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游戲與狂歡盡顯莊嚴風(fēng)度

張寧

（福州教育學(xué)院 初教系，福建 福州 350013）

一 引言

游戲是古老的話題。柏拉圖曾這樣說：“……我們把游戲和文化當做最嚴肅的東西……那么，什么是正確的生活方式呢？我們必須把生活當做游戲來過……”[1]P24418世紀，康德認為藝術(shù)是一種自由的游戲。談到游戲，他則說：“人們把藝術(shù)看做仿佛是一種游戲?！盵2]P283此后，游戲的研究日漸深入，席勒、斯賓塞等多有論述，并將游戲作為一個重要的“原型范式”來解釋藝術(shù)與審美。其后，游戲的研究有了分支。以皮亞杰為代表的教育學(xué)心理學(xué)方向的研究，以赫伊津哈為代表的人類文化學(xué)方向的研究，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的現(xiàn)象學(xué)闡釋學(xué)方向的研究，加上其他雖未成體系但也具有一定影響的游戲現(xiàn)象研究，將游戲的意義從古典研究時期的藝術(shù)與審美領(lǐng)域擴展到了整個人類文明。

中國人具有潛隱的游戲精神。國人自古崇尚游戲精神。赫伊津哈就十分推崇中國古代的游戲精神，曾對中國游戲做了研究。他認為中國的游戲是特別的，與其他民族相比有著不同的特質(zhì)。赫伊津哈認為中國古代游戲的性質(zhì)“比希臘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這是因為，在古代中國，幾乎每一個活動都呈現(xiàn)出儀式性競賽的形式：涉水、登山、伐木、采花都表現(xiàn)出游戲的成分”[1]P17?！八ぐl(fā)那些成員對他們正在共同實行的行為所具有的效力產(chǎn)生了無可壓制的信賴感”[3]P195。千百年來，官方獨尊儒術(shù)，種種壓制培養(yǎng)了國人溫柔敦厚的品行，顯性的游戲精神遭到壓制，但游戲精神仍以潛隱的方式存在。

中國現(xiàn)代最早出現(xiàn)提出“游戲精神”的人是饒上達。他在論述童話的價值時提出“童話能滿足兒童游戲精神的欲望，有時更可以做他們的模仿游戲、化裝游戲的資料”。[4]P191而周作人和梁實秋也是游戲精神的大力推行者。周作人認為游戲具有崇高的意味。1922年周作人為《阿麗思漫游奇境記》做推介時說，游戲“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悅樂幾乎是具有宗教的高上意義”。他十分欣賞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有意味的‘沒意思’”。[5]P202梁實秋則認為獨具游戲精神的作品能給讀者帶來愉悅。他在1927年翻譯了《彼得·潘》，直到60年后還為這部作品感動不已。他在重版后記中回憶說：“一連幾天竟忘了電車聲音的騷擾。我太喜歡這部小說，于是就譯了出來……我譯這部小說，心情非常愉快?！盵6]沈從文十分推賞《愛麗絲漫游奇境》，甚至還仿作了《阿麗思中國游記》?，F(xiàn)代文學(xué)的巨匠在提倡游戲精神時所涉及的兒童形象，不管是彼得·潘還是小愛麗絲都是頑童的代表。

二張揚游戲精神，展現(xiàn)兒童的精神世界

以頑童為主體的兒童文學(xué)與強調(diào)教育功能的兒童文學(xué)相對立，后者以成人為本位，把成人所想得到的或成人認為兒童感興趣的作為兒童的需要給出；以頑童為主體的兒童文學(xué)則呈現(xiàn)充滿真正的游戲性，兒童的精神得到釋放和補償，真正把兒童當作獨立的人來看待的，體現(xiàn)了“兒童本位”的兒童觀。恩佩多克勒在他的《殘篇》中說，“兒童的游戲就是赫拉克利特所謂的一切人類意見”；[1]P243而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結(jié)構(gòu)有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層次。兒童處于本我和自我層次，他們遵循的是快樂原則。弗洛伊德認為快樂原則可以被視為生命的最基本原則，是人避苦就樂的本能。

游戲能夠給兒童帶來快樂，它與兒童的人格結(jié)構(gòu)相適應(yīng)?？聨r的兒童詩《媽媽下班回了家》塑造了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兒童形象。詩是這樣寫孩子造成的混亂的：

媽媽下班回了家/她簡直不認識自己的屋子啦//衣柜上拴著粗粗的麻繩/枕頭被窩全壘上了書架/爸爸的地球儀泡在臉盆里/腳底下格格響的全是碎碗渣//……親愛的小兒子站在床上/大冷的天只穿一條褲衩//……

這個孩子制造的混亂足以令成人暴跳如雷。但任何一位頑皮的孩子都秉承著自然的邏輯嬉戲玩耍，無視成人的規(guī)則。這個頑皮的孩子同樣有自己的邏輯：

親愛的媽媽別忘了/小兒子剛看完馬戲回家/剛一進門他就動手馴獸/可惜小狗不太聽話//他想學(xué)走繩人優(yōu)美的姿態(tài)/可別扭的繩子幾次把他摔下/他就開始了‘拋球接碗’/呵！幸虧媽媽沒趕上這場‘轟炸’！

頑童常常因為自己的調(diào)皮搗蛋而受到懲罰，這首詩的最后也有告誡和教育的話語：

哦！親愛的媽媽你不要苦惱/動起手來屋子馬上就能收拾好/小兒子的心被勇敢和智慧打動/這，當然比這一切混亂重要。[7]P49-51

有意思的是，詩中一反兒童作為被教育的對象的常規(guī)，被規(guī)訓(xùn)的對象換成了媽媽，既有對兒童的尊重與理解，也洋溢著頑童勝利的喜悅，是一首真正的頑童的頌歌。

頑童充滿游戲精神，作品關(guān)注的是兒童的精神世界。鐵凝筆下那位愛穿《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的女孩安然，喜歡用自己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評價生活的一切，是預(yù)示了頑童的獨立；梅子涵《雙人茶座》里的男孩平靜的敘述、輕松的調(diào)侃，宣告了頑童的成長；韓輝光的《特色學(xué)生》肖四海坦率真誠、心無城府又正直聰明，他最后成功加入共青團，彰顯了頑童的勝利。

作家的游戲精神決定了他筆下兒童的游戲精神。郭沫若的闡述具有普遍性：“就創(chuàng)作方面言，必熟悉兒童心理或赤子之心未失的人，如化身而為嬰兒，自由地表現(xiàn)其情感與想象?！比稳苋苁抢弦惠叺膬和膶W(xué)作家，他的很多作品深受孩子喜愛，“沒頭腦”和“不高興”恐怕是其中最著名的兩位了?！皼]頭腦”設(shè)計的大樓忘了給電梯留位置，孩子們像郊游一樣背著背包帶著干糧登樓看演出；而在《武松打虎》里扮演的老虎“不高興”犯了倔，不高興死去，極盡夸張，讓人忍俊不禁。這些怪誕的情節(jié)無疑非常具有游戲性。只是任溶溶的目的卻不僅是讓讀者獲得愉悅體驗，他要讓兒童“從小就要養(yǎng)成好的習(xí)慣”。游戲只不過是吸引讀者的道具，游戲遠不如道理更重要——體現(xiàn)了作家游戲精神的不徹底性。鄭淵潔是熱鬧派童話的代表，他筆下的皮皮魯和魯西西秉承了頑童的游戲精神，反叛著陳舊的教育理念，甚至還鞭撻了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鄭淵潔的許多作品都是游戲性作品的代表作，他對兒童生活有著深入的了解，對兒童心理有著深刻的體悟。他說：“孩子喜歡看想象力豐富、幻想奇特的童話。一篇想象力貧乏的童話，孩子一定不愛看。在這種想法的支配下，我準備寫一些‘天花亂墜’的童話。我的目的是：豐富孩子的想象力；讓他們解除一天學(xué)習(xí)的疲勞；讓他們笑，讓他們高興。”這就是他創(chuàng)作出富有游戲性童話的原因吧。而丁阿虎無疑是一位極具游戲精神的作家，深諳兒童心理，在他的筆下，荒誕的游戲出現(xiàn)了?！都郎摺返淖詈箢B童的笑聲飛揚在晚霞夕照的田野上空，撫慰了孩子受傷的心靈。游戲精神是頑童風(fēng)景的本質(zhì)。

三狂歡是頑童的生命，盡顯生命的感性與莊嚴

狂歡是頑童風(fēng)景的基調(diào)。頑童形象是成人對童年的懷念，更是對兒童的贊美。頑童具有自然的、非理性的、狂歡的、莊嚴的品質(zhì)?；孟?、勇氣、力量是頑童狂歡的源泉。

（一）頑童具有非同尋常的幻想力

幻想，是最大膽的想象，是一種靈感，表達了非現(xiàn)實的愿望。托爾金在The Tolkien Reader中曾說過：“幻想是自然的人類活動。它當然不會破壞甚或貶損理智；它也不會使人們追求科學(xué)真理的渴望變得遲鈍，使科學(xué)真理的洞察變得模糊。相反，理智越敏銳清新，就越能獲得更好的幻想?！痹诠P者看來，幻想力應(yīng)該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能力，優(yōu)秀的想象成果，應(yīng)該與現(xiàn)實之間有一個巨大的鴻溝。人的幻想力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兒童天性的自然流露，一是有意識的想象。兒童心理發(fā)展有一個重要的階段，就是“泛靈論”階段。這時，孩子認為所有無生命的東西都是有靈性的，任何動植物都是有思想的，這時的思維容易產(chǎn)生幻想類比，是各種童話、神話產(chǎn)生的基礎(chǔ)。你看，小黑住在青島，小白住在西寧，他們之間用觸角發(fā)出的電波互相聯(lián)系。有一天，小黑拿出地圖量了量青島和西寧的距離，又驚又喜地告訴小白，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四點五厘米；當小白有難的時候，小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向西的路，經(jīng)過無數(shù)個白天黑夜，踏過無數(shù)高山大河，風(fēng)餐露宿，骨折了，落水了，依然前行；丈量過不知多少個四點五厘米，小黑終于和小白團聚了。于是有了薛濤的《兩只相距四點五厘米的螞蟻》。這是目前看到的最具幻想力的中國作家的童話作品?；孟肱c現(xiàn)實統(tǒng)一的美好世界，為孩子的游戲提供了廣闊的天地。

（二）頑童具有非凡的勇氣

勇氣很神奇。勇氣使頑童不墨守陳規(guī)，對現(xiàn)實毫無畏懼，勇敢戰(zhàn)勝困難，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勇氣使頑童充滿力量，精神百倍，哪怕他還只是個孩子。毫無功利心是他們勇敢的原因。公路在西藏高原雪村藏族孩子心中是一條五彩放光的路，他們互相約好，一定要向著出太陽的東方，去尋找這條五彩放光的路。所以有了胡奇的《五彩路》。一位作家叔叔把漆黑的頭發(fā)用兩手攥住，然后從頭發(fā)里擠出一滴滴墨水，滴到墨水瓶里，然后蘸著這些墨水給孩子們寫文章。文章寫完了，頭發(fā)也全白了，叔叔也就變成爺爺了。這段話是孫幼軍說的，所以就有了《小布頭奇遇記》。他們頑強地對待命運，不向命運低頭，以勇氣改變命運。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的“我”一定要到植樹王去，植樹王有最好的中學(xué)，雖然所有的人都無精打采地告訴我：要考就考湯山中學(xué)吧，讀得好再考湯山林校，或者看看有什么合適的中專，讀出來總還是個干部待遇；我偏不，不愿意我的人生就這樣在看得見的軌道上慢慢消磨，我要考植樹王中學(xué)，然后上大學(xué)，跟小德宏老師一樣。這是扣問人生、追尋理想的勇氣。于是有了梅子涵的《藍鳥》。

（三）頑童具有強大的力量

頑童身心康健，生氣勃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身體的能力和心理能量構(gòu)成了頑童的力量。頑童，猶如一頭稚相而又莽撞的牛犢，活力與局限融于一身。[8]P522張之路的霹靂貝貝雖然只有6歲，卻具有非凡的能量，他能懲罰不給老婆婆讓位置的小青年，還治好了盲人的眼睛；鄭淵潔的皮皮魯裝上二踢腳就能飛上天，還集合其他孩子一起懲罰三眼國的勢利眼們。頑童具有“好動、活力、狂野甚至是無休止的重復(fù)性，實際都體現(xiàn)為一種力量的嘗試形式。董宏猷的小雙在“瓢潑大雨嘩嘩地傾盆而下”，“上游連續(xù)不斷的洪峰，像被激怒的斗牛一樣，狂暴地奔瀉而下”時，獨自橫渡“像兇猛的巨龍”[9]P318一樣的漢江，實現(xiàn)了一個人的狂歡。當小雙站在江岸時，他通身疲憊，但透著無言的自豪，洋溢著無拘無束的生命力。

（四）頑童的風(fēng)景呈現(xiàn)出莊嚴的風(fēng)度

從安徒生開始的兒童文學(xué)大家的創(chuàng)作就超越了兒童的范疇。安徒生認為自己寫的童話不只是給小孩子看的，也是寫給老頭子和中年人看的。確實，孩子們更多地從他的童話故事情節(jié)本身體味到樂趣，成年人可以品嘗到其中包含的深意?，F(xiàn)實中，不管是兒童還是成人都只能按照規(guī)則進行游戲，違反規(guī)則要受懲罰，失敗了要出局，因此現(xiàn)如今童年何其短暫，頑童許是滿足了成人與兒童兩個群類讀者的心理訴求。多數(shù)頑童承載了成人對已消逝的人性的救贖，深受人性異化危機影響的成人以“頑童”形象向未受污染的莊嚴的人性致敬。

[1][荷蘭]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文化中游戲成分的研究[M].何道寬,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

[2]朱光潛.西方美學(xué)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

[3][法]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M].趙丙祥,張宏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4]竺洪波.智慧覺醒[M].長沙: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1997.

[5]周作人.陀螺·序[A].王泉根.周作人與兒童文學(xué)[C].杭州: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1985.

[6]梁實秋.彼得潘·再版后記[EB/OL].世界兒童文學(xué)網(wǎng)http://210.31.75.22/xshf/llyj/lwd/002.htm.

[7]柯巖.柯巖作品選[C].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1983.

[8]班馬.前藝術(shù)思想[M].福州: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1996.

[9]董宏猷,等.我們的青澀年華[C].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