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達存在真理——惠特曼“我自己的歌”新釋

駱謀貝

（合肥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合肥 230009）

一、前 言

汪洋恣肆、磅礴大氣的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以其勇于革新的精神、追求民主的執(zhí)著和隨心揮灑的才能蜚聲國際詩壇［1］405。詩人傾其一生心血，創(chuàng)作了《草葉集》（Leaves of Grass）。自1855年《草葉集》面世至1892年惠特曼辭世期間，這部詩集先后共有九版。“人”作為惠特曼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成為許多詩篇抒寫的對象，這一點已成為國內(nèi)外惠特曼研究者的共識。還有的文評家認為惠特曼是個哲理詩人，但他的詩作沒有貫穿始終的哲學思想，讀者看到的是多種哲學思想體系的交叉纏繞，比如“我自己的歌”里就有柏拉圖主義、新柏拉圖主義、超驗主義、泛神論、神秘主義、達爾文主義、生機論和顱相學，這些體系彼此沖突，無邏輯性可言［2］。本文將另辟蹊徑，著重展示“我自己的歌”里一以貫之的哲學思想體系，即他的“自然學說”（或存在哲學），它向我們指明了通達存在真理之路。

本體論問題是西方哲學關(guān)注的一個重心。近代哲學的各個派別理解的存在本質(zhì)上是現(xiàn)成存在，因而將存在者充作存在，所以他們理解的真理只是存在者的真理，而不是存在本身的真理。對此，黑格爾有清醒的認識。他在《小邏輯》里明確指出：存在就是自身聯(lián)系［3］141。有學者認為黑格爾指出的自身聯(lián)系應是否定性的自身聯(lián)系。存在作為否定性的自身聯(lián)系并不堅持自身與他物之間的絕對分割和絕對對立，而是要從他物回到自身，揚棄與他物的對立，并將他物包容于自身之中。這樣存在才能夠從自己本身發(fā)展出自己的內(nèi)容，獲得關(guān)于存在本身的真理［4］。可見，黑格爾是從生命出發(fā)去理解存在的，真正的存在是有生命的存在，而不是任何固定不變的現(xiàn)成存在。生命整體可以分化為它的各個部分和器官，不過生命還要揚棄其部分和器官的獨立性和外在性，回歸于生命的原始統(tǒng)一。另外，生命還要揚棄外部自然的他在性，在不斷同化自然的過程中建立起自己和外部自然的統(tǒng)一性。正是這兩種否定性的自身聯(lián)系，使得作為生命的存在不同于任何現(xiàn)成的存在。值得注意的是，黑格爾將生命看作存在，他所指的生命并不是有限的個體生命，而是作為類的生命，是由個體性生命上升為普遍性生命這一過程的邏輯表達。那么，在將個性和普遍性的辯證統(tǒng)一視為存在的真理這一點上，惠特曼和黑格爾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通達存在真理的媒介

1.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思想兼具的惠特曼

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里就直接宣告了唯物主義在他形成對現(xiàn)實的認識上的重要性：“我接受‘現(xiàn)實’，不敢對它提出疑問，唯物主義貫穿始終?！保?］這一宣言清楚地表明了他自己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的詩歌里，我們還能夠看到關(guān)于唯物主義的詞匯不時點綴其間。他談到了物質(zhì)和物質(zhì)的屬性，談到了原子、能量和電流，還談到了自然的不變法則。他特別強調(diào)了個體的特殊性，對科學探索十分推崇，這就進一步驗證了他的唯物觀。約瑟夫·比韋（Joseph Beaver）在《沃爾特·惠特曼——科學詩人》中表明惠特曼對科學的興趣不是偶然的，他的關(guān)于科學和自然的語言極其精確。約瑟夫·比韋還認為“惠特曼是第一個以詩的形式在他的作品中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科學觀念的美國人?！保?］國內(nèi)學者李野光認為“當時已在美國流行的唯物主義理論”對他的詩作不無影響［7］。

如果把惠特曼僅僅歸結(jié)為唯物主義者，就會出現(xiàn)自相矛盾之處。在“我自己的歌”里，關(guān)于唯心主義的詞匯幾乎和唯物主義詞匯一樣顯眼。對于惠特曼來說，“非物質(zhì)”和“不可感知”與“物質(zhì)”和“可感知”一樣重要。盡管他告訴我們“不要對上帝覺得好奇”［5］，但“上帝”仍然滲透在他對外界的觀察中：“二十四小時中我每小時、甚至每一分鐘都看到上帝的／某一點，／在男人和女人的臉上，也在鏡子里我自己的臉上看見／上帝，／我在街上拾到上帝丟下的信件，每封信上都簽署著上／帝的名字……”［5］惠特曼也在“我自己的歌”中表現(xiàn)出對帶有神秘色彩的“一”的關(guān)注，這都與他的科學精神相違背。對于“我自己的歌”里唯心主義的成因，一方面可以從宏觀層面上來解釋，“惠特曼生活的年代，正是美國超驗主義、德國唯心主義和印度神秘主義在新大陸流行之時。從《草葉集》中的詩篇來看，其內(nèi)容、思想與以上各家均有密切關(guān)系?！保?］另一方面，從個人來說，他“閱讀了若干種哲學書籍，包括西方的和東方的，古代的和近代的，從柏拉圖到愛默生，從埃及神學到印度的神秘主義……”［7］他的閱讀必然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潛在的影響。

對于惠特曼思想中存在的這一矛盾，國內(nèi)外學者是怎樣理解的呢？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認為惠特曼對唯物主義的強調(diào)是不徹底的，我們還是要專注于惠特曼作為神秘詩人的研究［9］。詹姆斯·E·米勒（James E.Miller）認為“自我之歌”里的神秘經(jīng)驗呈現(xiàn)的戲劇性結(jié)構(gòu)只是用來否定神秘主義的基本宗旨［10］。李野光在《惠特曼研究》里強調(diào)：“即使惠特曼的某些論點建立在唯心主義基礎上，其中也含有唯物主義的、科學的成分?；蛘哒f某些形似唯心的詞語實際上只是一種象征或借喻，其含義或用意則是合理的?！保?］順著這條思路，筆者認為，片面強調(diào)惠特曼思想中的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都有失偏頗，“自我之歌”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調(diào)和：“我最后還是能夠擺穩(wěn)事物的內(nèi)在原因……”［5］，“我發(fā)現(xiàn)一邊是某種平衡，和它對立的一邊也是某種平／衡，／軟性的教義和穩(wěn)定的教義都必然有益……”［5］。

2.可見世界是通達存在真理的媒介

唯物主義強調(diào)的是個性、多樣化、流動性、物質(zhì)的原子屬性、肉體和客觀存在；唯心主義強調(diào)的是普遍性、統(tǒng)一、不變、上帝、靈魂和本質(zhì)?；萏芈J為存在的真理寓于兩者的融和之中，即一切都在變，一切又都不在變，這也是本文的主旨所在。這一思想體現(xiàn)在這幾行詩中：“我詳細觀察了多種事物，沒有兩者是相同的……”［5］，“沒有停止，也絕不會停止……”［5］139，“永遠是那堅硬平坦的大地，／永遠是那些吃著喝著的人們，永遠是那升起又落下的／太陽，永遠是空氣和那不停歇的潮汐／永遠是我自己和我的鄰居，爽朗，惡毒，真切，／永遠是那陳舊的不能解釋的疑問，永遠是肉里的刺，那／使人發(fā)癢而口渴的鼻息，／永遠是那使人煩惱的呵斥聲，直到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狡猾／的人藏身的地方，把他揪了出來，／永遠是情愛，永遠是生活里抽泣著的液體，／永遠是頜下的繃帶，永遠是死者的尸床?！保?］130個性和普遍性分別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要義，兩者的融合必然要求個性和普遍性的統(tǒng)一。對惠特曼的創(chuàng)作有直接影響的愛默生在他的《序》里提出了一種自然學說“會解釋所有的現(xiàn)象”［11］。他的這一自然學說能夠解釋他在大自然無數(shù)個體中感覺到的統(tǒng)一性?；萏芈幸u了這一思想，認為宇宙萬物體現(xiàn)出來的統(tǒng)一性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大自然的每一個體都是可見可感的，從這些個體中把握出統(tǒng)一性，那么我們已向認識存在真理邁出了一大步。

科學家和神職人員分別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信奉者，惠特曼對兩者某些方面的貶抑，體現(xiàn)出他在對待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態(tài)度上的“拿來主義”：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作為唯物主義的踐行者，科學家們?yōu)樘綄ご嬖谡胬砥鎻娬{(diào)肉體而忽略靈魂。在他們看來，永恒不變的事物是原子，而存在恰恰就是一種永恒不變的抽象物，所以科學家把原子當成存在。他們認為人的感官是不能認識原子的，因為原子之小是肉眼看不見的。所以普通人直接觀察可見世界是無法通達存在真理的，只能依靠科學家的邏輯推理、實驗或數(shù)學計算。與此相反，唯心主義的信徒——神學家們片面強調(diào)靈魂而忽略肉體。他們認為宇宙中永恒不變的是上帝，上帝存在于人的靈魂中。因為靈魂不可見，所以上帝也不可見，只能依靠祈禱或宗教儀式?；萏芈鼘ι系酆驮拥拇嬖诙紱]有加以否定，但是他對存在的真理僅僅由上帝或原子來解釋表示懷疑，這也是他要糾正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偏頗的地方。普通人認為依靠自己的觀察和經(jīng)驗無法通達存在的真理，只能依靠科學家或神職人員的科學推導或布道?；萏芈鼒远ǖ卣J為直接觀察可見世界比通過科學家或神職人員更能清楚地認識存在的真理。他的這一觀點也實實在在地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喬治·桑塔亞那認為惠特曼又回到了“亞當式的天真時代，動物們在他眼前一個一個地緩緩走過，他叫著它們每一個的名字?！保?2］惠特曼強調(diào)每個普通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感官去觀察這個可見世界，在自我和外界之間建立聯(lián)系，這也是認識存在真理的必要階段：“若只是我的思想而并非又是你的，那就毫無意義，或等／于毫無意義，／若既不是謎語又不是謎底，它們也將毫無意義，／若它們不是既近且遠，也就毫無意義?！保?］83在惠特曼列的“細目”中，他將宇宙萬物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也看到了形狀、顏色、氣味、質(zhì)地、聲音、行為、經(jīng)歷、事件等宇宙萬物在每一瞬間的特征。但是他既沒有像哲學家一樣，用邏輯推理向我們解釋存在的真理，也沒有像一般的詩人一樣抒寫出自己對存在真理的感悟，他拒絕解釋他的自我和外界的聯(lián)系：“我決不告訴你什么是我最大的優(yōu)點，我決不泄露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5］97。他不希望讀者用他的眼睛去看世界：“你也不會借我的眼睛觀察，不會通過我而接受事物……”［5］97。他希望讀者“你將聽取各個方面，由你自己過濾一切……”［5］97。認識了可見世界，通往存在真理的路將暢通無阻。至此我們只大體論述了惠特曼對可見世界是通達存在真理的媒介這一點的強調(diào)，那么到底如何通過可見世界認識不可見事物，即存在的真理呢（“……那看不見的由那看得見的證實？”［5］62）下面將從物質(zhì)和能量這個角度來論述個中機制問題。

三、可見世界通過物質(zhì)和能量可以證明存在的真理

1.原子是由物質(zhì)和能量構(gòu)成的單位

“惠特曼在自己的時代獨樹一幟，用自己的詩篇高聲謳歌科學技術(shù)的成就”［13］78?；萏芈鼘茖W技術(shù)的重視說明了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承認宇宙間充滿著物質(zhì)，而且物質(zhì)的最小單位是原子，原子是永恒不變的。他也清楚單個原子因為太小，所以是不可見的。我們能見到的或感知到的只是由眾多原子構(gòu)成的形體。另一方面，惠特曼認為唯物主義并不局限于說明可見世界中這些由原子構(gòu)成的形體，它也說明了能量這個概念。能量是客觀物體運動或行為的動因，從而導致客觀物體處在永不停息的變化之中。對惠特曼來說，能量和物質(zhì)同等重要。宇宙既充斥著物質(zhì)，也充滿了非物質(zhì)——能量。物質(zhì)有最小單位原子，能量同樣也有最小單位：“原始的活力”、“電力”、“沖動”。能量的最小單位和物質(zhì)的最小單位一樣，因為太小，而不可見。

對于能量和物質(zhì)的關(guān)系，惠特曼認為兩者除了地位均等以外，還不可分割。原子作為物質(zhì)單位，還融合了能量（電），是物質(zhì)和能量的結(jié)合體。因為能量推動著客觀物體的行為，所以原子也是我們看到的物體行為的最小單位。結(jié)果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脫離行為的客觀物體，也不存在脫離客觀物體的行為。這一點體現(xiàn)在惠特曼在詩中列的“細目”中：“建房者搭造房屋”、“野鵝呀——哼”、“歲月如流星”、“（詩人自己）仍作為我而站立，感到有趣……俯視”。

2.原子的目的性預設了上帝的存在

盡管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里直接提到“原子”的地方只有兩處，但是他用了一系列原子的替代名，來表達他的“原子觀”：原子是由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能量”構(gòu)成的單位；原子蘊含的能量使原子的行為具有目的性，而不是雜亂無章的。這些替代名包括：“溫情柔意”、“某種我看不見的東西舉起了色情的尖頭物”、“靈敏的導體”、“引起欲念的刺激”、“使者”、“遐想”、“愛人”。通過惠特曼的“原子觀”和這些原子的替代名，我們進一步發(fā)現(xiàn)，詩人心目中的原子就是一個刺激物、探索者、一個愛人，和其他原子結(jié)合的欲望永不熄滅，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新的形式（“造化用來加固龍骨的木料就是愛”［5］66）。

原子的目的性使得惠特曼得以在他的唯物觀中引入“上帝”這個概念。不可見的單個原子里蘊含的能量推動它和其他原子的融合過程，創(chuàng)造出宇宙每個瞬間存在著的可見物體。在融合的過程中，還會形成可見物體的種種屬性。每一形狀、氣味、顏色、聲音、質(zhì)地、味覺和行為都可以證明原子中帶有導向性和目的性的能量的存在?；萏芈鼘⑺袔в袑蛐缘哪芰康目偤鸵暈榈韧凇吧系邸薄Ｄ芰康淖钚挝灰驗樘《豢梢?，能量的總和因為太大也不可見，所以“上帝”是不可見的。那些客觀物體的存在本身以及它們的外觀和行為就是“上帝”存在的明證：“一片草葉就是星星創(chuàng)造下的成績”［5］103，以及“雨蛙是造物者的一件精心杰作”［5］103。由此可見，客觀物體的外觀和行為等可見物可以幫助我們認識“上帝”為代表的不可見事物。

3.原子中的能量確保個體變化和不變的共存

宇宙萬物都是由原子構(gòu)成的，而原子蘊含著的有目的性和導向性的能量使得可見世界任何個體都帶電或磁性，“……潮流和指標也通過我”［5］93。這些帶電個體會不斷吸引新的原子，同時也會失去舊有原子。這就像借貸，有借有還——“離去之后緊接著就是再來，不斷積下的債務必須不斷償還”［5］102。這樣，原子構(gòu)成的外形就會每時每刻發(fā)生著變化，這個過程也適用于詩人自己：“我是已完成事物的頂點，又包含著未來的事物?！保?］106甚至每一次觸碰都會讓詩人“成了一個新人”［5］100。

能量是導致變化的根源，但能量不能引起單個原子本身的變化，原子是永恒不變的。那么從任何個體在任何瞬間包含的單個原子的角度來講，無論老人還是孩子，無論巖石、微風還是草葉，都是同齡的：“‘過去’推動了你、我、一切人，大家都一樣”［5］134，“在下面的遠處我看見那巨大的第一個‘無有’，我知道／我甚至曾經(jīng)在那里涉足，／我總是等候著，沒有人看見”［5］136。能量一方面不會影響原子本身的恒定，另一方面也能確保在差異的基礎上依然存在著普遍模式。由能量引導的原子的運動是有目的性的，并不是雜亂無章的，這體現(xiàn)在某個單個原子和某些原子結(jié)合，而不和其他原子結(jié)合；這個結(jié)合過程發(fā)生在某個時刻，而不發(fā)生在其他時刻。結(jié)果盡管原子分布的范圍很廣，包括那些相似或不同的物體都有某些原子的分布，但是普遍性的模式將這些相似或不同的物體緊緊地聯(lián)系了起來。所謂的普遍模式就是物質(zhì)的屬性。原子特定的結(jié)合會形成特定的顏色、氣味、聲音、形狀、行為、質(zhì)地等屬性。正是物體中的能量才使得該物體和其他物體能夠發(fā)生關(guān)系，有目的地從其他物體抽取屬性加諸自己之上，同時也以同樣的方式將自身的屬性傳遞給其他物體。因此屬性就是相似或不同物體之間的穩(wěn)定因素：“我相信這些有明確目標的翅膀，／承認在我胸中游戲著的紅色、黃色、白色，／認為綠色、紫色和羽毛冠都各有深意……”［5］76，“為什么我會從我吃的牛肉中攝取力量”［5］86，“（動物）向我如此表明了和我的關(guān)系，我接受了下來，／它們給我?guī)淼氖俏易约旱母鞣N代號，并且明白地告／訴我已在它們的掌握之中。／我驚訝那些代號它們是從哪里得來的，／莫非我曾經(jīng)老早走過那地方，漫不經(jīng)心地把它們丟下／了？”［5］105“行動像雪花一樣放蕩不羈，言語像青草一樣樸實無華，／頭發(fā)缺乏梳理，笑聲不絕而且天真無邪，／腳步遲慢，相貌平凡，平凡的舉止和表情，／它們從他的指尖降落時又出現(xiàn)了新的形式，／它們散發(fā)著他身體或呼吸的氣味，它們從他的眼神里／飛出?！保?］125“我胸中有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胸／中有它……它不是混沌，不是死亡——它是形體，聯(lián)合，計劃——／是永恒的生命——是‘幸福’?！保?］147－148在相似的客觀物體之間找到共同的屬性是科學的興趣所在，對惠特曼來說，能夠在不同的物體之間找到共同的屬性才是最重要的。惠特曼將草比作“說著話的舌頭”［5］67，是因為詩人意識到了草與說著話的舌頭有著共同的屬性，并且有意使這一屬性凸顯出來?？茖W家就不會這樣做，他們的世界觀建立在物體之間的差異上。而詩人盡管也承認差異，卻更強調(diào)同一（“永遠是同一性的牢結(jié)，永遠有區(qū)別”［5］62）。至此，我們得出結(jié)論：物質(zhì)和能量保證了個體事物變化和不變、差異和同一的共存，變化、差異屬于唯物主義范疇，不變、同一屬于唯心主義范疇，兩者的結(jié)合也就實現(xiàn)了存在的真理。

四、肉體和靈魂的結(jié)合也可以通達存在真理

有學者指出，惠特曼可能受到笛卡爾心身二元論的影響，其實惠特曼關(guān)于肉體和靈魂的觀點和笛卡爾有明顯的不同。笛卡爾認為靈魂絕對優(yōu)于肉體，人的靈魂“控制著人的肉體機器，但又不隨肉體的消亡而消亡”［14］62。顯然，笛卡爾把肉體排除在人的本質(zhì)之外，他認為只有作為精神實體的靈魂才會思維，作為物質(zhì)實體的肉體“只是有廣延的東西而沒有思維”［14］167，惠特曼則否認了靈魂相對于肉體的優(yōu)越性，兩者應處于平等的地位。一八五零年，惠特曼在日記中寫道：“我的目的是寫高尚不朽的作品——美國的健壯、巨大、勇敢的性格——完美的婦女——我要歌頌肉體的光輝?！保?5］113－114惠特曼對肉體的重視可見一斑。對此，英國作家勞倫斯給予惠特曼極高的評價，認為他是“粉碎人類靈魂優(yōu)于肉體這一舊道德觀念之第一人”［16］102。《草葉集》第一版的編輯馬爾科姆·考利認為“惠特曼是叛離這一精神效忠的第一人，他第一次摧毀了靈魂‘優(yōu)于’或‘高于’肉體這一舊的道德觀念。……是第一位勇敢的先知，他抓住了靈魂的頸背，把它栽到野菜中間”［7］。惠特曼大膽熱情地歌唱“帶電的肉體”，而且也對自己的肉體感到驕傲：“我，現(xiàn)在三十七歲，一開始身體就十分健康，／希望永不終止，直到死去?！保?］59肉體是惠特曼詩歌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我贊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5］59。對肉體的熱情謳歌使惠特曼成為一個為人類高唱贊歌的亞當般的使者。正如格林斯潘所言，“空氣、太陽、大地，血與肉——惠特曼正是在這些要素以及它們的循環(huán)中創(chuàng)作了他那首關(guān)于存在和自我的影響深遠的詩歌”［17］123。與對肉體的歌頌相對，惠特曼還以同樣的熱情謳歌了靈魂的偉大。這個靈魂無所不在，自由穿梭于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中，“滲透于宇宙萬物之中”［18］，它“清澈而香甜”［5］62，具有一切美好的品質(zhì)。對于肉體和靈魂的關(guān)系，詩人是這樣理解的：“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5］88，“我曾經(jīng)說過靈魂并不優(yōu)于肉體，我也說過肉體并不優(yōu)于靈魂”［5］144。

肉體和靈魂在“我自己的歌”里是作為兩個獨立、自足的實體而存在，具有相對獨立性。詩人在他的筆記中曾寫道：“我常常覺得自己仿佛是兩個人——即我的靈魂和我。”［18］390“我”在這里要理解為肉體。詩人在“我自己的歌”里多次與靈魂進行交流：“我閑步，還邀請了我的靈魂……”［5］59這個時候，肉體和靈魂還是作為兩個自足的實體出現(xiàn)的，獨立于彼此之外。但是肉體和靈魂又并非對立的關(guān)系，兩者密不可分、互相影響，牽制著對方，在“自我之歌”中和諧共存。肉體是靈魂的基礎，“靈魂或精神只有通過肉體才能證明自己”［19］。肉體同樣也離不開精神，一者缺，則兩者俱缺［20］。惠特曼認為，當我們看見某個物體，想到的是它的特殊性，以及這個物體怎樣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我們看到的便是它的肉體；還是同樣的物體，如果我們想到的是它的普遍性，以及它在萬物的流變中不變的因素，我們看到的便是它的靈魂。在一個夏日的早晨，惠特曼第一次意識到他可以從個別物體當中，既可以看到肉體，也可以看到靈魂：“我記得我們是如何一度在這樣一個明亮的夏天的早晨／睡在一起的，／你是怎樣把頭橫在我臀部，輕柔地翻轉(zhuǎn)在我身上的，／又從我胸口解開襯衣，用你的舌頭直探我赤裸的心／臟。／直到你摸到我的胡須，直到你抱住了我的雙腳?！保?］65在這一詩節(jié)里，靈魂（即“你”）第一次進入了詩人的視界，并且使詩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體的某一部位上（“你把頭橫在我臀部”），然后靈魂向詩人訴說著自己（“用你的舌頭直探我赤裸的心臟”）?；萏芈坏┒昧遂`魂是什么了以后，他就可以在他身體的每一部位見到靈魂的存在（“直到你摸到我的胡須，直到你抱住了我的雙腳”）。因此，肉體和靈魂不但地位平等，密不可分，它們的結(jié)合才是最終的歸宿。對于惠特曼來說，存在的真理寓于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融合之中，肉體和靈魂分別屬于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范疇，因此兩者的結(jié)合自然向我們彰顯出存在的真理。

五、結(jié)束語

自《草葉集》問世以來，美國和世界各地的文學批評家一直在評論這部作品。各批評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曾經(jīng)爭論非常激烈。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終于接受了惠特曼這位美國土生土長的具有世界聲望的詩人?！恫萑~集》還在世界各地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我國的詩人郭沫若始終承認外國詩人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惠特曼。中國學界對《草葉集》的研究成果也頗為豐碩。筆者在CNKI中國期刊網(wǎng)上檢索到的關(guān)于惠特曼的研究論文就有千余篇。細細歸納一下，研究的角度無非是惠特曼的民主精神、超驗主義思想、生態(tài)批評、自由詩體裁等幾個方面，對于《草葉集》中“我自己的歌”的存在真理還鮮有人涉及。筆者希望這篇對“我自己的歌”的新釋能夠為惠特曼研究添磚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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