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淼
一條婉約的河流,經(jīng)歷了深山野嶺的坎坷曲折后,款款地從甸南壩子穿過,到二郎山西麓,折而向北,投入了漾弓江的懷抱。月圓的夜晚,站在村邊的石拱橋上逆流遠眺,銀光細碎,如天上銀河倏然蒞臨,搖曳的光影層層疊疊地引領年幼的我走進夢幻的時空……
這就是銀河,就是我少年時代魂牽夢縈的地方!
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從銀河里升騰的歌哭吟嘯和酸甜苦辣浸染了我生命中的靈動心弦……
1
睜開懵懂的眼睛,祖父的長煙鍋和花白胡子就在寂寞的秋天走進了我的童年記憶。
秋天的傍晚,黛色的山林在夕陽的映照下嬌媚而灑脫,只有知了還在單調地吟唱生命的哀苦;空曠的原野赤裸著褐色的瘋狂,祖父就用長長的煙鍋撩起淡淡的青煙燃燒沉重而輕靈的往事。艾蒿已將關得嚴嚴實實的茅草屋熏成朦朧的碉堡,我就吃力地搬過還散發(fā)著熱氣的石頭讓祖父坐下,然后依偎在他的身旁,調皮地捋著他長長的胡子;祖父慈愛的目光輕輕撫摸著我的全身,我知道,祖父就要開始他悠遠神秘的故事了……祖父被抓過丁,從四川萬縣只身逃回,差點丟了性命;祖父出過門,這對他們那一輩人已經(jīng)是極其光榮的事情,到過騰越州(即現(xiàn)在的騰沖)做手藝,可惜沒有賺到大錢;祖父參加過革命,參加了三支三大(那時我還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隊伍)的解放戰(zhàn)斗,但家庭的拖累使他未果而還,直到我讀高中時,他才被平反定補,每月有30元的生活補助;祖父經(jīng)歷了戒煙的痛苦,在騰越州沒賺多少錢卻學會了抽鴉片,以至后來使他備受戒煙的煎熬;祖父當過官,是大半輩子的生產(chǎn)隊長,直到我降臨這個世間,祖父還是備受尊敬的生產(chǎn)隊長,而從我記事開始,祖父就蜷縮在東山麓生產(chǎn)隊梨園的窩棚里,直到包產(chǎn)到戶后的若干年……祖父的故事和他的花白的胡子一樣精彩,我就在不諳人事的時光中開始接受了啟蒙,孟姜女尋夫的凄涼,包黑炭案斷陰陽的神奇,羅布谷陰兵鬧事的恐怖,祖師開辟鶴慶賭局的精彩,王母恩斷義絕怒劈天河的殘忍……我幼小的心靈里,祖父飄逸的胡須間,流淌著世界最精彩的演義;我就在這樣的幸福中一步步把夢中的腳步延伸向遙遠……
童年的生活單調卻也精彩。祖父深沉的眸子總在搜索著貧瘠的日子里蛛絲馬跡的豐饒,當他的目光掠過高高的山梁定格在河邊淤泥上幾個星星點點的圖案上,我就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久違的肉香了。因為這樣的黃昏,我就會提心吊膽地跟在他身后在幽深晦暗的山林間悄然摸索,看著他將幾只鐵貓子在某個溝澗的角落布下陷阱。第二天早晨,準會聽到祖父用高揚的音調喚醒我的美夢,推開門,他就已經(jīng)將獵物收拾停當,這一天,我就守在噴香的火炕上期待著晚餐的來臨……在這樣的年代,祖父的鐵貓子捕獲的狗獾子、野兔、狐貍、麂子,不僅補給了家庭的生活,而且每當晚上鉆進祖父鋪滿獸皮的床上,沙沙的柔軟的幸福就平整地鋪滿了我甜蜜的夢境。時光流轉,獵物的滋潤逐漸消減,祖父就在秋天枯黃的荊棘叢中釘一棵樁,扳一根碩壯的枝條套上馬尾須,美麗的山雞、肥碩的斑鳩、雄壯的鷙鳥、甚至貪吃的松鼠就來到了我的餐桌;盛夏的夜晚在蚊蟲的合奏中燥熱難安,一盞昏黃的三方亮,自制的鋒利的梭茅,就成了祖孫倆蹲距河岸草叢的伴侶,青魚、田雞,甚至偶爾游到岸邊捕食昆蟲的肥碩的石頭魚,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祖父小心翼翼地剝去臭哄哄的皮,剁碎,我的生活中又有了難得的珍饈……在那個困乏的年代,它們不僅是香甜的口食,更有亦步亦趨的捕獵的期待,成了我重要的快樂……
冬去春來,銀河畔總是晃動著一老一少的身影。我屁顛屁顛地跟在祖父身后,眼睛盯住從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間滑過的清澈的流水,希望能看到河流中閃著黑色光斑的魚兒,可盈滿記憶的,卻是倒映在水面的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和一個孩童失望的沮喪。祖父的吆喝在前面響起,我急忙抬頭,撒開腿,向著“為人民服務”的草綠色挎包奔去,腳下卻驚起成千上萬的叮當鳥;當鳥兒驚叫著沖向云霄,我也就飛也似地跑出了童年的邊界……
而祖父,和他故事,卻鏤在了我的靈魂深處……
2
幸福是一派迷離的光,交織成炫目的海洋,使我在后來的歲月中始終無法剝離迷醉的癲狂,于是,我長成夜晚的漁人,在蟲唱蛙鳴的清音里寂寞地快樂。
當我吃力地搬開河畔的鵝卵石堆,忘情地追逐四處逃散的蛐蛐時;當我蹬掉鞋子撲通跳下河岸,手忙腳亂地撲打著跳動的大頭魚時;當我悄悄摘下掛在脖頸上的彈弓,貓腰搜尋樹上的雞冠鳥時;當我將手中的泥碗瀟灑地“泡”在溪邊,驕傲地叫囂著讓玩伴“補鍋”時,奶奶沙啞而顫抖的聲音總會在耳邊響起:“孩子,回家吃飯了啊——我給你煮了兩個洋芋了啊——”抬起頭,祖母嬌弱的身子裹在晃動的羊皮披氈中,家門口的刺籬笆上已經(jīng)掛上了她的米篩,我一溜煙小跑回家——只有我才能得到的兩個帶皮的洋芋,這是童年多大的誘惑啊!
祖母是甸南楊封王的嫡系孫女,即使體弱多病的她總是披著灰白的羊皮披氈,總是不停地咳嗽,總是不停地吃著又濃又苦的藥湯,可大家閨秀的風范使她保持著卓立的矜持,兩顆甑子下的洋芋,或蠶豆大的紅糖疙瘩,是她給予我的童年最美麗的饋贈。一生辛勞,幾度滄桑,她把自己所有的優(yōu)美留給了我的母親后,在刺籬笆花香四溢時節(jié),靜靜地離開了人世,我的耳邊,卻依然回響著她沙啞的聲音:“……我給你煮了兩個洋芋了啊……”
祖母的經(jīng)幡一路招搖,最后停息在二郎山北麓陰翳的叢林中,我想,她慈祥的目光一定一直注釋著我稚嫩的腳步,她一定已經(jīng)記住了我在銀河肆無忌憚的快樂……
童年的金色光芒隨著行走的足音漸遠漸逝,漸逝漸遠,而快樂卻始終生長在銀河潺潺的碧波間,永不枯竭。春天河灣里的蝌蚪搖曳著黑亮亮的尾巴,我們就聚集在沙灘上開始了關于泥塊的游戲。挖河泥、削刻玩具槍、打泥仗、補鍋,如此等等,潔凈的笑聲和清脆的柳笛淹沒了沙灘、河流和空曠的田野,也淹沒了陽光里寂靜的生命。于是,當我們的腳丫歪歪斜斜走出河灘的時候,夏天的腳步就已經(jīng)接踵而至。炎熱的午后,我們就在河岸的草叢開始尋覓只屬于我們的快樂。捉蛐蛐,然后小心地用一根尖細的狗尾巴草撩撥著,這一天的比賽就正式開始。在我們聲嘶力竭的吶喊中,戰(zhàn)斗瞬間結束,勝利者興高采烈地在伙伴的簇擁下走遠,只留下垂頭喪氣的失敗者繼續(xù)留在冷冷清清的河岸,尋找新的寶貝兒,忿忿然準備明天的戰(zhàn)斗。我們就這樣戰(zhàn)斗并快樂著,即使是夢中,依然是勝利時驕傲的神氣或失敗時不屈的抗爭。
炎炎夏日,銀河的水波已經(jīng)隨著第一場春雨的滋潤日漸漲溢,我們的地下活動也就悄然醞釀。晴朗的陽光炙烤著焦熱的土地,茂盛的樹蔭不是我們的樂園,父母嚴厲的目光看不住我們游移的腳步。于是,不一會兒,我們就已經(jīng)溜到銀河橋下不遠的河灣,一溜脫去衣服,浸泡在夏日渾濁的河水中。是洗澡,還是游泳?都是,都不是——淺淺的、夾雜著黑色泥沙的河水還不能漫過我們光光的屁股。但是,緊張激動的心情促使每一個人激情飛揚,快樂隨飛濺的浪花一起騰飛,越過茂盛的玉米地,越過濃密的蠶桑林,把陽光撕扯成粉末,把河流碾成煎餅,在屬于我們的時空中無限揮霍!最后的結果,或是在父母揮動著荊條的追逐中赤裸的群體四處逃逸,卻也逃不過最后的哭泣哀號;或是夕陽里發(fā)瘋似地尋找衣服卻不見一點蹤跡,只好蜷曲著黑亮的裸體在昏黃的夜色中蹩進家門,卻見好端端地擱在屋檐臺上的衣服和父親陰沉的臉;或是安然無恙回到家中,正竊竊慶幸今天的好事時就被父母扯下褲子,隨著大人的指甲刮過大腿,粉白色的印跡清晰顯現(xiàn),幾聲急驟的脆響中小腿上就爬上了幾條紅紅的血印……可那時那地,屬于我們的,只有快樂,快樂!
家中的哭喊隨著沙洲的冷清逐漸沉寂,那是我們在秋天已經(jīng)轉移了陣地。成熟的豐腴已經(jīng)將我們的團伙解散,偶爾的三兩個聚攏,也只有悠然地閑逛,只有當發(fā)現(xiàn)哪家的果樹可以分享時,才突然從不知哪兒冒出來,一夜之間將獵物洗劫一空,等到第二天主人發(fā)現(xiàn)一片狼藉破口大罵時,我們已經(jīng)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偷偷地笑了……銀河的不甚寒冷的冬天來臨,山色四圍,原野空曠,單調的童年使我們不約而同匯聚到銀河畔,撿拾許多干馬屎,再埋入人們遺落在田間地頭的玉米棒子或哪家園子刨來的洋芋,點燃,然后看著裊裊升騰的煙霧又開始了將延續(xù)到第二年春天的“補鍋”的泥巴游戲。太陽落山,馬屎火只剩下灰燼,我們刨出火堆中的玉米棒子或洋芋,很嚴肅地平均分配,吃完時,就傳來了村頭爺爺奶奶喊飯的聲音,于是,急忙約定明天的聚會后匆匆離散,夢中還是河畔激動人心的場景……
春天還沒有到來,我們稚嫩的小手卻都無一例外地開出了美麗的桃花——每一個關節(jié)都綻放血紅。忙于生計的人們無暇顧及我們的生活細節(jié),于是,小手上血紅的桃花綻放時節(jié),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長出了漫山遍野的鼻涕糊——我們都習慣了用衣袖揩拭冬日里不停流淌的鼻涕,時間一長,下半張臉和兩邊的袖子都已經(jīng)由鼻涕結上厚厚的一層!只有過年了,才在穿上新衣服的前一天花半天的時間細細搓洗,才能看到小臉本來的色彩。過年啦!這是一年中最興奮的時刻!家中供祖的臭鴨蛋、臘肉、油炸的洋芋蝦,都是一年到頭僅僅一次的口福,更重要的是,幾個硬幣的壓歲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個炮仗和一件羨慕已久的塑料玩具。這時節(jié),還可以經(jīng)常做客,那就意味著可以吃到臭鴨蛋、豬肝和肉了。這雖然苦了父母,他們不僅要準備人情錢,還要把別家的新衣服借來,穿完及時奉還,可是對于我們來說,卻只知道難以拒絕那份到了嘴邊的誘惑,掰著手指計算,還生怕到時大人撇下自己,整日糾纏。即使只是祖父或祖母一人去,也會帶些蓋頭回來,第二天,母親就將這些蒸在沙沙飯上面,準會有一屋子的香氣!這時,母親微笑著看我們姊妹一一分完,她就在那只剩些殘渣油膩的碗中盛上半碗沙沙飯遞給祖母,祖母卻堅決地推讓給她……我轉過頭,看到柔軟的枝頭綻出第一點新綠,我知道,春天就要來了……
是的,春天來臨,我們又該有新的希望和快樂了。
3
歲月老去,可記憶永遠年輕。銀河畔寂寞的沙洲啊,你是否看見我兒時的腳印,歪歪斜斜的,且走且遠,且遠且深,且深且直,消失在迷蒙的煙雨中,消失在悠揚的柳笛里,消失在彈弓石隕落的遠方的遠方。
我讀書了!
我告別祖父的茅草屋搭建的快樂家園,在姐姐的帶領下走進了象山學校擁擠的教室。從此,銀河岸邊快樂的呼喊就逐漸沉寂了下去。
花喜鵲在院子里的柿子樹上喚醒了上學的黎明,我就背起草綠色小書包出門了。春天的陽光明麗晴朗,放學路上的追逐的腳步卻永遠搜索著田野中的鳥雀。脖子上的彈弓和口袋中的彈弓石讓我們的奔跑充滿激情。周末時,不是去有女貞樹的刺籬笆上挑選彈弓叉,就是跑到銀河畔的沙灘上尋找彈弓石,然后花半天時間精雕細琢,上油、捆綁、烘干,就有了一把精良的叉子。等到武裝好自己的彈弓,就弓不離手,時時訓練,時時炫耀:于是,路旁電桿上的瓷葫蘆,菜園子里的水缸,伸出圍墻的澆菜瓢,甚至到夏秋時節(jié)刺籬笆上結出的南瓜,都被我們擊打得斑斑駁駁;莊稼成熟的時節(jié),我們的搜尋就從蠶豆結莢開始,到小河結冰結束,這期間,田野的豌豆蠶豆黃豆玉米以及誰家園子里的李子杏子梅子桃子梨子,凡是可以進口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逃不過劫難,或順手牽羊,或偷偷擄掠,即使夠不到手,也一定不會逃過彈弓的責難。冬天來臨,我們依然露著腳趾吹著鼻涕按時上學。上學路上總是搜尋近旁人家園子里冒煙的炭屑堆,然后刨出一個小拳頭大小的燒紅的、冒著熱氣的炭屑,用衣角掂著,一溜煙跑進教室,藏進抽屜,上課時,小手就可以不停地伸進抽屜取暖,等到炭屑沒了熱氣,大約也就差不多放學了——其實老師也心知肚明,但只要不搗亂就行??赡菚r的老師對我卻格外“關照”:背書要求第一個,作業(yè)要求最認真,書寫要求最清秀,掃地值日也要求做榜樣……就因為我的一次家庭作業(yè)稍稍馬虎了點,就讓我在教室外面的五月桃底下罰站!我站在干枯的桃樹下,聽著四周教室里此起彼伏抑揚頓挫的瑯瑯讀書聲,心中的委屈在寂寞的孤獨中瘋狂滋長。天空掠過的飛鳥將一泡散發(fā)著熱氣的臭哄哄的糞便準確地排泄在我的肩頭,我眼眶里的淚水一泄如注!我恨恨地轉身搜尋飛鳥的蹤跡,發(fā)誓要用我的彈弓剿滅所有的翅膀,可就在這一剎那,我聽到身后一聲清脆的“哧溜”——我的褲子被桃樹干上的刺疙瘩掛住,屁股被撕扯成飄揚的旗幟……我逃離了眾多嬉笑的目光,卻不敢回家,我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穿的一條褲子,現(xiàn)在這模樣,家中等待我的,肯定是父親激憤的謾罵和母親低沉的哭泣……我蜷縮在郁郁蔥蔥的麥田深處,直到夜晚來臨,父親發(fā)動全村所有的人將我找到……父親把我緊緊地摟在懷中,那一刻,我哭泣著聽到了父親極具震撼的心跳……
我們就在這樣的歲月中漸漸長大,長成了半大的小伙,然后升學的升學,務農的務農,打工的打工,最后,就連那時熱鬧非凡的學校也就逐漸被淡忘。直到許多年后路過,看到已經(jīng)被嶄新的學校替代了的幾近圮坍的校舍,不禁黯然神傷。就在這學校,留下了我們多少不能磨滅的記憶啊。寂寞的夕陽中,我再也找尋不到那兒時的歡聲笑語了。雖然現(xiàn)代化的新學校窗明幾凈的洋樓成為了銀河的標志,可我的記憶中,依然是二郎山下古老的象山學校,和那里曾經(jīng)啟蒙、教導過我的恩師??!
銀河流淌,流淌了歲月的蹉跎,流淌了生命的記憶,也流淌了我成長道路上歡笑和哭泣交織的古樸的歌謠……
4
歲月的注腳不會停息,驀然回首,我看到父親烏亮亮的犁鏵翻過油黑的土地,翻過寂靜的蒼穹,定格在夏日濃綠的樹蔭里。而母親美麗的容顏就在穿梭的螢火蟲晶瑩的光斑里毫無聲息地衰老……
母親是銀河的女兒,她美麗的容顏如銀河碧波蕩漾。而她的婚事,就是令人羨慕的天作之合。出生于大戶人家的父親不僅有英俊的臉龐,而且還是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這足以讓所有的美麗女子傾心,可是他說,當他見到母親時,就已經(jīng)迷失在初冬薄寒的星空下。于是,第二年的開春,他就做了母親倒插門的女婿。
生活的艱辛不是故事中的山盟海誓,??菔癄€。父親的地主出身就似乎要注定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必須經(jīng)歷的坎坷。父親沒有了工作,回到家,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燒炭、修水利、燒瓦、做過小本生意,最后,父親成了一個牛倌。那是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開始的時候,父親買下了生產(chǎn)隊的兩頭牯子牛,終日忙于牛事,在農忙時節(jié)犁田耕地,農閑時節(jié)放牛打柴,整日操持,終于建起了屬于我們自己的家,雖然一貧如洗,卻也是屬于一個倒插門的農村漢子的立足之地。然而,家的概念卻不是書本上的溫馨和諧,從幼年的記憶開始,我就在爭吵和謾罵中煎熬著一個個漫長的黑夜。
父親是個倒插門的女婿,這在他的思想中終于成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羞恥,失卻了值得驕傲的職務,多年的勞碌卻無法擺脫貧窮的困境,在詩書傳家溫文爾雅的銀河村,他多年傳習的世家之風沒能帶給他些許的榮耀,反而備受奚落,再加接連幾個女孩的出生,不僅增加了生活的壓力,也逐漸消泯著父親男尊女卑的思想尊嚴,沒能生個兒子,這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大逆之事!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力氣就是公分,力氣就是威嚴,更重要的,倒插門的心酸使父親永遠抬不起頭!生活中瑣碎的磕碰使家庭關系日漸緊張,心性剛強的父親逐漸萎縮了先前的銳氣,借酒澆愁,酒后或裝瘋賣傻,或對我母親和姐姐拳腳相加,直到那個時代結束……
歷史掀開新的篇章。父親母親就在黎明的星輝中推著吱呀的手推車,步行四十多里,到松桂街買些便宜的山貨,擦黑回家,第二天又轉到城里賣掉,倒買倒賣中賺取微薄的利潤;后來專營木桶,買回后稍加加工,再倒賣??恐鴰啄甑那趧诤凸?jié)儉,父親為我們支撐起了一個像樣的家。
生意平淡,父親又以三百元買下了生產(chǎn)隊的兩頭牯子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銎鹆伺Y摹_@時,我已經(jīng)念初中。于是,每天放學后的事情,就是騎在牛背上晃悠晃悠地在銀河畔的草地上靜靜地翻看我喜歡的書本,累了困了,就看看銀河依舊清澈的流水間晃動的波紋,或者靜靜地躺在碧綠的草地上,看看蔚藍的天空和天空里飛過的叮當鳥。這時,遼遠的哨音響起,我的心,就在漫天的霞彩間飛翔起青春里最初的夢想。農忙時節(jié),給下工的父親放牛就是我這個最小的兒子的責任。四圍漆黑,只有點點繁星映照著遠遠近近高高低低濃濃淡淡的峭楞楞的樹影,只有老水牛粗重的喘息應和著或低沉或高揚或柔和或刺耳的蟲唱蛙鳴,黑夜就這樣抓緊了我心。抖抖索索中,我大聲背誦著記憶中的課文,聲嘶力竭地,想要驅趕黑暗的恐懼;直到精疲力竭,喉嚨嘶啞,才聽見父親呼喊我的名字,走近了,吆喝著牛,父親淡淡地說:“背書不用那么大聲”。暑假里,我每天都會挑起父親的籮筐,吆喝著壯實的水牛,迎著初升的朝陽,將牛趕到二郎山,然后割一挑山草回來,午飯后再上山,一邊尋找牛的蹤跡,一邊撿拾山坡上樹叢中的菌子,等到下午回家,手里已經(jīng)是滿滿的一兜了。“呵呵,已經(jīng)是老把勢了啊。”熟人都這么說。我嘿嘿地笑著,心想日子就這樣平靜,該多好啊!
我漸漸長大,上了中學,大學,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筛赣H烏亮亮的犁鏵卻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父親揮動著響鞭,在障眼的光環(huán)里敲碎了我的夢和我的幼小的心靈,只有母親,靜默地陪伴著我,和我孤單的魂靈。
“命啊,都是命啊——”許多年后一個明麗的春日,蒼老的母親放下手中線籮,看著院中調皮嬉戲的孫子,淡淡地說。我忽然讀懂,母親的美麗,就隱忍在一個女人永遠的平靜中??!
5
銀河水潮漲潮落,荏苒的時光中無法蕩滌的,是歲月中心靈的刺痛。
那仿佛已是遙遠的時代,男人青灰色的衣褲,女人藏青色或灰藍色的坎肩,男人黑色或花白的頭發(fā),女人黑色的“海軍帽”,我的眼前是一個灰色的海洋,不,準確地說,是一個灰黑色的時代。那個時代出生的我,不能忘卻的,是銀河橋最初的狀貌——兩根晃動的圓木勉強架在河兩岸,每次跟在祖父身后過河,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待祖父伸過他粗糙的手掌牽引著我的腳步。而那個雷雨的午后,當我被急促的腳步聲從夏日的午睡中驚醒時,我看到了鄰家嬸嬸灰白的臉。嬸嬸是背著山草過獨木橋時掉進翻滾的河水中的,當人們救起她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然而嬸嬸卻沒死。我就在此后很長的時間里,偷偷地看著祖母在每個深沉的黃昏用白布包裹著雞蛋裝在笊籬中,行色匆匆,到銀河橋邊的沙地或草叢捉一兩只螞蟻或小螞蚱,小心地和雞蛋包裹,然后口中念念有詞,神情莊重:“阿妹回家啊——回家??!”
嬸嬸終于醒來并日漸神氣,我不知道是被祖母喊了回來還是自己命大。許多年以后,當我看到昔日的獨木橋在機器的轟響中變成了雄壯巍峨的石拱橋,還在橋匾上書寫了遒勁的“銀河橋”三個大字時,祖母蒼涼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阿妹回家啊——回家??!”
父親死了,在我讀初三那年的一個寒冷的冬日死了。姐姐們相繼出嫁,孤苦伶仃的母親就在依然健碩的祖父的幫襯下,艱難地支撐著一個貧寒的家。從高中到大學,母親含辛茹苦地在貧瘠的土地上挖刨,終于使我有了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我娶妻生子,在城里安了家;我要母親和我一塊生活,可母親總是說:“不習慣啊,還是銀河好在啊……等老了吧……”其實,母親已經(jīng)老了,佝僂的背脊,花白的頭發(fā),日漸瘦削的臉龐,就連牽一條小狗也會閃了腰??伤廊贿€種著一丘田,養(yǎng)了許多的雞鴨禽畜,時常背點東西送來給我。她說,還是自家的東西好。我經(jīng)?;丶?,回家就和她靜靜地坐在屋檐臺上,看遠處朦朧的山巒和院中滿樹的花果。春來春去春常在,花開花落花自妍。透過深遽的天宇,我仿佛看到祖父天國的笑容如同秋后高遠的穹廬豁達而灑脫。
我行走在車水馬龍的現(xiàn)代都市,可我的魂靈,卻永遠飄蕩在那條泛著銀光的河流上,飄蕩在那片寫滿腳印的綠色的原野上,飄蕩在那片依然氤氳著深沉的色調的土地上,這就注定了我一生的漂泊和尋找……
我神秘祖父的長煙鍋和花胡子呢?我慈祥的祖母的羊皮披氈和咳嗽聲呢?我心碎的父親的烏亮亮犁鏵和精細的毛筆呢?我兒時的那些撒尿和泥巴的同伴們,是否已經(jīng)在浪跡天涯的足跡里逐漸消泯了幼年的紀事?我深沉的母親用滿臉的皺紋告訴我生命的艱難坎坷和堅毅執(zhí)著,告訴我人生的簡約凝重和不可替代的傲岸,可我依然愿意相信,是那條河流,孕育和滋養(yǎng)了生命的靈動。是啊,因為有我們對生命的虔誠,人生比戲更精彩!
我知道,我的今生,不論行走的路有多遠,都不能掙脫銀河的無形的牽引——這就是命定的塵緣中永遠不能割舍的情節(jié)!
是的,故鄉(xiāng)在銀河……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