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時空的心靈溝通
——B·M·阿列克謝耶夫“聊齋學”成功奧秘探論

李逸津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387)

跨越時空的心靈溝通
——B·M·阿列克謝耶夫“聊齋學”成功奧秘探論

李逸津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387)

俄羅斯?jié)h學大師B·M·阿列克謝耶夫在蘇維埃時代出于新的“藝術(shù)需要”來翻譯和研究《聊齋志異》，即:(1)向俄羅斯和蘇聯(lián)人民介紹他心目中真正的中國語言藝術(shù)精品并展示自己翻譯才華的需要;(2)適應(yīng)俄羅斯民族的歷史文化與審美心理、滿足俄羅斯民眾文化需求的需要;(3)順應(yīng)19—20世紀之交俄羅斯人文知識分子中普遍流行的社會思潮、引進東方智慧的需要;(4)與在人生遭際、社會理想方面有共通之處的中國古代作家蒲松齡作心靈溝通、抒發(fā)內(nèi)心感悟與共鳴的需要。阿列克謝耶夫與蒲松齡之間心靈的溝通，是他傾畢生精力研究《聊齋志異》的動力，也是他的“聊齋學”取得巨大成功的奧秘所在。

阿列克謝耶夫;“聊齋學”;成功奧秘

關(guān)于《聊齋志異》(以下簡稱《聊齋》)在俄羅斯的傳播，特別是現(xiàn)代俄羅斯?jié)h學泰斗B·M·阿列克謝耶夫院士翻譯和研究《聊齋》的情況，可說是一個已經(jīng)相當成熟的話題。但近來譯讀了一些俄羅斯翻譯、研究《聊齋》的著作，以及與阿列克謝耶夫院士生平事跡有關(guān)的背景材料，感到阿列克謝耶夫當年何以選擇《聊齋》為自己傾畢生心血刻意經(jīng)營的事業(yè)?他的《聊齋》研究何以取得超越同時代世界漢學研究水平的卓越成果?似乎還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故著此小文，以就教于方家。

當年馬克思曾以法國路易十四時期的戲劇家“正是按照他們自己藝術(shù)的需要來理解希臘人的”為例，指出:“被曲解了的形式正好是普遍的形式，并且在社會的一定發(fā)展階段上是適于普遍應(yīng)用的形式?！雹佟恶R克思致斐·拉薩爾(1861年7月22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08頁。阿列克謝耶夫以及在他之前翻譯《聊齋》的俄羅斯老一輩漢學家，也都是以自己的“藝術(shù)需要”來解讀《聊齋》的。早期俄羅斯?jié)h學家的《聊齋》譯作，都是把《聊齋》作為學習漢語的教材，或是作為研究中國民俗和民間信仰的材料，阿列克謝耶夫也不例外。他在1910年為圣彼得堡大學編寫的講義《中國語音學文選》，其中所采用的基本語言材料，就是經(jīng)過改編的《聊齋》中的對話。

但是，阿列克謝耶夫卓越的語言天賦，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堪稱漢語語言藝術(shù)精華的“文言文”藝術(shù)魅力的深刻領(lǐng)悟，他于1906—1909年間多次到中國考察和學習的實際經(jīng)歷，都使他的《聊齋》翻譯與研究，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高超功力，表現(xiàn)出從語言和民俗材料上升到審美欣賞層面的超越。從阿列克謝耶夫本人日記中的記載:“今天我興致盎然地為二年級學生講授了《嶗山道士》的開頭部分。其間，涅夫斯基突然驚嘆一聲‘真棒!’……其他學生聽得也是津津有味?！雹伲鄱恚軲·B·班科夫斯卡婭:《聊齋的朋友與冤家》，閻國棟、王培美、岳巍譯，《蒲松齡研究》2003年第1期，第131頁。我們可知其譯文的優(yōu)美與精湛。

十月革命后，蘇維埃政府重視對人類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發(fā)掘，以及在人民群眾中普及古典藝術(shù)的工作。1919年，由高爾基出面組織“世界文學”出版社。據(jù)當時參加過創(chuàng)建工作的 K·楚柯夫斯基(K·Чуковский，舊譯丘可夫斯基，1882—1969)回憶，高爾基創(chuàng)辦“世界文學”出版社的目的是:“將我們世界上的最優(yōu)秀作家所寫的最優(yōu)秀的著作，給予蘇維埃的新讀者，使這個新讀者能夠從最優(yōu)秀的翻譯模范上研究世界文學?！边@個出版社的作家和學者“須要按照特地為適應(yīng)蘇聯(lián)讀者而做的計劃使繁復的出版事業(yè)走上軌道”②［ 俄］K·丘可夫斯基:《編輯“世界文學”叢書時的高爾基》，磊然譯，載羅果夫、戈寶權(quán)合編:《高爾基研究年刊》，上海時代畫報出版社1947年版，第130頁。。B·M·阿列克謝耶夫就是在此時受聘為世界文學出版社專家編輯委員會成員和東方部秘書，并與著名東方學家鄂登堡院士一起參與《東方》雜志編輯委員會的工作，這就為他發(fā)表自己的翻譯作品和研究成果提供了陣地，同時也向他的《聊齋》翻譯和研究提出了新的“藝術(shù)需要”。

這種新的“藝術(shù)需要”，具體說來就是:向蘇聯(lián)讀者介紹他心目中真正的中國語言藝術(shù)精品、展示自己翻譯才華的需要;適應(yīng)俄羅斯民族的歷史文化與審美心理、滿足俄羅斯民眾文化需求的需要;順應(yīng)19—20世紀之交俄羅斯人文知識分子中普遍流行的社會思潮、引進東方智慧的需要;與在人生遭際、社會理想方面有共通之處的中國古代作家蒲松齡作心靈溝通、抒發(fā)內(nèi)心感悟與共鳴的需要。

阿列克謝耶夫在當時向蘇聯(lián)讀者提供的他所認為的中國“最優(yōu)秀作家所寫的最優(yōu)秀的著作”，就是蒲松齡的《聊齋》。由于高超的語言天賦和個人的刻苦努力，阿列克謝耶夫早在大學時代就具備了閱讀和翻譯中國古代文言文的能力。他1916年在彼得格勒出版的碩士學位論文、也是他在俄羅斯?jié)h學研究領(lǐng)域劃時代的成名作《中國論詩人的長詩——司空圖的〈詩品〉》，至今仍是俄羅斯翻譯研究中國古典詩論的經(jīng)典。個人學術(shù)生涯的長期磨練，使阿列克謝耶夫?qū)χ袊诺湮难晕牡乃囆g(shù)魅力，有了獨到的領(lǐng)悟和把握，并產(chǎn)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在他于20世紀30年代初為其《中國散文代表作》寫的“自序”中說:“中國的書面文化是以不間斷地對古代作品、對其風格和語匯的努力模仿而建立起來的?！彼赋?，中國古典散文的這種連續(xù)性，使得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盡管不再使用這種語言，但他們卻“沒有特別的困難就能閱讀這樣的文學”③В．М．Алексеев．Восточный альманах:Выпуск второй － Дневная звезда．М．:изд ．Худ．лит．1974．c．495．。

正因為阿列克謝耶夫把中國的“文言”看做把握跨越數(shù)千年中華文化的鑰匙，而他自己又有閱讀與翻譯中國“文言”的深厚功力，自然會對用“文言”寫作的《聊齋》給予特殊的垂青，并把它作為展示中國文學最高成就和自己翻譯才華的最佳對象了。阿列克謝耶夫于中國進修期間寫給彼得堡大學校長辦公室的“進修匯報”中這樣寫道:“我們系里經(jīng)常學習的蒲松齡的怪誕小說堪稱小品文之最了……作品中的用詞、韻律及引文的選擇和安置都依敘述的風格而定——這一切都達到了幾近完美的結(jié)合?！雹埽鄱恚軲·B·班科夫斯卡婭:《聊齋的朋友與冤家》，閻國棟、王培美、岳巍譯，《蒲松齡研究》2003年第1期，第130頁。在他1920年為《東方文學》一書寫的《中國文學》一文中，更以贊美的語調(diào)高度評價了蒲松齡《聊齋志異》的思想和藝術(shù)成就。他說:“這些小說表現(xiàn)了敘述故事的無與倫比的技巧，其中融入了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全部高雅傳統(tǒng)?！雹荮＃?Алексеев．Китай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М:изд．Наука．1978．c．64．

中國白話文運動自“五四”時期興起至今已近百年，但古代“文言文”作為綿延五千年中華書面文化的基本載體，其獨特價值與藝術(shù)魅力隨著時代的推移不僅沒有衰歇，反而愈發(fā)顯露出不可磨滅的光輝。阿列克謝耶夫以一位異域?qū)W者對中國文言文作品的熱情贊美、潛心研究與精心翻譯，有助于每一個中國人重新認識自己古老文化的價值，激起我們保存與弘揚的熱情。

阿列克謝耶夫數(shù)十年如一日致力于翻譯和研究《聊齋》的第二個原因，就是俄羅斯民族的歷史文化心理和民族性格，他們的東方情結(jié)以及對帶有神秘色彩的動物故事、浪漫傳奇的偏愛。俄羅斯民族在人種和民族志學上無疑屬于西方，但其橫亙歐亞大陸的地理位置、與西方基督教世界相隔閡的東正教信仰，以及蒙古人長達兩個半世紀的統(tǒng)治，又使俄羅斯的精神血脈中具有相當濃郁的東方基因。筆者當年在俄羅斯國立赫爾岑師范大學訪學時的學術(shù)導師E·A·卡斯丘辛(E·A·Костюхин，1938—2006)教授在其博士論文《動物故事的類型與形式》中指出:“動物故事的起源是與原始時代、古代獵人和牧人的生活相聯(lián)系的?！薄皩τ诓痪们斑€處在原始階段的澳洲、美洲和北亞民族來說，原始形式的動物故事就是他們的民間文學?！雹蕨唰悃洄皈绉讧?Е．?。揣讧岌?и формы животного эпоса．М．:изд．Наука．1987．c．13，25．形形色色神秘有趣的動物故事，也是世代生活在森林與草原之間、以狩獵和放牧為基本謀生手段的俄羅斯人民的精神食糧。俄羅斯民間故事中一個常見的主角是狐貍大嬸帕特里克耶夫娜。在俄羅斯民間俗語、成語里，有許多以狐貍為題材的說法。①如 “給狐貍唱歌(出自克雷諾夫寓言“烏鴉和狐貍”——筆者注)”、“讓狐貍走近射程”、“狐貍式的通過”、“沒有母狼的牙齒——就要有狐貍的尾巴”、“狐貍不會弄臟自己的尾巴”、“要是狐貍沒趕上，狼就把羊吃了”等等。俄語里“狡猾”(лисить)一詞的詞根就是狐貍(лис)。這就無怪乎阿列克謝耶夫在世界文學出版社工作期間，首先推出的就是《聊齋》中狐貍故事的譯文。②阿 列克謝耶夫于1922年在《東方》雜志第一卷上發(fā)表了《嬰寧》、《胡四姐》、《濰水狐》、《狐懲淫》等四篇狐貍故事，并為其撰寫了序言——《狐貍王國(聊齋故事選)》。同年，世界文學出版社在彼得格勒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俄譯《聊齋》選集──《狐妖》(Лисьи чары)。這里不無適應(yīng)俄羅斯民眾欣賞趣味的因素。

當然，作為一個有深厚漢學修養(yǎng)的學者，阿列克謝耶夫本人并未把《聊齋》中的狐貍故事簡單地看做動物童話。他對作為中國民間信仰的狐仙崇拜、中國作家蒲松齡借花妖狐魅影射世間人情的用心，是有深刻認識的。在1922年出版的《狐妖》一書序言中，阿列克謝耶夫指出:“在這里中國的幻想故事看來走在了所有民族的前面，它作出了長久以來、千年所達到的少見的性質(zhì)，而意味著完全超人類的、甚至直接是神性的性質(zhì)?！彼Ｍㄟ^自己翻譯的“這些幻想故事，這種現(xiàn)實世界與不可思議的可能世界的奇異的混合”，“能夠激動那些想稍稍脫離一點現(xiàn)實生活的俄國的讀者”，“給他帶來一系列對于俄國和歐洲文學都是不尋常的和有趣的感受”。③П у Сунлин．Странные истории из Кабинета Неудачника(Ляо Чжай чжи и)．перевод с китайского академика В．М．Алексеева．СПб．:Петербур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c．10，11．可知他是以“民間通俗故事”的外殼，包裹起自己嚴肅的中國民俗與文化研究的內(nèi)核。

現(xiàn)代接受美學告訴我們，民族文化心理、大眾審美習慣，是文學接受活動得以進行的預備情緒和經(jīng)驗期待視野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化傳播和異民族文化交流中，必須充分考慮這些因素，努力順應(yīng)接受者的審美心理定勢。但是，如果作品內(nèi)容與讀者的期待視野過分接近甚至重合，又會敗壞讀者的欣賞興趣。阿列克謝耶夫借俄羅斯大眾喜愛的“動物故事”外殼，講述了對于他們十分陌生的東方傳奇，使他們產(chǎn)生“不尋常的和有趣的感受”，創(chuàng)造了文化傳播的成功經(jīng)驗。這也是他的《聊齋》譯作在俄羅斯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

阿列克謝耶夫自20世紀初以來傾注大量心血致力于《聊齋》的翻譯和研究，還與19—20世紀之交彌漫于俄羅斯人文知識界的社會思潮有密切聯(lián)系。俄羅斯19—20世紀重要的思想家、哲學家尼古拉·別爾嘉耶夫(Н·Бердяев，1874—1948)在其《俄羅斯思想》一書中指出:“我把世紀初我們這里曾有過的那種創(chuàng)作熱情叫做俄羅斯的復興。它的背后不是中世紀，而是知識分子所經(jīng)歷的啟蒙時代。……一切都在神秘主義的氛圍中進行。如果使用一個流行的術(shù)語，那就是，俄羅斯的復興不是古典的，而是浪漫主義的?！雹埽鄱恚軭·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雷永生、邱守娟譯，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244頁。從彼得大帝改革到白銀時代，俄國200多年西化的歷史，固然給俄國帶來巨大的社會進步，但同西方相比，俄國仍是一個落后國家。1904—1905年日俄戰(zhàn)爭中俄國的失利，又給了200年來靠走西方道路來實現(xiàn)強國夢的俄國以沉重的一擊。大難臨頭的預感，縈繞在許多敏感的俄國文化人心中。于是，精英們把求索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東方。作家Ф·陀思妥耶夫斯基(Ф·Достоевский，1821—1881)在思考俄羅斯是選擇歐洲還是亞洲的問題時說過:“可能在亞洲比在歐洲有我們更多的希望。不僅如此，在我們未來的命運中，可能亞洲正是我們主要的出路?！毕蠕h派畫家Д·布爾柳克(Д·Бурлюк，1882—1967)在一次晚會的發(fā)言中也說:“我們是亞洲人!應(yīng)該勇敢地說出這一點!西方是硬拖到我們這兒來的，而東方給我們的，才是自己的?！雹荮?．?。?Серова．Театральная культура Серебряного века в России и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ые традиции Востока(Китай ，Япония，Индия)．М．:Институт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РАН．1999．c．9，170．

對現(xiàn)實的惶惑和對未來的恐懼，促使俄羅斯白銀時代知識精英們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尋根”意識。他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一改歐洲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摹仿自然觀念，而轉(zhuǎn)向?qū)ふ摇白畛醯纳衩亍焙汀坝钪娴姆▌t”⑥Вяч．Иванов．О весёлом ремесле и умном веселии．Родное и вселенское．М．:изд．Республика．1994．c．70．，東方藝術(shù)、東方文化，成為白銀時代文化精英們紛紛效法的榜樣。在當時的戲劇舞臺上，一些表現(xiàn)東方題材的劇目盛演不衰。⑦如歌劇《滿洲官員的兒子》、輕歌劇《藝妓》、《中國玫瑰》、以印度為背景的輕喜劇《一片雜亂》等等。在文學方面吸納東方尤其是中國文化的營養(yǎng)，則首先是在作品中塑造東方式的藝術(shù)形象，如白銀時代俄羅斯象征主義作家A·別雷(A·Белый，1880—1934)的傳記體長篇小說《受過洗禮的中國人》，就塑造了一個用“儒家智慧”充實起來的“老中國人”，在“心中堅定地表現(xiàn)出是一個真正的人”的歐亞混血的數(shù)學教授的形象。其次，是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東方哲理、意蘊、事物和情調(diào)的偏愛與追求。如雄踞白銀時代俄羅斯詩壇的詩人K·巴里蒙特(K·Бальмонт，1867—1942)在1900年創(chuàng)作的組詩《偉大的虛無》，阿克梅派領(lǐng)袖H·古米廖夫(H·Гумилев，1886—1921)寫于1908年的《中國行》、1916年的《中國小姐》等等。這些充滿東方情調(diào)的藝術(shù)作品，實現(xiàn)了白銀時代思想家們對東方之根的向往，也給俄羅斯藝術(shù)以新的刺激和啟迪。

處于這種時代大潮中的阿列克謝耶夫，又有從事漢學研究的專業(yè)身份與目標，自然對中國和中國文化表現(xiàn)出更加濃厚的研究興趣。在他生前沒有發(fā)表的文章《一個老俄羅斯?jié)h學家的人生片段》中，阿列克謝耶夫?qū)懙?“在中國旅行(1906—1909，1912，1926年)，我把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人民生活本身，注意書本上沒有告訴過我任何東西的城市、鄉(xiāng)村、街道的生活。我注意在中國每一個角落都寫滿的日常題字，注意描繪全部中國生活的民間繪畫，無論是日常的，還是特殊節(jié)日的、色彩鮮明的和極為獨特的。”①Б．Л．Рифтин，М．Л．Рудова．Предисловие．Китайская народная картина．М:изд．Наука．1966．c．6．他以平易、親和的態(tài)度對待中國人民，“他同農(nóng)民、車夫、和尚們交談，不受其志趣所感染，而是平等地與之交流，理解他們的行為和心事”②［ 俄］M·B·班科夫斯卡婭、李福清:《俄國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院士及其華北之旅》，瓦·米·阿列克謝耶夫:《1907年中國紀行》，閻國棟譯，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頁。。他不是踞守歐洲中心主義的高傲立場，以居高臨下的獵奇態(tài)度俯視甚至蔑視中國文化，而是把自己放到與中國人平等的地位，真心實意地去了解中國。這就使他對中國古老文化日益積累起熱愛崇敬的激情。在他記述1907年中國之行的游記《在舊中國——1907年中國紀行》中，阿列克謝耶夫?qū)懙?“我被人類文化和人類藝術(shù)的偉大所震撼。是的，中國藝術(shù)是世界的藝術(shù)，可以作為一種巨大的新事物對西方文化產(chǎn)生影響，盡管它與西方藝術(shù)有許多差別，但同樣是具有人道精神的通用藝術(shù)?！N涵著巨大能量和無盡可能的中國藝術(shù)與歐洲藝術(shù)發(fā)生碰撞之后，將會產(chǎn)生許多嶄新的、陌生的而又震撼人心的東西?！雹郏?俄］M·B·班科夫斯卡婭、李福清:《俄國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院士及其華北之旅》，瓦·米·阿列克謝耶夫:《1907年中國紀行》，閻國棟譯，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8－69頁。這種對中國文化的崇敬與熱愛，使他能打破長期以來西方學者的傲慢與偏見，認真發(fā)掘和探討中國文化的奧秘和精華。

阿列克謝耶夫?qū)Α读凝S志異》的長期認真鉆研，也正是得益于這種激情的驅(qū)動。在為1922年出版的《狐妖集》撰寫的“譯者序言”中，阿列克謝耶夫?qū)懙?“現(xiàn)在出版的這本小書，當然實際上告訴每一個有可能讀到它的人，它的優(yōu)點就是告訴那些喜歡新的人;那些全心追求人的情感、心境、形象與詞語的新世界的人;那些知道新認識的價值、對人類精神的新秘密抱有新的熱忱的人?！雹堙?у Сунлин．Странные истории из Кабинета Неудачника(Ляо Чжай чжи и)．перевод с китайского академика В．М．Алексеева．СПб．:Петербур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c．17 －18．這里一連串的“新”字，充分表現(xiàn)了阿列克謝耶夫?qū)爬系闹袊幕⒅袊腔鄣某缇磁c激情。

阿列克謝耶夫以及俄羅斯白銀時代眾多文化精英對東方尤其是中國藝術(shù)傳統(tǒng)的積極借鑒與吸納，充分證明了東西方各民族文化交流從來都是相互的。這也使我們看到歷史悠久的東方藝術(shù)傳統(tǒng)自身的獨特價值，進而增強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增強與西方文化對話交流的底氣。同時，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也要與時俱進，不斷更新和發(fā)展，不斷吸取世界上各民族文化的有益成分，才能永葆青春和活力。在這一點上，阿列克謝耶夫?qū)|方文化的崇敬與熱愛，他那平等相待、傾心吸納的積極態(tài)度，也是值得我們學習和效法的。

阿列克謝耶夫傾畢生精力致力于《聊齋志異》翻譯和研究的第四個方面的原因，就是他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人生境遇與中國“聊齋先生”蒲松齡的近似，是他與蒲松齡跨越時空的心靈溝通。這里首先有必要回顧一下阿列克謝耶夫?qū)Α傲凝S”一名的翻譯。按一般的理解，“聊齋”是蒲松齡的書齋名，所謂“聊”就是交談。阿列克謝耶夫之后年輕一代的俄羅斯聊齋學者 П·М·烏斯京(Петр Матвеевич Устин，1925— )在 1981年出版的專著《蒲松齡和他的短篇小說中》，就把“聊齋”譯作“кабинет Разговорчивого”(愛攀談?wù)叩臅?。但阿列克謝耶夫卻對“聊齋”的得名有自己的解釋。他在1934年寫的《聊齋小說中的儒生個性與士大夫意識的悲劇》⑤В．М．Алексеев．Трагедия конфуцианской личности и мандаринской идеологии в новеллах Ляо Чжая．ИАН Сер．Ⅶ Отделение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наук．№6．c．437 －454．一文的注釋中曾提出，聊齋的“聊”可能出自“聊復爾爾”(пусть хоть так)、“聊以遣年”(как － нибудь бы еще протянуть)等意思。他還引證王士禎所作《戲題蒲生〈聊齋志異〉卷后》詩云:“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闭J為這詩正是表現(xiàn)了蒲松齡當年的心情。在1937年出版的《聊齋》故事選集《異人故事》的“譯者序言”中，他把“聊齋”譯為“無法逃避人的書房”(КабинетНеизбежного)，他還解釋這個所謂“無法逃避人”說:“這個人很不走運，但他又不想屈服于厄運?！雹侑?у Сунлин．Странные истории из Кабинета Неудачника(Ляо Чжай чжи и)．перевод с китайского академика В．М．Алексеева．СПб．:Петербур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c．456．從中可見阿列克謝耶夫探究蒲松齡“聊齋”一名之潛在深意的用心。正是秉承阿列克謝耶夫當年對“聊齋”一名的理解，2000年由圣彼得堡東方學中心出版的目前俄羅斯最全的一部阿列克謝耶夫譯《聊齋志異》選集，就題名為《來自失意者書齋的奇異故事》(Странные истории из Кабинета Неудачника)。

作為一名從貧寒學子成長為科學院士、從沙皇俄國跨入蘇維埃社會的學者，阿列克謝耶夫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起伏跌宕和風云變幻，在他看似耀眼的光環(huán)背后，也有許多惶惑、苦惱和不幸的遭遇。這種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使他在翻譯、研究距他200多年前的中國作家蒲松齡的“孤憤之書”的時候，找到了知音，激起了共鳴。阿列克謝耶夫的女兒班科夫斯卡婭在《聊齋的朋友和冤家》一文中說，阿列克謝耶夫一生翻譯了許多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但《聊齋》是他最“情有獨鐘的”，“這種情有獨鐘絕非緣于偶然:按阿列克謝耶夫的說法，正如寄情于幻異是聊齋先生在與壓抑自己的時代環(huán)境做斗爭過程中唯一的‘王牌’，對聊齋中幻異世界的關(guān)注也成了令阿列克謝耶夫振奮的精神食糧(當時的阿列克謝耶夫，按他自己的說法，受到了令人痛心的種種壓抑)。假如沒有寄情于幻異的權(quán)利，無論是蒲松齡還是阿列克謝耶夫都將無法存活下去?！雹冢鄱恚莅嗫品蛩箍▼I:《聊齋的朋友與冤家》，閻國棟、王培美、岳巍譯，《蒲松齡研究》2003年第1期，第131頁。

十月革命后蘇維埃俄國一度出現(xiàn)的動蕩、騷亂和饑荒，曾讓多年來埋頭學術(shù)、習慣于平靜書齋的阿列克謝耶夫感到困惑和不安。多虧當時的蘇維埃政府奉行了比較開明的文化政策，才使阿列克謝耶夫這樣的來自舊時代、但不反對蘇維埃政權(quán)的知識分子，能在新的環(huán)境中安心工作，并取得了超出沙皇時代的卓越成果。但是，為祖國學術(shù)事業(yè)作出巨大貢獻的阿列克謝耶夫，也遇到過流言的襲擾和暗箭的中傷。他的研究工作從20年代末起，就不斷受到懷疑、挑剔和指責。他的學生中一些“既無才能又缺乏求知欲”的人，“不斷搬弄阿列克謝耶夫的是非……尤其對聊齋作品公然誹謗，說什么聊齋有教唆學生迷信妖狐鬼怪之嫌”;“這些鄙俗平庸之輩……并企圖通過這種捷徑得以步步高升”③［俄］班科夫斯卡婭:《聊齋的朋友與冤家》，閻國棟、王培美、岳巍譯，《蒲松齡研究》2003年第1期，第132－133頁。。阿列克謝耶夫的許多研究成果直到他去世都不能發(fā)表，始終處于手稿狀態(tài)被封存在檔案庫里。上世紀30年代后期，蘇聯(lián)掀起肅反擴大化的恐怖狂潮，許多無辜群眾和知識分子被以種種罪名投入監(jiān)獄和刑場。阿列克謝耶夫領(lǐng)導下的中國學研究團隊也未能幸免。他的弟子中一些杰出的人才被冠以種種莫須有罪名先后遭到逮捕、槍殺或迫害致死。④如 Ю．К．休茨基(Щуцкий，1897—1938)、Б·А·瓦西里耶夫(Васильев ，漢名王希禮，1889—1937)、Н．А．涅夫斯基(Невский ，漢名聶歷山，1892—1937)等人在“肅反”中被槍決，A·A·什圖金(Штукин，1904—1963)于1938和1949年兩次被捕，后在貧病交加中死于中風。阿列克謝耶夫本人雖然沒有被捕，但也受到不少攻訐和污蔑。1938年5月31日蘇共《真理報》上發(fā)表Х·姆拉托夫和М·布羅夫的署名文章《掛著蘇聯(lián)科學院士頭銜的偽學者》⑤http://www．requiem．spb．ru/list/person．php3?id=3，矛頭就直指阿列克謝耶夫。

然而，阿列克謝耶夫在逆境中并沒有退縮和消沉，這一方面有賴于他高尚的人格精神和理想追求，同時也得益于他長期以來接受的東方哲學、東方文化的熏陶與滋養(yǎng)。他取《論語》“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之意，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不慍齋”。他借翻譯和研究《聊齋》，排遣自己的憂憤、抒發(fā)自己的郁悶，通過講說中國的奇幻故事來同“壓抑自己的時代環(huán)境”作斗爭。在《聊齋小說中的儒生個性與士大夫意識的悲劇》一文中，阿列克謝耶夫?qū)懙?“蒲松齡是在那種環(huán)境中寫自己的小說的，在那里自由的思想公然受到壓制，在那里心懷不滿的愛國人士平常話語中任何一點對時政的影射，都可以被認定為有罪，受到死亡的威脅?！倍阉升g由于“儒生個性的悲劇，他沒有以儒家的不調(diào)和語言來談?wù)摤F(xiàn)實的勇氣……而只能違背儒家的意識和良知，借助于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事物來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和信念”⑥В．М． Алексеев．Китай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М:изд．Наука．1978．c．301，307．。沒有對環(huán)境壓迫的親身體會，沒有對思想鉗制的切膚之痛，沒有成為蒲松齡的貼心知己，恐怕是很難從《聊齋》鬼狐故事中悟出這么多現(xiàn)實內(nèi)容的。

中國《水滸傳》有句云:“千里面朝夕相見，一寸心死生可同?！卑⒘锌酥x耶夫與蒲松齡生不同時、居不同地、人不同族，但正是這種跨越時空的心靈溝通，使他把一部純粹中國人的《聊齋》，變成了為廣大俄語讀者所能夠理解和掌握的“俄羅斯土壤上的《聊齋》”⑦Пу Сунлин．Странные истории из Кабинета Неудачника(Ляо Чжай чжи и)．перевод с китайского академика В．М．Алексеева．СПб．:Петербур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c．18．。這也正是阿列克謝耶夫“聊齋學”成功奧秘的關(guān)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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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05

李逸津(1948—)，男，天津市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國際中國文學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論和中俄文學關(guān)系研究。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0世紀中外文學學術(shù)交流”(項目編號:09AZD52)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