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上海政法學院 國學研究所,上海201701)
從“民本”出發(fā),[1]在發(fā)動“革命”推翻暴政后,①詳參拙作《國學中的“革命”論及其現(xiàn)代反思》,待發(fā)。革命的領(lǐng)袖成為萬民之主,也就是中國古代所說的“民主”。他應(yīng)該如何當好這個“民主”之君,為民做主呢?這就形成了國學中的“民主”論。它有獨特的形成機制、內(nèi)涵要求和利弊得失,在與現(xiàn)代西方“民主”涵義的比較甄別中加以研究,想必有發(fā)人深省的啟發(fā)意義。遺憾的是我們天天講“民主”,對中外“民主”的本義理解得未必清楚,對兩者的客觀得失的評價也未必恰當。常見的情形是對中國古代的“民主”否定居多,而對西方的“民主”評價過高。其實,中國古代“民主”在肯定君主為民作主權(quán)利的同時,要求充當“民主”的君主像“民之父母”一樣“養(yǎng)民”、“教民”,這卻是與現(xiàn)代“民主”追求的人民權(quán)益存有交叉面的,不可一概否定。西方“民主”追求的“公民自主”往往以代議的方式實行,而代為反映民意的“間接民主”在實施環(huán)節(jié)會發(fā)生“議員變豬仔”的貓膩,這時“公民民主”就有名無實,所以對于西方式的“民主”也不可一味拔高。近代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將“民主”的“民”從全體“公民”縮小到部分“人民”,從而剝奪國家中另一部分非人民的公民的“民主”權(quán)利的沉痛教訓。這是值得我們認真記取的。今天我們所要建設(shè)的“民主”,應(yīng)當是對全體公民而言的“公民自主”。
“民主”一詞,中國古已有之,不過有自己獨特的內(nèi)涵。中國古代所說的“民主”是一個偏正結(jié)構(gòu)的名詞,是“民之主”的簡稱,指“民之主宰”。如《國語·晉語四》:“事君不貳是謂臣,好惡不易是謂君。君君臣臣,是謂明訓。明訓能終,民之主也?!窬掠?,何不寬裕也?惡其所好,其能久矣?君實不能明訓,而棄民主。”[2]這是勃鞮對晉文公說的一段話。他稱君主為“民主”或“民之主”。勃鞮原是晉獻公的小臣。曾多次為晉獻公和晉惠公效勞,追殺過公子重耳。后來重耳當上國君,成為晉文公后,他主動求見,愿意效忠。晉文公拒而不見,讓他反省舊惡。他辯說忠于一主是為臣之道?,F(xiàn)在你憎惡愿意效忠你的人,君位勢必不能長久,也拋棄了擔當民主之道。
作為民之主宰,“民主”既可指帝王君主,也可指大臣官員?!蹲髠鳌ば迥辍氛f:“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信載義而行之為利。謀不失利,以衛(wèi)社稷,民之主也?!边@里的“民之主”就兼有君、臣二義,因為不僅是“君”,包括“臣”,都是為民作主的“民之主”。具體說來,“民主”指君主、天子的例子,如:《尚書·周書·多方》說:“乃惟成湯,克以爾多方簡,代夏作民主。”這是說成湯由于各諸侯國的選擇,代替夏桀作了萬民之主。又說:“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這是說雖然商王驕縱淫逸,但上天仍然等待其子孫悔改,再寬暇五年的時間,讓他繼續(xù)做民之君主?!蹲髠鳌の墓吣辍?“齊君之語偷,臧文仲有言曰:民主偷,必死。”這里的“民主”指齊懿公?!秶Z·晉語一》:“民之主也,縱惑不疚,肆侈不違,流志而行,無所不疚,是以及亡而不獲追鑒?!边@是郭偃對晉獻公的一番進諫,“民之主”指晉獻公。所以宋濂說:“君者民主。”(《宋文憲公全集》卷三十七)“民主”指握有很大權(quán)力、可以為民作主的大臣官員的例子,如:《左傳·襄公二十二年》:“國卿,君之貳也,民之主也?!编崌呜湂Z人之妻,被人殺死,游氏商議立族長,當時執(zhí)政的子展認為“卿”乃“民之主”,不能讓游販之子繼承,而立其弟游吉。這里的“民主”指權(quán)力僅次于國君的“卿”,即朝廷重臣。《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趙孟將死矣。其語偷,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諄諄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趙孟,史書多稱為趙簡子,春秋時曾任晉國執(zhí)政卿22年?!蹲髠鳌ば辍?“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麑賊之。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觸槐而死?!壁w宣子,春秋中前期晉國卿大夫,與晉靈公矛盾勢同水火,彼此尋機欲殺對方。晉靈公派麑去行刺,麑看到趙盾為國操勞,不忍下手,但君命又不可違,兩難之下,只好選擇自殺。這里的“民主”指趙宣子?!蹲髠鳌ふ压迥辍?“鄭罕虎如齊,娶于子尾氏。晏子驟見之。陳桓子問其故,對曰:能用善人,民之主也?!边@里的“民主”指鄭國大臣罕虎。
“民主”作為“民之主宰”,有代民作主、為民作主的特權(quán)。為什么呢?在古人看來,“民”者“瞑”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萌”也(《說文解字》:“民,眾萌也?!倍斡癫米?“萌猶懵懵無知貌也?!?,“氓”也(《廣雅·釋言》),人民大眾尚未覺醒,是愚昧、糊涂的群氓,需要英明的人充當君主來領(lǐng)導(dǎo)他們,為他們作主,代他們做出明智的決策?!渡袝芬辉購娬{(diào)老百姓“惟惠是懷”(《周書·蔡仲之命》),只追求實際利益,“無主乃亂”(《商書·仲虺之誥》),如果沒有給他們作主的君主,就會相互爭奪,變成一群烏合之眾,所以上天委派“聰明”的人來管理他們,做他們的君主:“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尚書·商書·仲虺之誥》)“亶聰明,作元后?!?《尚書·周書·泰誓上》)《孟子·梁惠王上》指出:“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崩习傩瘴ɡ菆D,目光短淺,沒有固定不變的操守。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揭示:“民之號,取之‘瞑’也。使性而已善,則何故以‘瞑’為號……今萬民之性……譬如‘瞑’者待覺,教之而后善?!薄邦ā闭叽l而后覺?誰“教之而后善”呢?就是“聰明”的“民之君主”。正是在這點上,古代的“民主”思想賦予了君主為民作主的專制特權(quán)。這是與現(xiàn)代“民主”最大的不同,也是受現(xiàn)代民主論者指責最多的地方。筆者的看法是,古代“民主”賦予君主專制的特權(quán),剝奪了民眾自我作主的權(quán)利,這固然有其缺失;但它的立論依據(jù)是著眼于由欲望、利益主宰的普通大眾的目光短淺、蕓蕓眾生的愚蠢糊涂,這卻是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一再得到證明的;它要求代民作主的“民主”必須是高明的“聰明”之人,也是不容否定的。與此相反,西方“民主”是以“民粹主義”為前提的,它把普通的人民大眾想得太高明,因此,人民自主的“民主”決策才是合理可行的。其實,由于自身所處的地位及其天性弱點的限制,人民大眾的自主選擇往往不是正確、有利的,這恰恰是西方“民主”的軟肋。
為了很好地承擔起為民作主的使命,古代對“民之君主”的素質(zhì)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上古禪讓制時代,“民主”是人民共同推選出來的杰出人才,比如唐堯、虞舜、夏禹。相傳堯父帝嚳卒后,由堯之異母兄摯繼位,摯在位9年,為政不善,不得不將帝位禪讓于堯。堯的品質(zhì)和才智非凡絕倫,《史記》說他“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在位70年,深受人民的擁戴。堯的兒子丹朱并不出色,而舜很有賢名,獲得了各路諸侯的推薦。將天下“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史記·五帝本紀》),最后將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的位置傳給舜。舜在位33年時,也不傳子商均而傳賢,將帝位禪讓給治水有功的夏禹。夏禹死前,本已將帝位傳給協(xié)助他治水有功的伯益。因為“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夏禹死后不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伯益只好將帝位“讓帝禹之子啟”,自己則“避居于箕山之陽”(《史記·夏本紀》)。由此可見,盡管夏禹傳啟,開“天下為家”的“家天下”先河,但這是因為夏禹的兒子啟的能力更加杰出。啟擔任“民主”,是人民的共同選擇。在實行王位世襲制之后,作為“民主”的君主不再是由人民推選的,但要獲得人民的擁護和上天的保佑,君主仍然必須具備良好的品德和杰出的才能?!渡袝ぶ軙ざ喾健氛f:“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边@是說上天在夏桀殘暴無道之時尋求萬民之主,下達美好的天命給成湯充當“民主”。賈誼《新書·連語》分析商紂王“身斗而死,左右弗肯助”、百姓在他死后還踩踏他的尸體的原因:“夫勢為民主,直與民為仇,殃忿若此?!鄙碳q王身為“民主”,但所作所為與民為敵,背離了“民主”的起碼要求,所以沒有好下場。在中國古代君主專制的社會中,雖然君位是世襲的,君主的資秉是天定的,但朝廷還是自覺選擇飽學之士充當太傅,從小培養(yǎng)和提高太子的道德素養(yǎng)與管理能力,以適應(yīng)擔任“萬民之主”的要求。
無論是禪讓制時代,還是世襲制時期,帝王、君主作為“民主”,既有為民作主的特權(quán),也有養(yǎng)民教民的責任。而同時具有這種權(quán)利和責任的概念就是“民之父母”。“民之父母”是中國古代君主專制體制下對“民主”的角色要求?!懊裰鳌北仨氁浴懊裰改浮睘榕δ繕撕托摒B(yǎng)標準。
“民之父母”不僅擁有為子民作主的權(quán)利,而且承擔著“愛民如子”(東漢荀悅《申鑒·雜言上》,又朱熹《大學章句》注“民之父母”語)的責任。所以,古代皇帝登位以“民之父母”自命,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肩負的責任重大。如東漢光武帝劉秀即位時在祝文中說:“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顧降命,屬秀黎元,為人父母?!?《后漢書》卷一《光武帝紀》)
首先,作為“民之父母”,君主本身必須成為克己愛民的道德君子?!渡袝氛f:“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敝挥械赖虑迕鞯氖ト瞬趴梢猿蔀閭ゴ蟮木?、人民的父母。又說:“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尚書·周書·洪范》)班固《漢書·刑法志》對此的解釋是:“謂君為‘父母’,明仁愛德讓,王道之本也?!薄对娊?jīng)·小雅·節(jié)南山》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大學》解釋說:“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只有這種給人民帶來快樂的“君子”,才能叫“民之父母”。
《詩經(jīng)·大雅·泂酌》有兩句詩:“愷悌君子,民之父母。”這兩句詩后來反復(fù)被人引述,最早是孔子?!抖Y記·孔子閑居》記載:
孔子閑居,子夏侍。子夏曰:“敢問《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謂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達于禮樂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無,以橫于天下,四方有敗,必先知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矣?!?/p>
《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記載孔子關(guān)于“民之父母”的要求:
業(yè)功不伐,貴位不善,不侮可侮,不佚可佚,不敖無告,是顓頊之行也??鬃友灾?“其不伐則猶可能也,其不弊百姓者則仁也。《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夫子以其仁為大也。
孔子引用“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的詩句稱贊五帝之一的顓頊。在孔子看來,“業(yè)功不伐”還不難做到,而“不弊百姓”則難能可貴,符合“仁”的標準。顓頊之所以成為“民之父母”,是因為有“大仁”?!洞蟠鞫Y記·小辨》載孔子語:“政善則民說,民說則歸之如流水,親之如父母。”漢代劉向《說苑·政理》記載,孔子提出“使民富且壽”是“民之父母”的執(zhí)政目標:
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對曰:“政有使民富且壽?!卑Ч?“何謂也?”孔子曰:“薄賦斂則民富,無事則遠罪,遠罪則民壽。”公曰:“若是則寡人貧矣。”孔子曰:“《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匆娖渥痈欢改肛氄咭??!?/p>
孔子從“未見其子富而父母貧者也”的角度來打消魯哀公的疑慮,鼓勵他采取“使民富且壽”的措施。
孔子之后,弟子曾子說:“《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非至德,其孰能順民如此?其大者乎!”(《孝經(jīng)·廣至德》)《呂氏春秋·不屈》記載惠子之言:“《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瘣鹫?,大也;悌者,長也。君子之德,長且大者,則為民父母?!睗h代其他一些經(jīng)典也反復(fù)引述《詩經(jīng)》中的這兩句詩,通過對“愷悌”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說明對作為“民之父母”的道德要求是極高的?!抖Y記·表記》:“君子之所謂‘仁’者,其難乎!《詩》云:‘凱弟君子,民之父母?!畡P’,以強教之;‘弟’,以說安之。樂而毋荒,有禮而親,威莊而安,孝慈而敬。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親,如此而后可以為民父母矣。非至德其孰能如此乎?”《白虎通·君道》:“《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允ネ踔乱??!蛏涠恢姓?,不求之鵠,而反修之于己。君國子民者,反求之己,而君道備矣。”《韓詩外傳·卷六》引“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提出“君子為民父母何如”的問題,隨后對為民父母的“君子”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君子’者,貌恭而行肆,身儉而施博,故不肖者不能逮也……篤愛而不奪,厚施而不伐;見人有善,欣然樂之;見人不善,惕然掩之,有其過而兼包之;授衣以最,授食以多;法下易由,事寡易為;是以中立而為人父母也。筑城而居之,別田而養(yǎng)之,立學以教之,使人知親尊……為民父母之謂也?!?/p>
其次,“民之父母”的責任體現(xiàn)在君主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去愛民、養(yǎng)民、教民。姜太公對周武王說:“善為國者,遇民如父母之愛子,兄之愛弟,聞其饑寒為之哀,見其勞苦為之悲?!?劉向《說苑·政理》)荀子說:“上之于下,如保赤子?!薄吧夏恢聬燮湎?,而致之以禮?!?《荀子·王霸》)“《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司诱?,固有為民父母之說焉。父能生之,不能養(yǎng)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能教誨之者也。”(《荀子·禮論》)約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托名姜太公呂望的《太公六韜》說:“善為國者,馭民如父母之愛子,如兄之愛弟。見其饑寒則為之憂,見其勞苦則為之悲,賞罰如加于身,斂賦如取己物。此愛民之道也。”(《太公六韜·文韜·國務(wù)》)西漢伏勝《尚書大傳·周傳》指出:“圣人者,民之父母也。母能生之、能食之,父能教之、能誨之也。圣王曲備之者,為之城郭以居之,為之公室以處之,為之庠序以教誨之,列地制畝以飲食之?!眲⑾颉墩f苑·貴德》說:“圣人之于天下百姓也,其猶赤子乎!饑者則食之,寒者則衣之,將之養(yǎng)之,育之長之,唯恐其不至于大也?!薄栋谆⑼āご呵铩酚涊d鄒穆公的話:“夫君者,民之父母也。取倉之粟,移之與民,此非吾粟乎?……粟之在倉,與其在民,于吾何擇?”
再次,“民之父母”的最高境界是“重民輕身”、舍己為民。東漢荀悅《申鑒·雜言》載:“或曰:‘愛民如子,仁之至乎?’曰:‘未也?!?‘愛民如身,仁之至乎?’曰:‘未也。湯禱桑林,邾遷于繹,景祠于旱,可謂愛民矣?!?‘何重民而輕身也?’曰:‘人主承天命以養(yǎng)民者也。民存則社稷存,民亡則社稷亡。故重民者,所以重社稷而承天命也。’”在荀悅看來,只有像“湯禱桑林”、“邾遷于繹”、“景祠于旱”那樣“重民輕身”、舍己為民,才稱得上真正的“仁君”、真正的“民之父母”。“湯禱桑林”的故事見《呂氏春秋》、《荀子》、《淮南子》、《尸子》。說的是殷湯即位不久,發(fā)生了一場干旱,持續(xù)七年。旱災(zāi)使河干井枯,草木枯死,禾苗不生,莊稼無收,白骨遍野。殷湯王在郊外設(shè)立祭壇,天天派人舉行祭禮,祈求天帝除旱下雨。七年過去了,大旱依舊。殷湯王就命史官占卜。史官占卜后說:“應(yīng)以人為祭品?!币鬁跽f:“我是為民請雨,如果必須以人為祭祀的話,就請用我的身軀來祭天吧?!庇谑且鬁逶?、齋戒、剪發(fā)斷爪,趕著素車白馬,身著大麻布衣,在桑林設(shè)了祭壇,向上天禱告自責:“天不下雨,是我的政事無節(jié)制、沒有法度嗎?是老百姓有疾苦,我對百姓失職嗎?是官吏貪污收賄之風盛行嗎?是大修宮殿勞民傷財了嗎?是女人干擾政事了嗎?是小人橫行,我聽信讒言了嗎?”殷湯王的行為感動了上帝,大雨驟然傾盆而至,覆蓋數(shù)千里?!佰ミw于繹”的典故見《左傳·文公十三年》,講的是邾文公為了民利不避兇險遷都的故事。
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茍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也,遷也,吉莫如之!”遂遷于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
“景祠于旱”的故事見諸《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說的是齊國大旱,齊景公打算祭祀求雨,被晏子一一否定。晏子提出的方法是請齊王“野居暴露”,與民同苦,表達對上天的誠意。這一招果然感動了上天,大雨傾盆而至。
如此看來,不管人民死活、只顧自己享樂的君主是配不上“民之父母”稱號的。孟子說:“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yǎng)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zhuǎn)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孟子·滕文公上》)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的暴君不僅配不上“民之父母”的稱號,而且只能叫“民之怨賊”,應(yīng)當被其他符合“民之父母”標準的道德君子取代。荀子說:“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湯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荀子·正論》)真正稱得上“民之父母”的“民主”是顓頊、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這樣的愛民如子、舍己為民的“仁君”、“圣王”。
一國有一國之“父母”,一方有一方之“父母”。府州縣官員作為一方百姓之“主”,也應(yīng)當成為當?shù)厝嗣竦摹案改腹佟?。清陳宏謀《申飭官箴檄》說:“百姓稱官曰‘父母’,自稱曰‘子民’,為民間苦樂,府州縣當無所不關(guān)切如一家矣?!?《清經(jīng)世文編》卷二十一《吏政》)這種官員,也就是歷史上我們常常贊美的“清官”、“循吏”。
“民主”成為“仁君”、“清官”,愛民子民、惠民教民,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獲得人民的歸附擁戴?!抖Y記·緇衣》說:“故君民者,子以愛之,則民親之。”“長民者,章志、貞教、尊仁,以子愛百姓,民致行己,以說其上矣?!薄栋谆⑼āぞ馈氛f:“《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允ネ踔乱?。《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言士民之報也?!边@是古代君主專制之下要求君主成為愛民子民的“民之父母”的內(nèi)在根據(jù)。不難看出,古代“民主”思想是考量君利與民利相反相成關(guān)系后作出的政治選擇。它雖然肯定君主專制、代民作主的特權(quán),也賦予了君主愛民如子的道德要求和養(yǎng)民教民的重大責任,客觀上發(fā)揮了照顧民生、教化民心、承認人民權(quán)益的作用,與現(xiàn)代西方“民主”追求的公民權(quán)利是相通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理解英國學者阿克頓(1834—1902)在《自由與權(quán)力》一書中的斷語:現(xiàn)代“民主制并非必然仇視君主制或貴族制”。局限于中國古代“民主”肯定君主代民作主的特權(quán),對它加以一概否定是偏激、膚淺的。當然,“子民”“愛民”、“養(yǎng)民”“教民”的古代“民主”模式只是一種理想,在“民主”賦予君主擁有最高權(quán)力的專制體制下實際上是無法真正約束君主這么去做的。當前我國的民主建設(shè)中,如何從制度上設(shè)立保障,確保擁有最終決策權(quán)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成為“子民”、“愛民”的“父母官”,乃是我們應(yīng)當從古代“民主”思想中加以繼承和超越的課題。
近代以來,隨著國門的打開、資產(chǎn)階級改良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西方人文主義理念傳入中國,逐漸為中國的改良派、革命家以及人民大眾所接受,“民主”就是其中重要的概念之一?!拔逅摹毙挛幕\動高舉兩面大旗,一面就是“德先生”。中文的意譯是“民主”。但這里的“民主”已不同于古代漢語中的偏正結(jié)構(gòu),而是主謂結(jié)構(gòu),涵義是公民自主,主權(quán)在民,指人民有權(quán)依據(jù)自己的判斷決定自己的命運及其所屬團體的或國家的意志。相對于前者,“民主”指一種價值范疇;相對于后者,“民主”是一種政治理念,指在一定范圍內(nèi)按照多數(shù)人的意愿共同管理團體或國家事務(wù)的行政制度。
關(guān)于“民主”的產(chǎn)生機制,美國當代哲學家萊茵霍爾徳·尼布爾有一段名言:“人類趨向正義的潛力,使得民主成為可能;但人類墮入非正義的傾向,則使得民主成為必需?!保?]李慎之在《〈歷史的先聲〉序》中指出:“民主的價值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價值,所以民主主義者必須以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為出發(fā)點?!?/p>
關(guān)于“民主”的實質(zhì),阿克頓在《自由與權(quán)力》一書中指出“民主的實質(zhì)”是“像尊重自己的權(quán)利一樣尊重他人的權(quán)利”。1789年法國大革命通過的《人權(quán)宣言》第三條規(guī)定:“主權(quán)屬于國民。任何團體、任何個人都不得行使主權(quán)所未明白授予的權(quán)力?!?789年9月21日,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領(lǐng)導(dǎo)人羅伯斯庇爾在國民議會上關(guān)于反對國王否決權(quán)的發(fā)言中說:“任何政府都是由人民,而且是為人民建立的;一切統(tǒng)治者,自然包括國王在內(nèi),都不過是人民的代理人和人民的使者;一切的官職,自然也包括王位在內(nèi),都是公民義務(wù),決非個人權(quán)利,更不是什么私產(chǎn)?!?791年7月14日,法國大革命兩周年之際,羅伯斯庇爾說:“國王是不可侵犯的!但是,難道人民不也是不可侵犯的嗎?國王的不可侵犯性是虛構(gòu)的,而人民的不可侵犯性卻是自然的神圣權(quán)利所規(guī)定的。”[4]“主權(quán)在民”還是“主權(quán)在君”是現(xiàn)代西方“民主”與中國古代“民主”的根本區(qū)別。
“主權(quán)在民”的“民”指全體國民。全體國民的意志不可能是一致的。在意見不一致的情況下,本著人人平等的精神,最終決策只能聽多數(shù)人的意見,這便是民主的多數(shù)原則、公意原則。盡管少數(shù)人的意愿沒有得到尊重,但兩者權(quán)衡弊取其輕,這是遺憾的但也是更好的選擇。試想,如果反過來,以少數(shù)人的意愿否定多數(shù)人的意愿,那么結(jié)果將更不合理。所以丘吉爾有一句名言:“民主并不是一個好的制度,但是今天還沒有比它更好的制度?!?/p>
“民主”尊重多數(shù)人的共同意愿,也保護少數(shù)人的不同觀點及其權(quán)益。由于自私自利、愚昧盲目的劣根性的作用,多數(shù)人的意愿并不總是正確的,由多數(shù)人作出的決定也可能給荒謬悖理、行兇作惡的行為披上合理的外衣,比如蘇格拉底就是古希臘人根據(jù)民主程序表決處死的,古羅馬競技場上以多數(shù)觀眾拇指向上或向下來決定人的生死等。這時,多數(shù)人構(gòu)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盡管他們的決策是無理的甚至有罪的,但卻無法改變,對此我們只能保持道義上的批判。以多數(shù)人的意志批判少數(shù)人的觀點,不允許少數(shù)人保留不同意見,甚至扼殺少數(shù)人的生命存在,還會導(dǎo)致一種集體主義的專制暴政。王元化先生的《關(guān)于近年的反思答問》指出:“民主制度在希臘羅馬時代并不代表進步力量,只代表一種多數(shù)的暴政?!薄蛾P(guān)于五四的再認識答客問》說:“一些倡導(dǎo)自由平等的人,往往會從他們以幻想絕對的集體主義為終極目標的主張中,導(dǎo)致出專制主義……古希臘斯巴達的集體主義,盧梭契約中的集體主義,以及烏托邦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等等……都是自以為播下了龍種,而長出來的卻是怪獸?!币虼?,英國學者阿克頓警示:“民主制容易蛻化為專制主義。”美國學者拉蒙特指出:“真正的民主歡迎差異和分歧,并且珍視少數(shù)人對現(xiàn)存制度和盛行的思想方式所作的批評,認為這是社會中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想入非非者可能轉(zhuǎn)而成為開拓者;天才通常是作為見解獨到的異端少數(shù)派而開始他的事業(yè);許多作領(lǐng)導(dǎo)人的政治家是在監(jiān)獄或囚犯集中營度過了他們較早時期的大部分生活。”[5]因此,現(xiàn)代“民主”絕不扼殺少數(shù)人的觀點及其發(fā)表觀點的權(quán)利,更不會從肉體上消滅持有不同觀點的人。
“民主”的決策方式分“直接民主”與“間接民主”?!爸苯用裰鳌笔侨裰苯颖磉_自己意愿管理所屬團體和國家事務(wù)的一種方式,所以通常稱為“全民民主”?!爸苯用裰鳌币竺恳粋€公民直接參與團體或國家的所有決策,方法是全民公決。不過,大至國家,小至團體,要做出的決策很多,事事征求全體成員的意見,不僅不可行,而且沒必要。因此,大多數(shù)民主國家通常采取的決策方式是“間接民主”。
值得警惕的是,“直接民主”追求一種“不受制約的民主”(阿克頓),一種“絕對民主”(王元化),最后往往流于“假民主”(顧準),流于“烏托邦式”的“高調(diào)民主”(王元化)。在實踐操作中,“全民作主”最終常常轉(zhuǎn)化為“我為全民當家作主”式的專制主義。如蘇聯(lián)倡導(dǎo)的蘇維埃民主最終蛻變成斯大林的個人獨裁就是典型的一例。顧準反思這個教訓時指出:“直接民主的口號是人民當家作主……‘人民當家作主’其實是一句空話?!薄拔覀儗嶋H上不可能做到人民當家作主,那一定是無政府?!保?]364“直接民主,不久就會被假民主所代替?!保?]370王元化先生在《關(guān)于近年的反思答問》中指出:“我們把全民當家作主之類的口號當作民主的精髓,實際上這只是一種高調(diào)民主,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p>
“間接民主”表現(xiàn)為“代議制民主”,是公民選舉一定數(shù)量的議員或人大委員反映民意,代表全民來管理團體與國家事務(wù)的決策方式,以議會、人民代表大會作為集中民意的機構(gòu)。“間接民主”在反映民意渠道上的代議制,使得現(xiàn)代民主制也存在著蛻變?yōu)閷V企w制的風險。如果議會議員、人大代表不能真正反映民意,而變成最高領(lǐng)導(dǎo)者意志的傳聲筒,現(xiàn)代民主國家就有可能變成實際上的專制國家,民主國家體制中為選民服務(wù)的總統(tǒng)就會蛻變?yōu)閷嶋H上的專制君主?!翱偨y(tǒng)變皇帝”、“議員變豬仔”的教訓,歷史上早已有之。直至17、18世紀,英國議員依然是買賣品,花錢就可以買到,與“豬仔”無異。至于“總統(tǒng)變皇帝”,法國拿破侖第三即是如此。1912年至1927年,當時的中華民國號稱“民主共和”的“憲政”,其實有名無實。至于伊拉克前總統(tǒng)薩達姆、利比亞前總統(tǒng)卡扎菲實際上是專制暴君的典型。
“間接民主”的通常標志是選舉。在民主體制下,人民既有選舉的權(quán)利,又有被選舉的權(quán)利。行使民主的過程說到底就是人民通過選舉選擇政治領(lǐng)袖貫徹自己意志的過程。美國學者約瑟夫·熊彼特在1942年出版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一書中指出:“民主的方法是為了做出政治決定而做的制度上的安排。在這種制度下,想獲得決策權(quán)的人要在人民的選舉中通過競爭而產(chǎn)生。”民主國家定期舉行由全體公民參與的自由、公正選舉,最高執(zhí)政者從人民的選舉中產(chǎn)生,并由其組閣,最終由民意調(diào)查決定其繼續(xù)掌權(quán)還是辭職罷黜,從而保證最高執(zhí)政者成為按照民意行事的代理人。如果選舉被操縱,成為結(jié)果已經(jīng)被設(shè)定的表演程式,失去了真正的自由與公正,最高執(zhí)政者就不可能成為人民的代理人,民意就無法貫徹到底,民主就會徒有其表。因此,評價民主體制,不能僅僅著眼于它表面上貼的標簽。
不僅如此,現(xiàn)代“民主”在實際推行過程中,由于“民”的內(nèi)涵是人為解釋、不斷變化的,當它的外延從全體國民——也就是國家中每一個“公民”縮小到“人民”——國家中的部分階級成員時,就使得“民主”背離其“公民自主”、“全民作主”的本義。在“民主”作為歐洲反對封建專制的革命口號提出時,“民”指國家中每一個享有天賦人權(quán)的“公民”。然而,在20世紀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全民“民主”被當作資產(chǎn)階級的“專有物”和資本主義的“護身符”加以批判,“民主”從“公民自主”縮小為無產(chǎn)階級人民大眾的“人民自主”,對于被排除在“人民”之外的那部分公民而言,只講“專政”,不講“民主”。1949年6月30日,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宣稱:“中國人民在幾十年中積累起來的一切經(jīng)驗,都叫我們實行人民民主專政,或曰人民民主獨裁,總之是一樣,就是剝奪反動派的發(fā)言權(quán),只讓人民有發(fā)言權(quán)?!薄叭嗣袷鞘裁?在中國,在現(xiàn)階段,是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保?]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最初幾年“各革命階級聯(lián)合專政”時期,“人民”仍然指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1956年基本完成對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和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轉(zhuǎn)變?yōu)樯鐣髁x公有制、新民主主義社會跨入社會主義社會后,“人民民主專政”一變而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人民”的外延縮小了,只局限在原來的無產(chǎn)階級——工人、農(nóng)民等體力勞動階級范圍內(nèi)。昔日的“革命階級”——民族資產(chǎn)階級、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包括部分知識分子一下子失去了享有“民主”的權(quán)利,淪為被剝奪和壓制的“專政”對象。發(fā)展到后來的“文化大革命”,對不屬于“人民”的公民的迫害更是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新時期以來,“民主”之“民”的外延逐漸擴大,“民主”逐步回歸到它的本義上來。1979年3月30日,鄧小平提出的“四項基本原則”中,用“人民民主專政”取代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1982年1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堅持人民民主專政”。“人民”不僅包括工人、農(nóng)民等體力勞動者,而且包括靠腦力勞動謀生的知識分子。享有“民主專政”權(quán)利的“人民”遠遠超出了解放以后實際上已經(jīng)不存在的“無產(chǎn)階級”范圍。2004年3月14日修正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和義務(wù)”:“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權(quán)利。”至此,“民主”之“民”重新擴展到國家的全體公民?!懊裰鳌奔热皇菍θw公民而言的,所以再在“民主”之前加上什么限定詞就沒有必要了,它只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李慎之在《回歸五四,學習民主》一文中指出:“根本就沒有什么資產(chǎn)階級民主和無產(chǎn)階級民主的不同,也沒有什么舊民主與新民主的不同,民主就是(全民)民主?!边@是值得玩味的。
[1] 祁志祥.國學中的“民本”論及其現(xiàn)代意義[J].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2,(2):159-164.
[2] 薛安勤,王連生.國語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437.
[3] 萊茵霍爾德·尼布爾.光明之子與黑暗之子·第一版前言[M].趙秀福,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6.
[4] 邢賁思.歐洲哲學史上的人道主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44.
[5] 拉蒙特.人道主義哲學[M].賈高建,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0:250.
[6] 顧準.顧準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364.
[7]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