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在臺灣長大,有機(jī)會能去西湖,大概是在臺灣解嚴(yán)之后,已經(jīng)靠近一九八八年了。
在這之前,幾十年間,從青少年開始,讀了很多關(guān)于西湖的詩,看了很多關(guān)于西湖的畫,知道了很多關(guān)于西湖的故事,卻一直不能親身去西湖,不知不覺,已過了中年。
頭腦里裝了太多西湖歷史典故,我與西湖已經(jīng)不可能“素面”相見了。
風(fēng)景一旦成了名勝,塞滿了太多古人、前人的記憶,往往也就是風(fēng)景死亡的時刻吧。
名勝常常需要一次記憶的大爆破,使名勝還原成原來的風(fēng)景。
總成一夢
一九九○年,繞道香港轉(zhuǎn)機(jī),第一次飛到了西湖。
那天是舊歷除夕的下午,天空密布著低低的云層,同行的H說:大概要下雪。
我忽然想起張岱在《陶庵夢憶》里有“湖心亭看雪”一段:“霧淞沆陽,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p>
天、云、山、水,上下一白,我會看到三百年前那一天張岱看到過的“白”嗎?
下了飛機(jī),直接到西湖,投宿的酒店在孤山旁,地勢較高。房間在西樓的七樓,是頂樓了。進(jìn)了房間,打開窗戶,一片輕霧細(xì)雪,迷離涌動流蕩。
湖水很遠(yuǎn),時隱時現(xiàn)。遠(yuǎn)遠(yuǎn)一痕起伏蜿蜒的山峰,若有若無,錯錯落落,隨云嵐流轉(zhuǎn)變滅。
視覺一片空白,重重疊疊的白,重重疊疊的空,像宋瓷釉料開片的冰裂,不同層次的白,可以如此豐富。
“這是臺北故宮夏珪的那一卷《溪山清遠(yuǎn)》?。 蔽倚睦锟畤@著。是紙上大片空白里一縷淡如煙絲的墨痕,淡到不可見,淡到不是視覺,淡到像是不確定是否存在過的回憶。
沒想到,南宋人畫卷里的心事,在這里,看到了“真跡”。
為什么是那一年除夕的傍晚到了西湖?
為什么是在讀了許多西湖的文學(xué)、看了許多西湖的畫之后才來到西湖?
張岱寫《西湖夢尋》的時候,明朝結(jié)束了,張岱披發(fā)入山,他已經(jīng)失去了西湖。
《夢憶》里他舉一例:有一仆役為主人擔(dān)酒,一失足,摔碎了酒甕,不知道怎么辦,就咬自己手臂一口,心里想:這是夢吧?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總成一夢?!睆堘返木渥游沂窃谇嗄陼r讀的,過了二十年,到了西湖,好像也要咬自己手臂一口,用肉體上的痛,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約好五點(diǎn)出發(fā)游湖,走出飯店,到了湖邊,一艘船也沒有。想起這是除夕,船家也多回家過年了吧?
湖上一片空蒙,天空微微細(xì)雪,風(fēng)里有臘梅清新沁鼻香氣。
張開眼睛,看到霧、雪、水、天彌漫的一片空白,閉起眼睛,空氣里襲來梅花時斷時續(xù)的香,皮膚上乍暖還寒的溫度,聽覺里不知何人蕩槳,微微水波聲,漸行漸近。
一個婦人的聲音,在蒙蒙寒風(fēng)細(xì)雪間詢問:“叫船嗎?”
那舟上婦人的聲音如此熟悉,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
那是曾幾何時渡過我的一條船嗎?我咬一咬手臂。
“不回去過年嗎?”上船坐定,婦人撐篙,一篙到底,船身慢慢離岸駛?cè)??!拜d完你們,就回家吃年夜飯?!眿D人聲音柔軟,在風(fēng)中如輕輕盈盈的細(xì)雪紛飛消散。
“貴姓?”H問船家。
“姓付,付錢的付?!?/p>
沒有聽過這姓氏,想或許是“傅”的簡寫,決定不再多問。
湖上沒有船,空空蕩蕩的西湖,空空蕩蕩的分不清界線的云、霧、水、雪,像面對一張還沒有著墨的紙,一張空白的紙,這么素凈。這空白,像是最初的洪荒。
天地還沒有分開,一片渾沌,然而宇宙要從那空白里誕生了。
我好像聽到一聲悽愴撕裂的嬰啼,從洪荒之初的寂靜中爆炸,像是大喜悅,又像是大悲傷;像是繁華,又像是幻滅。
在這空白里的大爆破,將出現(xiàn)什么樣的風(fēng)景?
細(xì)雪散了,云散了,霧散了,會有山巒起伏,會有流水潺湲,會有桃紅柳綠,會有鳥啼花放。
如果初春三月來,晴日暖陽,會在西湖看到什么?
蟲二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之后,兩岸來往方便了,一年里好幾次到西湖,四處亂走。
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時辰,不同的心境,西湖淡妝濃抹,果然有千百種面目。
春日是“蘇堤春曉”的西湖,“柳浪聞鶯”的西湖。
夏季是“麹院風(fēng)荷”的西湖,“花港觀魚”的西湖。
入秋是“平湖秋月”的西湖,“三壇印月”的西湖。
黃昏時有“雷峰夕照”看晚霞的西湖,有“南屏晚鐘”聽凈慈寺廟院鐘聲的西湖。
到了冬天,大雪紛飛,還剩下遠(yuǎn)遠(yuǎn)一痕“斷橋殘雪”的西湖。
“西湖十景”,其實(shí)不是“景”,而是時間,是歲月晨昏的記憶,我一一都到了現(xiàn)場,都看了,都知道了。
卻不知道為什么,像發(fā)現(xiàn)丟失了貼身的什么物件。急急忙忙回頭去找。走回原來的路,原來的長堤,原來的拱橋,橋上鐫刻的字,字的凹痕,凹痕里斑駁的苔蘚,都還一樣,然而,卻忘了回來要尋找什么。
初春破曉時分,走上蘇堤,天色微微亮起來,蘇堤一路兩三公里,千萬朵灼灼桃花搖動殷紅,柳絲飛揚(yáng)耀眼的新綠,千頃湖水粼粼波光。
我一個人,兀自站住一株桃樹下發(fā)呆。
“發(fā)呆啊——”婦人笑著。
一陣寒風(fēng),原來在湖心亭。
面前一石碑,婦人指著石碑上“蟲二”兩個字說:“乾隆在這里題了這兩個字,考一考大臣。你們是讀書人,知道什么意思?!?/p>
船家婦人沒有為難,繼續(xù)往前走。
乾隆聰明,也愛賣弄聰明。大臣中不少人知道“蟲二”是“風(fēng)月無邊”,“風(fēng)月”二字,去了外邊,就是“蟲二”。但要討好主子,都裝不知道,解不開,讓皇帝覺得開心,難倒了別人。(編者注:“風(fēng)”繁體字為“風(fēng)”)
船家婦人大器,講完就往前走,不在意答案。
我再來西湖,不是因為乾隆碑上的字,而是為了船家沒有答案的故事。
春鶯囀
有一次去西湖,是給浙江美院講課,想到剛回國的李叔同也在這校園教書,寫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歌詞,心里不禁一陣酸楚。
一個學(xué)生告訴我:“校門外就是柳浪聞鶯——”
我走出校門,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了一個下午。
一條一條柔細(xì)的柳浪,在春天的風(fēng)里翻覆飛揚(yáng),春天搖漾,這么柔軟,像一條細(xì)細(xì)長絲。
躺久了,好像懵懵懂懂,似睡非睡,恍惚間滿耳都是鶯聲,輕細(xì)的呢喃啁啾,也像初春蠶口剛吐出的新絲。
日本雅樂里還保存了唐代白明達(dá)寫的《春鶯囀》一曲,篳篥、龍笛、琵琶,合奏起來,像一片浩大的春光。
據(jù)說是唐玄宗午寐醒來,聽到一片鶯啼,下令樂工作曲,記下那一日春光里的鶯聲。
春日漸暖,要有一個午后,躺在西湖南岸柳蔭吹拂的草地上午睡。要閉著眼睛,細(xì)聽一片鶯啼,聲音如人世間一切微乎其微的瑣碎嘮叨。
要聽到入睡,聽到許多腳步聲,來來去去。許多人來過,白居易來過,蘇東坡來過,張岱來過,乾隆來過,李叔同來過,船家婦人來過,卻一個一個陸陸續(xù)續(xù)又都走遠(yuǎn)了。
腳步聲來來去去,瑣瑣碎碎,也像一片春光柳浪里的鶯聲啊。
春天要過完了,走過蘇小小的墓,走過林和靖的墓,知道來晚了,只能在墓前一拜。
端午在西湖,總會想起喝了雄黃酒的白蛇,熬耐不住酒在胸口涌動,要顯出蛇的原型了。
炎熱的風(fēng)里,有一陣一陣麹院的酒氣,混合著荷花的香。
“麹院”是南宋皇室官家釀酒的處所,夏季的風(fēng)里飄浮酒香。
“麹院”四周滿滿圍著荷田,溽熱夏日,酒麹發(fā)酵蒸騰,滲雜在沉甸甸的風(fēng)里,滲雜著荷葉荷花濃郁的香氣,花香、酒香,隨風(fēng)散在四處,讓走過的游人醺醺然顛倒欲醉。
“麴院風(fēng)荷”一景,不是景,其實(shí)是全部嗅覺的陶醉沉迷,要閉上眼睛才能感覺。
“麴院”被后人誤讀為“曲院”,以為是在九曲橋上看風(fēng)荷,嗅覺記憶被誤為視覺,已失去了鼻腔里滿滿混合風(fēng)荷的酒香原味。
修行五百年,幻化成女子的白蛇,也敵不過這樣夏日濃郁芳烈的酒麹之香啊。
脫去人形,脫去女胎,酒的芳冽讓蛇在人的身體底層蠕動,要顯原型了。
西湖要過了夏日肉體的原欲蠢動,過了動物性本能的騷亂,才慢慢有入秋的寧靜淡遠(yuǎn)。
一到西湖就看平湖秋月,沒有歷練春的嫵媚,沒有過夏日的糾纏執(zhí)著,一頭栽進(jìn)空寂,或許還是遺憾吧。
張岱若不是先經(jīng)歷了“繁華靡麗”,或許沒有機(jī)會領(lǐng)悟最終的“過眼皆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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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外走到西泠印社,一個青年站在湖邊,拿了幾錠墨在兜售。我把墨拿在手上看,長橢圓形,鐫模是云龍的底,上面“黃山松煙”四個篆字。掂在手上很輕,墨色已脫膠,不是新墨,已很有歲月了。
我問青年:“哪里制的墨?”
青年靦腆,輕聲說:“家里舊藏的。”
“寫書法嗎?”我問。
他搖搖頭。
總共沒有幾錠,我都買下了。
李叔同出家前,把所鐫刻的印,封在西泠印社山石壁上,題了四個字“前塵影事”。
我懷里揣著新買的墨,在石壁上找那四個字。
那一年,李叔同三十九歲,在虎跑寺剃發(fā),法號弘一。
我看過李叔同青年時在日本上野學(xué)美術(shù)時的照片,清俊逼人。也看過他在春柳劇社演戲劇照,反串“茶花女”,穿法國女裝,妖嬌嫵媚,像春日灼灼的桃花。
他在虎跑寺落發(fā),多年服侍他的校工同行,看到佛殿地上遺落的頭發(fā),校工滿眼是淚,就拿掃帚去掃。
弘一阻止了校工,他說:“此后這事要我自己做了?!?/p>
虎跑寺在西湖外圍,桂花極好。
秋分之后,西湖會有暑熱過后的清涼,空氣里開始流動著初初吐蕊的新桂的花香,但是,似乎都不及虎跑寺的素凈清潔。
三壇印月
秋分以后,西湖的光取代了紛紅駭綠的色彩。
秋天夜晚,西湖邊隨處走走,滿滿一整湖都是月光,一整個天空也都是月光。
像是演完戲的李叔同,脫了假發(fā),脫了戲服,卸了妝,落了發(fā),只是回來做真實(shí)的自己了。
有一年為臺灣公視拍攝西湖,停留比較長的時間,蘇堤、花港、風(fēng)荷,都拍攝了,卻在“三壇印月”卡住了。
我在船頭,講述三壇的故事。導(dǎo)演要求話講完,船剛好繞三壇一圈,最后鏡頭停在我身后的三壇湖景。
我講了十余次,船繞了十余次,鏡頭跟拍十余次,最后一刻,不知道為何,船頭總是對不到三壇。
船夫緊張,自我埋怨得很,他真心希望圓滿,但他背對三壇,加上湖上的風(fēng)時緊時緩,很難控制船身快慢。
我跟他說不是他的錯,“抽支煙,休息一下——”
休息時,我跟船夫閑聊,說起蘇東坡當(dāng)初帶老百姓疏浚西湖,修堤道,為的是水利,怕湖水漫漶,淹沒良田,最后把挖出的淤泥堆成島,島上立三個石頭壇塔,三米高,用來測量水位高度。
“真的?”他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忽然松了一口氣。我拍拍他肩膀,兩人大笑。另一艘船上掌鏡的人聽不見,都不知道我們笑什么,我說:“再來一次——”
“三個石壇,每一個壇五個圓孔。夜里,壇心點(diǎn)燈,一個壇會有五個圓形的光。三個壇,十五個圓孔的光。倒映水中,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共三十個圓圓的月亮。到了月圓晚上,加上天上的月亮、湖中的月亮,西湖就有了一共三十二個月亮。也有人說,應(yīng)該是三十三個,再加上心里的一面明月。”
我講完,船頭正對三壇,鏡頭結(jié)束了,所有人鼓掌歡呼,我與船夫擊掌大笑。
一千年來,許多人月圓之夜,刻意來西湖,特意找三十三個月亮。
明末張岱就已經(jīng)警告,七月半,看不到月,只看到人頭。
三壇印月,三十幾個月圓的光華,印在水中,當(dāng)然也只是心中的幻象而已。
“三壇”后來也被大眾訛傳為“三潭”,“三潭印月”聽起來好像更有佛理哲思。
西湖風(fēng)景,有時像東坡跟一千年來執(zhí)著風(fēng)雅的人開的一個玩笑。東坡自己也常執(zhí)迷,但他懂得不時調(diào)侃嘲笑自己的執(zhí)迷,所以可愛。
西湖風(fēng)景使人如此流連執(zhí)迷不悟,“三壇印月”,真真假假,卻原來只是大膽開示了一夜月光的幻象,像一部《法華》。
我在凈慈寺大殿門上看過弘一大師“具平等相”四字匾額,是我看過尺寸最大的弘一書法。無一點(diǎn)造作,演完戲,卸了妝,只是回來本分地寫字抄經(jīng)了。
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知道西湖一千年來的“靡麗繁華”,然而我的面前只是一片空白。真的是“過眼皆空”嗎?
我咬一咬自己的手臂。
蘇東坡修蘇堤,的確是為了水利,堤修好了,解除水患,留了六個通水泄洪的橋洞,六座橋一一命了名,堤上間隔種了一株柳一株桃,他或許沒有預(yù)料,這給此后一千年的西湖留下永恒的風(fēng)景——蘇堤春曉。
白居易來西湖,蘇東坡來西湖,在當(dāng)時都算是貶謫,從中央京城貶謫到偏遠(yuǎn)荒野,或許因為貶謫,看風(fēng)景的心情就大不一樣,“晴光瀲滟”看到的西湖,東坡覺得好,當(dāng)然,“山色空蒙”的西湖,他也覺得好。生命好像知道了進(jìn)退,有了平常心,“具平等相”,也就有了看山看水的分寸。
西湖成為古代文人重要的功課,懂得眼前風(fēng)景只是有緣,能有平等心看眼前色相,晴日或下雨就都是好的了?!盎厥紫騺硎捝?,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東坡的好句子,都是他借風(fēng)景做功課的筆記吧。
風(fēng)景本來也是心事,心事太多,到西湖,卻往往看不到風(fēng)景。
一次陪幾位長輩游西湖,年長于我,他們的西湖典故當(dāng)然更多。上了船,歷歷在目,說來說去,都是住事。
那是初春,天氣陰晴不定,不多久湖上起風(fēng),船家收了布棚,抱歉地說:“上面有安全顧慮,三級風(fēng)就要收棚回航?!?/p>
長輩們當(dāng)然掃興,但也優(yōu)雅,只是輕輕喟嘆。
回行途中,開始飄春雨,點(diǎn)細(xì)如楊花紛飛,船家聰慧,看出賓客掃興,在長風(fēng)細(xì)雨的船頭低吟長嘯一句:“山色空蒙雨亦奇啊——”
我總覺得東坡重來西湖,竟是投胎做了一名在湖上渡人的船夫。
斷橋
一年的西湖,從初春的蘇堤春曉,看至入冬的斷橋殘雪,也恰恰是看了生命的繁華璀璨,到領(lǐng)悟最終的沉寂空幻吧。
“斷橋”是白蛇與許仙告別的地方,白蛇腹痛待產(chǎn),被法海天兵天將逼到絕路,走到斷橋,人世情緣眼下都要斷絕。從小跟母親看這一段戲,白素貞白衣素服,在舞臺上像一縷冰瑩白雪。大段唱腔,一生的事,娓娓道來,真是凄婉。但似乎也知道情愛傷痛都要過去,春夏花紅柳綠,也還是要入隆冬,處處殘雪,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我試了在西泠印社跟青年買的墨,墨色如輕煙,煙在水中散開,輕煙里一層層透明的光。
墨上鐫了“黃山松煙”四字,但是現(xiàn)代人不容易理解“煙”的含意了。
燒了松木、桐木,煙往上升,攀附在煙囪四周壁上。掃下這些煙,搜集起來,加膠,加麝香,制成一錠墨。
煙囪越頂上,煙的微粒越細(xì),最細(xì)、最輕揚(yáng)、飛到最頂端的煙,才是“頂煙”。
宋人最好的水墨,原是煙的渲染。郭熙的《早春》,米芾的大字《吳江舟中詩》,紙上絹上的墨,都如輕煙,迷離如一夜湖面上的光。
一九九○年末偶然經(jīng)過紐約,在一家藝術(shù)中心看到一掛軸。白紙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許多火燒灼的痕跡,像是宇宙洪荒初始,錯錯落落的爆炸、燃燒,我一霎時仿佛聽到似嗩吶的嬰啼,好像茫茫空白里要有許多生命出現(xiàn)。
爆炸的火焰慢慢熄滅,塵埃落定,有細(xì)如蠶絲的煙,一縷一縷在空白里流竄升起。電光火石的爆炸濺迸,灰飛煙滅的迷離滄桑,那是過去一千年的西湖山水嗎?
我看了創(chuàng)作者的拼音名字:cai——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蔡國強(qiáng)爆破的作品,知道一千年過去,宋朝的墨色如煙,還在紙上說山水故事。
破
每到西湖,總惦記起一件事,是第一次走到虎跑寺,廟的后方有弘一落發(fā)的草庵。一張竹床,一張草席。
我看到壁上懸掛一件灰布僧衣,上面補(bǔ)了又補(bǔ),補(bǔ)了不下一百次。我細(xì)看每一處破口,每一片大小補(bǔ)釘,每一針腳,一件衣服,如此破舊襤褸,卻有人的端莊華麗。想到弘一臨終寫的“悲欣交集”,想到他最后的句子“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都像在說西湖,我低頭在僧衣前合十敬拜。
第二次去,僧衣不見了。草席竹床也不見了。原地修了豪華的弘一紀(jì)念館,塑了真人大小的石像。
我心里一直惦記那件僧衣,不知它是否還在西湖哪個角落。
不知為什么,蔡國強(qiáng)爆破留在紙上火燒后的破洞、焦黑、燒灼、灰飛煙滅——都讓我想到那件僧衣。
(選自2012年4月17~18日臺灣《聯(lián)合報》)
·本輯責(zé)編 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