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文學年譜

廖述務

學術年譜

韓少功文學年譜

廖述務

韓少功，一九五三年一月一日出生于湖南長沙一個教師家庭。在他成長的歲月里，這個家庭并不平靜。幾個成員的坎坷人生直接影響了他的精神氣質(zhì)與創(chuàng)作。

父親是小知識分子，地主家庭出身，其時家境已沒落。中學畢業(yè)曾當過一陣子教師，也當過地方報紙的記者?？箲?zhàn)爆發(fā)，國土淪陷，人心惶惶，學校教學無以為繼，于是投靠了一位在國民黨軍中的老鄉(xiāng)。官至中校。在長江中下游的湖區(qū)，還曾一度擔任抗日自衛(wèi)大隊大隊長，與日偽軍有過一些規(guī)模不算太大的戰(zhàn)斗接觸。隨后，韓父所投靠的將領在權力斗爭中逐漸失勢，最終離開軍隊改任長沙市市長，韓父也隨之到長沙政府任職。其間兼做一些小生意，攢錢在長沙城墻邊蓋了一幢安置家小的房子。國內(nèi)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參與過共產(chǎn)黨組織的一些地下活動，成為“進步軍人協(xié)會”的活躍分子。解放后，參加共產(chǎn)黨的軍隊，曾赴廣西等地剿匪。韓少功出生之時，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廣西參與艱苦卓絕的剿匪斗爭。一九五四年，他轉業(yè)地方，先后在教育廳和省干部文化教育委員會任職。在教育委員會，韓父先后執(zhí)教過《辯證唯物主義》、《毛澤東選集》、《聯(lián)共（布）黨史》等課程。他教學兢兢業(yè)業(yè)，其教學經(jīng)驗還曾印成冊子在各地推廣。盡管韓父人生履歷中有“革命”的成分，但異質(zhì)的東西依舊難以抹去。面臨“橫掃一切”的時代風潮，其處境可想而知。一九六六年九月底的一天，在“文革”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中，他果決地以沉入湘江的方式撇清了與家人的關系。雖然韓少功說過：“父親給我的印象不深，因為他死時，我才十三四歲。”但因父親復雜的社會身份及其在傳統(tǒng)家庭結構中的特殊地位，他的離世給予韓少功的刺激依舊很大，有喪親的悲苦，無所依恃的惶恐，更有階級區(qū)隔下隱形“高墻”強加的時代精神創(chuàng)傷。小說《鞋癖》就包蘊著這種情緒體驗：“我”斷定父親還活著，就在某個神秘的角落注視著自己的家人。

同樣，姑母的處境給予他類似的凄苦回憶。她疼愛少功，總能變戲法般哄他開心。但因丈夫在鎮(zhèn)壓反革命時判過刑，在特定情境下，她甚至遭到韓少功父母不情愿的疏遠?！痘鸹猎谝箍铡肪蛡鬟_了韓少功對姑媽深切的依戀和同情?！杜分校x者亦能看到“幺姑”形象中有她一閃而過的身影。

韓少功的母親則是位賢淑、寡言而倔強的婦女。她出身湖北石門縣一個大戶人家，在北京受過專科美術教育，一度擔任過繪畫與書法教員。由于接二連三的生育，加上繁重的家務勞動，她不得不放棄公職，成為傳統(tǒng)家庭主婦。曾經(jīng)的新女性，必須頑強面對的是丈夫的自舍與子女的嗷嗷待哺。這些苦難既練就她的倔強與剛毅，也磨礪、重創(chuàng)了她的心靈。

身處這樣的家庭，排行老四的韓少功在童年時代，就已面臨更多成長的考驗。

所幸，他還有讀書的機會。

一九五九年九月，韓少功入長沙市樂道古巷小學讀書。其時，正遭逢一場全國范圍的大饑荒。韓少功后來回憶，“很多人餓出水腫病，胖胖的肉沒有色彩，父親便是如此，他走起路來顯得有些困難”，“得了水腫的父親盡管氣喘吁吁，經(jīng)常頭昏眼花，一坐下去就怎么也站不起來，還是把單位上照顧他的一點黃豆、白面，全都分給孩子們吃”。①韓少功：《我家養(yǎng)雞》，《小作家選刊》2003年第12期。

在那個時代，要在文化素養(yǎng)方面得到父母特別多的栽培，無疑有些奢侈。在勞動的間隙，韓母依舊會教教幼子寫寫毛筆字。韓父則要求子女學好數(shù)理化，今后憑專業(yè)技術在社會上立足。

一九六五年九月，他考入長沙市第七中學。翌年六月，與同學們一起奉令停課，開始參與“文化大革命”。同年十一月，加入紅衛(wèi)兵造反派組織，參加步行串聯(lián)和下廠勞動。

與韓父敏感的嗅覺不同，韓家子女一開始都是“文革”的狂熱參與者。大姐是當時湖南著名的“八·一九”運動中造反的學生頭頭之一。韓父奉勸他們當心，大姐拍案而起，吵得天翻地覆。當他阻撓少功上街看大字報時，小兒子也立馬翻臉，怒斥他壓制革命。

父親死于迫害，全家一夜之間淪為政治賤民，韓少功隨之輟學一段時間。②韓少功：《秋夜夢醒》，《山南水北》，第301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在尋找工作屢屢碰壁的情況下，年幼的韓少功鼓起勇氣造訪父親生前所在單位的領導。領導對少年相當客氣。少年談了家里目前的苦難情況，要求單位對父親的死給一個明確結論，并按政策給予相應生活補助。后來，韓父的問題被定義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韓家可繼續(xù)居住機關宿舍，還得到了一定數(shù)額的撫恤金。這大大緩解了一家人的生存危機。韓少功也得以繼續(xù)學業(yè)。

韓少功回校后，發(fā)現(xiàn)學校里革命浪潮正日益高漲，老師大多已成為牛鬼蛇神。他屬于紅衛(wèi)兵中的溫和派，也是主流派。在斗爭中，韓少功學會了投彈、打靶。作為兵團宣傳部的主筆，他的主要工作還是負責起草各種論戰(zhàn)文章，刷寫標語，刻寫蠟紙，編寫油印小報等。應當說，這里成了韓少功最初嶄露文學才華的地方。

一九六七年八月的一天，韓少功回家時經(jīng)過一片街區(qū)，遭遇一場“武斗”混戰(zhàn)。一顆流彈穿透了他的大腿。在醫(yī)院還曾莫名其妙地受到慰問。

其時，在學生當中，讀馬列蔚然成風。韓少功曾經(jīng)從母親那里要來十二元錢，買下四卷本的《列寧選集》，通讀并做了幾本厚厚的筆記。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未到政策規(guī)定年齡的韓少功主動報名下鄉(xiāng)，落戶湖南省汨羅縣天井公社茶場。這里，秀美的風光無法掩蓋生活的簡陋、清貧。農(nóng)民們早出晚歸，依舊難以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有的甚至勞動一年還要賠錢，饑荒慘不忍睹。迎接知青的自然也是超負荷的勞動與清苦的生活——“那是連鋼鐵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歲月，但皮肉比鋼鐵更經(jīng)久耐用。耙頭挖傷的，鋤頭扎傷的，茅草割傷的，石片劃傷的，毒蟲咬傷的……每個人的腿上都有各種血痂，老傷疊上新傷。但衣著襤褸的青年早已習慣……我們的心身還可一分為二：夜色中挑擔回家的時候，一邊是大腦已經(jīng)呼呼入睡，一邊是身子還在自動前行……有一天我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自己兩腿全是泥巴，不知前一個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帳忘了放下的情況之下，蚊群怎么就沒有把自己咬醒。還有一天，我吃著吃著飯，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飯缽已經(jīng)空了四個，這就是說，半斤一缽的米飯，我已經(jīng)往肚子一共塞下兩斤，可褲帶以下的那個位置還是空空，兩斤米不知道填塞了哪個角落……”③韓少功：《開荒第一天》，《山南水北》，第35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一九六九年五月，一個知青讀書小組在韓少功的倡導下成立，他們還辦起了農(nóng)民夜校。巴黎公社、十月革命、反對資產(chǎn)階級特權等深奧內(nèi)容成了授課的內(nèi)容。不過，農(nóng)民只想認字，對各種思想毫無興致。

一九七○年四月，涉嫌違禁政治活動，韓少功被公社拘押審查。據(jù)他回憶，“違禁政治活動”實是欲強加的“莫須有”罪名。當初讀書小組發(fā)動農(nóng)民向有腐敗行為的干部貼大字報，但被農(nóng)民出賣，反招報復。一些干部借打擊反革命運動的機會，查抄小組成員物品，抓住日記、書信中只言片語，想把小組打成反革命小集團，最后因證據(jù)不足而罷手。從此，韓少功對所謂農(nóng)民的“先進性”有了新的認知。不過，他仍舊尊重農(nóng)民自己的邏輯：知青們說的在理，但鬧完之后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而他們祖祖輩輩要在那里生活下去，哪能把諸種關系搞那么僵？①韓少功：《鳥的傳人》，見廖述務編 《韓少功研究資料》，第66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茶場的學習小組很快分崩離析。一九六九年的第一次招工就已經(jīng)極大地分化了知青隊伍，一些人趨利的面目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彰顯。理想與俗世利益的劇烈分歧也在撕扯著韓少功的靈魂：他能堅持到最后嗎？

一九七二年二月，韓少功與另外五位知青奉命轉點至天井公社長嶺大隊，任務是帶動那里的農(nóng)村文藝宣傳活動，使之成為地、縣兩級的基層文化工作典型。這一年，韓少功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短篇小說《路》，但未公開發(fā)表。當時還有一些文章發(fā)表在沒有正式刊號的內(nèi)部刊物上，比如《汨羅文藝》，岳陽的《工農(nóng)兵文藝》，等等。

雖然在窮鄉(xiāng)僻壤，韓少功的閱讀面并不狹窄。一批內(nèi)部讀物如長篇小說《落角》、《你到底要什么》等，成為知青們私下傳閱的寶貝。趙樹理、王汶石、杜鵬程、周立波、柯切托夫、高爾基、普希金、法捷耶夫、契訶夫、艾特瑪托夫等文學上的啟蒙導師，都曾令他內(nèi)心潮涌，徹夜難眠。

一九七四年，開始公開發(fā)表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說《紅爐上山》（《湘江文藝》第二期）、短篇小說《一條胖鯉魚》（《湘江文藝》第三期）、時論 《“天馬”“獨往”》（《湘江文藝》（批林批孔增刊）三月號）。

因創(chuàng)作的實績，一九七四年十二月，韓少功被汨羅文化館錄用，結束了六年知青生活。

隨后兩年，創(chuàng)作有短篇小說兩篇：《稻草問題》（《湘江文藝》一九七五年第四期）與《對臺戲》（《湘江文藝》一九七六年第四期）。另有時論《從三次排位看宋江投降主義的組織路線》（一九七五年《湘江文藝》第五期）、《斥“雷同化的根源”》（與劉勇合作，《湘江文藝》一九七六年第二期）。

一九七七年二月，參加農(nóng)村工作隊。為寫作《月蘭》準備了生活素材。

是年十二月，韓少功參加高考。本來他填報的是武漢大學，并且按成績單完全可以錄取，但幾位朋友成績不理想。為了今后繼續(xù)能與他們在岳麓山下一起勵志探索，韓少功將志愿改為湖南師范學院。

年內(nèi)，韓少功還曾接受寫作傳記文學《任弼時》的任務，赴江西、四川、陜西、北京等地采訪和調(diào)查，歷時一年多。對王首道、王震、李維漢、胡喬木、蕭三、羅章龍、劉英、帥孟奇、李貞等革命先輩的采訪，無疑很大地深化了韓少功對那個年代的歷史認知。

一九七八年三月，就讀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才踏入大學校門，韓少功的名聲就傳開了，因他的短篇小說《七月洪峰》刊登在了《人民文學》的最近一期上。

九月，同莫應豐、張新奇、賀夢凡等人組織了“四五文學社”，并與社友共同倡導省會城市和大學內(nèi)的“民主墻”，呼吁為“天安門事件”平反，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反對極左教條主義。

十二月，與梁預立結婚。她是韓少功中學同學，“文革”與知青時期的同伴。

年內(nèi)，還有短篇小說《夜宿青江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第十二期上。

一九七九年三月，隨“中國作家赴前線參觀團”到廣西和云南戰(zhàn)爭前線采訪。

五月，短篇小說《月蘭》得到老詩人李季的決定性支持，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但因揭露農(nóng)村黑暗面，涉嫌“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引來較多爭議和批評，有人認為是對當時正在召開的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議的直接對抗。在后來的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獎中，得票數(shù)非常高，但最終出局，理由是該作品受到蘇聯(lián)和臺灣的吹捧。令人欣慰的是，作家收到了幾百封農(nóng)民來信，對他為民請命的小說表示支持和感激。

十月，韓少功參加了全國第四屆文代會，并經(jīng)康濯介紹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其間，與廣東作家孔捷生一道，探訪北島和芒克等人組織的《今天》雜志，參加了他們的集會和討論。韓少功還自費買了一百本《今天》創(chuàng)刊號，帶回長沙散發(fā)給朋友們。

一九八○年一月，女兒誕生。

九月，在群眾的吁請下，韓少功介入了因選舉區(qū)人民代表而產(chǎn)生的學潮。在此過程中，陷入被夾擊的“窘境”：批評校方的官僚主義為校方所不滿；勸返了靜坐絕食的學生，批評激進情緒和違法行為同時又招致激進學生不滿。學生的表現(xiàn)讓韓少功失望，他們在運動中很快建立“準”官僚體制，讓他“看透”了一些所謂的“民主”。

這次運動給韓少功上了一堂至關重要的課，成為他文學觀念發(fā)生轉變的契機。之前，他的創(chuàng)作有著較強的迎合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哪怕《月蘭》那樣以“傷痕”面目出現(xiàn)的作品亦不例外。自此之后，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有了人性的深度，有了多向度的詩性辯證。

這一年，韓少功的創(chuàng)作成果較多。短篇小說有《申訴狀》、《火花亮在夜空》、《孩子與?！?、《西望茅草地》、《癌》等，中篇小說有《回聲》，另有文論《學生腔》、《“本質(zhì)”淺議》。尤其是年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第十期的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引起了較大反響，獲得這一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昂萌恕睆埛N田在烏托邦激情下辦出了“壞事”。這種反思已經(jīng)超出了簡單的傷痕式反思，而是深入到了人性與革命倫理本身。

一九八一年，創(chuàng)作有《風吹嗩吶聲》、《飛過藍天》、《反光鏡里》、《近鄰》、《谷雨茶》等短篇小說，文論《留給“茅草地”的思索》?！讹w過藍天》（發(fā)表于當年《中國青年》第十三期）獲全國五四文學獎，該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這篇小說值得關注，它描繪的鴿子“晶晶”更像作家自身精魂的文學寓言。那種執(zhí)拗與堅守可以穿越時空，展示永恒的未來性。

是年，第一本中短篇小說集《月蘭》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九八二年二月，畢業(yè)離校。分配至湖南省總工會《主人翁》雜志社。

三月，改編短篇小說《風吹嗩吶聲》為電影，后由凌子執(zhí)導，瀟湘電影制片廠拍攝上映。

韓少功這一年對創(chuàng)作總結和反思較多，有文論《讀滄浪詩辯》、《難在不誘于時利》、《人：復雜與豐富》、《文學中的“二律背反”》、《作者的性格型智障》等。還創(chuàng)作有中篇《遠方的樹》。

一九八三年四月，由于省文化界老前輩劉斐章等人的力薦，年僅三十歲的韓少功當選湖南省政協(xié)常委。

年內(nèi)，因《文學中的“二律背反”》一文引起爭議，再作文論《從創(chuàng)作論到思想方法》，對錢念孫等人的觀點進行辯駁。另有紀實性散文《莫應豐印象》、《南岳星夜》。

是年，短篇小說集《飛過藍天》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九八四年五月，任《主人翁》雜志社副主編。

十二月，參加《上海文學》等單位主辦的杭州會議，與阿城、鄭萬隆、陳建功、李杭育、李慶西、吳亮、程德培、魯樞元、季紅真、李陀、黃子平、南帆等人熱烈聚議。盡管此次會議后來被認為是推動全國“八五新潮”和“尋根文學”運動的一次重要會議，但韓少功在回憶文章中認為，所謂“尋根”的話題，所謂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話題，在這次會議中充其量占據(jù)了百分之十左右的小小份額，僅僅是一個枝節(jié)性的話題。①韓少功：《杭州會議前后》，《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2期。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時的文學界有一部分跟韓少功類似的力量已經(jīng)開始在關心文學與文化、歷史的關系問題，希望借此脫離對西方的簡單仿制與移植。

這年創(chuàng)作有文論《信息社會與文學》、紀實性散文《戈壁聽沙》。后者早于《文學的“根”》，但表明韓少功已有“尋根”的絲絲跡象。他稱戈壁是“孕生中華民族的巨大子宮”，在輸送一個個種族遠去以后，自己“枯縮了，干癟了”。在隨后《文學的“根”》中，韓少功依舊惦念著這邊陲的大漠，呼喚文學“魂兮歸來”。

一九八五年二月，調(diào)入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隨后赴武漢大學英文系進修。

五月，缺席當選為湖南省青年聯(lián)合會副主席，成為領導干部后備梯隊的一員。不過，韓少功對官運仕途之類似乎提不起精神，青聯(lián)主席團會就一次也沒有參與過。

十一月，到湖南省湘西自治州團委掛職體驗生活。

這一年韓少功在理論、創(chuàng)作兩片領地上縱橫馳騁、風姿盡顯。

一月，作文辭優(yōu)美、頗具煽動性且又言必有據(jù)的文論《文學的“根”》（《作家》雜志第六期，獲《作家》理論獎）。這篇文章認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尋“根”“不是出于一種廉價的戀舊情緒和地方觀念，不是對方言歇后語之類淺薄的愛好；而是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xiàn)”。這些話語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文章批評道：“從人家的規(guī)范中來尋找自己的規(guī)范，模仿翻譯作品來建立一個中國的‘外國文學流派’，想必前景黯淡?！币驗椋叭f端變化中，中國還是中國，尤其是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民族的深層精神和文化特質(zhì)方面，我們有民族的自我。我們的責任是釋放現(xiàn)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這種自我”。顯然，尋“根”與中國作家試圖確立自身的主體意識不無關系。這篇文章隨后引發(fā)“文化尋根”的大討論。韓少功沒有停留于理論的自我炫示，很快以創(chuàng)作的實績呼應自己的倡導，集束拋出一批震蕩文壇、風格獨異的作品?！栋职职帧?、《空城》、《歸去來》、《藍蓋子》、《雷禍》、《誘惑》、《史遺三錄》、《老夢》等作品都是這一年創(chuàng)作的。

一九八六年八月，韓少功應邀參加美國新聞署“國際訪問者計劃”，這是他第一次出訪國外。美國的現(xiàn)代化程度給韓少功很大的刺激：程控電話、286電腦、飛機、汽車、高樓大廈、環(huán)境衛(wèi)生，把人震暈了！從飛機上往下看，美國是一張五彩照片，中國則是一張黑白照片。不過，韓少功依舊有著一種文化上的強烈自尊，這都體現(xiàn)在了年內(nèi)創(chuàng)作的紀實性散文《美國佬彼爾》與《重逢》中。在美國期間，一個臺灣留學生聽說韓少功曾經(jīng)是紅衛(wèi)兵時，立時面露恐慌與疑懼。紅衛(wèi)兵已經(jīng)成為左翼極端分子的代名詞。不過，在舊金山一影院門口，他們遭遇了一個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女孩，她正向人們散發(fā)著紀念 “文革”二十周年的傳單。女孩不理解“文革”時中國的實際情形，但依舊對它滿懷憧憬。傳單上的“文革”式話語，在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看來，都有著滑稽的味道。但韓少功笑不起來，因為“任何深夜寒風中哆嗦著的理想，都是不應該嘲笑的——即便它們太值得嘲笑”。①韓少功：《仍有人仰望星空》，《人在江湖》，第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韓少功在這一年創(chuàng)作的主要篇章還有文論《東方的尋找和重造》、《好作品主義》、《也說美不可譯》，思想性隨筆 《看透與寬容》、《胡思亂想》及序文《男性與無性的文學之后》（為一九八七年蔣子丹小說集所作序）等。在《看透與寬容》中，可以讀出韓少功散文創(chuàng)作理路的轉向：從專注文學到從容、痛切地體悟人生。國外的經(jīng)歷加上“尋根”的演練，他的視野漸趨宏闊，筆觸亦愈顯老辣，從《胡思亂想》可以窺見一斑。

是年，小說創(chuàng)作有《女女女》、《暫行條例》兩個中篇。前者與《爸爸爸》一道成為“尋根文學”的扛鼎之作。

這一年，韓少功進一步深化了對“尋根”的理論思考。從 《尋找東方文化的思維和審美優(yōu)勢》、《文學和人格——訪作家韓少功》（與林偉平的對話錄）中，可以讀出他對“尋根”的切身體會與反思。

一九八七年二月，與姐姐韓剛合譯的長篇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捷克〕米蘭·昆德拉著）由作家出版社內(nèi)部出版（有刪節(jié)）。

六月，韓少功到湖南省懷化地區(qū)，以林業(yè)局副局長的身份掛職體驗生活。

這一年，韓少功開始擴張理論“遭遇戰(zhàn)”的“戰(zhàn)場”。創(chuàng)作有思想性隨筆《仍有人仰望星空》、文論《米蘭·昆德拉之輕》，紀實性散文《我家養(yǎng)雞》、《記曹進》、《布朱寨一日》等。前兩篇文章表明，韓少功力避千部一腔的懶惰（如“傷痕”、“反思”之類的慣性遺存），孤身折返“政治”的叢林，去探開一條曲曲折折的意義之路。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短篇 《謀殺》（獲臺灣中國時報文學獎）、《故人》、《人跡》、《棋霸》、《獵戶》， 承續(xù)了前兩年神秘、奇譎的風格。另有一些短篇譯作發(fā)表。

一九八八年二月，調(diào)海南省文聯(lián)，舉家南遷。其實，一年前，韓少功就參加過《鐘山》雜志在海南組織的一次筆會。這個孤懸海外的島嶼，在那時已成為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試驗田。它的躁動、偏遠、神秘的未知性，都在召喚韓少功的到來。

六月，第一次出訪歐洲，與陸文夫、張賢亮、劉賓雁、白燁、劉再復、高行健、北島、張抗抗等人，組成最龐大的一個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法國。

八月，韓少功任《海南紀實》雜志主編，開始籌辦雜志。同時籌辦的還有《特區(qū)文摘報》與海南新聞文學函授學院。韓少功根據(jù)對市場的判斷，將《海南紀實》定位為紀實性和思想性相結合的新聞刊物，這一定位后來證明是頗有遠見的。除韓少功，雜志編輯部成員有張新奇、蔣子丹、林剛、徐乃建、葉之臻、羅凌翩等二十余人。雜志社實行不同于老板制的勞動股份制，它以勞動付出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而不是資本投入的多少來決定分配和收入。韓少功參考西方啟蒙運動以來一些偏于公共正義的制度設計，制訂了一份略具共產(chǎn)主義色彩的 《海南紀實雜志社公約》。公約的一些條文引人注目，如主編由民主選舉產(chǎn)生，重大決策交由全員公決，雜志社創(chuàng)獲的財富由全員共同管理和支配，按需分配與按勞分配相結合等。一九八八年十月，《海南紀實》第一期出版，創(chuàng)下了發(fā)行六十萬冊的記錄。雜志除了一些“解密”的熱點稿，還注重對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的深度解讀與分析，臺灣局勢、經(jīng)濟改革、“反右”、“大躍進”等都成為雜志話語介入的重要對象。

這一年，韓少功創(chuàng)作有短篇小說《鼻血》。

年內(nèi)，中短篇小說集《空城》的繁體字版由臺灣林白出版社出版。

一九八九年八月，《特區(qū)文摘報》奉令停刊。

十月，發(fā)行量超過百萬冊的新聞類雜志《海南紀實》奉令?？?，韓少功身為負責人接受政治審查。?？?，留下一些資產(chǎn)。在金錢面前，有些人開始提出修改公約的要求，主張在核心成員中進行再分配。韓少功則堅持按照公約和勞動股份制處理資產(chǎn)。矛盾日趨激化。最終，韓少功的方案得以執(zhí)行：除了按制度給被遣散者預付了三年的工資以外，把價值兩百多萬元的財產(chǎn)、設備和現(xiàn)金上繳作家協(xié)會，近十萬元捐獻給殘疾人福利基金會，還有數(shù)萬元以獎金的形式發(fā)給函授學院的優(yōu)秀學員。某些曾朝夕相處的文友，將匿名捐款一事歪曲為韓少功的個人貪污，并向上級官員舉報。這無疑深深刺痛了韓少功的心。

十二月，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成立，韓少功當選為副主席。

這年作有序文《記憶的價值》。年內(nèi)，《謀殺》的繁體字版由臺灣遠景出版公司出版；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繁體字版由臺灣中國時報出版公司出版。

一九九○年的韓少功，主要致力于散文的創(chuàng)作。篇目有小品《海念》，紀實性散文《陸蘇州》、《安妮之道》，序文《民族的長旅》、《比喻的傳統(tǒng)》（英文版 《女女女》自序）、《陽光的文學——長篇小說〈十八園人家〉代序》等。

《海念》中的韓少功得以暫時從濁世逃逸出來，去海邊默想人生的真諦。介入“商?！币荒甓啵「〕脸?，韓少功顯然看透了許多人、事、物：那些貪嗔浮浪之徒，“他們是小人物，惹不起惡棍甚至還企盼著被僥幸地收買。真理一分鐘沒有與金錢結合，他們便一哄而散”。①韓少功：《海念》，《人在江湖》，第12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面對滄海，自然有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瞬時性解脫。韓少功陷入了對墮落、謠言、友情、公道、體面、雄心的思忖，只有在聆聽大海的“讖言”時，他神秘地笑了。經(jīng)由這種歷練與體悟，他對“佛”確乎有了一種神會。湖南開福寺的方丈就說他很有佛緣，還曾送過他一套《金剛經(jīng)》。

一九九一年三月，韓少功出訪法國，歷時三月，為旅外時間最長的一次。這是他一九八八年后第二次出訪法國。兩次經(jīng)歷，爾后以藝術的筆調(diào)反映在《訪法散記》中。法國這個人文氣息濃厚的國度，更“愿意生活在一只舊夢里”，閑散在噬咬著它的經(jīng)濟里，藝術也曾讓它失去過風度與氣節(jié)。即便如此，比之于太多“牛仔”氣的美國，韓少功明顯表現(xiàn)出更多的贊許。不過，旅法時雖“沉陷”在藝術的幻夢中，韓少功依舊固執(zhí)地“我心歸去”。他說，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身后一無所有。

大致從這年開始，迎來了韓少功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動向，也成就了一個綿延數(shù)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高峰”。也就是所謂的想得清就寫散文，想不清就寫小說。甚至于這種邊界常被打破，散文的筆調(diào)開始彌漫在小說中，傾向于向傳統(tǒng)的 “文史哲”合一的文體樣式“繳械投降”。

在商海虞詐、“文化精英”滿面紅光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韓少功開始聆聽“靈魂的聲音”。思想性隨筆《靈魂的聲音》創(chuàng)作于這年九月。年內(nèi)還創(chuàng)作有紀實性散文 《然后》、《笑的遺產(chǎn)》、《近觀三錄》，序文《平常心，平常文學》等。小說創(chuàng)作有中篇 《鞋癖》（獲上海文學獎）、《夢案》及短篇《領袖之死》。

年內(nèi)，法文版《誘惑》與《女女女》由Philippe Picquirr出版，法文版《爸爸爸》由Alinea出版。

一九九二年十月，開始用電腦寫作，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作品《夜行者夢語》為后來一系列長篇思想隨筆的起始。這之前，有短篇小說《走親戚》、《北門口預言》，文論《無價之人》，思想性隨筆《詞語新解》、《閑郵拾零·感覺也可蛻變》，紀實性散文《收水費》等。顯然，電腦的使用，加快了其創(chuàng)作的速度。隨后寫作的作品有：思想隨筆《作揖的好處》、《處貧賤易，處富貴難》，文論《即此即彼》，序文《說小人物》、《文化復興的共同使命——兼序 〈訪臺掠影〉》、《多嘴多舌的沉默》（《夜行者夢語》自序）等。

年內(nèi)，《歸去來》英文版由Research Centre For Translation出版，《鞋癖》法文版由Arcane出版，《爸爸爸》意大利文版由Edizione Theoria出版。

一九九三年二月，在海南省政協(xié)換屆選舉中再次當選為常委。

小說創(chuàng)作成果有短篇《真要出事》、《那年的高墻》、《余燼》，以及中篇《很久以前》。

散文上，從一九九二年年底開始創(chuàng)作《夜行者夢語》以來，韓少功的思索較以前更具學理性、系統(tǒng)性，形成了頗為壯觀的長篇思想隨筆系列。主要有《性而上的迷失》（一九九三年八月）、《心想》（一九九四年八月）、《世界》（一九九四年八月）、《佛魔一念間》（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完美的假定》（一九九五年十月）、《第二級歷史》（一九九七年八月）、《熟悉的陌生人》（一九九八年四月）、《國境的這邊與那邊》（一九九九年十月），等等。這批隨筆中的韓少功，介入思想界最前沿、最具“風險”的話題，結合灼人的現(xiàn)實與歷代哲人的思想資源走“理論”的鋼絲繩。

除《性而上的迷失》，年內(nèi)創(chuàng)作的還有思想性隨筆 《偽小人》、《個狗主義》、《人之四種》，序文 《無我之我》（為方方英文版小說集序言）、紀實性散文《南方的自由》等篇目。

一九九四年，創(chuàng)作有中篇小說 《紅蘋果例外》，短篇小說《暗香》、《山上的聲音》。散文有思想性隨筆《世界》、《心想》、《佛魔一念間》，文論《閑郵拾零·文學哈欠》、《我為什么還要寫作》、《歲末扔書》，小品《四月二十九日》，序跋《鞋癖·跋》、《在小說的后臺》（為林建法所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序言）、《圣戰(zhàn)與游戲》（香港版散文集《圣戰(zhàn)與游戲》序言），等等。韓少功用散文告訴世人：“思辨者如果以人生為母題，免不了要充當兩種角色：他們是游戲者，從不輕諾希望，視一切智識為娛人的虛幻。他們也是圣戰(zhàn)者，決不茍同驚慌和背叛，奔赴真理從不趨利避害左顧右盼，永遠執(zhí)著于追尋終極意義的長旅。”①韓少功：《圣戰(zhàn)與游戲》，《在后臺的后臺》，第6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學問是“做”出來的嗎？“小學問可做，大學問不可做。歷史上那些文化巨人，顯然不是一般的學問和知識。他們哪怕從事枯燥的思辨和考據(jù)，生動的原創(chuàng)力也來自生命的深處，透出人的血溫、脈跳、價值觀以及親切的情感，成為一種人生的注解和表達，帶著鮮明的個人烙印”。①這些言說顯然將創(chuàng)作視作滲入骨血的生存方式。把韓少功看成一個純粹的形式的先鋒者，顯然是匆匆掃過其小說目錄的人的妄斷。

《馬橋詞典》的創(chuàng)作起始于這一年。后碰到母親去世，耽擱過一段時間。

年內(nèi)有中短篇小說集《北門口預言》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韓少功》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隨筆集《海念》由海南出版社出版，法文版《空屋》由中國文學出版社出版，隨筆集 《圣戰(zhàn)與游戲》繁體字版由香港Oxford Press出版。

一九九五年四月，母親病逝。韓少功在文字中極少白描母親。在母親去世前一個月，他寫了篇深切地為母擔憂的文字——《母親的看》。歲月過多地折耗了母親的心智，現(xiàn)在的她喜愛獨處，對許多戶外活動“懷有深深的疑懼”：甚至于會把友善的醫(yī)生、溫和的護士一律斥為 “驢肝肺”。韓少功不無憂傷地揣測：“她這一性格是不是源于一九六六年，我不知道。那一年，我的父親正是被許多友善溫和的面孔用大字報揭發(fā)，最后終于自殺?！蹦昀系乃K于逃遁到電視這一她總是“胡看妄說”的虛幻世界中去了。但眼中的白內(nèi)障在擴張，乃至把巧克力當成了豬。這時，站在她身邊的少功，她看得清么？看得清他眼中蓄滿的淚水么？

這年五月，韓少功在海南省作協(xié)換屆中當選為主席，并出任《天涯》雜志社社長，開始作協(xié)機關的改革和雜志改版。對這類職務，韓少功有清醒認識。他是這樣看待作協(xié)的，“由于體制以及其他方面的種種原因，這一類文學衙門在進入九十年代以后已經(jīng)活力漸失，更有少數(shù)在市場化的無情進程中敗相層出，茍延殘喘。有些在這類機構里混食的人與文學并沒有什么關系，只不過是打著文學的旗號向政府和社會要點小錢然后把這點小錢不明不白地花掉。這類機構正當?shù)那巴荆斎粦撌菢I(yè)余化和民間化，但革命沒法冒進，原因是現(xiàn)在人員得有個地方吃飯。這就是我也當不成改革英雄的處境”。②韓少功：《我與〈天涯〉》，《人在江湖》，第161、161-162、162、168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在這種情形下，他下定決心將精力投入到《天涯》的改版上。且來看看改版前《天涯》的情形，韓少功是這樣描述的：“《天涯》是海南的一個老文學雜志，在八十年代曾經(jīng)還不錯，在九十年代的市場競爭中則人仰馬翻丟盔棄甲。到后來，每期開印五百份，實際發(fā)行則只有贈寄作者的一百多份，但主管部門覺得你只要還出著就還行。因為賣刊號違規(guī)換錢，這個雜志已經(jīng)吃過兩次新聞出版局的黃牌，內(nèi)部管理和債權債務也一團亂麻，每本定價四元的雜志光印刷成本就達到每本近十五元，雜志社的一樁兇多吉少的經(jīng)濟官司還正待開庭。”③韓少功：《我與〈天涯〉》，《人在江湖》，第161、161-162、162、168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這么一個要死不活的雜志，韓少功卻用別樣的眼光看待它，“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這是莊子的教誨，也是我的處事邏輯。我和一些朋友在八十年代末曾經(jīng)把一本《海南紀實》雜志辦得發(fā)行超過百萬份，靠的就是白手起家。以我狹隘的經(jīng)驗來看，白手起家就是背水作戰(zhàn)，能迫使人們精打細算、齊心合力、廣開思路、奮發(fā)圖強，而這些團隊素質(zhì)的取得比幾十萬或者幾百萬投資其實重要得多”。④韓少功：《我與〈天涯〉》，《人在江湖》，第161、161-162、162、168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在這種干勁的引領下，韓少功大刀闊斧地進行“產(chǎn)品改型”，推出了“民間語文”、“作家立場”、“一圖多議”等特色欄目，還維持了“文學”、“藝術”、“研究與批評”等一般欄目。如是改版，韓少功不覺得有何新鮮，“嚴格地說，在這個設計過程中，我們談不上得到了什么，只不過是大體上知道了我們應該去掉一些什么，比如要去掉一些勢利、浮躁、俗艷、張狂、偏執(zhí)、封閉，等等，而這是一本期刊應有之義，不是什么超常的奉獻。因此，我們覺得沒有什么可說的，連短短的改刊詞也不要，就把新的一期稿件送進了印刷廠”。⑤韓少功：《我與〈天涯〉》，《人在江湖》，第161、161-162、162、168 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今天，我們隨手翻開一本改刊后的《天涯》，就能體味到這些改革的理念。

一九九六年一月，《天涯》改版號推出，其反對拜金主義和提倡人文精神的立場受到一些讀者歡迎，也引來批評和攻擊，從 “道德理想主義”，到“紅衛(wèi)兵”、“新左派”、“法西斯”、“奧姆真理教”，等等，身負惡名越來越多。文壇爭議出現(xiàn)情緒化升溫。點名批評他的有張頤武、王干、劉心武等人。劉心武認為韓少功的見解值得考慮，因為韓認定 “知識分子就應該站在俗世的對立面上，不管如何都應該按一種最高的標準來評價社會，應該給社會一些最高的原則”。張頤武附和說：“張承志、張煒、韓少功，絕對否定世界，而絕對肯定自己?！眲⑿奈溥M一步發(fā)揮：“比如他們對崇高的追求，首先就是以對自己的肯定為前提，來否定他人。這很奇怪，這在現(xiàn)代世界很少見了。”①劉心武、張頤武：《商業(yè)化與消費文化：文化空間的拓展》，《作家》1996 年第 4 期。韓少功曾經(jīng)去信《作家》雜志，聲明劉心武所說并非自己的觀點，不知他是從哪里得來的?，F(xiàn)在回顧這一事件，韓少功的質(zhì)詢其實意義不大，這不是一場發(fā)生在同一理論層面的爭論，張、劉顯然還沒有攀爬到應有的高度。這就不難理解隨之而來的不是更理性的爭辯，而是更加攪渾水的“馬橋事件”。

這里需要提及《天涯》被判定為“新左派大本營”一事。這與韓少功不惜版面果敢發(fā)表汪暉的長文 《論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以及現(xiàn)代性問題》有直接關系，它激起一個不算小的思想浪潮。當然文章也在很多方面呼應了韓少功的思考。不過，至少在主觀意愿上，韓少功并不樂于促成一個左派的“大本營”，他更期待刊物成為“兼容并包”的高端的思想交鋒平臺。韓少功描述過當時“筆戰(zhàn)”的情形：“《天涯》也發(fā)表過很多與‘新左派’相異或相斥的稿件：蕭功秦、汪丁丁、李澤厚、秦暉、錢永祥、馮克利，等等，都各有建設性的辯難。其中任劍濤的長文 《解讀新左派》至今是有關網(wǎng)站上的保留節(jié)目，是全面批評汪暉的重頭文字之一。朱學勤、劉軍寧的文字也被我們多次摘要轉載。有一篇檢討和諷刺美國左派群體的妙文 《地下室里的西西弗斯同志》，還是我從外刊上找來專門請人譯出發(fā)表的?？上н@樣的文章還太少，更多的來稿往往是在把對手漫畫化和弱智化以后來一個武松打貓，虛報戰(zhàn)功，構不成真正的交鋒。我一直睜大眼睛，注意各種回應汪暉、王曉明、陳燕谷、戴錦華、溫鐵軍、許寶強等‘新左派’的文字，想多找?guī)字徽嬲拇罄匣砀麄兙氁痪?。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們并不想和一把稀泥處處當好人，更沒有挑動文人斗文人從而招徠看客坐地收銀的機謀，我們只是想讓各種思潮都在所謂‘破壞性檢驗’之下加快自己的成熟，形成真正高質(zhì)量的爭鳴。這是我在編輯部經(jīng)常說的話?！雹陧n少功：《我與 〈天涯〉》，《人在江湖》， 第17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有這么種“破壞性檢驗”的雄心，《天涯》成為思想重鎮(zhèn)自不待言。

這年四月，韓少功回訪當年下放勞動的汨羅市（縣），為以后建房安居選址。

創(chuàng)作上，一月，《馬橋詞典》定稿，發(fā)表于當年《小說界》第二期。這是韓少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年還有一定量的散文創(chuàng)作，主要有思想性隨筆《實業(yè)的道德前提》、《中西各有其“甜”》，文論《批評者的“本土”》、《哪一種“大眾”？ 》，序文《有生命的蘿卜》，等等。另外有譯作《惶然錄》（〔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著）。

年底，《馬橋詞典》被此前的論爭對手張頤武指控是“抄襲”、“剽竊”之作，“從內(nèi)容到形式完全照搬”《哈扎爾詞典》，有關《馬橋詞典》的評論也被指控為作者本人的“廣告”炒作，等等。這些指控構成新聞熱點，從北京開始，在數(shù)十家媒體上廣泛傳播，直到出現(xiàn)在中央電視臺的黃金時段上。

年內(nèi) 《馬橋詞典》、《韓少功自選集》（四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心想》與《靈魂的聲音》分別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和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荷蘭文版《爸爸爸》由De Geus出版。

一九九七年四月，韓少功對持續(xù)不止的謠言浪潮作出法律反應，對制造與傳播謠言并且拒不道歉的六被告提起訴訟，其中包括張頤武與王干。

五月，到海南省瓊海市掛職體驗生活。

年度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主要篇目有：思想性隨筆 《主義向人的還原》、《很有意思》、《遙遠的自然》、《第二級歷史》、《空間的政治》、《強奸的學術》，紀實性散文《那一夜遙不可及》、《歲末恒河》、《一九七七的運算》，文論《犯錯誤》，序文《美麗的眼睛》、《序〈黑狼筆記〉》、《儺：另一個中國》、《當年對床夜語》，對話 《精神的白天與黑夜——與王雪瑛的對話》、《世俗化及其他——與蕭元的對話》，特別報道《亞洲金融風暴觀察》等。其中《強奸的學術》、《很有意思》的一些思索自然部分導因于“馬橋事件”。此種情形下當然分外懷念《那一夜遙不可及》中昔日那種創(chuàng)作者與批評者的魚水關系。

年內(nèi)有 《馬橋詞典》獲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繁體字版分別由臺灣中國時報公司和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分別獲《中國時報》與《聯(lián)合報》該年度“最佳圖書獎”。

一九九八年二月，韓少功請辭海南省政協(xié)常委與省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主任，獲準。

這年創(chuàng)作全為散文，有思想性隨筆《熟悉的陌生人》、《餓他三天以后》、《乏味的真理》、《自我機會高估》、《滿足與剝奪》、《道的無名與專名》，小品《八景憶雪》、《人在江湖》，等等。

年內(nèi)有《韓少功散文》（兩卷）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

一九九九年一月，在有關《馬橋詞典》的訴訟過程中，一被告在道歉后由韓少功撤訴。其余五被告經(jīng)多次上訴與申請抗訴，被海南省人民高級法院終審判決敗訴并給予處罰。出于重在教育、與同行和解的目的，韓少功沒有申請執(zhí)行處罰。

十一月，韓少功在海南省三亞南山主持召開“生態(tài)與文學”國際研討會，邀國內(nèi)外作家與學者參加，產(chǎn)生總結性文件《南山紀要》，對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作出意識形態(tài)深度分析。該文件后來有英、日、法等多種譯本，在國內(nèi)外知識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

這年的創(chuàng)作亦全為散文，有思想性隨筆《公因數(shù)、臨時建筑以及兔子》、《國境的這邊與那邊》、《時間的作品》，文論《不必苛求》、《Click 時代的文學》、《感覺跟著什么走》，對話《反思八十年代》（與甲子）、《關于〈馬橋詞典〉的對話》（與崔衛(wèi)平），序文《與遺忘抗爭》、《人生的失約者》、《序〈惶然錄〉》，等等。

年內(nèi)，漢譯費爾南多·佩索阿散文集《惶然錄》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韓少功》繁體字版由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

二○○○年一月，韓少功辭海南省作協(xié)主席與《天涯》雜志社社長，獲準。

五月，遷入湖南省汨羅市八景鄉(xiāng)新居。韓少功很快就成為鄉(xiāng)村禮俗社會有機的一分子。他運用自己的能量盡可能改觀鄉(xiāng)村的政治人倫，在此意義上，他并不是盧梭意義上的對“野蠻”的純粹贊頌者，而是積極主動的介入者。他與農(nóng)民一起斟酌詩詞，與村干部一起商討管理事務，熱心村廣播、學校圖書室建設、道路開掘等公共事務。這種介入為他贏得了“韓爹”的敬稱。

顯然，韓少功成就了一種逆時代而行的生存美學，《進步的回退》可看作是他生存之道的一個小小注腳。與農(nóng)民比較起來，他都有“落伍”的嫌疑——依舊穿著鄉(xiāng)村開始廢棄的布鞋，依舊用著最為原始的糞肥，依舊在客廳里擺放著囫圇的梓木桌椅。與城里的書生比較起來，他又是重新挽起褲腿走向田地的“落伍”者。作為文人，他炫示的不是某部高頭講章，而是黑汗水換來的蔬果產(chǎn)量。

九月，在有關方面勸說之下，在海南省文聯(lián)換屆選舉中出任主席，但獲準超脫日常行政工作。

創(chuàng)作有：紀實性散文《我與天涯》、《杭州會議前后》；在法國“中國文學周”上的發(fā)言稿《文學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再生》；另有序文《文無恒范》、《體裁的遺產(chǎn)》等。

年內(nèi)有法文版《山上的聲音》由Gallimard出版，在網(wǎng)上被評為該年度十本法國文學好書之一?！恶R橋詞典》被專家推薦為“中國二十世紀小說百部經(jīng)典”之一。

二○○一年起，韓少功的小說創(chuàng)作活躍起來。這一年創(chuàng)作有短篇《老狼阿毛》、《方案六號》和中篇《兄弟》。另有紀實性散文《你好，加藤》，思想性隨筆《人情超級大國》、《進步的回退》（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的講演）等。

年內(nèi)有譯作《惶然錄》的繁體字版由臺灣中國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俄n少功文庫》（十卷）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

二○○二年四月，獲法國文化部頒發(fā)的“法蘭西文藝騎士勛章”。

這一年創(chuàng)作主要有紀實性散文 《草原長調(diào)》、《山之想》（三題），對話《韓少功：不愿意拘泥一法》（與蕭文）。

長篇筆記小說《暗示》由當年《鐘山》雜志第五期發(fā)表，年內(nèi)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該書后來獲得該年度“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小說獎。

年內(nèi)還有中短篇小說集《韓少功讀本》、《領袖之死》，分別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荷蘭文版《馬橋詞典》由De Geus出版，講演集《進步的回退》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

二○○三年二月，當選海南省人大代表。

這年創(chuàng)作有：思想性隨筆《貨殖兩題》、《萬泉河雨季》、《山里少年》，文論《文體與精神分裂主義》，對話《韓少功訪談：選擇隱居的先鋒作家》（與余少鐳）、《文化的游擊戰(zhàn)或游樂場》（與王堯）、《八十年代：個人的解放與茫然》（與王堯）、《堅持公民寫作》（與楊柳）等。 《“文革”：妖化與美化之外的歷史》在《當代作家評論》上發(fā)表以后獲該刊年度獎。

年內(nèi)，有理論集《韓少功王堯?qū)υ掍洝酚商K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說集 《北門口預言》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隨筆集《完美的假定》由昆侖出版社出版，英文版《馬橋詞典》由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出版，《暗示》繁體字版由臺灣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出版。

二○○四年五月，參與修建的八景鄉(xiāng)大同村十華里公路峻工，為村民們題寫紀念碑文。

十二月，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委員、主席團委員。

這一年，韓少功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果豐碩。有中篇《山歌天上來》，短篇《是嗎？ 》、《土地》、《月下槳聲》、《801 室故事》、《月光兩題》，另有思想性隨筆《生態(tài)的壓力》，文論《個性》、《技術》、《傳統(tǒng)》等，講演《語言的表情與命運》（香港國際英語文學節(jié)上的英文講演），對話《用語言挑戰(zhàn)語言——韓少功訪談錄》（與張均）等。

年內(nèi)，有隨筆集《閱讀的年輪》由九洲出版社出版，《韓少功中篇小說集》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出版，《韓少功自選集》由海南出版社出版，小說集《空院殘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韓少功中篇小說集》繁體字版由臺灣正中書局出版，法文版《暗香》由Gibert Joseph出版，英文版《馬橋詞典》由澳大利亞Harper Collins再出版。

二○○五年創(chuàng)作有中篇小說 《報告政府》，短篇小說《空院殘月》、《白麂子》，文論有《渾身有戲》、《現(xiàn)代漢語再認識》。

年內(nèi)，有講演對話集《大題小作》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政府》、《暗香》分別由作家出版社、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英文版 《馬橋詞典》由美國蘭登書屋旗下的Bantam Dell再出版。

二○○六年，創(chuàng)作有短篇《生離死別》，長篇筆記《山南水北》，散文《“文革”為何結束？》、《我們傻故我們在》、《山居心情》、《向生而死》、《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正在湮沒》等。憑借《山南水北》，韓少功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二○○六年度杰出作家”獎。

最近幾年，韓少功在小說方面頗有創(chuàng)獲?！赌┤铡罚ā渡交ā范稹鹌吣甑谑冢?、《西江月》（《西部·華語文學》二○○八年第二期）、《第四十三頁》（《香港文學》二○○八年第七期）、《趕馬的老三》（《人民文學》二○○九第十一期）、《生氣》（《山花》二○○九年第八期）、《怒目金剛》（《北京文學》二○○九年第十一期），篇篇出彩。對公共正義的執(zhí)著關懷，使這組小說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書寫群落。

〔本年譜系海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思想與中國鏡像——《天涯》（一九九六-二〇一〇）話語分析”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HNSK 11-45。編寫過程中參考過孔見的 《韓少功評傳》一書，特此致謝。〕

廖述務，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