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袁歡
(1.常熟理工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 常熟 215500;2.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沈從文憂郁審美論
張永1,袁歡2
(1.常熟理工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 常熟 215500;2.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沈從文創(chuàng)作整體上呈現(xiàn)出憂郁審美的特色。早期(1924-1932)普遍書寫形而下的個人憂郁,并以直白和詼諧的方式呈現(xiàn),敘事中融入議論和抒情;中期(1933-1938)側(cè)重借助小說、散文等形式表達對社會、人事、文化、歷史凝重抑郁的主體性思考。憂郁審美成全了他也限制了他,其四十年代的某些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流露出這種跡象。某種程度上說,1949年后,沈從文被迫放棄創(chuàng)作其實并不是一件可惜的事。
沈從文;創(chuàng)作;憂郁審美
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憂郁審美與其性格是有關(guān)系的。1949年2月,沈從文在《一個人的自白》中這樣寫道:“我企圖由一個在‘病理學(xué)或變態(tài)心理學(xué)可作標本參考'目的下,寫下這點東西。將來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見出一個‘人'的本來?!弊骷姨钩小笆莻€內(nèi)向型的人”,并對自己性格進行說明:一是“脆弱,羞怯,孤獨,頑野而富于幻想”;二是“永遠有‘不承認現(xiàn)實'的因子,隨生命發(fā)展。”[1]7-8這兩點對理解沈從文憂郁氣質(zhì)非常重要,它是作家憂郁氣質(zhì)形成的心理基礎(chǔ)?!安怀姓J現(xiàn)實”就是他說的“否定”?!皬默F(xiàn)實環(huán)境來說,我早應(yīng)當被困難打到了??墒菦]有自殺,因為在‘否定'中有力量支住了自己。我也并沒有墮落,內(nèi)向型的膽小而貧窮,在那種生活方式中,實無從墮落”。“‘否定'在生長中,隨‘幻想'而生長,因為這是求生存唯一的支柱,二者合并作成一個抽象而強韌支柱,失去其一都不會繼續(xù)生存,產(chǎn)生‘未來'”。[1]9-11“否定”與“幻想”構(gòu)成了他憂郁審美的重要精神向度。
內(nèi)向型人格表現(xiàn)出挑戰(zhàn)自我和超越現(xiàn)實的意識。根據(jù)沈從文性格及憂郁特點,他的創(chuàng)作可大致歸納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從作家來京到與張兆和確立婚戀關(guān)系(1924-1932)。這個時期,作家普遍表現(xiàn)出“形而下”的個人憂郁。需要說明的是,沈從文否定與幻想的氣質(zhì)在之前就已形成?!稄奈淖詡鳌吩谡劦疆敵蹼x開湘西的原因時說:“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后一點氣力,咽下最后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yīng)當有意思些?!薄氨M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2]364這種性格與心理使得沈從文能夠在“沒有一處熟習(xí)的地方,沒有一個熟習(xí)的人,沒有一件熟習(xí)的事”[1]12的困境中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
這個階段沈從文發(fā)表的近180篇小說中約有60篇都市小說。都市小說的批判性敘事基于現(xiàn)實的否定且?guī)в袘n郁的個人生活色彩?!豆⒅小?、《絕食以后》、《棉鞋》、《樓居》、《春天》、《冬的空間》、《第四》、《自殺的故事》、《呆官日記》等,書寫“沒有任何一種方法可以把日子維持下去”的潦倒生活以及孤獨絕望的情緒;《一個晚會》、《長夏》等小說流露出被人輕視奚落、自卑難堪的隱痛?!栋Ⅺ愃贾袊斡洝泛笮蛘f:“一種錯誤的輕蔑,從別個人的臉嘴上,言語上,行為上,要我來領(lǐng)受,我領(lǐng)受這個像是太多了點了!使我生到這世界上感到凄涼的……是這個誤解的輕視?!保?]5《知己朋友》、《舊夢》、《不死日記》、《中年》、《一個天才的通信》、《善鐘里的生活》等,則記錄了創(chuàng)作難以想象的困難?!拔业淖髌肥菫橐粋€仇敵而寫的,永遠為了仇敵動筆,仇敵是什么?就是‘生活'?!保ā吨号笥选罚﹦?chuàng)作對于一個粗通筆墨的他來說困難重重,其焦慮抑郁不難想象。他在給王際真的信中說:“我是從農(nóng)村培養(yǎng)出來的人……無一樣性情適合于都市這一時代的規(guī)則,缺處總是不能滿足,這不調(diào)和的沖突,使我苦惱”[4]63-64。拿小說《一個女劇員的生活》的話來講:“生到這時代,從舊的時代由于一切鄉(xiāng)村城鎮(zhèn)制度道德培養(yǎng)長大的靈魂,拿來混到大都市中去與新的生活作戰(zhàn),苦悶是每一個人都不缺少的東西?!边@個階段還有不少小說如《到北海去》、《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看愛人去》、《怯漢》、《一件心的罪孽》、《老實人》、《煥乎先生》、《拒——誘》、《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微波》、《元宵》、《十四夜間》、《長夏》等,流露出“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xiāng)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5]111。在朱光潛看來,“憂郁情調(diào)來自對不愉快事物的沉思,因為它是活動受阻礙的結(jié)果,所以是痛苦的;但這種痛苦在被強烈地感覺到并得到充分表現(xiàn)時,又可以產(chǎn)生快樂?!保?]166沈從文也意識到自己“在一種類乎作僧的寂寞生活中,我卻看得出我是真正在生活”(《南行雜記》)。排遣憂郁苦悶獲得心理慰藉的只有寫作;而生活更需要寫作來維持。寫作似乎一開始就成為沈從文無法擺脫的人生宿命。
抒情往往源于個人的心理和精神需求。受制于主體的憂郁情緒,沈從文有近30篇散文和30首詩歌反復(fù)抒寫抑郁感受??蚂`“以散文的形式抒發(fā)憂郁”,自然是看重這一文體的優(yōu)勢。沈從文的第一部作品《一封未曾付郵的信》,異常精準地抓住了個人“陰郁”的氣質(zhì)。稍后的《遙夜》、《狂人書簡》等則抒發(fā)了“悲哀怫郁”的精神焦慮。與散文相比,詩歌似乎更適宜個人憂郁情緒的表達。他說:“詩應(yīng)當是一種情緒和思想的綜合,一種出于思想情緒重鑄重范原則的表現(xiàn)?!保?]436例如詩作《我喜歡你》抒發(fā)了作家“抑郁了的沉默”。在愛倫·坡看來,憂郁是所有詩的情調(diào)中最正統(tǒng)的。[8]52朱光潛也認為,“憂郁是一般詩中占主要成份的情調(diào)”[6]221。
最初幾年的生活是難熬的,但這個倔強的年輕人還是克服了一切困難。古老的皇城刺激了他的才能的發(fā)揮。他瘋狂地創(chuàng)作,不停地投稿,終于為自己贏得了“多產(chǎn)作家”的名號。很難想象,在北京這個文化大都會,一個連標點符號都不清楚的年輕人,要在文壇獲得一個名字是多么不容易。人們似乎又不理解沈從文為什么使用那么多筆名①作家早期(1924-1932)除了用沈從文、從文發(fā)表作品外,先后用過30多個筆名:休蕓蕓、蕓蕓、茂林、懋林、則迷、小兵、鳳哥、茹、懋琳、木鈴、岳煥、沈懋琳、甲辰、煥乎、琳、璇若、為琳、何遠駒、菌、疑珷、遠桂、王壽、張琲、自寬、羅俊、沈岳煥、王玖、茹椒、巴庫、紅黑舊人、黑君、岳林等。1933年后,除上面某些筆名,沈從文還用季蕤、上官碧、某甲、沈甲辰、朱張、沈著、李綦周、章翥、炯之、臃羽、雍羽、劉季、巴魯爵士、王運通、窄霉齋主、翰墨等。,那樣做對他成名并沒好處。比較靠譜的解釋當然與他內(nèi)向悒郁的性格有關(guān)。作家用眾多筆名發(fā)表作品,是擔心自己的作品招來非議和奚落。關(guān)于這一點,其自傳體小說《中年》可以印證:“自己的生活也將同自己的工作有同一命運,被人看到的只是那頂不精彩的一面”,“因此我總想設(shè)法把自己姓名換成另外一個”。沈從文也確有過類似的難堪經(jīng)歷:“我把所有初期作品上百篇,向一個著名副刊投稿時,結(jié)果卻只作成一種笑話傳說,被這位權(quán)威編輯,粘接成一長幅……當著所去一群名教授……一齊揉入字紙簍里。”[1]181980年沈從文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講學(xué),重提當年往事仍難以釋懷。
回憶是帶有個人功利性和選擇性的精神活動。沈從文排解憂郁,撫慰心靈,除了記錄和書寫現(xiàn)實境遇和個人感受外,另一個法子就是退回到記憶的世界去尋求精神安慰。湘西對于棲身都市的他來說,始終是一個巨大的精神誘惑?!鞍涯屈c過去屬于自己的痛苦和寂寞,鑲嵌在各不相同自然景物中,一再溫習(xí)。尤其是兒時無拘束的生活,所保留的新鮮快樂印象,可以把當前的絕望勉強穩(wěn)住?!保?]17在湘西詩意的棲居地,沈從文找到了自我,寧靜而又從容。70篇鄉(xiāng)土小說和11個鄉(xiāng)土劇本①1925年沈從文創(chuàng)作《賣糖復(fù)賣糕》、《賭徒》、《野店》,1926年創(chuàng)作《母親》、《支吾》、《盲人》、《鴨子》、《霄神》、《三獸窣堵坡》、《羊羔》、《蟋蟀》、《過年》,1927年發(fā)表了《蒙恩的孩子》、《劊子手》。這些劇本除《母親》、《支吾》屬于都市題材,《三獸窣堵坡》為佛經(jīng)題材外,其余皆為鄉(xiāng)土題材。成為他孤寂悒郁的精神寄托。“作品中的鄉(xiāng)土情感,混和了真實和幻念,而把現(xiàn)實生活痛苦印象一部分加以掩飾,使之保留童話的美和靜”,“成為我生存的最大快樂和支柱”。至于別人對他創(chuàng)作的評論,沈從文頗不以為然,認為批評者會忽視作家“生命經(jīng)驗的連續(xù)性和不可分割性”(《一個人的自白》)。這種“生命經(jīng)驗”當然包括他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心理和憂郁氣質(zhì)。
沈從文這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多流于感性描述,但憂郁審美初露端倪。憂郁的書寫呈現(xiàn)多樣化特征:第一,作家調(diào)動所有文體表達憂郁愁苦的情緒。即便《龍珠》這一喜劇性敘事仍流露出作家的憂郁:“我只有一天憂郁一天下來,憂郁占了我過去生活得全部,未來也仍然如骨附肉……所有的仍然還是那憂郁!”第二,除散文、詩歌外,他的小說普遍采用第一人稱,以及書信體、日記體②1928年沈從文創(chuàng)作了日記體鄉(xiāng)土小說《一個婦人的日記》。、自傳體等個性化敘事,如《公寓中》、《簧君日記》、《不死日記》、《呆官日記》、《中年》、《善鐘里的生活》、《絕食以后》、《一個天才的通信》等等。第三,突出展示主人公陰郁的心理與夢境?!兑患牡淖锬酢?、《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描寫了異性體味引起的心理反應(yīng)以及自卑自責心理。《燥》是典型的意識流小說,書寫“維特式”的憂郁?!栋锥 贰ⅰ吨鼐方柚鷫艟潮憩F(xiàn)愛情的苦悶,尋找失落靈魂的安慰。該小說與愛倫·坡的《夢》頗為相似:“那長夢中也有憂傷和絕望,可于他也勝過清醒生活的現(xiàn)實”?!吨心辍?、《舊夢》采用復(fù)調(diào)敘事,在“本我”、“自我”的精神沖突中展現(xiàn)憂郁心理與意識流動。尤其是《煥乎先生》,“可以名之為憂郁的創(chuàng)作”,“一幅苦悶象征的名作”。最后,小說融入大量議論、抒情等非敘事性成分,而議論抒情的基調(diào)仍是憂郁?!杜f夢》頗具代表性:“生命不過是一粒微塵,比微塵還容易被風(fēng)吹落到一個生地方的命運。我的遭遇不感謝天也不怨天,悲劇的扮演直到死為止。我分內(nèi)應(yīng)得到的災(zāi)難,雖不能毅然的承當,也總在逃遁退避中仍然得到了。一卷不精彩的凡庸的生活史,在此時計算來已到了第一卷讀完的二十六歲,二十六歲中的一小章生活成了如所重述的此記,其余則因因果果造成了在所記中所說及的憂郁無用徘徊柔弱的我的性格,以及此時依然不適于應(yīng)付女人,金錢名譽的掠取的潦倒生活?!弊掷镄虚g彌散的抑郁氣息也驗證了作家“把文學(xué)當成一種個人抒寫”的創(chuàng)作美學(xué)。值得一提的是《阿麗思中國游記》,沈從文說:小說是為母親“這善良的老人家在她煩惱中暫時把憂愁忘掉,我的工作算是一種得意的工作了”[3]3??墒窃掚m這么講,又何嘗不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家胸中塊壘。
“凡庸的生活史”并未如他所愿在二十六歲的時候結(jié)束。沈從文說:“一個人到真真感到寂寞時節(jié),是沒有牢騷可發(fā)的?!保?]4作家逐漸擺脫早先創(chuàng)作的直白和表面化傾向,將憂郁的言說潛植于人物心靈,隱藏在自嘲詼諧之中。小說集《不死日記》的“獻辭”寫道:“牢騷呵,懺悔呵,苦呀苦呀全是成為過去;一切皆離開我身體,同生命一樣,不見了。我可以得著的似乎只是因此而來的訕笑。”[10]399作家在小說中似乎并未完全隱藏起自己的牢騷。只是到1929年的《石子船》,敘述風(fēng)格才有了較大變化?!斑@一集與過去一些小冊子,另外還有不同的,是仿佛近來性情更沉郁了一點,往日能在文章中生感慨,近則沒有了。近來牢騷很少③1930年沈從文給程朱溪的信中也說:“近年來,凡事皆無味,作文章亦深感無聊,人則無牢騷可言,殆真近于‘老'也?!眳⒁姟渡驈奈娜返?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在憂郁的情調(diào)中找出詼諧的風(fēng)致,把一個極端土地性的人物,不知節(jié)制的加以刻畫,一切皆近于自嘲,是自己所看出的特色之一?!保?1]319自嘲,說的難聽一點,就是拿自己調(diào)侃開涮,非但不掩飾個人的隱私和缺點,反而將其夸張放大,從一個側(cè)面也顯現(xiàn)出作家的成熟自信?!洞艄偃沼洝烽_頭寫道:“聽人說,記下了日記,將來有許多用處,仿佛還可以賣錢,我定下志愿,從此以后要每天寫日記了?!薄霸谝郧埃液尬易约旱拇辣?,是有過的,如今我才看出我的天才!”“天才”也好,“懦夫”也罷,自嘲的背后仍是難言的苦衷。詼諧表現(xiàn)為風(fēng)趣幽默、戲謔打趣,是對現(xiàn)實的懷疑否定。梁遇春說:“詼諧是從對于事情取種懷疑態(tài)度,然后看出矛盾來,所以懷疑主義者多半是用詼諧風(fēng)格行文?!保?2]《呆官日記》一再以“日子,滾你的吧”調(diào)侃度日如年的感受;《自殺的故事》用戲謔口吻講述因失戀差一點自殺的“我”、“完全一個一九二八式的男子情緒”?!兑粋€天才的通信》敘述天才的生活原是這樣的:“生活打著我的右頰,我又用手打我自己的左臉,我就為這意義把這通訊寫下來了?!辈蹇拼蛘熓降臒o奈意味十分明顯。沈從文詼諧的敘述恰如他在《冬的空間》中所說:“悲劇不是死亡,不是流血,有時并且流淚也不是悲劇。悲劇應(yīng)當微笑,處處皆是無可奈何的微笑。”
沈從文在《憂郁的欣賞》中說:“憂郁……從不會由我心上挪開……憂郁的殘骸積淀在我的心上”。從其早期創(chuàng)作來看,憂郁審美已然表現(xiàn)出抽象的苗頭?!拔蚁蛱摽瘴⑿?,向虛空低頭,向虛空伸出瘦瘦的手兒,也沒有捏到”(《中年》)?!斑@世界有一些人在‘生活'里‘存在',有一些人又在‘想象'里‘生活'”。[3]4與其早期形而下的憂郁不同,這個階段(1933—1938),作家試圖從精神世界探尋生命存在的豐富意義,留下了一批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經(jīng)典的作品。
1933年9月,沈從文與張兆和結(jié)婚,“身和心都仿佛有了著落”[13]27,形而下的個人憂郁隨之消解。不過其早期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擴大了作家心靈與人格的自我認同,為“形而上”思索提供了可能。構(gòu)思《邊城》,沈從文“準備創(chuàng)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但他無法平服早期的生命感受。“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于不巧的痛苦經(jīng)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fā)生的悲劇。換言之,愛情生活并不能調(diào)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diào)來寫各式各樣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5]110-111“溫柔的筆調(diào)”大致是混合復(fù)雜情感的憂郁敘述。“里面自然浸潤由悲哀,痛苦,在困難中的微笑,到處還有‘我'!但是一切都用和平掩蓋了……心身多方面的困苦與屈辱烙印,是去不掉的?!保?]10-11朱光潛認為這是作家“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數(shù)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郁隱痛”[14]。有趣的是,彌散于《邊城》的憂郁氣氛似乎成全了小說的完美。沈從文這樣說:“接近我這個作品,也許可以得到一點東西,不拘是什么;或一點憂愁,一點快樂,一點煩惱和惆悵”[15]5-6。這就印證了波德萊爾的話:“我并不主張‘歡悅'不能與‘美'結(jié)合,但我的確認為‘歡悅'是‘美'的裝飾品中最庸俗的一種,而‘憂郁'卻似乎是‘美'的燦爛出色的伴侶;我?guī)缀醪荒芟胂蟆魏我环N美會沒有‘不幸'在其中?!雹俎D(zhuǎn)引自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215頁。這也許是小說打動無數(shù)讀者的地方。
《邊城》是將“社會現(xiàn)象”與“夢的現(xiàn)象”作“恰當”[16]65處理的典范作品。作為“社會現(xiàn)象”的有機構(gòu)成,偶然性事件構(gòu)成他主題與題材的最基本取向。早期小說如《初八那日》、《媚金·豹子·與那羊》、《旅店》、《蕭蕭》等,初步揭示偶然與命運的關(guān)系。從理論上說,偶然涵蓋這幾個方面內(nèi)容:第一,“所謂偶然就是一種被給與的、或被發(fā)現(xiàn)的事物,它的存在在邏輯上不是必然的;而它的不存在,在邏輯上也不是不可能的?!本褪钦f,“任何存在于世間的東西沒有不是偶然的,連那描述偶然事件怎樣發(fā)生相互關(guān)系的規(guī)律也不能例外。”第二,“所謂偶然乃是不發(fā)生關(guān)系的意思。一旦我們在各組事物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項相互聯(lián)系的規(guī)律,那末,從這個規(guī)律的角度上來看,凡與此無關(guān)的現(xiàn)象都是偶然的?!钡谌?,“如果一個事物是作為兩個事變系列的交叉點而發(fā)現(xiàn)的,而中兩個事變系列又得分別由兩種互不相關(guān)的規(guī)律來加以描述的話,那末,這個事件就是偶然的?!保?7]100沈從文倒來得干脆,將偶然界定為“忽然而來的一種禍福”、“凡事均在人意料之外”、“料到這樣偏那樣”(《好管閑事的人》)。作家對偶然的審美闡釋必然導(dǎo)致文本結(jié)構(gòu)起伏跌宕、人物命運大開大闔,并頻繁使用“偶然”及相近語匯,如“湊巧”、“恰巧”、“居然”、“忽然”等?!疤斓亻g事情是有湊巧的,悲劇同喜劇的不同,差別處也不過是一句話同一件小事,在湊巧上有所變化罷了?!保ā兑粋€女演員的生活》)“我們都預(yù)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個人都有意外事情發(fā)生,每一個人都不能打算”(《醫(yī)生》);“我們并無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還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捉弄,一切都近于湊巧?!保ā而P子》)偶然性事件生發(fā)于具體時空之中,所以沈從文說自己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記‘時間和空間'的一個人”(《第四》)?!叭松рщy自料,天道茫茫定有訛。”無法把握無從預(yù)見的偶然自然引起作家憂郁。憂郁及其類似語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本中,如“陰郁”、“抑郁”、“沉郁”、“悒郁”、“憂愁”、“惆悵”、“痛苦”和“悲憫”等等。
《邊城》是對“偶然”哲學(xué)命題的經(jīng)典闡釋?!耙磺谐錆M了善,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不湊巧,因之素樸的良善與單純的希望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保?]111其實沈從文很早就有寫作這樣一篇東西的想法。1927年他說:“我所認識的是人與人永沒有了解時候,在一些誤解中人人都覺可憐的;可憐之中復(fù)可愛”,初步確立起偶然與創(chuàng)作美學(xué)關(guān)系的思考?!拔业墓ぷ鞣较虍斅月赞D(zhuǎn)變,應(yīng)當專從這人類怎樣在誤解中生活下來找一種救濟方法”[9]5。小說用“這個人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作結(jié),揭示偶然這個生命中無法抗拒的力量,流露出無奈的傷感和憂愁。偶然仿佛是人類永恒的宿命,成為“命運”的另類表達。從這個意義上講,李健吾的批評一語中的:“作者的人物雖說全部良善,本身卻含有悲劇的成分。唯其良善,我們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力量……自然越是平靜,‘自然人'越顯得悲哀:一個更大的命運罩住他們的生存。這幾乎是自然一個永久的法則:悲哀?!保?8]56作家還有意將“死亡”與“偶然”并置,強化文本憂郁審美的氛圍。
《長河》表達沈從文這樣一個思考,即“擬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這個問題在民族抗戰(zhàn)大背景下顯得尤為迫切。當作家用“辰河流域一個小小的水碼頭作背景,就我所熟悉的人事作題材,來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問題在分析現(xiàn)實,所以忠忠實實和問題接觸時,心中不免痛苦”[19]6-9。首先,“人事上的對立,人事上的向左,更仿佛無不各有它宿命的結(jié)局”。這對作家來說難以預(yù)料也無法改變;其次,在“常與變錯綜”的環(huán)境中,“那個發(fā)展中的未來”充滿了變數(shù)和不確定性。人類有意無意中選擇了歷史,也就選擇了“偶然”這種表達歷史歸宿的方式。沈從文追求美與善,回避現(xiàn)實的陰暗丑惡?!安还苁枪适逻€是人生,一切都應(yīng)當美一些!丑的東西雖不全是罪惡,總不能使人愉快,也無從令人由痛苦見出生命的莊嚴,產(chǎn)生那個高尚情操?!保?0]342所以,他在“作素樸的敘述”[21]59的同時,“特意加上一點牧歌的諧趣,取得人事的調(diào)和”。然而事與愿違,“有意做成的鄉(xiāng)村幽默,終無從中和那點沉痛感慨。”[19]6-9最后,作家在處理具象與抽象關(guān)系時表現(xiàn)出兩難困境?!拔也粦峙率聦?,卻需要逃避抽象,因為事實只是一團糾紛,而抽象卻為排列得極有秩序的無可奈何苦悶?!辈⑶?,“我那時最宜寫的是忠忠實實記述那些偶然行為如何形成一種抽象意象的過程。若能夠用文字好好保留下來,毫無可疑,將是一個有光輝的筆錄。”[5]121可是《長河》“依然只是一個平常的故事”,“過去寫的也許還能給他們一點啟示或認識,目下可什么全說不上了?!保?9]6-9憂郁并不意味悲觀,而是更為理性的認知?!皺M在我們面前許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卻不用悲觀。驟然而來的風(fēng)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誠態(tài)度,是應(yīng)當永遠存在”。從這個角度看,《長河》的憂郁是“莊嚴與認真的”,“可以幫助我們對社會多有一點新的認識,即在戰(zhàn)爭中一個地方的進步的過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沖突與人和人關(guān)系的重造?!保?9]6-9
1934年1月,沈從文回鄉(xiāng)途中給張兆和寫了一組信件。受書信體式、書寫環(huán)境和主體情緒的影響,這些創(chuàng)作略顯倉促。用他的話講,是“人在中途心在北平的一種記錄”。十余年第一次返鄉(xiāng),耳目所及引起了他情緒的反應(yīng):“我是很憂郁的,因為我認識他們的哀樂,看他們也依然在那里把每個日子打發(fā)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樣總有點憂郁”(《夜泊鴨窠圍》);“我……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歷史是一條河》);作家觸景生情,“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臨近我的心頭,使我十分惆悵”(《泊楊家岨》)。稍后出版的《湘行散記》顯然是這組信件的二度創(chuàng)作,延續(xù)并凸顯了憂郁的審美基調(diào)。首先是“?!迸c“變”共時性地呈現(xiàn)出空間反差。一方面,外面的世界紛擾變動,而“邊鄙之地”湘西依然延續(xù)傳統(tǒng)方式,“一切極樸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tài)度皆有點原人意味”(《灘上掙扎》)。湘西人的粗野慷慨,對于生存的驚人執(zhí)著,生命中顯現(xiàn)的莊嚴神圣實在令作家感動。然而,天時地利不與人變。偶然與命運的糾結(jié)讓作家體會到人生“苦味”;另一方面,在敘述“‘變'中之‘常',也即自然與人生命中神性的永恒、莊嚴與和諧,以及這種生命神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形式)”[22]18的同時,重視“常”中之“變”,即生命神性的失落。更何況,沈從文并不知道如何讓“與自然妥協(xié),對歷史毫無負擔”的個體,“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tài)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也不清楚“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箱子巖》)
其次是人事歷時性比照所產(chǎn)生的心理落差。沈從文是時間意識比較敏感的人?!拔也淮笤谏钌系牡檬шP(guān)心,卻了然時間對這個世界同我個人的嚴重意義”(《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偶然是時間和空間的特殊表現(xiàn)形態(tài)?!皶r間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塵成土,把一些傻瓜壞蛋變得又富又闊”(《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當年狂熱的印瞎子,如今卻成了明哲保身的鄉(xiāng)紳(《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誰又能料到當年的賀龍,“二十年后得驚動三省集中十萬軍隊來解決這馬夫”(《箱子巖》);昔日繁華的浦市、聞名遐邇的滕回生堂也今非昔比了。作家返鄉(xiāng)非但沒有緩釋積壓多年的鄉(xiāng)愁,相反,世事變遷、物是人非讓他愈加傷懷?!耙磺惺挛镌凇畷r間'下都無固定性,存在的意義,有些是偶然的”[23]4?!翱墒牵^去的,有誰能攔住不讓它過去,又有誰能制止不許它再來?時間使我的心在各種變動人事上感受了點分量不同的壓力,我得沉默,得忍受?!保ā独习椤罚?/p>
最后,時間意識衍生出沈從文獨特的“歷史”觀念。他把此次湘西之行看成是“翻閱一本用人事組成的歷史”(《虎雛再遇記》)。在作家看來,歷史并非僅存于傳統(tǒng)典籍,而是存于現(xiàn)實表象之中,需要用智慧去發(fā)現(xiàn)。沈從文的歷史觀傾向于對普通人事的關(guān)注,唯其如此才可能構(gòu)筑和還原歷史本相。“看到日夜不斷千古長流的河水里石頭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爛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觸著了一個使人感覺惆悵的名詞,我想起‘歷史'。一套用文字寫成的歷史,除了告給我們一些另一時代另一群人在這地面上相斫相殺的故事以外,我們決不會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這條河流,卻告給了我若干年來若干人類的哀樂!……這些東西對歷史似乎毫無關(guān)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樣。他們那么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分命運……。歷史對于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保?4]252-253普通人人性光輝和生命意志煙滅在正統(tǒng)歷史之中,“歷史”成為沉重和憂傷的字眼。“我明白‘我不應(yīng)當翻閱歷史,溫習(xí)歷史。'在歷史面前,誰人能夠不感惆悵?”(《老伴》)當然,惆悵與絕望顯然不是一碼事?!皩τ跉v史學(xué)家來說,只有一條規(guī)律是有把握的:在人類命運的發(fā)展之中,所能認識到的只有那偶然和意外的作用。這并不是什么犬儒主義或絕望的學(xué)說”①轉(zhuǎn)引自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王清彬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02頁。。沈從文也認可“一切無常,一切也就是真正的歷史”的觀點(《不毀滅的背影》),因為“偶然”的種種勢力,“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和飲濁含清的適應(yīng)力”[5]97。出于對正統(tǒng)史觀的懷疑,沈從文對平凡人事的書寫表現(xiàn)出一貫的文化性格,符合由“思”而“智”的思維方式。“思量從虛無證實自己生命存在”(《時和空》),“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透入些”(《歷史是一條河》)。
1938年,《湘西》在香港《大公報》連載。沈從文對湘西地理、物產(chǎn)民俗、地方性與歷史作了初步介紹,具有鮮明的地方志傾向,但與地方志客觀中性敘述不同,《湘西》明顯流露出作家的抑郁心態(tài)?!爱斘夷霉P寫到這個地方種種時,本人的心情實在很激動,很痛苦?!保?5]330“痛苦”不僅是沈從文情感與理性的深邃糾結(jié),更是對湘西未來的憂郁想象。例如“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關(guān)系。歷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緒,必然孕育在這種環(huán)境中,方能滋長成為動人的詩歌。想保存它,同樣需要這種環(huán)境”(《沅陵的人》);而解決所謂“匪區(qū)”問題,“還是應(yīng)當從根本上著手,使湘西成為中國的湘西,來開發(fā),來教育?!保ā睹缑駟栴}》)設(shè)想歸設(shè)想,這些問題根本不是作家所能左右的。毋庸諱言,沈從文對湘西文化的看法經(jīng)歷了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早期他把湘西文化作為排解個人形而下憂郁、對抗都市文明的利器,忽視其與生俱來的局限性。隨著主體思考的深入,湘西文化的消極方面顯現(xiàn)出來?!皩嵲谡f來,這個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過去種種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無力的。”[26]79湘西歷史與現(xiàn)實的比照,讓沈從文充溢憂傷悲憫的情緒。1981年,沈從文為《湘西散記》作序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重讀這個選本各篇章時,我才感覺到十分離奇處,是這……性質(zhì)不同,時間背景不同,寫作情緒大不相同的散文,卻象有個共同特征貫串其間,即作品一律浸透了一種‘鄉(xiāng)土性抒情詩'氣氛,而帶著一分淡淡的孤獨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保?7]394
人們普遍認為沈從文1949年后放棄創(chuàng)作是一件憾事。不過,在我看來這未嘗不是好事。首先,時代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特別是經(jīng)歷自殺風(fēng)波以后,沈從文像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精神狀態(tài)判若兩人,即從早先由“思”而“智”轉(zhuǎn)變?yōu)橛伞靶拧倍皭邸?,這意味著沈從文主動摒棄了懷疑否定的思維方式。當然,面對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他還要否定什么?還能幻想什么?4月6日,他在日記中說:“我的生命似乎在轉(zhuǎn)變了……我有了新的信心,對當前的主宰有了深的信心。生命似乎得到了調(diào)和與清明?!保?8]2711月13日的日記也寫道:“我怎么會忽然成為這么一個人?過去的我似乎完全死去了……我似乎已覺醒,或已新生”[29]57。四個“似乎”正說明沈從文的轉(zhuǎn)變連他本人都覺得不可思議。12月25日,沈從文這樣剖析自己的病因:“人離群而思索,生活在一些觀念里輾轉(zhuǎn),那能不???我的病的發(fā)展,即由于這個‘無知'而來?!保ā墩螣o處不在》)特別是經(jīng)過華北大學(xué)政治研究班的學(xué)習(xí),作家雖坦然告別了過去,但并未徹底放棄創(chuàng)作的念頭?!拔磥砣邕€要用筆,必然是先作一個讀者,一個群眾,來看新作品,來學(xué)習(xí)如何用筆?!保?0]46當沈從文從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跨進歷史博物館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鐘愛的文學(xué)事業(yè)已經(jīng)到頭了,傷感悒郁的心情可想而知。“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fēng)景……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渴望……”①轉(zhuǎn)引自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國文壇紀實》,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1959年,沈從文仍渴望寫作并以“跛者不忘履”自勉。“在用筆工作上,應(yīng)當還能爬山越嶺健步如飛!在寫作上,我還有些未完成的工作待完成。即在能夠有機會比較從容一些自己支配時間情形下,用三五年時間,來寫幾本小說,紀念我所處的變動時代”。參見《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24頁。盡管承受著難以言說的精神憂郁,但沈從文決意用生命擁抱這個火熱的時代,“發(fā)揮更大的力量,把工作搞得更好些,和人民的需要,政治的需要完全配合,是個人應(yīng)有的努力?!保?1]128
其次,沈從文創(chuàng)作遭遇到嚴重的題材危機。1946年回北平后,沈從文除了《雪晴》(1946)、《巧秀與冬生》(1947)、《傳奇不奇》(1947)等三篇湘西小說外,致力于政論性文章的寫作。尤其是1948-1949兩年間沒有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只是將湘西題材小說重復(fù)刊發(fā)②沈從文重復(fù)發(fā)表的作品:小說有《蕭蕭》、《神之再現(xiàn)》、《秋》、《大幫船攏碼頭時》、《楓木坳》、《摘桔子》、《人與地》、《王嫂》、《蕓蘆紀事》、《摘星錄》、《綠饜》、《白饜》、《黑饜》、《雪晴》等;散文有《談進步》、《五四二十一年》、《夢與現(xiàn)實》、《燭虛之四》、《變變作風(fēng)》、《從開頭說起》、《談苦悶》、《性與政治》、《一種新希望》、《懷塔塔木林》、《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試談藝術(shù)與文化》、《霽清軒雜記》、《“中國往何處去”》等,這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小說而言,40年代沈從文無法創(chuàng)作出超越《邊城》《長河》的鄉(xiāng)土作品,但他渴望回到湘西“鄉(xiāng)土神話”中心而為讀者鐘愛;就雜文而言,不斷重刊的文本表達沈從文試圖把自己的觀點在更為廣闊的社會層面上被人所理解和接受。。眾所周知,沈從文是以創(chuàng)造詩意感動的“湘西世界”名世的。這種現(xiàn)象說明,他試圖保持自己作為“鄉(xiāng)土神話”作家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在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作家用各種文體對湘西題材反復(fù)開掘。以往小說的重刊,某種程度正預(yù)示著他創(chuàng)作題材資源瀕臨枯竭。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沈從文摒棄了憂郁的審美特質(zhì)。聯(lián)系到作家整個創(chuàng)作,不論是“形而下”個人憂郁、“形而上”憂郁,還是北平時期的精神抑郁,總之,憂郁審美構(gòu)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一貫基調(diào)和風(fēng)格。這種基調(diào)和風(fēng)格顯然有賴于主體“否定”、“幻想”兩個審美維度的支撐。1948年,沈從文就曾預(yù)料自己未來的命運和結(jié)局:“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須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zhuǎn),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jié)果?!保?2]519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態(tài)中,在作家的全新精神狀態(tài)下,沈從文反思過去“一面對現(xiàn)實政治無知,一面把工作和社會游離,到外面的變動世界,和我在兩丈見方小房子中的觀念排列完全不符合,我的頭腦在種種迫促中,逐漸失去了意義和方向。一切都在否定中消失了。”[33]66-67沈從文放棄否定、幻想的審美之維,也就意味著放棄其憂郁美學(xué)風(fēng)格。所以我們認為,不論沈從文是主動還是被動,放棄寫作應(yīng)該是他的最佳選擇,盡管這多少有點讓人難過。毋庸贅言,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憂郁審美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感傷主義詩學(xué)實踐推到了高點。
[1]沈從文.一個人的自白[M]//沈從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沈從文.從文自傳[M]//沈從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沈從文.《阿麗思中國游記》后序[M]//沈從文全集:第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5]沈從文.水云[M]//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6]朱光潛.悲劇心理學(xué)[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
[7]沈從文.致灼人先生二函[M]//沈從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8]愛倫·坡.創(chuàng)作哲學(xué)[M]//董衡巽.美國十九世紀文論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
[9]沈從文.《老實人》自序[M]//沈從文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0]沈從文.《不死日記》獻辭[M]//沈從文全集:第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1]沈從文.《石子船》后記[M]//沈從文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2]梁遇春.醉中夢話[J].奔流,1929,1(10).
[13]沈從文.關(guān)于西南漆器及其他[M]//沈從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4]朱光潛.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fēng)格[J].花城,1980(5).
[15]沈從文.習(xí)作選集代序[M]//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6]沈從文.小說作者和讀者[M]//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7]悉尼·胡克.歷史中的英雄[M].王清彬,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
[18]李健吾.《邊城》——沈從文先生作[M]//李健吾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19]沈從文.《長河》題記[M]//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0]沈從文.《看虹摘星錄》后記[M]//沈從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1]沈從文.《邊城》題記[M]//沈從文全集:第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2]錢理群.對話與漫游——四十年代小說研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23]沈從文.燭虛[M]//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4]沈從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M]//沈從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5]沈從文.《湘西》題記[M]//沈從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6]沈從文.《鳳子》題記[M]//沈從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7]沈從文.《湘西散記》序[M]//沈從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8]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9]沈從文.日記四則[M]//沈從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0]沈從文.政治無處不在[M]//沈從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1]沈從文.“三反運動”后的思想檢查[M]//沈從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2]沈從文.致吉六[M]//沈從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3]沈從文.時事學(xué)習(xí)總結(jié)[M]//沈從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On Shen Cong-wen's Melancholy Aesthetics
ZHANG Yong1,YUAN Huan2
(1.School of Humanities,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 2.School of Literature,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On the whole,Shen Cong-wen'sworks present amelancholy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In the early period from 1924 to1933,his works were filled with personal melancholy,presented in a straightforward and humorous manner,integrating discussion and lyrical into a narrative.In the middle period from 1933 to 1938,mainly by means of the novel,prose and other forms,he expressed his subjectivity thought of society,personnel,culture and history dignified depression.Melancholy aesthetics perfected him but it also limited him,because some of his works in the 1940s revealed this sign.To some extent,Shen Cong-wen was forced to give up writing after 1949, which was actually nota regrettable thing.
Shen Cong-wen;writing;melancholy aesthetics
I206.6
A
1008-2794(2012)11-0009-08
(責任編輯:韓廷?。?/p>
2012-08-20
江蘇省2010年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項目“文化人類學(xué)與沈從文小說詩學(xué)研究”(10ZWB009)
張永(1967—),男,江蘇句容人,常熟理工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兼職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小說;
袁歡(1990—),男,江蘇句容人,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秘專業(yè)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