化了，極目四望，雪原似膽怯一般，貼緊了大地，薄薄的一層，好像誰伸手一揭，就會露出草色青青的大野。林丹，騎著他那遠(yuǎn)近聞名的“星文 ”，快樂地馳過古日班達(dá)巴。幾只應(yīng)該被金雕吃掉的老鼠，早在草坡下打洞安家很久了，它們的幸福生活讓那里成為危險的地帶（這讓我非常懷念那些金雕自由翱翔的歲月）。“星文 ”風(fēng)一樣飄來，左前蹄一軟，鼠洞吞噬了它的支點(diǎn)，“星文 ”費(fèi)力地試圖在右前蹄上用力，無奈，又一個鼠洞吃下它的飛馳。這匹時常在“那達(dá)慕”爭得二十五公里長距離越野賽冠軍的蒙古馬，兩蹄一挫，將林丹拋球一般地拋向半空，自己向左側(cè)翻而去。六七米開外，是幾棵灌木裸露出來的根刺，全旗⑤牧馬人都喜愛的“星文 ”一下倒在那致命的根刺上，它沉悶地發(fā)出一聲依戀的嘶鳴，頭一歪，不動了。摔出去后，林丹像鳥兒一樣在半空里翻滾，耳邊生風(fēng)，他沒有意識，只覺有什么事發(fā)生了，落在很薄的雪地上，沒有疼痛。他先是感覺到羔皮綢面尖頂護(hù)耳帽歪了，扶了扶，臉上有雪片融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心愛的駿馬“星文 ”。他一下坐起來，四處張望。七八米開外，“星文 ”躺在雪地上，鼻子翕張，殷紅的血漫過來，染紅大片的雪花，融在一起，透露些許熱氣。林丹晃晃腦袋，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大聲呼喚著“星文 ”的名字，爬過去，一把抱住馬兒的頭，眼淚奪眶而出。他用左手的馬蹄袖探過去，試圖堵住馬兒身下浸漫過來的鮮血，那仍能感覺到溫度的鮮血讓他絕望，讓他憤怒，讓他心痛。“星文 ”目光柔和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好像已過去的許多年沒有流逝，主人仍是那個在“那達(dá)慕”大會上奪得賽馬冠軍的英俊小男孩。林丹盯著自己的“星文 ”，那生命之火漸漸飛離了，那溫柔美麗的眼睛慢慢閉上，有一道靈魂的光一閃，飛向長生天給它預(yù)留的星座。蒙古人的馬兒是家庭成員，即便死了，在永生的時空里，仍會與主人相廝相守。林丹十分懊悔，為什么不換一個草坡？為什么沿著古日班達(dá)巴馳騁？為什么在新寶力格不折向東？他明知道那里還有一條回家的路。還有，今天出來干什么？如果再喝幾碗奶茶，是不是可以躲過這個災(zāi)禍呀？最可恨這些老鼠，怎么越繁殖越多？金雕哪兒去了？狐貍哪兒去了？他想起一句話：露水再多不如一眼泉水，兩條腿的人再多不如一匹駿馬。抱著馬兒的頭，他的思維很快停止了，仿佛時間也停止了。

后來，他剪下一縷馬鬃，讓妻子斯仁斯日吉縫入一個黃綢包里，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終日相伴。他又找上我和達(dá)郎古特氏族的幾個男人，把漂亮的“星文 ”葬在古日班達(dá)巴的最高處。我們堆起石頭，插上柳樹條，獻(xiàn)上哈達(dá)——如今，那里已經(jīng)成為一座敖包，專門護(hù)佑馬群的興旺幸福。

斯仁斯日吉從馬敖包那兒把林丹勸回來。他對妻子說：“你睡吧，我等著?！彼谷仕谷占婀郑骸澳愕仁裁?？”林丹笑了，很神秘：“你睡吧?！睋?jù)說那一夜林丹坐在供有邁達(dá)拉佛（漢語意為彌勒佛）的佛龕前，一動不動，誰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天亮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出蒙古包。牧羊犬尼斯嘎（蒙古語“飛翔”之意）長有一顆碩大的腦袋，剛猛有力的四肢，渾身毛發(fā)又長又亮，奔跑起來似一道黑色的光芒。林丹和牧羊犬尼斯嘎隱入漫天大霧中。

太陽出來了，斯仁斯日吉正在熬奶茶，林丹拉開包門，如釋重負(fù)一般地走進(jìn)來。袍子的下擺濕漉漉的，一看就是被露水打濕了?！叭ツ膬毫?？”斯仁斯日吉問。林丹疲憊地坐到包西側(cè)的小床上，答道：“我把馬鞍送到古日班達(dá)巴的敖包上了?！彼谷仕谷占泽@地問：“馬鞍？以后你用什么？”林丹很有主見地說：“那是它的鞍子，在那邊，它不能沒有自己的陪伴物。”斯仁斯日吉邊擦洗一口鋁鍋邊問：“那你的馬鞍……”他站起來，走到妻子身邊，蹲下來，往爐子里添著牛糞，說：“我再做一個新馬鞍?！?/p>

一天，林丹在春營地的臥盤上立起帆布的保暖棚，用牛車?yán)瓉砬耙荒瓯淮猴L(fēng)夏日完全吹透曬干的“呼和毫克”（青色的羊糞），在保暖棚里鋪了一層干羊糞，這里將安置綿羊羔。進(jìn)包喝了幾碗奶茶，他慢慢地走出來，從草垛那邊搬來幾捆蘆葦簾子，在帆布保暖棚的西南方，又立起一個保暖棚，還是鋪了一層干羊糞，這蘆葦棚是為山羊羔準(zhǔn)備的。斯仁斯日吉為他準(zhǔn)備了羊肉面片當(dāng)午飯，蒙古包里頓時洋溢著誘人的香氣。林丹一口氣吃了四碗。放下筷子，擦拭著頭上的汗水，他對妻子說：“早點(diǎn)兒圈羊，晚上我守夜?！彼谷仕谷占P(guān)心地說：“你累了一上午了，今晚我守吧。”林丹放下手巾，說：“還是我守，你還要擠牛奶什么的。”

春天是接羔的季節(jié)。在我們呼倫貝爾大草原，一般都是從公歷的四月十日以后接羔，大約歷時一個月。這一個月里，無論讓羊群出牧，還是將每天接生的羊羔與母羊交給“撒合”群，都是需要相當(dāng)?shù)淖屑?xì)與耐心的。尤其在夜晚，要有一個守夜者，一個小時多一點(diǎn)兒，就要到羊棚里看一下，將堆在一起的羊群分開，讓弱羊透氣，走一走，防止擠壓致死。若是趕上暴風(fēng)雪之夜，那守夜人又要清理羊棚的飛雪，又要在羊棚外打雪墻，是對牧羊人最大的考驗(yàn)。走“敖特爾”⑥的牧戶，如果再養(yǎng)牛，守夜和擠牛奶會讓勞動力顯得非常緊張。

林丹徒步走向畢魯圖山。

在我們蘇木⑦，畢魯圖山遠(yuǎn)近聞名。全旗哪兒也沒有蛇，只有畢魯圖山上能夠看到蛇。老人們都說，北元帝國的本雅失里可汗手下有個大將，名叫圖門烏力吉，能征慣戰(zhàn)，武藝高強(qiáng)。一次，他與自己的好朋友約好，九月十五月圓之夜趕到畢魯圖山，一起包抄攻入草原的敵人軍隊(duì)。行軍路上，他見到一位美麗的少婦一個人在放牧羊群，蒙古包孤零零地扎在克魯倫河之畔。他停下大軍，讓少婦為他歌舞，自己觀舞飲酒，喝得酩酊大醉。晚上，他便住入少婦的蒙古包。第二天清晨，他向少婦求婚，才得知少婦的丈夫正從軍在畢魯圖山抗擊入侵者。圖門烏力吉將軍猛地想起自己的使命。他踉蹌出蒙古包，跨馬揮師東進(jìn)，趕到畢魯圖山下時，自己的好朋友與守衛(wèi)部隊(duì)已全軍覆沒，合圍敵軍的計(jì)劃因?yàn)樗潙倬粕淇?。萬分懊悔的圖門烏力吉把軍隊(duì)交給副將，寫下一紙贖罪令，讓其轉(zhuǎn)交本雅失里可汗，說自己犯下只有毒蛇方能做出的罪孽，愿意在畢魯圖山永遠(yuǎn)陪伴那些英靈，而后伏劍自刎。人們把他與死難者一塊兒埋入畢魯圖山的松林間。從此，畢魯圖山開始有蛇出沒，大家都認(rèn)為那是圖門烏力吉的靈魂轉(zhuǎn)化的，告誡人們，一個草原男兒萬萬不可貪戀酒色、不可失信友誼和承諾。我們還流傳著一首名叫《圖門烏力吉的畢魯圖山》的長調(diào)歌曲，婚禮或節(jié)日里常有人喜歡這樣唱：“草原因?yàn)轵E馬而遼闊啊，男人因?yàn)橛颜x而可信。天空因?yàn)樾埴椂哌h(yuǎn)啊，男人因?yàn)槭匦哦山??！蔽覀兙褪锹犞@首長調(diào)長大成人的，就像我們自幼注視著巍峨的畢魯圖山。

上山，林丹抄了一條小路，近是近了許多，但要爬上幾個懸崖。他很清楚，自己心目中的馬鞍木生長在哪一片巖石下。最后，他爬上“渥德根”⑧楚魯一塊兒碩大的白色巖石上，舉目四望，克魯倫河兩岸的草原撲面而來，草野與雪原的交替很明顯了，殘存的雪地開始向河湖、向陰坡退卻，春天開始擦掉每一片雪地。天空已能聽到鳥兒們的歌唱了。他選擇了一根白樺木，找好了合適的枝杈，舉起斧子。

天黑下來，春營地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葉片“呼呼”地轉(zhuǎn)動。牧羊犬尼斯嘎聽到主人的腳步，它搖晃著尾巴，一躍而起，低沉地吼了一聲，迎上去。包門一開，斯仁斯日吉彎腰走出。一道柔和的桔黃的燈光下，林丹扛著幾塊兒樺木，大步流星地走來?！翱窗涯憷鄣摹！彼谷仕谷占苄奶邸蓚€人彎腰進(jìn)包，牧羊犬尼斯嘎又跑回羊圈邊，嗅了嗅，安靜地臥下。

“是塊兒做馬鞍的料！”林丹很肯定。斯仁斯日吉也欣賞地看著那幾塊樺木。林丹坐在包西面的小床上，脫下馬靴，兩只仍裹著裹腳布的腳踩到地面，很放松。妻子為他倒了一碗熱奶茶，把暖水瓶放到包門右側(cè)的碗柜上，從鍋里取出一盤仍冒熱氣的羊骨頭，放到茶幾上，說：“吃吧，天黑了，你一個人下山，正為你擔(dān)心呢！”林丹望著妻子，說：“沒事兒，就是河邊已有融化的雪水了，難走一些?！彼谷仕谷占P(guān)切地說：“累了吧，晚上還是我守夜吧！”林丹一擺手，端起茶碗說：“別，還是我來，你擠牛奶吧！”一口氣兒喝完奶茶。妻子又倒了一碗奶茶，放在他面前。他用刀割了一塊兒肥羊肉，左手拿肉舉過頭頂，略停，而后獻(xiàn)到蒙古包西北角的佛龕上，才開始慢慢割肉咀嚼。

那一夜，牧羊犬尼斯嘎見到主人幾次出來，在羊圈里攪動羊群，也把幾只下羔的綿羊、山羊放到各自的保暖棚。回到包里后，那盞桔黃色的燈徹夜通明，牧羊犬尼斯嘎聽到蒙古刀削木的聲音，那是不同于割肉刮骨的動靜。這點(diǎn)兒不同，是難不倒牧羊犬尼斯嘎的，它明白，主人維修“浩道格”車車輪時，蒙古刀也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它把頭蜷在左腹上，右耳貼在肚子上，左耳警惕地傾聽，那春風(fēng)自星空飄下，吹打著夜色下寂靜的草原。

就這樣，林丹上午睡覺，下午放羊、放牛，晚上守夜接羔，一邊還制好了鞍板，削好了前鞍鞒、后鞍鞒。他那鞍鞒接縫絲絲入扣，光滑一體，就像是樺木本身的紋路。

一天下午，他父親騎馬來到林丹的牧場上。雪融盡了，春風(fēng)讓小草有了綠意，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大野似乎閃著一道綠光，朦朧的充滿生機(jī)的綠色似乎就要沖破那一層霧一樣的遮攔。林丹一個人坐在草坡上，他的羊群四散在不遠(yuǎn)處，新生的羊羔咩叫著，牧場上的天空彌漫著祥和快樂。林丹向父親問安，牽住馬兒的韁繩。父親扶著他的肩膀下馬。他幫著父親絆住馬，松下馬嚼環(huán)，撒手把韁繩搭在馬鞍上，拍了拍馬脖子，那馬低下頭去了。父親也坐下來，問：“馬鞍做得還好嗎？”林丹望著父親，說：“挺好的。”父親很感慨地說：“我也有些年不做馬鞍了?！绷值ぐ参克频恼f：“阿爸，有我們呢！”父親點(diǎn)頭同意：“草木是一個秋天接一個秋天，人是一代接一代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父親自懷里摸出一卷書，遞給兒子。林丹拿過來一看，牛皮紙包皮，他認(rèn)出那行蒙古文字是父親的手跡。父親告訴他：“你爺爺?shù)臅急４婧脦状?，太舊了，我抄了一份兒?！绷值っ靼?，這書名字叫《兩個洪臺吉的駿馬》。故事說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兒：圣主成吉思汗長弟哈布圖哈薩爾八世孫阿?？颂啬聽柡偷艿転鯂？颂啬聽柹钤诤魝愗悹柕臅r候，都以喜歡駿馬聞名。在那達(dá)慕大會上，兩個洪臺吉⑨的駿馬并駕齊驅(qū)，不分勝負(fù)地摘得桂冠，一連十年，成為傳遍草原的佳話。哥哥阿?？颂啬聽柺窒掠袀€家臣，為了向主子邀功，暗中在弟弟駿馬的馬鞍下藏入小尖刀。又一場那達(dá)慕大會賽馬中，兩個洪臺吉的駿馬一路領(lǐng)先。隨著顛簸，馬鞍下的小尖刀刺入弟弟駿馬的馬背。這匹馬忍痛跑完全程，仍與哥哥的駿馬同獲第一名后，倒地吐血而亡。弟弟烏?？颂啬聽柡榕_吉發(fā)現(xiàn)馬鞍下的尖刀后，遷怒于哥哥，率領(lǐng)自己的部眾橫越蒙古高原，加入了也先太師領(lǐng)導(dǎo)的衛(wèi)拉特聯(lián)盟，他的部落從此另有名稱為“和碩特”。哥哥阿?？颂啬聽柡榕_吉調(diào)查后，得知家臣所為，怒斬家臣，送此人頭顱給弟弟，以示謝罪。但西遷萬里之外的弟弟卻一去不返了。最感人的是，哥哥的駿馬從此不吃不喝，抑郁而死。據(jù)說，這兩匹駿馬下葬的山峰已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敖包，至今仍在俄羅斯布里亞特共和國受到人們的膜拜。哥哥的部落后來分化為嫩科爾沁、阿魯科爾沁、烏拉特、茂名安、杜爾伯特、郭爾羅斯、扎賚特、四子部等部落。林丹自幼聽父親講這些故事。

手撫那發(fā)黃的紙張，林丹知道這手抄的《兩個洪臺吉的駿馬》一書，也經(jīng)歷風(fēng)雨滄桑，單從那牛皮紙書皮下方印有的“人民公社”分析，就是父親年青時抄寫的。他詢問地望著父親。父親仿佛是自言自語般地說：“有一匹駿馬相伴的生活，是幸福的！會珍惜一匹駿馬，那是你成為一個男人的標(biāo)志?！绷值c(diǎn)點(diǎn)頭，把那《兩個洪臺吉的駿馬》手抄本，小心地裝入袍子的前襟，說：“我知道了?！苯又缸觽z再不言語，默對牧場，默對大野，默對春風(fēng)。大野無聲，仿佛那里準(zhǔn)備了一切破解疑惑的答案。

“伊木訥”節(jié)⑩到了。

我和達(dá)郎古特氏族的男子們都去參加林丹家的“伊木訥”——這是草原上的規(guī)矩，大家輪流相互幫忙。我們把羔棚分成兩部分。大的圈內(nèi)是留待剪耳的母羊羔，它們才是今后幾年的希望，可不能掉以輕心。隔開的小圈內(nèi)，則放入大家剛從大圈中挑出的一小群小公羊羔，它們將于今秋或明年夏天出售，我們的零花錢全靠它們的茁壯成長。勞動也分成兩部分，一些人在大圈里捉拿小母羊羔，剪下耳朵的一角，留做林丹家式的記號，而后把小母羊羔放在圈外，它們跳躍著奔向曠野，大母羊咩咩叫著，迎上來，接下各自耳朵滴血的小母羊羔。仍有一些大母羊徘徊不去，那是小公羊羔的媽媽，它們的孩子降生的程序復(fù)雜了許多。

小圈里，早已站了幾個捉羔的人，他們將小公羊羔一一捉出，遞與小圈外的去勢手。去勢手們很快樂，說笑著，幾個人一排地蹲坐在羊圈外。每個人幾乎都是一道程序：接過小公羊羔，捏住左側(cè)前后蹄和右側(cè)前后蹄，把羊羔夾在盤坐的兩腿間，小公羊羔的睪丸露出來，去勢手們手中的小刀一劃，睪丸外皮劃出一個小口子，去勢手很專注地兩手一擠，睪丸就被擠出來；有時連帶一根筋絲，一扯，就斷了；去勢手把羊睪丸小心地放在身邊干凈的手巾上，再用兩手捏緊創(chuàng)口，少頃，松手；而后，拿過剪刀，在小公羊羔的耳朵上一剪，留下林丹家式的記號，隨手將剪下的耳朵揣入袍子前襟；最后，小心地將懷中的小公羊羔放到身后的草地上，很注意地不讓睪丸處接觸地面。那已咩叫了一陣兒的小公羊羔心急火燎地一躍，騰起半空，落地后疼痛難忍地踢踹著兩條后腿，急急奔向遠(yuǎn)處草地上的大母羊群。一個個耳朵滴血、腹下滴血的小公羊羔萬分委屈地?fù)涞綃寢屔磉叄拊V著不幸的遭遇。媽媽們?yōu)樗鼈兲蛉ザ渖系难E，引著兒子走向遠(yuǎn)方的青草地。那里早已是碧野青青，草香誘人，綠波無垠了。羊咩如潮，震動天地?？傆袔讉€健碩有力的小公羊羔被特選出來，它們僅是被剪去耳朵一角做記號，便躲過那可怕的一刀，放歸羊媽媽身邊；它們向著綠草地飛奔而去，它們是未來的種羊，肩負(fù)著更重的責(zé)任。

牧羊犬尼斯嘎與鄰包的幾條狗一會兒打鬧在一起，一會兒又興奮地在忙碌勞作的人群里跑來跑去。

兩個小伙子已殺好了羊，正剔骨呢，攤開的羊皮上堆了許多羊骨。斯仁斯日吉正領(lǐng)著鄰包的幾個少婦架火的架火，燒茶的燒茶，包餃子的包餃子，煮肉的煮肉，每一個爐子都燃起牛糞火，紅彤彤的火苗舔著鍋底，空氣里彌漫著羊肉香與牛糞火炊煙混合在一起的芳香。整個春營地沉浸在一種快樂、幸福、安詳?shù)姆諊小?/p>

也就是在這一天，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愛情。

姑娘也是哈拉賓氏族的人，只有二十一歲，長得楚楚動人，人見人愛，是斯仁斯日吉的親戚，不過晚一輩兒，叫她姑姑?？扉_飯時，我見到一個苗條的身影在蒙古包里外出入，便鬼使神差地跟上去。她從權(quán)且算作廚房的蒙古包里彎腰出來，我微笑著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端好羊肉木盤，一字一頓地回答：“娜日格樂?！闭f完，她向蒙古包西側(cè)已鋪在長長地毯上的兩排餐桌走去。她的背影美極了。我知道，草場上花朵很多，但屬于你自己的只有一朵，愛情也一樣；真正的牧人會珍視自己的愛情，祝福別人的愛情也一樣天長地久。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在人群里穿梭的娜日格樂，我的心是平靜的，我準(zhǔn)備忘記斯仁斯日吉，去跟隨娜日格樂，奔向那遠(yuǎn)方的幸福。那天，我很早離開了飲酒歌唱的人們，一個人來到牛棚的西面。一輛舊勒勒車的車輪立在牛棚的蘆葦柵外，我靠著它坐下來，遙望藍(lán)天上的白云，什么也不想，只是咀嚼內(nèi)心中巨大的幸福，很快樂。那邊的酒席上，有人用嘹亮的歌喉演唱《興安嶺的云雀》：“花紅的小云雀在藍(lán)天上自由飛翔，想起遙遠(yuǎn)的父母親，眼淚汪汪心里憂傷。斑斕的小云雀在云山上自由飛翔，想起年老的父母親，眼淚簌簌心中悲傷?！比允亲杂拙褪煜さ男?，仍是自幼就熟悉的歌詞，我心中涌動一種感激，感激長生天讓我們——不，尤其是我，出生在這一片草原上，感激長生天為我安排了牧人的生活。只有此時坐在牛棚的蘆葦柵外，聽著故鄉(xiāng)流傳千年的民謠，才會感悟草原，感悟游牧的生活，感悟作為一個牧人的幸福?？隙ㄊ鞘裁戳α康暮魡荆隙ㄊ鞘裁瓷耢`的安排，肯定是什么聲音的指引，美麗動人的娜日格樂一個人走過來，那雙迷人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我，而后慢慢走到那個權(quán)且當(dāng)作廚房的蒙古包，彎腰進(jìn)包。我不知道為了什么，是什么力量讓我站起來，是什么指引著我，一步一步，我也走進(jìn)那蒙古包。只見娜日格樂在剝蔥，條桌上放一盆清水，一塊菜板鋪在那里，上面放著一大塊鮮羊肉。我很鎮(zhèn)定，盡量不去想“怦怦”的心跳，說：“我?guī)湍惆??！蹦热崭駱返哪樣行┘t，掉過頭去，并不看我：“好吧。”我在包右側(cè)的碗柜上摸到手巾，擦了擦手，走過去，隔著條桌，能感覺到娜日格樂的呼吸急促起來。我拿刀切菜板上的鮮羊肉，不能剁，我們包的包子肉餡是切出來的，除了切入蔥，不放其它蔬菜，蒸出來特好吃。那一個下午，我倆為全體參加“伊木訥”節(jié)的人們包了包子，大家交口稱贊，都說油放得正好，皮兒薄，湯兒沒外流，肉絲兒仍能感覺到，味道好極了。聽著他們的夸獎，娜日格樂羞澀地紅著臉。我呢，心中暗想，誰與娜日格樂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包包子，都會包出味道鮮美的包子來。月亮出來后，我送娜日格樂回家。我倆都牽著馬，一路走著，那草地柔軟得像一塊兒新織的羊毛地毯。月光自娜日格樂的發(fā)際肩頭流淌下來，像為她披上一層薄紗，整個人也似浮在半空，我差不多相信她不是在走，而是飄蕩在夜色里。娜日格樂沒考上大學(xué)，她的同學(xué)有幾個人考入了呼和浩特的蒙古文高等?？茖W(xué)校，她有些傷心。我鼓勵她，再復(fù)習(xí)，明年繼續(xù)考。她搖搖頭，停了下來，遙望天上的月亮，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算了，有人到畢魯圖嘎查外的世界，總得有人留在這里，總得有人繼續(xù)牧人的日子?！蔽覜]再說什么。如果到遙遠(yuǎn)的城市里學(xué)習(xí)本事是為了做個城里人，那我也會放棄這樣的選擇的。我倆又并肩牽馬走去，遠(yuǎn)處的蒙古包門不知為什么打開，一大塊兒桔黃的燈光沖出來，閃爍著，讓夜色一下有了靈魂，那燈光好像是大野的生命。是的，有一些存在和知識，你只能在草原上、蒙古包中、與駿馬一道時，才會感覺和學(xué)習(xí)到。

在這個月光如流水的夜晚，林丹也在繼續(xù)著他的追求。

人們都走了。那幾個少婦幫著斯仁斯日吉收拾好碗筷杯盤，也騎馬告辭。斯仁斯日吉坐下來，解下頭上的紗巾，放在床頭，回首凝視丈夫。只見林丹將一只舊風(fēng)箱安裝在爐灶邊，幾把多年不用的小鐵勺被他擦得锃光耀眼，身邊放一大筐松木柈子。他又一次端起馬鞍銀飾的那幾塊兒模板，用手巾仔細(xì)擦拭，又用嘴吹了吹，生怕那上面遺留一點(diǎn)灰土，再小心地放在小茶幾上。看了看妻子，林丹笑了：“今天晚上，我打制馬鞍上的銀飾?！彼谷仕谷占残α耍骸拔抑?，這不，看你露手藝呢?！绷值は衿诖丫冒愕亻L出一口氣：“那話怎么說來著？”斯仁斯日吉幫他說出來：“馬奶子誰都愛喝，馬鞍子準(zhǔn)有銀飾品。”倆人相視而笑。斯仁斯日吉站起來：“我?guī)湍慵芑鸢伞！绷值ば奶鄣負(fù)u搖頭：“別了，你休息吧，今天累壞你了?！彼谷仕谷占叩綘t灶邊，蹲下來：“咱倆一塊兒打，肯定能打出漂亮的銀飾。”林丹不再說什么，探身從小茶幾上抓過一個布包，拉平袍子的下襟，慢慢將布包打開攤在上面。斯仁斯日吉看到一堆銀飾，有近半米長的銀刀鏈，有四只銀酒杯，有兩只銀燈臺，有十枚墨西哥鷹洋，還有一些銀紐扣什么的。斯仁斯日吉將爐灶的牛糞火撥旺，添入松木柈子。林丹掰斷那些銀飾，弄成小碎塊兒、小段兒，再放入鐵勺中，而后將鐵勺送入爐灶。妻子為他拉風(fēng)箱，林丹手握鐵勺的木把，觀察勺內(nèi)的銀塊、銀片。在紅彤彤的爐火映照下，銀塊、銀片漸漸熔化，林丹小心地取出鐵勺，把銀水澆入小茶幾上的那幾塊模具中。再取銀塊、銀片放入鐵勺，鐵勺又被送入爐內(nèi)，林丹和斯仁斯日吉做得一絲不茍，也不說一句話。爐火將二人的臉龐映照得光彩奪目，那被燈光打在蒙古包“哈那” 上的二人剪影，仿佛是一幅生動的畫面。天亮的時候，鞍鞒上的銀泡釘、銀邊飾，鞍板上的銀泡釘，銀鞍鞒，一一打制出來。一縷曙光沖入蒙古包內(nèi)，林丹說：“我出去放牛放羊。”斯仁斯日吉開始收拾鐵勺、模具之類，她要熬奶茶，擠奶，開始一天的活計(jì)。

立在牛棚外，望著手拎奶桶的妻子步入牛棚，林丹開始盤算，馬鞍的銀飾還需仔細(xì)打磨，還要雕刻細(xì)部花紋，晚上再繼續(xù)干吧。他走到手壓式水井邊，準(zhǔn)備壓水，熬茶用新水吧。

幾天后，花紋香牛皮馬革詹夾墊、繡花的護(hù)腰兒、氈護(hù)腰兒、鞍屜、馬鞍扯肚一一做好，那一夜打制的銀飾也裝在馬鞍各部位上，最后，林丹從木箱底找出新婚時大舅哥贈送的一雙銀馬鐙，扣在夾墊上，人們難忘的林丹的銀馬鞍誕生了。

那是一個夏天意味濃重的夜晚。林丹和斯仁斯日吉久久地注視著這個銀馬鞍。它靜靜地立于小茶幾之上，它的后方，是林丹一家的佛龕，仁慈的宗喀巴佛、綠救度佛母、白救度佛母、四臂觀音將一縷祥和的光輝涂在銀馬鞍上，銀馬鞍愈加地端莊肅穆。夫妻倆對視一下，按蒙古人古老的習(xí)慣，齊聲高誦《馬鞍贊辭》：

阿吉奈駿馬的裝飾/有十種式樣/巴爾虎、布里亞特的馬鞍/要放聲贊嘆

它是整木做的，飄逸的/檀香木的馬鞍/前后對稱著的，端莊祥和的/太陽月亮鞍鞒

沒有接頭釘著/大象骨的鞒邊/點(diǎn)綴著鮮花綠葉/是香牛皮的鞍韉

帶著虎皮繩的，威風(fēng)八面/是白銀做的馬鐙/一層一層地墊著，百般呵護(hù)/是白氈做的鞍屜

蓋著鞍鞒洞的/是綢緞做的倚墊/細(xì)皮條兒穿著/二十四條捎繩

穿連厚厚的屜墊，花紋香麗/是六顆閃亮的銀釘/銀鏡般的點(diǎn)綴，美輪美奐/是棉絲做的襻胸

打著七十個盤結(jié)/那是鞍革詹/繡著九十個云紋/就是這副馬鞍

它的右后捎繩，隨風(fēng)飛舞/拴著貴重的野物/狐貍、黃羊之類，應(yīng)箭而倒/拴來福氣和吉祥

它的左后捎繩，迎風(fēng)飄揚(yáng)/拴著稀世珍品/黃金、白玉之類，探馬可得/拴來希望和未來

寶馬良騎的脊背/就是這副馬鞍，蒙古的馬鞍/它從祖輩以來，無論英雄或窮人，就是心愛之物

把這高貴的馬鞍，蒙古的馬鞍/用吉祥的語言贊美/愿積財(cái)富之海，蒙古的馬鞍/生活永遠(yuǎn)幸福。

念罷，斯仁斯日吉依偎著丈夫，輕聲說：“你做出了一個真正的馬鞍。”林丹摟緊妻子，在她耳邊很肯定地說：“你聽，在古日班達(dá)巴的馬敖包上，我們的‘星文 笑起來了?！彼谷仕谷占c(diǎn)點(diǎn)頭：“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啊！”倆人緊緊地?fù)肀е?/p>

那副銀馬鞍發(fā)出鈴聲樣的妙音，環(huán)繞著蒙古包的“奧尼” ，久久不息。

又過去了一個月時間。夏天的草原發(fā)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狼群很少有在夏天襲擊畜群的，夏天的狼多在山林中。也不知道長生天是否撥錯了手表，一個狼群悄然而至。我們畢魯圖嘎查的馬群夏天都會去汗烏拉那邊的草地。那一個漆黑的夜晚，狼群沖上來，合圍我們的馬群。馬群與狼群展開了殊死搏斗。不知是不是得到了犬界的密令，包括尼斯嘎在內(nèi)的全嘎查的狗，不約而同地齊聚汗烏拉北的草地，投入到反擊狼群的戰(zhàn)斗。很多年后，人們?nèi)栽谡務(wù)摦咊攬D嘎查有史以來最大的狼群侵襲。狼群輪番進(jìn)攻馬群，狗與馬形成一個個小分隊(duì)，回?fù)衾侨?。汗烏拉的山坡下，暗黑的夜色里，馬嘶烈烈，犬吠聲聲，狼嗥如潮，血雨腥風(fēng)，搏殺震天。林丹家的尼斯嘎與狼群首領(lǐng)的戰(zhàn)斗最為激烈，尼斯嘎最后咬死那狼群首領(lǐng)時，它已被咬斷左前腿，渾身七處傷口，血流如注，腸子流出一地。狼群留下二十七只狼尸，撤圍而走。我們嘎查的人騎馬趕到后，發(fā)現(xiàn)損失了六十八匹馬、三十一條狗。林丹抱起尼斯嘎，淚如雨下，脫下袍子，裹上尼斯嘎打馬而去。我望著黎明中充滿血腥的汗烏拉大野，非常震驚，既不知夏天狼群因何聚起，更無從解釋狼群對馬群的大規(guī)模侵襲。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差點(diǎn)掉下馬背。后來的統(tǒng)計(jì)表明，全嘎查一共六十八戶人家，不多不少，狼群殺死了每家的一匹馬。我講給娜日格樂，問她這些狼群如何從近千匹的馬群中挑選出每家的馬匹？娜日格樂問我：“全嘎查的狗又是如何知悉了狼群即將來襲？”我當(dāng)然解釋不了。以后的歲月中，每當(dāng)我騎馬馳過汗烏拉北的草地，我就感到后背有一股涼氣慢慢襲來，仿佛地平線外有一個巨大的危險在窺視，而我們嘎查的人渾然不覺，仍沉浸在游牧世界千百年的悲歡離合中。我不太愿意再到汗烏拉北的草地，盡量繞道而行，那隱藏在地平線外的巨大危險讓我痛苦，讓我悲哀，讓我無助。人們將六十八匹馬的尸骨埋入古日班達(dá)巴的馬敖包下，使那里成為呼倫貝爾最大的馬敖包。每年夏天，我們嘎查的馬群會齊聚馬敖包下，把古日班達(dá)巴擠得滿滿的，仿佛在紀(jì)念那個發(fā)生于夏夜的悲劇。每條狗的主人都悲傷地抱回自己的狗，各自選擇干凈、有林子的高山，埋葬了各自的狗。值得一提的是，在林丹父親的精心護(hù)理下，尼斯嘎揀回了一條命，只是瘸了左前腿。它現(xiàn)在不大好動了，整日趴在勒勒車下，凝視著遠(yuǎn)方，仿佛在沉思。

林丹打制了一副精美的銀馬鞍，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克魯倫河兩岸的草原。一些到草原獵奇的旅行團(tuán)找上門來，非要看林丹的銀馬鞍。林丹拒絕了，弄得旗旅游局的官員非常生氣。那個據(jù)說緋聞纏身的女局長來到林丹的蒙古包，勸其開通一些，說旅行團(tuán)的人想看馬鞍，足可證明那些人熱愛草原，熱愛蒙古游牧世界，再說，靠賣些門票，也可貼補(bǔ)家用。林丹不為所動。女局長拿出撒手锏，說只要允許自由觀光那銀馬鞍，旗里準(zhǔn)備將林丹一家發(fā)展為“家庭牧戶游”的一員，可配貸款。林丹淡然一笑：“我只是個牧民，就讓我安心放牧吧！”那女局長沉下臉，一聲不吱地走了。

一天，又來了幾位研究蒙古史和北方民族史的外國人，想要一睹銀馬鞍的豐姿。林丹只是一個勁兒地為客人倒奶茶，始終未置可否。其中的一位，從翻譯為難的表情中猜出大概，便領(lǐng)大家步出蒙古包。登車前，這位專家久久地注視遠(yuǎn)處的克魯倫河，而后通過翻譯對林丹說，幾百年前，就在距此不遠(yuǎn)的原野上，駐扎過偉大的博碩克圖汗噶爾丹的軍隊(duì)，有一首《三歲的云青馬》，是很著名的長調(diào)民歌，就誕生在這一次進(jìn)軍途中。據(jù)他的考證，那人用右手指點(diǎn)，《三歲的云青馬》應(yīng)該產(chǎn)生在那一片長滿柳條的河灣邊，準(zhǔn)噶爾人的軍隊(duì)唱著它，開赴烏蘭布通戰(zhàn)場。林丹笑著，仔細(xì)傾聽，并抬手抵額，遮住夏日艷陽，遙望那專家所指的長滿柳條的河灣。后來，賓主握手致意，那兩輛日本豐田越野車帶走了所有的外人。林丹回頭凝視克魯倫河的那道河灣，陽光明媚，流水潺潺，草綠如洗，一派寧靜祥和，哪里有半點(diǎn)駐軍痕跡？林丹轉(zhuǎn)過身，與勒勒車下的尼斯嘎相視一笑，再大的苦難，比如北匈奴西遷歐陸，不也被草枯草榮翻過去了么？大草原承載一切悲歡離合，馬背上的人們按自己的方式面對苦難。

可說可不說的事，還有一件。一天，雨下得很大。尼斯嘎低沉的嘶吼傳來，林丹與斯仁斯日吉側(cè)耳傾聽。來了一輛高級越野車。包門開了，是一位近兩年開礦致富的人。這人直接把一個裝滿百元人民幣的背包打開，聲稱要收購林丹的銀馬鞍。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大家期待的那種。未果而辭的礦主留下名片，說后悔了可以打他的手機(jī)，隨叫隨到。當(dāng)高級越野車遠(yuǎn)去之后，斯仁斯日吉把那張精致的名片輕輕丟入爐灶中，牛糞火一亮，又轉(zhuǎn)暗。林丹默默地注視著那爐火。

第二天，林丹告別斯仁斯日吉，騎上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而去。他要為自己的銀馬鞍尋找一匹相配的駿馬。他走遍了全嘎查的馬群，沒有中意的馬。他又帶上肉干、白酒，沿著克魯倫河?xùn)|去，走遍了全蘇木的馬群，仍讓他很失望。回家后，他換上袍子，帶了塊氈子，裝了些食品，又出發(fā)了。這次，他騎著摩托車跑遍了全旗的馬群，仍未找到自己心目中的那匹駿馬。奔波了一個多月后，身心疲憊的林丹回到畢魯圖嘎查。他獨(dú)自一個人來到外國專家所說的博碩克圖汗噶爾丹駐軍處，坐在克魯倫河邊的草地上，心中充滿疑惑。那些天之驕子——蒙古神駿到哪里去了？那些能給男人力量的駿馬哪里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一匹馬可以穿戴他精心制作的銀馬鞍，這一現(xiàn)實(shí)讓他苦悶，讓他驚詫，讓他難受。河水清澈，天空有百靈鳥的鳴唱，沒錯，河流還是草原的河流，天空仍是草原的那片藍(lán)天，只是，讓草原驕傲、給草原靈魂的駿馬們呢？尤其是與他的銀馬鞍相配的駿馬，到底去了哪里？不是審美的變化，而是人們的馬面對他的銀馬鞍時，出現(xiàn)了差距，出現(xiàn)了不適，出現(xiàn)了脫節(jié)。他只是難過，不為那些制作馬鞍的日子，而是因?yàn)樽约旱你y馬鞍失去了相配的駿馬。他懷念自己的“星文 ”，在另外一個世界，“星文 ”應(yīng)該不會有煩惱，應(yīng)該永遠(yuǎn)擁有了自由的生活。也許，他只是給“星文 ”這樣忠誠、純潔、高尚、干凈的駿馬制作了那副銀馬鞍，也許，只有“星文 ”這般忠于諾言、擁有信仰、追求完美的駿馬才配擁有他那副銀馬鞍。林丹坐在那里，想起了《小祭天馬詞》，遙望著遠(yuǎn)去的克魯倫河水，他大聲念誦：

永世不虛的救世天堂/偉大珍奇的三種珍寶/金色世界的所有勝利/九霄云上的天神盛會

請下界來到這高尚祭壇/向您貢獻(xiàn)各類祭品德吉 /請向我賞賜神奇的力量/請給我天馬神通吉星高照

左右我一生的蓬勃天馬/給我擁有財(cái)富的力量/像夏日之湖波瀾不斷/最好最美的鮮花永遠(yuǎn)開放

平時讓我們的心胸充實(shí)/對于敵人的陰謀詭計(jì)/絲毫無誤地甄別提防/使我們生活永遠(yuǎn)安康

全身煥發(fā)無窮的力量/完美的條件隨時齊備/沖鋒馳騁的徽記白天馬啊/像兇猛的老虎和四大獸王

高高在上的三十三層天/愿世代永耀永遠(yuǎn)興旺/祈禱者的天馬發(fā)達(dá)向上/布施者的天馬發(fā)達(dá)向上

是靠山，得到支援和幫助/是朋友，永遠(yuǎn)友好交往/幫助我們吉祥的天龍/因祭奠天馬騰空而起

像剛剛升起的新月/想辦的事情全能實(shí)現(xiàn)/尊敬的天馬、心愛的天馬/長生天永遠(yuǎn)是勝者

念畢，林丹也下了一個決心。

是娜日格樂告訴我的，林丹和斯仁斯日吉兩口子要搬走了，搬離畢魯圖嘎查。我和娜日格樂打馬追上去。立在古日班達(dá)巴的馬敖包處，林丹和斯仁斯日吉騎在馬上，好像正等我們來告別。林丹顯得很高興，斯仁斯日吉臉帶淚痕。十幾輛勒勒車一字排開在敖包下，車上裝滿了他們的家當(dāng)，不遠(yuǎn)處是羊群、馬群、牛群，一幅遷徙圖撲面而來。我很傷感：“你們遷往哪兒？”林丹如釋重負(fù)地回答：“我們?nèi)ヲv格里塔拉，那里有豐美的草場，那里有神奇的駿馬?！彼肓艘粫?，補(bǔ)充道，“像我的‘星文 那樣優(yōu)秀的駿馬?！蔽覀兌疾患s而同地回首凝望身邊這個葬有“星文 ”和眾多馬匹的馬敖包。娜日格樂問道：“什么時候歸來呀？”斯仁斯日吉好像是在說服自己般地答道：“我們會在騰格里塔拉生育幾個孩子，把他們帶大，個個都成了馴馬手之后，我倆就回來?！绷值ど钋榈刈⒁暽磉叺鸟R敖包，一字一頓地說：“騰格里塔拉有與我的銀馬鞍相配的駿馬，那里有很多讓人激動的事物?！蹦热崭駱泛鋈徽f：“你們看?！贝蠹翼樦种傅姆较蛲^去，只見在畢魯圖山上涌出嘎查的眾多鄉(xiāng)親，正向古日班達(dá)巴的馬敖包這邊揮手，有大片的云朵飄過，云遮的陰影蓋住那些男女老少，風(fēng)兒吹動他們的袍襟，那惜別的情誼凝固在大家剪影般的佇候中。誰也沒想到，一字排開的勒勒車中，猛地傳來尼斯嘎的吠聲，低沉、洪亮，似是告別，又像是催動遷徙的號角。我們幾個在馬背上互相擁抱，斯仁斯日吉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我們的老父親還留在嘎查，拜托你！”我拼命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我和娜日格樂的注視下，林丹和斯仁斯日吉最后望了馬敖包一眼，向遠(yuǎn)處畢魯圖山上的鄉(xiāng)親們揮揮手，打馬而去。他們很快來到那一排勒勒車邊。斯仁斯日吉探身取來頭車的牛韁繩，拽了拽，十幾輛勒勒車行進(jìn)起來。林丹打馬去攏旁邊的羊群、馬群、牛群，整個遷徙的隊(duì)伍出發(fā)了。我記得，那一大片云朵此時迅疾地飄走，畢魯圖山又沐浴在上午的陽光下。林丹的隊(duì)伍漸行漸遠(yuǎn)。

以后，再沒有了林丹和斯仁斯日吉的消息。每年農(nóng)歷五月十三，我都會來祭拜古日班達(dá)巴的馬敖包。當(dāng)年林丹放置的“星文 ”的馬鞍仍完好如初，只是顯出了蒼老顯出了歲月的痕跡。我每次獻(xiàn)上奶干、黃油等白食，系好藍(lán)色哈達(dá)后，都要在敖包下坐一會兒。遠(yuǎn)處的克魯倫河彎彎曲曲地流淌，我們嘎查的蒙古包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散落在河兩岸的草野間?，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知道呼倫貝爾草原與騰格里塔拉的區(qū)別了。是在有沒有與林丹的銀馬鞍相配的駿馬這一點(diǎn)么？不知道，也許林丹很清楚那是怎樣一種區(qū)別。畢魯圖嘎查的人們?nèi)栽诜拍赁D(zhuǎn)場，仍在談情說愛，仍在生老病死，仍為白災(zāi)黑災(zāi)操心。對了，告訴你們，我和娜日格樂結(jié)婚了，現(xiàn)在有一個姑娘一個小子，都很漂亮、機(jī)敏，當(dāng)個好牧民絕對沒問題。

每次走下馬敖包時，我都會問那個遠(yuǎn)在天邊的林丹：“你好嗎？為你的銀馬鞍找到相配的駿馬了嗎？”而后我會笑，先是微笑，而后暢快地大笑。我知道騰格里塔拉，那是牧馬人真正的故鄉(xiāng)。

在騰格里塔拉，那副銀馬鞍不會失望的。我們有句諺語：“登山的人，不揣石頭?！绷值ひ惨欢ú粫涍@句話。

注釋：

①嘎查，內(nèi)蒙古牧區(qū)行政區(qū)域，相當(dāng)于內(nèi)地的行政村，只是牧民居住分散。

②那達(dá)慕，蒙古族大型群眾娛樂集會，每年盛夏舉辦，主要舉行賽馬、摔跤、射箭等活動。

③博克，即蒙古式摔跤。

④“浩道格”車，蒙古勒勒車的一種。

⑤旗，內(nèi)蒙古牧區(qū)行政區(qū)劃，相當(dāng)于內(nèi)地的縣或縣級市。

⑥敖特爾，即蒙古族牧民游牧、轉(zhuǎn)場、遷徙的畜牧生產(chǎn)方式和狀態(tài)。

⑦蘇木，內(nèi)蒙古牧區(qū)行政區(qū)劃，相當(dāng)于內(nèi)地的鄉(xiāng)或鎮(zhèn)。

⑧渥德根，即蒙古語女薩滿的稱謂。

⑨洪臺吉，北元帝國時蒙古黃金家族貴族的封號。

⑩“伊木訥”節(jié)，蒙古牧區(qū)的春季豐收會，一般是接完春羔后的半個月中舉行，屆時清點(diǎn)羊群數(shù)，為公羔去勢。

哈那，用柳條編結(jié)、專用做蒙古包內(nèi)壁，可隨時拆卸的籬柵。一般有四、五、六片。

奧尼，支蒙古包頂?shù)拇?，綁哈那頭上，用來支陶努（蒙古包頂部的天窗）的支架。一般有85～95個。

德吉，即飯之第一碗，肉之第一塊，酒之第一口、第一盅等。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