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界也有三聚氰胺?

暢銷作家蔣勛遭同行“打假”

要形容這是個什么時代，我想到的詞首先是忽悠，可是這個詞常見的解釋都不能得其神韻。現(xiàn)在，我們可以想象了：有那么一個人，好像拿著個手電筒，在你眼前晃啊晃啊，閃啊閃啊，你暈了，像被催眠了。于是，你不再是你了。一會兒工夫，你被騰挪到另外一個你本來不在的立場觀點上去。總之，你就依了他了。忽焉在此，悠然在彼。等到你悠悠醒轉(zhuǎn)，會發(fā)現(xiàn)已然到了一個你不認(rèn)識的地方，你悔恨，你羞愧，你對真相的認(rèn)識會清晰得發(fā)疼。

蔣勛是個大忽悠

“東村姓施的姑娘就叫東施，西村姓施的就叫西施……”我讀蔣勛，是從《南方周末》上他講《美，看不見的競爭力》的演講錄開始的。但他講著講著，我好像夜航船中那個腳都不敢伸直的小和尚，漸漸從高談闊論中聽出些破綻??來。

蔣勛說，越王勾踐一次給吳王夫差送去十幾個美女做間諜。我記得只送了兩個，一個西施，一個鄭旦。效顰的東施沒有送啊，怎么可能“她擺出各種姿勢，夫差都不太看她”？ 《莊子·天運》明明說東施是西施鄰里之“丑人”，勾踐敢送給夫差么？不敢送的。

蔣勛又說：“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所有人知道的美已經(jīng)不是美了。”老子這句話不能這么解釋吧？所有人都知道美之為美，丑也就為人所知了。這解釋是由后文“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等等所決定的，古來沒有異議的。

蔣勛還說：“鐘嶸寫《詩品》、謝赫寫《畫品》，把詩人、畫家分為九品。很多詩人寫了大量的詩，但是‘下下品，陶淵明的詩‘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簡直像白話，但他把詩的思辨品質(zhì)拉到了極致，所以是上上品?！蔽矣X得，你要說陶淵明詩是上上品，就不要扯上鐘嶸的《詩品》，因為偏偏是鐘嶸的《詩品》把陶淵明放在中品里。你這么掰，會讓人誤認(rèn)為鐘嶸本來是列陶詩在上上品的。

最后，蔣勛談到了他的老師佛陀：“有一天佛陀不想講課了，就拿一朵花給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說：我一生講的經(jīng)，就在那朵花里，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币晕抑崖劼?，只知道禪宗講出處，都用《五燈會元》里“世尊昔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的故事。但此外沒有在任何地方聽說過，釋迦牟尼拈花給大家看是不想講課了，而且還有那么深奧的生命美學(xué)在花里頭。

我想我是遇見大忽悠了。本來給忽悠一下，沒迷魂就是了，可是寒假里逛書店，發(fā)現(xiàn)《美，看不見的競爭力》一書赫然在展示臺上，翻翻目錄，里面講《富春山居圖》，講《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講《長恨歌》，都是很有競爭力的話題，就買了一本回來拜讀，讀的過程非常刺激。

陶淵明都會找他拼命

蔣勛的軟文里有太多的硬傷。讀了《美，看不見的競爭力》，我覺得陶淵明都會出來找他拼命。

文人很麻煩，文人是到了某一個程度他就下不來了。所以陶淵明或者曹植，這些人最大的麻煩是變成文人以后，他沒有辦法回到勞動這個層次。所以他講“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就是他不曉得要做什么了，因為他沒有一個可以謀生的東西。（第124-125頁）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已經(jīng)快荒蕪了，怎么還不回家？我常常覺得這個東西是文人的美化，大家千萬不要以為他回家就真是種田去了，他絕對不種田，因為文人不會種田，頂多是雇別人來種田。（第125-126頁）

厚誣古人，莫此為甚，而且話說得忒佻薄。只要稍稍翻一翻《陶淵明集》，就不可能看不見那些躬耕力作的詩句：

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重?fù)所懷。（《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千古風(fēng)流陶彭澤，是宋以來所公認(rèn)。這風(fēng)流，不單是飲酒采菊，更多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真的“回到勞動”，真的“種田”。陶淵明自謙說“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即所謂“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說的是不愿委屈自己去做官，以致食祿無望，別的營生又干不來，種田也種不好，“南山種田時不登”。顧隨特別討厭黃庭堅的“看人獲稻午風(fēng)涼”，關(guān)于陶淵明，他說得好：

別的田園詩人是站在旁觀地位，而陶是自己干。陶淵明寫“晨興理荒穢”，也還是象征多而寫實少，那么他是騙人嗎？不是，他做事向來認(rèn)真；就算這是象征，他也確過此種生活，否則他寫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樣？（《駝庵詩話》）

我現(xiàn)在敢肯定，蔣勛在開講《桃花源記》和《歸去來兮辭》時，根本就沒有多瞅一眼那薄薄的《陶淵明集》。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不嚴(yán)肅的演講，這樣不嚴(yán)謹(jǐn)?shù)膶懽鳎人械摹皯蛘f”和“大話”都強，幾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說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劑，不算是過于嚴(yán)厲的指控吧？

那些看得見的硬傷

● 江弱水 / 文

我們平常開一個講座，大約事先總要做點功課，但蔣勛講一個東西好像從不需要找個注釋本參考一下。他對具體文字的解釋，真是一空依傍，強悍無比。下面都是信口開河的好例子：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蔣云：“這其實是另外一種蒙太奇。‘南山講的是終南山，在陜西，可是他已經(jīng)有了對‘南山的向往?！保ǖ?01頁）

按：陶淵明時在柴桑。南山指廬山?；蛟拼颂幱谩对娊?jīng)》“如南山之壽”的典，因為采菊是服食延年的意思。都跟終南山不沾邊。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笔Y云：“‘凝睇就是忍住眼淚?！保ǖ?67頁）

按：凝睇，定睛看也。廣東話看還用睇字，讀如tai音。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蔣云：“‘九華帳，是說那頂帳子上的花有九十多束，非常華美?！保ǖ?87頁）

按：曹植《九華扇賦序》謂“中結(jié)成文，名曰九華”，是指很多圖案花紋勾連環(huán)繞。不知從哪兒來九十多束花。

*王爾德有一個長篇小說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道林·格雷的畫像》。道林·格雷是一個非常美的人，畫家給他畫了一張像，放在閣樓上。然后他自己慢慢長大、衰老，同時也經(jīng)歷了許多人世上的事情。等他再看到他年輕時候很美麗的畫像，他就痛恨那個東西喚起他的記憶，他就刺殺了那張畫像，他整個人也隨之蒼老了。（第104頁）

按：情節(jié)恰好說反了：道林·格雷盡管一步步墮落，美貌卻幾十年不變，因為有閣樓上的畫像替他衰老丑惡，最后他怒刺畫像，卻把自己刺死，倒下去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家伙，而畫像又恢復(fù)少年時驚人的美。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边@又是一個對仗的句子，“鴛鴦瓦冷”對“翡翠衾寒”，“霜華重”對“誰與共”。（第184頁）

按：小學(xué)生都知道，“霜華重”跟“誰與共”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