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瑛
2012年8月9日,菲島友人傳來云鶴猝然仙逝的噩耗,無比痛惜,特撰挽聯(lián)—對,和數(shù)年前的拙作《藍色的云鶴》一起,敬呈《臺港文學(xué)選刊》刊發(fā),以聊寄哀思于萬一。
我常常懷念云鶴。
秋夜,偶步東門外,月光如夢,鶴影橫塘,我不禁又想起曾經(jīng)寄足此地將近三年、與我結(jié)下不了文緣的著名菲華詩人云鶴。自去年仲秋馬尼拉機場一別,蕭瑟秋風今又是,而故鄉(xiāng)風景依舊,故人天涯遠隔,此時此刻,他的小詩《秋潮》又一次飄上我的記憶:
“向南來,秋潮洶涌 /異鄉(xiāng)人埋入異鄉(xiāng)的風景里…… /一江蘆花掩去一江秋水/ 掩去渡江的寒月/讓我握住你彼岸的手/蘭巖上鶴唳凄然……”
真是說不盡的惆悵,泱泱秋水般地彌漫心間。
真誠的人
認識云鶴,也是在秋季。
1984年底,香港知名詩人、廈門大學(xué)同窗張思鑒兄由香江之濱寄給我一篇散文《詩影交輝說云鶴》,從文中得知云鶴不僅是著名的菲華詩人,而且是一位飲譽國際影壇、榮獲美國攝影學(xué)會碩士(APSA)銜以及國際影藝聯(lián)盟最高榮銜(HONEFIAP)的攝影家。
次年秋天,為參加廈門特區(qū)經(jīng)濟建沒,云鶴不遠萬里渡洋而來,也是由于思鑒兄的介紹。他甫抵廈即到舍下相訪。這時候,我才知道,云鶴原名藍廷駿,出生于海外,原籍卻是廈門。他的一口廈門話,說得純正而流利。
“我來廈門的目的,是設(shè)計東渡新區(qū)的西堤別墅群。” 云鶴說。
真想不到,這位以詩名著稱的菲華文壇驕子,他的第一職業(yè),竟然是建筑設(shè)計師——菲律賓遠東大學(xué)建筑系的高材生。我深深佩服云鶴先生的多才多藝。
那一年,云鶴大約四十二三歲,但看上去他的長相比實際年齡年輕。他的眼睛里有一種不容忽略的真誠,他的言談里有一種毫無矯飾的天真,于是,第一次見面,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位可以信賴的正直坦誠的君子。
那時候,云鶴既當建筑師,又任菲律賓《世界日報》文藝副刊主編,在他駐廈期間,副刊的編務(wù)由他的太太、著名菲華作家秋笛小姐代勞。由于云鶴的督促,我偶爾給《世界日報》撰寫文藝作品,后來,我擔任了《世界日報》駐廈記者,于是,工作的需要,促使彼此有了更多的交往。
旅廈期間,云鶴住在中山公園西門外一幢鑲貼著金黃瓷磚的美麗的洋樓,門外是一條花木扶疏的柏油小徑。雖然同處一城,但大家工作都忙,相見的機會仍很有限,然而只要見了面,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曾經(jīng)多次盤桓在那一條四季飄香的小路上,談文學(xué)、談人生、談生活中的真善美和假惡丑。從他的敘述中,我對于遙遠的菲律賓和菲律賓的文學(xué)朋友們有了一個朦朧的認識;從他的言談里,我對于這位來自異邦的故鄉(xiāng)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常常向我提起中國的曉雪、顧城、流沙河……提起新加坡的郭永秀、香港的張詩劍、王心果、陶然等等一批詩友;他常常談及廈門大學(xué)采貝詩社的青年朋友們;他也常常思念他遠在菲島的妻兒,思念那“在熱熱的被窩里被妻擠到床下去”的天倫之樂。對于朋友的成果和榮譽,他懷著童稚般的喜悅,對于違法亂紀的社會現(xiàn)象,他有著杞人憂天的痛心疾首,那一份多情和執(zhí)著,使人深深感受到他天性中的純真。
一年多前,《世界日報》社長陳華岳先生盛情邀請我出訪菲律賓。當時,云鶴因工作之需已離廈返岷,然而,為了讓我順利成行,前后半年間,他幾乎每隔三五天便從大洋彼岸寄來一信,從出國手續(xù)到所有細枝末節(jié),都不厭其煩地叮囑,并具體加以指導(dǎo)。我想,縱使同胞手足,其關(guān)切也莫過如此。因此,當我只身離開祖國,當波音機降落在菲律賓初秋金色的土地上時,我第一眼望見云鶴帶著《世界日報》國際版主編侯培水先生、文娛版編輯吳惠華女士前來迎接,那一刻,對于云鶴,我感受到的便不僅僅是溫暖的友誼,更多的還是溫馨的親情了。當然,對云鶴具有這種感受的遠遠不止我一人,凡接觸過云鶴的中國作家、學(xué)者、詩人,幾乎都同樣領(lǐng)略過他不遺余力的赤誠。四川的流沙河、廣東的潘亞暾、北京的劉再復(fù),都曾經(jīng)一再地向我訴說過對云鶴的贊許和眷念。
赤誠的詩
云鶴早慧。
他12歲即開始發(fā)表詩作?!稇n郁的五線譜》是他的處女集——完成這部詩集,他才17歲。接著,他寫出了《秋天里的春天》、《盜虹的人》、《藍塵》三本詩集。后來,他因種種原因封筆十五載——當時,這位已經(jīng)寫出四部詩集的詩人,還不滿25歲。到了1985年,他才又推出了膾炙人口的新著《野生植物》。
我從內(nèi)心里喜歡云鶴的詩,一如我從內(nèi)心里喜歡中國的李商隱、李清照、郁達夫;匈牙利的裴多菲、英國的拜倫、俄羅斯的普希金、法國的史密士、阿索林的詩一般。
云鶴的詩品如同人品,自有一種不可拒絕的赤誠。感人至深的是他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愁、祖國之戀。不可想象,一個銜環(huán)落草于異域的土生子,在40歲以前,從未踏上故土,完全不認識祖國容顏,對于母土的依戀卻是那般強烈、那么癡迷!他的名作《野生植物》:
“有葉 /卻沒有莖/有莖/ 卻沒有根/有根 /卻沒有泥土/那是一種野生植物/名字叫/ 華僑”
惜墨如金、運筆如神,沒有一句主觀的傾訴,沒有一個多余的字眼,卻石破天驚地寫出了全世界華僑共同的心聲!那一種飄萍野絮凄然欲絕的情懷,讀來催人淚下。云鶴催人落淚的詩句還有:
“如果必須寫一首詩 /就寫鄉(xiāng)愁 /且不要忘記/用羊毫大京水 /用墨,研得濃濃的……”
(《鄉(xiāng)愁》)
“就這樣站著,望歸的人 /站成一棵樹 /欲擁抱什么似的/向天空攤開千手”
(《鄉(xiāng)心》)
極質(zhì)樸的語言,表達了一種極深沉的情感,云鶴不愧為大手筆!這僅僅歸功于他返樸歸真、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造詣是遠遠不夠的,最為關(guān)鍵的還是云鶴胸中那一顆中國心:“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除了少數(shù)數(shù)典忘祖的敗家子,哪一個海外的中國人,讀了云鶴的詩,能不感到鄉(xiāng)思如潮,熱血欲沸?云鶴在他的《虹音》中寫道:
“自風塵中燃起,自海中燃起/自漂泊者骨髓中燃起了愛”
思念是一種詩化的痛苦,它因距離而神圣。這種執(zhí)著的祖國之戀,融入詩人的血肉靈魂,貫穿于詩人的長行短句。于是,云鶴思念祖國、思念故土的詩篇自然而然地具有了一種永不泯滅的靈光。這靈光,如暗夜的燈苗如寒冬的爐火,照耀著、溫暖著天下炎黃子孫的情腸。
云鶴曾畢業(yè)于菲律賓中正學(xué)院,因此,他受過良好的中國文學(xué)教育特別是古典詩歌的熏陶。在馬尼拉,我拜識了云鶴的父親藍天民先生,這位書香世家出身、幾十年間一直服務(wù)于菲華報界的愛國老人古樸而正直。我也拜會過云鶴的愛侶秋笛小姐,這位賢妻良母型的菲華作家,對祖國和對丈夫一樣一往情深,她在《我的兒子哭了》一文中,充滿驕傲地寫道:
“我的兒子哭了,不是因為雙親的責罵而哭,而是因為中國在‘亞青籃賽輸了而哭……我有一個土生土長、但卻懂得為祖國流淚的兒子!”
中華文化的積累和熱愛祖國的家庭氛圍,潛移默化地進一步激發(fā)了云鶴的赤子情懷。在海外華僑華人詩人群中,像云鶴這樣集中地抒寫鄉(xiāng)戀、祖國之戀的詩人雖不乏其人,但能夠像云鶴那樣把鄉(xiāng)戀、祖國之戀寫得這樣貼心動情、撼人肺腑的詩人,卻是鳳毛麟角!
云鶴的詩有一種將“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動人心魂的力量,尤其他的愛情詩,有一份凄哀美,有一種古典韻味,有中西合璧的情調(diào),有哲理的閃光:
“記起昨日 /你的詩是三月的云 /你的三月是我的詩/我自煙雨中醒來/瞇著眼看赤繩如此系住你去秋的右足/我在煙雨中醉去/如此在我胸臆間布滿棋子/如此圍困我,食盡我的感傷” (《拾霞人·集云人》)
這樣的詩,不能不使人想起朱淑真的《江城子):
“昨宵結(jié)得夢因緣,水云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zhuǎn)衾稠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p>
青春、苦戀、一腔碧血、九曲回腸,讀罷令人不飲而醉。
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是那些人人曾經(jīng)閱歷的、或朦朧或明朗、或甜蜜或苦澀、或銘心刻骨或迷茫如煙的兒女之情。有時,詩人抒寫的是一段歲月之河無法沖淡的永恒的相思:
“江河北去風聲北去 /你的名字是不凋的鮮花 /在落月之前/在落月之前 /你是紋在我胸膛 /不凋的茉莉” (《落月》)
有時,詩人緬懷的是一次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的偶遇:
“去年的夏很短/當我正在謊言里漂泊 /輕輕地 /汲水的少女踏著青苔的路走來 / 她向我的心/投下了長長的五彩繩/就這樣 / 我染上了季節(jié)性的憂郁癥?!保ā兑蝗~》)
有時,詩人歌詠的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麗的偶像;
“只沉默地站著 /在暈眩中,在夢里,我 /悵然看你飚起藍塵/ 看你的背影悄然逝去…”
(《藍塵》)
有時,詩人追求的是一種超時空的永生不渝的美好情懷:
“你是輪,我是路,永不能相擁/惟有讓時間,把這微小的接觸面 /貫連成一道深深的痕”
(《痕》)
不管云鶴詩中愛的對象是確指或是泛指,但情的至誠、詩的雋美,給予讀者的便遠遠不止是詩情的熏陶而更多的是心靈的滋養(yǎng)——在舊夢重溫里,令人再一次感受豆蔻年華愛的悲歡!讀這樣的詩,人不會衰老,心不會麻木,云鶴的愛情詩一如他為人的執(zhí)著。詩不如人或人不如詩者,在大干世界里比比皆是,而云鶴可以說是詩如其人的標本。
對一部分海外華文詩人的詩作,中國大陸的讀者常常有或食古不化或洋味十足的遺憾,云鶴的長處恰恰在于將中西文化融于一爐,形成了天衣無縫的獨特風格。如:
“宛如晨鐘暮鼓 / 敲碎一山沉寂/你的笑聲在我心中刻碑/四月,四月如水……”
(《云渡》)
它使人想起張繼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想起柳永的《雨霖鈴》,也想起拜倫的K詩《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然而,那一份凄然的美、孤寂的飄逸;那一份無始無終的執(zhí)著和真誠,還是屬于云鶴,屬于睿智而多情的云鶴。
云鶴的詩語言樸素幽默,于一如中國寫意山水的淡淡的描摹中蘊含著啟迪人生的深刻哲理。諸如:”好幾回/試圖凌空翻躍……只是/一躍再躍/總翻不出這/生活、親情、病痛、職責、金錢/構(gòu)成的五指山”(《猴想》);“是純鋼的構(gòu)成,亦是/陽柔的組合”(《沙》);“每一次起飛是一次生命的預(yù)支”(《飛》):“夜是遲歸的賭客/從我杯沿踏過/扇折里是去秋的低嘆”(《藍塵》)……這些詩句,形象,生動,扣人心弦,令人過目難忘,回味無窮。
忠誠的橋
云鶴像一道彩虹—— 一道橫亙在中菲兩國作家心上的美麗的虹橋。他不僅以他的五部詩集和散發(fā)于東南亞各國的文百篇、詩三百篇,向菲華世界,同時也向祖國表達了赤子的堅貞,為中國和菲華社會之間的文化與情感的交流,立下了汗馬功勞,更可貴的是自少年時代起,云鶴這位身居異鄉(xiāng)異土的飄零的游子,就有意識地為海外華文的昌盛和中菲文學(xué)的交融,作了大量的工作。
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為了推動菲華詩運,不滿二十歲的云鶴第一個發(fā)起組織研究華文詩歌創(chuàng)作的團體“自由詩社”,接著,他在《華僑周刊》上主編《詩潮》并選編了《詩潮——第一年選》。1985年9月,應(yīng)臺灣“創(chuàng)世紀詩社”之聘,他擔任了《創(chuàng)世紀詩刊》編委。1982年,他率先提倡并組織了“新潮文藝社”,這一支勁旅集中了一大批知名的老中青菲華作家,誕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華文作品,那一種海納百川一般的陣容和那一顆顆熱愛華文文學(xué)的赤子心,令我感動不已。
80年代初,云鶴主編《世界日報》文藝副刊,因為他在菲華文壇的聲譽,也因為他的一片感人的熱忱,他團結(jié)了許許多多中國大陸知名的作家、詩人,刊發(fā)了他們大量的詩文,從而使《世界日報》文藝版呈現(xiàn)出一派群星燦爛、光輝奪目的景象。無形之中,這家報紙成了中菲作家以文會友、溝通情感的虹橋。
近年來,云鶴經(jīng)常往來于中菲之間,因此更加積極參與華文文學(xué)的研究和探索工作。1985年,經(jīng)我介紹,他被吸收加入中國散文詩協(xié)會;1987年,他前來出席廈門大學(xué)“首屆華文文學(xué)研討會”;同時,先后應(yīng)聘擔任廈門鷺江出版社“海外華文文學(xué)叢書”編委、廣州暨南大學(xué)、花城出版社《海外華文文學(xué)辭典》特約編委,應(yīng)邀參加香港《文學(xué)世界》主持的“作家詩人座談會”。
為了使華裔作家有表情達意、發(fā)表作品的陣地,1987年6月,云鶴倡導(dǎo)并推動創(chuàng)辦了菲律賓第一份專門刊載華人詩人及作家作品(以英文、華文創(chuàng)作)的期刊《橋》(TULAY)。1987年7月,云鶴當選“菲律賓作家聯(lián)盟”(UMPIL)理事——作為華人、華文作家,加入這個國家最高級別的文學(xué)群體并擔任理事,云鶴是第一個。這是菲華文學(xué)界破天荒的一件大事,難怪喜訊傳來,一連數(shù)日馬尼拉中英文各報以及各界友好紛紛向云鶴道喜。1988年6月,鑒于云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累累碩果和獻身菲華文學(xué)、全心全意促進中菲文學(xué)交流的業(yè)績,我和劉再復(fù)學(xué)兄一起,推介云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并獲批準。能夠參加“中國作協(xié)”這個國家級的最高文學(xué)團體,這樣的榮譽,縱使國內(nèi)作家也不易得到,對于海外華僑作家更是難能可貴。而云鶴躋身于兩個國家文學(xué)界最高權(quán)威機構(gòu),這對于他本身固然是輝煌的桂冠、特殊的榮耀,對于菲華文壇,更是巨大的鼓舞、有力的促進。
云鶴是中菲文壇殷勤的青鳥、忠誠的橋,為了華文文學(xué)的繁榮,為了跨國藝術(shù)交匯,二十多年來,他無私地奉獻自己的青春和智慧,菲華文學(xué)史將永遠記載這位才華卓絕的詩人、文學(xué)活動家的名字,祖國人民會永遠記住這位茹苦含辛、為中華民族爭光的海外兒郎。
藍色的云鶴
云鶴最喜歡藍色,恰好他又姓藍。
云鶴的詩集叫《藍塵》,云鶴的詩題叫《藍塵》,云鶴的《短笛》里有:
“九月的氣息很藍,夢很冷”
他的《無題》里有:
“飄泊的云朵們,在藍色的草席上/繪畫薄薄的憂郁”
他的《曲》里有:
“念及藍色的往事,念及……/我總想摘一瓣早春的桃紅/裝飾我貧乏的感情”
他的《戰(zhàn)士》里有:
“九月的太陽是藍藍的/ 我打從藍色里來”
他的《獻》里有:
“在藍藍的月光下/ 我素描著愛的輪廓……”
遼闊的天空是藍色的,浩瀚的大海是藍色的,熾烈的火苗是藍色的,廣博如云天的胸襟是藍色的,深沉如海洋的愛情是藍色的,熱烈如火苗的詩行是藍色的,純凈的友誼是藍色的,恬靜的夢境是藍色的,真誠的心和真誠的世界一樣是藍色的。
云鶴的詩歌是藍色的,云鶴的心田是藍色的。
云鶴是藍色的。
呵,云鶴!永遠地和天空,和大海,和偉大的相國,和忠誠的愛情,和純潔的友誼,和美麗的心靈在一起!永遠地,和藍色在一起!
呵,藍色的云鶴——
我從故鄉(xiāng),遙遙地,贈你一彎八月初三藍藍的月亮——但愿它是經(jīng)天的飛舟,載你時時往返于湛藍湛藍的大洋兩岸!
·責編 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