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祖培
(成都師范學院 中文系,成都 610041)
周敦頤與“二程”,即程顥、程頤兄弟,都以哲學思想名家,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本文側(cè)重討論三人與文學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包括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以及風格特點等方面,從而分析周敦頤所產(chǎn)生的影響的重點在什么地方,試圖以新的視角認識周敦頤。
一
周敦頤著述不多,半為文學作品;官位不高,多塵走下僚。為什么能在中國文化史上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就這一點說,已經(jīng)是一個撩撥人思考的大問題。究竟是什么使其然?恐怕其人格是最值得研究的內(nèi)容。而其人格的鑄就,文學寫作和審美取向的作用不小,甚至超過了他的哲學思想等著述的影響。
周敦頤以近乎完美的人格備受當時聞人賞譽,卻沒有遭受負面的譏議和詬病,這在整個宋代的道學家之中恐怕是獨一無二的。黃庭堅評曰:“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奔兇馐菫橐桓叩噶智鸬脑娙水嬒?,完全沒有道學家的影子。古往今來,恐怕只有“完人”可當“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一語。蘇軾贈詩有“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先生豈我輩,造化乃其徒”等句,①引文所據(jù)為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影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周元公集》,以下未注明者同。簡直是高山仰止般心儀?!叭隆币辉~似乎都說到了極致,很值得玩味。這些極致的贊譽如果出自后學道家之口,那是不足為奇的。而它們卻出自蘇、黃之口。二人的性情和好尚與程朱等道學家的沖突矛盾,竟在周敦頤身上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融合消解。這是耐人尋味的。除了周敦頤的高尚人格之外,還有其他的原因。這個原因主要就是周敦頤的山水自然之趣和文學寫作的契合點。簡言之,周敦頤的性情好尚與蘇、黃有類聚之同。他不是純粹的道學家,而是詩人氣質(zhì)突出的文人。因此,很多學者將周敦頤從道學家中分別開來認識,那是很有道理的。
自宋以來,多有學者認為周敦頤為理學開山之祖,直接影響了“二程”以下的思想學說。持不同觀點的學人也不少。錢穆先生說:“近世論宋學者,專本濂溪《太極圖》一案,遂謂其導源方外,與道、釋虛無等類并視,是豈為識宋學之真哉!”[1]5-6“后人以濂溪為宋學開山,或乃上推之于陳摶,皆非宋儒淵源之真也?!盵1]3錢先生還看出了程頤對周敦頤學術(shù)不認同的隱微之處:“伊川于安定,終其身非先生不稱,于濂溪則字之曰茂叔而已?!盵1]3英國人葛瑞漢認為“二程的哲學根本不是什么周敦頤學說的發(fā)展,兩者的大前提完全不同”,[2]236還承襲錢穆之說:“可以肯定,二程并不視周為正式老師。伊川提到太學時的老師胡瑗時,總是稱之為‘胡先生’;二程卻直呼周敦頤的字‘周茂叔’。”[2]233此處籠統(tǒng)地以“二程”為說不妥,應(yīng)該是程頤,不應(yīng)連及程顥。葛瑞漢還有“十一世紀時周敦頤并不以哲學家著稱”的觀點。[2]227都表達了正宗的程朱理學與周敦頤學術(shù)不同的看法。
既然如此,研究周敦頤的人格以及與之關(guān)系密切的文學等內(nèi)容無疑可以作為一個新的視角。應(yīng)該從文人的角度認識周敦頤,用文學的要素分析其著述,然后再梳理其影響的脈絡(luò)。縱觀其著述,最可論者“一圖,一賦,一文,三詩,四字文論”。如果超越文學范疇,以大文化的眼光衡估,那么其著述的學術(shù)價值和水準,一圖、一文、一賦為一流作品,詩為二流作品,文論為三流作品。此周學之大概。
“一圖”即《太極圖》,主要討論宇宙本體論?!盁o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還配有那陰文、陽文的復雜圖形,[3]1-5如此等等,在《易經(jīng)》基礎(chǔ)上更加神秘化,更有內(nèi)涵。其間充滿了靈性,可作無盡的溝通,無窮的闡發(fā)。對心靈和藝術(shù)尤其有效。張栻弟子游誠之就由此悟入,作詩便能通其靈:“游誠之,南軒高弟。嘗言:‘《易》有太極,而周子加以無極,何也?試即吾心驗之,方其寂然無思,萬善未發(fā),是無極也。雖云未發(fā),而此心昭然,靈源不昧,是太極也。’聞?wù)叻浜喢?。其詩亦可愛,如‘春風未肯催桃李,留得疏籬淺淡香’,‘平生意思春風里,信手題詩不用工’,‘閑處慢憂當世事,靜中方識古人心’,皆有味。”[4]28作家的創(chuàng)作,它帶來了無限構(gòu)思的空間?!瓣庩枴钡纳裢◤V大,可以構(gòu)建宏偉的文本結(jié)構(gòu)。不用說詩文的靈竅,就是小說、戲劇等大作,都可以從《太極圖》中獲取營養(yǎng),創(chuàng)造出“陰陽劍”、“九陰真經(jīng)”,創(chuàng)造出“十絕陣”、“萬仙陣”,創(chuàng)造出“太虛幻境”等。傳奇、神秘色彩本是文學的靈魂,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很多就因此成就了精彩和不朽?!都t樓夢》和《百年孤獨》即其顯證因此,文學也可以將《太極圖》視為“圣經(jīng)”,存乎一心,就看作者如何通靈。
周敦頤今存只有一篇賦,66字的《拙賦》,其實賦的正文只有40個字??峙聭?yīng)該是天下最短的以賦名篇的作品。就這一點說,周敦頤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第一。它完全無視“鋪采摛文”賦的基本特征,不鋪寫,不堆砌,無辭采,無事證;不過它不“體物”而有“寫志”的內(nèi)容,它也是一問一答的形式,因此與賦體還保留著一息氣脈,它不是空中起步,創(chuàng)造“第一”也根源于繼承之中,雖面目全非而精神猶在。它有鮮明的立意,將老莊思想推陳出新;它有結(jié)構(gòu)層次,由立身處世說到治國平天下,遼闊宏遠: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兇,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清幣絕。[3]60-61
人生可以從中悟出道理;立國可以從中悟出道理;作文可以從中悟出道理。袁宏道就受其啟發(fā),寫出了名篇《拙效傳》:“而四拙以無過,坐而衣食,主者諒其無他,計口而受之粟,唯恐失其所也?!盵5]157袁家的四個仆人都獲益于“拙”;相反,滿朝多是機關(guān)算盡的“巧”賊,國何以堪?一個群體都是聰明絕頂?shù)摹按髱煛保l還愿意吃那不得不吃的“虧”?《拙賦》這樣的作品,中國人知道那是聰明智慧的表現(xiàn),所謂“大巧若拙”,但外國人就有一點云里霧里的不解了。英國人葛瑞漢說:“周敦頤的詩中有煉丹和愚勝智之類的主題,同樣令人吃驚?!盵2]237
君子人格是周敦頤的符號,這已是蓋棺之論。不過細究建構(gòu)周敦頤君子人格結(jié)構(gòu)成分,除了他人品道德、為官行事的清廉正直之外,還有他的文章?lián)纹鹆艘黄?。換句話說,如果周敦頤只有為官行事的清廉正直的人生履歷,沒有文學著述,那么他只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古代循吏、好官。但以其官品來說,恐怕難以載入國史,將會無聲無息地永遠消失在歷史的風塵之中,絕不可能青史留名。歷史上清廉正直有君子人格的人不少,何止一個周敦頤。古文獻中沒有留下他們一點痕跡。周敦頤的什么文章讓他的君子人格熠熠生輝?不言而喻,顯然是《愛蓮說》。
《愛蓮說》的主題是以蓮荷為“花之君子”。以蓮荷喻人,非首創(chuàng)之文心。唐人郭震詩“湘妃雨后來池看,碧玉盤中弄水晶”,劉禹錫詩“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李德裕詩“玉女襲朱裳,重重映皓質(zhì)”,陸龜蒙詩“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等,都將蓮荷擬人,不過多為女性。受先唐詩作“江南可采蓮”、“涉江采芙蓉”、“采蓮南塘秋”等暗示,詠蓮荷的作品還多蘊含男女情事。采蓮女兒“芙蓉向臉兩邊開”,“無端隔水拋蓮子”,蓮荷即美女,美色如蓮荷。有些詩作少不了有“褻玩”的心理?!稅凵徴f》標出新意,視蓮荷為君子,與愛情、“女色”劃清界限。蓮荷有了大丈夫的軀干,那是作者的人格外化。這不是簡單的文學創(chuàng)作新變,而是劃時代的革命。僅此又可稱第一。論者極口稱說,惟錢鍾書先生讀出不同,先肯定“出淤泥而不染”為“名言傳誦”,又認為其語有“拾彼法牙慧之嫌”。[6]39所謂“彼法”指佛經(jīng)《維摩經(jīng)》、《四十二章經(jīng)》等文獻。不過錢先生沒有深論將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與君子處濁世而保持其高尚人格二者的“藝術(shù)”聯(lián)系,就看不出周文的“創(chuàng)造”。盡管佛經(jīng)中有“吾為沙門,處于濁世,當如蓮花,不為泥所污”的說理,物與人的類比成立,《史記》等書稱贊屈原“泥而不滓”的語典,肯定對周敦頤的寫作有啟發(fā)作用,但《愛蓮說》將二者的關(guān)系集中論說,借象取譬的主題闡發(fā),尤其是簡勁清雅的藝術(shù)語言,給讀者深刻而優(yōu)美的審美體驗,卻是前所未有的。非但不拾人牙慧,反而正是文學藝術(shù)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閃光之處,正是海德格爾說的“每個偉大的詩人都只出于一首獨一的詩來作詩”。[7]25《愛蓮說》可以稱為“一首獨一的詩”。其次,《愛蓮說》正文僅120個字,卻首尾完整,主題鮮明,重點突出。在中國古代屈指可數(shù)的優(yōu)秀的“百字文”中毫不遜色,可以和韓愈《送董邵南序》,蘇軾《記承天寺夜游》等輝映文苑。再次,這一篇短文的句式也很有特點。句式參差錯落,長短互補;是散文,同時又有整齊的對句;還有排句,一氣呵成。真是將賦句、駢句、散句融為一體,形成了駢散兼行而又流暢自然的語言風格。長篇可以做到,短文實在難能可貴。就駕馭語言的能力來說,作者也堪稱文學大師。再次,作文重道是周敦頤一切著述的共同特點,《愛蓮說》也很突出,而且正是突出這一點才張顯了君子人格的主題思想,使本文大放光彩。不過本文并不是枯燥的說教論文,而是靠語言的中介塑造了蓮荷的鮮明形象。如果沒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等描寫,沒有“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人格透視,那么本文就成了一篇只有說理的文章,已經(jīng)沒有多少可傳的價值,更不要說成為名篇。正是因其抓住蓮荷的神韻而形象的描寫,大大地凸顯了“美”,才讓受眾將其視為古代第一流的美文之一,的確是實至名歸。比較《養(yǎng)心亭說》,同樣是周敦頤的文章,同樣是論道主題,可是有多少人知道它呢?原因就是其文主體部分全是議論,而且全是敷衍《孟子》“養(yǎng)氣”之說,缺乏形象描寫,難以讓受眾獲取突出的審美體驗。這就是著名和不為人所知的關(guān)鍵所在。用當今盛行的排行榜進行統(tǒng)計,“古代文學作品選”一類書籍,恐怕都選入了《愛蓮說》。即使不占熬頭,也肯定可以進前三甲。一個作家或詩人,如果從文學史的角度說,留下一句兩句詩歌就可以成為不朽,如“滿城風雨近重陽”,“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將軍三箭定天山,戰(zhàn)士長歌入漢關(guān)”等,那么周敦頤有一篇《愛蓮說》,已足以在文壇銘刻“立言”的名字。一篇短文就可以彪炳文學史冊。南宋柴與之詩云:“一誦《愛蓮說》,塵埃百不干。”,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文學的影響了。
周敦頤也是一個詩人。今存詩38首,有些還有著作權(quán)的爭議,未必是周作。僅以其中無爭議的論,好詩有,但數(shù)量不多,比較突出的可說以下3首:
花落柴門掩夕暉,昏鴉數(shù)點傍林飛。
吟馀小立闌干外,遙見漁樵一路歸。
(《春晚》)
東風放牧出長坡,誰識阿童樂趣多。
歸路轉(zhuǎn)鞭牛背上,笛聲吹老太平歌。
(《牧童》)
朝市誰知世外游,杉松影里入吟幽。
爭名逐利千繩縛,度水登山萬事休。
野鳥不驚如得伴,白云無語似相留。
傍人莫笑憑欄久,為戀林居作退謀。
(《同石守游》)
在詩歌格律化已經(jīng)老去的宋代,周敦頤也主要寫格律詩;受其自身審美趣味簡潔的影響,他的詩作以絕句為多,短小;在議論風氣已開的北宋,周敦頤也以議論為詩,所謂“理趣詩”初見端倪;受樂道成為時代文學好尚的主題的影響,周敦頤也與時推移成為宋詩作者的一員。有人認為慶歷作家群體范仲淹、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尹洙等“將‘復古明道’與修身、行事、立言有機統(tǒng)一起來,提倡以‘道義之樂’為核心的文學審美新理念,并將人性人情納入‘圣賢之道’的理解范疇,縮短了‘道’與現(xiàn)實人生的距離,拓展了文學反映時代人生的深度和廣度。”[8]77周敦頤的詩作何嘗不是那樣的審美理念?
周敦頤對詩歌的喜愛,一生都是如此。其詩歌作品有10卷之多。91其作《吉州彭推官詩序》,度正《年譜》系于25歲時。該文敘事詳明,娓娓道來,稱道彭推官之作,更流露了自己對詩歌的熱情,誦好詩的愉悅。文曰:“坐間,誦吉州彭推官篇者六七人,其句字信乎能覷天巧而膾炙人口矣。”“暨還邑局,聞推官之詩益多,亦能記誦不忘?!盵3]53-54由此推知,周敦頤少年時代已與詩結(jié)緣。又《與傅秀才書》云:“稍有一日空暇,則或過客,或節(jié)辰,或不時聚會。每會即作詩……”。[3]58-59據(jù)度正《年譜》,此文作于合州判官任上,時年41歲。[3]105作詩已是人生不可少的內(nèi)容,如飲食相伴相隨。事實上風氣使然,北宋文人莫不如此。作詩的交流和消費功能比較突出,如同邵雍《首尾吟》所說:“堯夫非是愛吟詩,詩是堯夫訪友時?!庇謸?jù)《年譜》,治平二年49歲:“三月十四日,自虔赴永,同宋復古游廬山大林寺,至山巔有詩?!盵3]108又治平三年50歲:“又寄詩與鄉(xiāng)人,有‘故人若問吾何況?為道舂陵只一般’之句?!盵3]109又熙寧四年55歲:“以正月九日領(lǐng)提刑獄職事,行部至潮州。有《題大顛堂詩》云:‘退之自謂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識大顛何似著,數(shù)書珍重更留衣?!盵3]110-111周敦頤至老于詩不倦。兩年后攜詩情永歸道山。
周敦頤具審美眼光,能透過山水自然、人情世態(tài)發(fā)現(xiàn)詩美。加上自己的人生價值取向,寧拙勿巧,寧退勿進,最大的追求是心靈的寧靜。詩也如其人?!吧剿星逡簟?,寧靜的最佳伴侶就是山水自然,于是詩歌中借景抒情,擁山水而俯仰之作占去大半。如同既往詩人的作品一樣,拒絕濁世,歌頌自然成為主題,但其作無悲吟之聲。《春晚》一絕很有代表性。不
僅融入自然的“漁樵”歸來,引發(fā)詩人情不自禁的吟詠,即使“昏鴉”其實也在快樂之中,能讓詩人感受到同樣的怡情。這首詩通體澄澈,一派和諧。正是昏鴉繞林的意象點綴,才使得它與王維的《渭川田家》等一派祥和的意象組合的唐詩有了區(qū)別;也和“昏鴉”所常常引發(fā)的思鄉(xiāng)懷人,貶謫漂泊的人生失意等為主題的詩歌拉開了距離,如馬致遠《秋思》“枯藤老樹昏鴉”一曲,“昏鴉”是引發(fā)“斷腸人在天涯”情思的意象。本詩“昏鴉”與“漁樵”看似意象組合的沖突,但自然本如此,天使與魔鬼同在,美與丑相生,吉兇可轉(zhuǎn)化,全在詩人的審視一瞬間。表面看“昏鴉”使詩歌的畫面晦暗,而且“昏鴉”常引起不吉利之聯(lián)想。但是與“傍林”相連,就引發(fā)了歸巢、棲息、生息、團聚等自然屬性的聯(lián)想。烏鴉也是生靈,烏鴉也有道,烏鴉之道同屬自然,為何不能令人心生憐愛?或許詩人正是為了不拾唐人牙慧,才有意這樣驅(qū)遣靈妙,讓“昏鴉”映襯于詩中。《牧童》一絕也是自然的主題,也是善于捕捉景物之作,只是主角牧童騎牛吹笛的形象多添了一分天真和悠然的韻味,“太平歌”反而成了“歌詠先王之道”的蛇足。值得注意的是此詩與南宋詩人雷震《村晚》絕句的聯(lián)系。盡管關(guān)于雷震的生平履歷一無所知,但就其“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的詩句,可以讀出來龍去脈,可以看出周詩對他的影響。其詩的主題與《牧童》關(guān)聯(lián),還與《春晚》關(guān)聯(lián),可見雷震是一個得“道”的詩人,受道學詩人的影響不淺。當然,周詩的主題太露,缺乏蘊藉深沉的含蓄,就主題而言,并無多少新意。這與他寫作太真情傾瀉的風格有關(guān),也與“文以載道”的認識有關(guān)?!锻赜巍芬皇灼呗?,佳句如“野鳥不驚如得伴,白云無語似相留”,移情于景,融入自然,因其對偶而更增整齊之美。此處的語言修辭恰到好處。如果以名句論周詩,那么此聯(lián)與《游大林寺》之“水色云含白,禽聲谷應(yīng)清”,《題寇順之道院壁》之“青山無限好,俗客不曾來”可以并列第一。然而如同宋人多泥于對句那樣,此詩“爭名”一聯(lián),為求工整,顯得有些死板,“度水登山萬事休”更是近于幼稚,有勉強湊合的痕跡。
其詩歌風格體現(xiàn)為四字特點,即真、清、勁、直?!昂迫恍囊鈴臀嵴妗保ā额}惠州羅浮山》),[3]69夫子自道“真”字,詩中常用“真”字:本真、真我。文學寫真實,不能虛假作偽態(tài),這是原則問題。直抒胸臆,“真”可以暢快抒情,可以感動人而使其共鳴,但也會因缺乏細膩的修辭表達而流于粗率,過于直露。周詩的“真”體現(xiàn)為人格的詩化,人生價值觀的詩化。其人恬靜安閑,其詩也如此;其人豁達寬容,其詩也如此;其人喜言性理,其詩也如此。不過其人觀山水之美,得山水之樂,性理便消散在山水形象之中,談理而有清趣,議論而不枯燥。其詩喜用“清”字。如《題瀼 溪書堂》:“田間有清水,清泚 出山心?!盵3]62《靜思篇》“醉榻云籠潤,吟窗瀑挾清?!盵3]64《宿大林寺》“公程無暇日,暫得宿清幽”皆由其真性而頻繁入詩?!扒萋暪葢?yīng)清”,不只是禽聲清脆,山谷回聲清幽,其實是詩人的心聲感應(yīng)。鳥叫山谷回聲,是自然現(xiàn)象;“鳥鳴山更幽”,不是純自然現(xiàn)象;詩人聽出“清”音,更不是自然現(xiàn)象,而是性情人格的標志。從古以來,“清”就是君子修養(yǎng)追求的高境界。清正、清廉、清高為君子歷練之人格。以之入詩,有鳥鳴谷應(yīng)的烘托,加之以語言藝術(shù)的點染,形成了周詩“清新”、“清雅”的審美趣味。前人稱宋詩“瘦硬”,周詩則為“勁直”,與之聲息相通。《愛蓮說》取象蓮荷“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此正為作者立身之象,立地挺拔,不偏不倚。將其移用于詩歌風格之說,也完全適合。因此可以說周敦頤的詩文風格是統(tǒng)一的,都是其人格鑄就的。他的詩,山水怡情之作多,而山水物象常寄意云外、峰巒、大樹、高林。杉松之挺直,松柏之蒼勁,即為筆下常有之意象。如《憶江西提刑何仲容》:“蘭自香為友,松何枯向春?!盵3]66《同友人游羅巖》:“聞有山巖即去尋,亦躋云外入松陰。”[3]68《題酆州仙都觀》:“欽想真風杳何在,偃松喬柏共蕭森。”[3]69《同石守游》:“朝市誰知世外游,杉松影里入吟幽?!盵3]73他的詩沒有無病呻吟的低唱,沒有懷才不遇的憂傷,沒有人生短暫悲愁,沒有歷史滄桑的慨嘆;大談風月而無卿卿我我,議論風發(fā)而不矯揉造作,高吟“老子生來骨性寒”而不搖尾乞憐。稱得上硬朗的丈夫詩風。可以說,宋詩的風格形成,周詩參與了建設(shè)。不過周詩直露而缺余韻,淺淡未造平淡,著實而乏虛靈,整飭而少活潑,也有可議之點。
在宋代詩酒唱和的士風,酒令詞曲濃厚的文化氛圍之中,周敦頤竟然沒有一首小詞傳世,可見他謹守君子操守的矜持的一面。這在慶歷作家群體中則是區(qū)別之點。以其文學觀而言,大概也是將詩和詞區(qū)別對待?!霸~為艷科”,別是一家;詩言志,載道之器。
“文以載道”是周敦頤提出的。《愛蓮說》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的文學思想,“文”和“道”的關(guān)系十分清楚,無論語言如何美化,寫作如何修辭,技巧如何講究,通篇都是為闡揚君子人格的“道”服務(wù)。不過他也認識到“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的文、道辯證關(guān)系。他認識到了“藝”和“美”的作用,認識到了作文修辭的作用。“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只有美文才可以流傳久遠。其文、其詩正是在這樣的文學思想指導之下寫作的,因此《愛蓮說》能寫出美來,其詩也不乏其美。如果只看“文以載道”四個字,其思想僅是蒼白的理論框架,貌似神圣的面孔而已,而且了無新意。本來,“道”和“文”的關(guān)系,早在“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孔子時代已經(jīng)確立,“道”至高無上?!暗乐笤鲇谔臁?,“文”只能是“道”的侍從,為其服務(wù)的奴仆,二者的關(guān)系決不能逆反。即使體大思精的理論大作《文心雕龍》,開宗明義第一篇也是《原道》。再加上韓愈《原道》等文的大聲鏜鞳,此處已題無剩義,不容置喙。周敦頤以續(xù)貂之論,除去修辭的技巧之外,真是毫無理論價值可言。令人驚奇的是后人乃至今人,記住的第一格言竟然多是“文以載道”,而前此之理論反而化為云煙。不過周說還是至少有兩點讓其“文以載道”之論得以流行,掩蓋前人之功。一是拈出“藝”和“美”兩個醒目的字眼加以論說,相比“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的孔夫子含糊話語,更為鮮明而深入。二是將抽象的文、道關(guān)系具象化,用車載為喻更為形象生動,將復雜的道理簡單化,更能使人接受而傳揚。
周敦頤并無多少道學著作,卻成了道學開山祖師;周敦頤并無文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卻似乎成了“文”、“道”關(guān)系的理論泰斗。真是有一點嘲諷歷史。其實這正是藝術(shù)參與的功效。當然,周敦頤的歷史地位正是他通藝術(shù),重形象,會審美,善于駕馭語言的能力取得的。簡言之,是他的文學成就取得的。
二
程顥、程頤兄弟,先說程頤。程頤明顯與周敦頤疏離,突出表現(xiàn)于對文學的認識不同?;蛟S不稱周為先生的原因就在此,還說“周茂叔窮禪客”,[9]85有奚落的意味。
程頤對文學的認識是膚淺的,對文章修辭潤色等持排斥態(tài)度。他深于論道而陋于審美,幾乎不懂得藝術(shù)。從理論到實踐都旗幟鮮明。
程頤說:“今之學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牽于訓詁,三惑于異端?!盵9]187他甚至認為“有高才能文章”的人是“不幸”的。[9]443
周敦頤認為文章通過藝術(shù)加工之美能讓人喜愛,因而能傳播久遠;程頤相反,認為潛心于寫作是“玩物喪志”,文辭優(yōu)美的作品如同俳優(yōu)。下面一段問答很典型:
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呂與叔有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顏氏得心齋。’此詩甚好。古之學者,惟務(wù)養(yǎng)情性,其佗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wù)章句,悅?cè)硕?。既?wù)悅?cè)?,非俳?yōu)而何?”[9]239
他又說:“后之儒者,莫不以為文章、治經(jīng)術(shù)為務(wù)。文章則華靡其詞,新奇其意,取悅?cè)硕慷选!盵9]580他否定文章對人對社會的功用:“后之人,始執(zhí)卷,則以文章為先,平生所為,動多于圣人。然有之無所補,無之靡所闕,乃無用之贅言也。不止贅而已,既不得其要,則離真失正,反害于道必也。詩之盛莫如唐,唐人善論文莫如韓愈。愈之所稱,獨高李、杜。二子之詩,存者千篇,皆吾弟所見也,可考而知矣?!盵9]600-601
程頤自言“素不作詩”,對詩歌不能有詩心的溝通,描寫優(yōu)美的作品也被鄙視。下面一段問答也很典型:
或問:“詩可學否?”曰:“既學詩,須是用功,方合詩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詩云‘吟成五個字,用破一生心’;又謂‘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言甚當?!毕壬鷩L說:“王子真曾寄藥來,某無以答他,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為此閑言語。且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作甚?某所以不常作詩?!盵9]239
可見程頤對寫景狀物的生動形象無所會心。寫景狀物是文學作品中最為常見的成分,從《詩經(jīng)》而下比比皆是。杜詩“穿花蛺蝶”等詩句,都是學人所津津樂道者,程頤視之為“閑言語”,即“無用之贅語”。除了《詩經(jīng)》等經(jīng)書之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基本上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即使對“存者千篇”的李、杜詩歌,程頤表面沒有做任何評說,僅以“皆吾弟所見也,可考而知矣”對待,其實皮里陽秋,話語有不足掛齒的意味,也是瞧不起的。正如有學者論述指出那樣:“程頤舉了‘存者千篇’的李杜詩,雖然沒有直接評價,聽那口氣,即便不說有害于‘道’,至少也是‘無用之贅言’。”[10]64《能改齋漫錄》卷11引用程頤之說后連舉“桑之未落”、“楊柳依依”、“蕭蕭馬鳴”等描寫名句為說,對程頤的批評很是疑惑。其中有“予謂正叔蓋有激而云”一句。[11]311是什么激發(fā)了程頤的批評呢?恐怕不是因人而發(fā)的怨氣,還是對文學藝術(shù)的認識所產(chǎn)生的排斥心理引發(fā)的。程頤留下了不少與人與物齟齬沖突的掌故,表現(xiàn)在性情不同、志趣不同、理念不同等方面,而居于沖突往往是因文學藝術(shù)引發(fā)的的,即使道學中同志也不例外。
程頤與蘇軾的沖突,繼而形成洛黨、蜀黨之爭,是學人盡知之事。且不論其中的是非曲直,僅將蘇軾、黃庭堅等人對周敦頤的贊美和對程頤的態(tài)度相比較,已經(jīng)可以看出人以群分的性情、志趣的差異。程頤的性情、志趣和蘇、黃、周以及其兄程顥等都有明顯的不同。《宋元學案?濂溪學案表》還將蘇軾列入“私淑”周敦頤的名單之中。有人認為,蘇軾寫詩贊美周敦頤,有針對程頤之黨而發(fā)的動機:“作此詩時,周敦頤已去世十六年,其學為二程所操,勢力甚盛。而程門人士紛紛與蘇軾為敵,蘇軾亦與程頤交怨,詩言‘世俗眩名實’,‘怒移水中蟹’,當是有感而發(fā);而‘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亦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蓋謂周氏自甘廉退,身體力行之踐履功夫,已罕見于其繼承者中。而誣陷大臣、急于求進,乃于程頤與其門人的行跡中見之,故蘇軾借周氏亡靈而感慨之。”[12]168程頤“市井目為五鬼之魁”,[9]343蘇軾嘲諷其食古不化是“鏖糟陂里叔孫通”,[9]416有“素疾程頤之奸”的論說。孔文仲上奏章彈劾,稱程頤虛偽陰險,故弄玄虛:“凡經(jīng)義所在,全無發(fā)明,必因藉一事,泛濫援引,借無根之語,以搖撼圣聽,推難考之跡,以?;鬁Y慮?!盵9]445讓人聯(lián)想到章學誠《書朱陸篇后》批評戴震之學,有“離奇其說”、“故為高論,出入天淵”、“多為恍惚無據(jù)、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等語。[13]170-171戴震之學從程朱理學著手,他也“不能為詩與華藻之文”。[14]2前后淵源,性情習慣,真有可通之處。盡管孔文仲奏章中有過激之詞,但程頤為學專一所形成的性情固執(zhí),心胸不開闊等,恐怕正是與他人沖突的原因之一。邵雍臨死前對程頤所說的一番話可以見豹一斑:“伊川曰:‘從此與先生永訣矣,更有可以見告者乎?’先君聲氣已微,舉張兩手以示之。伊川曰:‘何謂也?’先君曰:‘面前路徑,須常令寬。路徑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9]675有研究者認為:“邵雍所謂的‘面前路徑,須常令寬’就是批評程頤學問路徑太窄,心胸不豁達?!盵15]33程頤的性情與先天遺傳和潛心于理學的思維方式有關(guān)。潛心于理學,認為是“求道”的學問,高于一切,容易產(chǎn)生排斥其他學術(shù)的心理;喜愛文學藝術(shù)者,往往談笑詼諧,對道貌岸然的學者每每以頭巾冬烘嘲諷。簡單地說,理學家與文學家不容易調(diào)和,或許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說:“道學家的文學觀念都無一例外地證明,一個人無論怎樣熟悉詩文特性,只要他是從道學的思維模式出發(fā)來思考文學問題的,那他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極大的局限,就難免陷入邏輯的矛盾之中,這是因為道學與文學作為兩種迥然不同的話語形態(tài),的確存在著價值取向的不兼容性?!盵16]88詩文的藝術(shù)表達程頤往往不能理解,無從鑒賞。錢鍾書引戴震《書鄭風后》的解釋,然后評說“厥詞辨矣,然于詩樂配合之理即所謂‘準詩’者,概乎未識,蓋經(jīng)生之不通藝事也。[17]106錢先生有討論經(jīng)生迂腐解讀兒歌之例,很是生動有趣:“聞寓樓庭院中六七歲小兒聚戲歌云:‘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蘋果大鴨梨,我吃蘋果你吃梨’;又歌云:‘汽車汽車我不怕,電話打到姥姥家。姥姥沒有牙,請她啃水疙瘩!哈哈!哈哈!’……即若前舉兒歌,茍列《三百篇》中,經(jīng)生且謂:蓋有香蕉一枚、蘋果二枚、梨一枚也;‘不怕’者,不辭辛苦之意,蓋本欲乘車至外婆家,然有電話可通,則省一番跋涉也?!盵17]112-113程頤篤信經(jīng)書,其實也是“不通藝事”的經(jīng)生。舉一事可資比較?!对娊?jīng)·秦風·蒹葭》是一篇創(chuàng)造了朦朧意境的好詩,極有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一經(jīng)程頤解釋,真有味同嚼蠟的感覺?!对娊狻吩疲?/p>
蒹葭,蘆葦眾多而強,草類之強者,民之象也。葭待霜而后成,猶民待禮而后治,以興焉。蒼蒼而成,白露為霜矣。伊人猶斯人,謂人情所在。人情譬諸在水之中,順而求之則易且近,逆而求之則艱且遠。“凄凄”,青蒼之間也?!拔磿劇保茨?,猶禮教之未至?!安刹伞?,茂盛 未已,方濃之狀,未有禮教也。禮教未立,則人心不服而俗亂。[9]1060
死板地拘泥于《詩序》之說,一味盯著“禮教”二字不放,迂腐可笑。《詩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薄对娦颉分f,古人早已不從。朱熹《詩集傳》解《蒹葭》云:“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盵18]76《蒹葭》之美,正美在朦朧含蓄,“伊人”縹緲迷離,“不知其何所指”,就可與詩美溝通。王照圓說:“《蒹葭》一篇最好之詩,卻解作刺襄公不用周禮等語,此前儒之陋,而《小序》誤之也。”[19]317程頤不顧詞語的意義,還自相矛盾為說。“晞”《毛傳》解釋為“干也”,《說文》解釋為“干也”,都是無水分、干爽、干燥之義,似乎從古以來“晞”字都無“凝”之義,將此義強解為禮教,是新版之郢書燕說;既然釋“采采”為“茂盛未已,方濃之狀”,就是興盛,充滿生機之象,就是治世之象,又如何與“未有禮教”相關(guān)?“人情在水之中”叫什么話語?“易且近”、“艱且遠”與順水和逆水求的“理”在哪里?程頤的泥古尊經(jīng)的思想,還作為教誨弟子的教條?!肚⑴f聞》卷3云:“伊川一日對群弟子取《毛詩》讀一二,掩卷曰:‘詩人托興立言,引物聯(lián)類,其義理炳然如此,其文章渾然如此,諸君尚何疑耶!若勞苦旁求,謂我所自得以?;蠛笊?,吾不忍也。非獨《詩》為然。凡圣人書熟讀之,其義自見,藏之于心,終身可行,患在信之不篤耳?!盵20]124不能懷疑,只能篤信經(jīng)書,當然就不懂解讀文學作品本身就是再創(chuàng)作的道理。作品一涉及藝術(shù)構(gòu)思表達,程頤的解讀就會讓人啼笑皆非。如:
正叔言:“永叔詩:‘笑殺潁陰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雞?!砼d趨朝,非可笑之事,不必如此說。”[9]112
歐陽修詩句是說自己在京城忙碌于公事,讓悠閑的處士見笑,無非是自嘲式的虛寫;“騎馬聽朝雞”只是借形象說話而已,與什么時間上朝毫無關(guān)系。程頤無詩心溝通,卻計較于凌晨上朝“非可笑之事”,反而說歐陽修寫得不對。道學家的頭腦有時一點靈性也沒有。
秦觀《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一詞,有“天還知道,和天也瘦”的名句,表達很美,是將天擬人化,將主人公因相思勞瘁的消瘦移情于彼的創(chuàng)作,如同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那樣,都是虛實結(jié)合的藝術(shù)手法,這樣才能增強抒情感人的效果??墒浅填U不懂,反而板起面孔說教:“一日,偶見秦少游,問‘“天若知也和天瘦”是公詞否?’少游意伊川稱賞之,拱手遜謝。伊川云:‘上穹尊嚴,安得易而侮之?’少游面色騂然?!盵9]442天不會瘦,秦觀也沒有侮天,但遇上了不開竅的“經(jīng)生”,只有被教訓后的臉紅。其實,應(yīng)該臉紅的是程頤,只是他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渾然不知。
道學家壓抑人欲和情感,有時到了違背自然,違背人性的荒唐“不情”地步?!笆成砸病?,古代圣賢也不避諱談?wù)f。程頤教導皇帝不要近女色,連夢見女人也是見了魔鬼,林語堂先生《蘇東坡傳》以最直接通俗的話語敘述,最見諷刺意味:“哲宗十二歲那年,蘇東坡的政敵程頤曾經(jīng)勸他當心女色的魔力。小皇帝對他的警告十分厭煩,一到十八歲碰到女人,就相信女人好,程頤不好。有一次,程頤的門生用兩行詩描寫他‘靈魂出竅’,夢中去找女人,程頤驚叫說:‘魔鬼之論!魔鬼之論!”[21]134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 12記載:“胡澹庵十年貶海外,北歸之日,飲于湘潭胡氏園,題詩云:‘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微渦?!^侍妓黎倩也。厥后朱文公見之,題絕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卻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文公全集》載此詩,但題曰‘自警’云?!盵4]229《詩經(jīng)》中都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肖像描寫,將最能表現(xiàn)女性外貌美的兩大特征眼神和笑靨凸顯,成為后代文學作品寫女性外貌的著力之點,可是也被朱熹否定了。道學家一脈相承,數(shù)典忘祖。
程頤還拒絕看花?!逗幽铣淌衔募みz文》引邵伯溫《易學辯惑》:“伊川又同張子堅來,方春時,先君率同游天門街看花。伊川辭曰:‘平生未嘗看花?!染唬骸购蝹??物物皆有至理。吾儕看花,異于常人,自可以觀造化之妙?!链ㄔ唬骸缡莿t愿從先生游?!盵9]674程頤還拒絕觀畫。朱熹《伊川先生年譜》引《龜山語錄》:“經(jīng)筵承受張茂則嘗招諸講官啜茶觀畫。先生曰:吾平生不啜茶,亦不識畫。竟不往?!盵9]343大概畫中有仕女,有花兒,還可能有春宮內(nèi)容,還有繪畫是講技巧,論藝術(shù)的,這些都是程頤拒絕的原因。
拒絕自然之美,拒絕人工之美,拒絕人,拒絕物,當然就無從審美。不通藝事,沒有審美的深刻體驗,怎么能正確的認識文學藝術(shù)?程頤的文學觀偏差,導致其無詩作可述,論道之文雖多而無藝術(shù)可言。
三
程顥與程頤大不同。
如果說程顥得了周敦頤道學思想之衣缽,那么他同時也得了周敦頤文學的心印。程顥是道學家,也堪稱詩人,而且有較高的成就。他的詩深得山水之靈趣。從宋代至今,頗得好評。如:“理學固重道輕文,以理抑情,但其論理言道畢竟要借助文的形式,所以在實踐上理學家并不廢文,有的甚至在詩文方面取得較高的成就,正如宋末江湖派文人劉克莊《跋恕齋詩存稿》所說:‘嘲弄風月,污人行止,此論之行已久,近世貴理學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耳。然康節(jié)、明道于風月花柳未嘗不賞好,不害其為大儒?!梢娮冯S理學者‘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而真正的大理學家并不‘賤詩’。”[22]137錢鍾書先生有一句精當?shù)脑u語“佳者便是詩人之詩”。就是針對邵雍、程顥等的好詩而言。錢先生舉例說:“亦猶堯夫能賦‘半記不記夢覺后,似愁無愁情倦時。擁衾側(cè)臥未欲起,簾外落花撩亂飛’;程明道能賦‘不辭酒盞十分滿,為惜風花一片飛’,又‘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雖學道之人,而詩不必專為理語。”[6]560而程顥的詩歌成就及其特色與周敦頤影響的關(guān)系,似乎尚未論及。
程顥與周敦頤的學術(shù)淵源,或者說他受周敦頤的學術(shù)影響,程頤《明道先生行狀》有一處記載:“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yè),慨然有求道之志?!盵9]638出自對周敦頤學術(shù)有排斥心理的弟弟程頤之筆,可見其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真實性。此處主要說的是“論道”、“求道”的問題,至少能說明程顥傳其道學思想的結(jié)論成立。周敦頤與程顥的文心、詩心之印記也是清楚的?!吨芏仡U集》卷 3“遺事”下記載:“明道先生嘗曰:‘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薄坝衷唬骸娍梢耘d。自再見周茂叔后,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3]81這兩條《二程集》中無后一條。朱熹《伊洛淵源錄》卷1記前一條抬頭為“程氏門人記二先生語曰”,記后一條抬頭為“又曰明道先生言”。前一條大概是程顥之說,那是得道之樂的內(nèi)容。后一條肯定出自程顥之口,“再見周茂叔”之后,由得道之樂轉(zhuǎn)化為徜徉山水、吟風弄月之樂了。這與文學相關(guān)聯(lián)。其文本像詩一樣美,本身就是語言藝術(shù),有審美價值。與程顥的很多詩作、語錄話語的風格吻合。試讀其“云淡風輕”之詩,“望花隨柳過前川”之樂,就是吟風弄月“詠而歸”之樂。道家論自然之道,主張生命本體的自由;儒家也贊美自然,欣賞與山水同化之樂。這在周敦頤和程顥所謂言性理的作品之中表現(xiàn)是突出的。李夢陽云“趙宋之儒,周子、大程子別是一氣象,胸中一塵不染,所謂光風霽月也。前此陶淵明亦此氣象;陶雖不言道,而道不離之?!卞X鍾書先生據(jù)此論說:“蓋儒家性理有契于山水,道家玄虛亦有契于山水;而恣情山水者,可托儒家性理之說張門面,亦可借道家玄虛之說裝鋪席。一致百慮,同歸殊途,人心善巧方便,斯其一端也。”[6]582說得很對。孔子口中的“吾與點也”的確與道法自然的思想如水乳之交融。它們共同影響了融入山水體認生命自由的創(chuàng)作。周敦頤論道,以及得山水之清趣,賦詩吟唱的文學寫作,給予了程顥心靈的震撼,所以才道出“吾與點也”的深刻認同,還因此直接影響了他寫作的語言和風格??梢哉f周敦頤不僅傳道于程顥,而且將其塑造成了詩人。如果衡量道學與文學的影響,那么文學不亞于道學。
程顥樂于尋幽攬勝,即興賦詩。就現(xiàn)存的詩作看,除了“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等極少數(shù)宏闊博大的論道之作外,多為山水游觀、唱和贈答的詩歌,主要是內(nèi)心體驗和交際應(yīng)酬兩類主題。和周敦頤的詩作比較,題材多同,主題多同,寫作表達方式多同,連意象的組合也常常不謀而合。周詩用“風月”,《題瀼溪書堂》:“倚梧或倚枕,風月盈中襟……元子與周子,相邀風月尋?!雹僦芏仡U詩作參見《周敦頤集》第61-75頁;程顥詩作參見《二程集》第472-488頁。一首詩中不避重復使用;顥詩也用“風月”,《和堯夫首尾吟》:“醉里乾坤都寓物,閑來風月更輸誰?”《和堯夫西街之什二首》之二:“先生高蹈隱西街,風月猶牽賦詠才?!倍际橇鬟B風月之意。這是程頤一類道學家絕口不談的內(nèi)容。周詩標舉“清”字,顥詩俯拾即是:“借問近郊行樂地,潢溪山水照人清?!保ā妒怯我?,得小松黃楊各四本,植于公署之西窗,戲作五絕,呈邑令張寺丞興宗》之一)“誰言無遠趣,自覺有馀清?!保ā杜韬啥住分唬昂檬俏L入亭戶,清香交送滿檐楹?!保ā端庈帯罚┲茉姳杀∶?,白眼對庸俗,顥詩亦然:“老仙笑我塵勞久,乞與云膏洗俗腸。”(《游戶縣山詩十二首》之七《長嘯巖中得冰,以石敲餐甚佳》)“天將仙掌都遮斷,元恐塵中俗眼看。”(同前之九《長嘯洞北,回望大頂,如列屏障。比到山前,卻不見,蓋為仙掌所蔽》)“坐中無俗客,水曲有清音?!保ā蛾惞珡M園脩 禊事,席上賦》)當然,二人的詩歌意象,最多還是體認生命自由的“樂”和“閑”,這是他們相同的人生境界。
程顥的詩歌較周敦頤為多,因而頗見匠心的山水怡情佳句常有,除了已述及者之外,再如:
噴崖雨露千尋濕,落石珠璣萬顆紅。
(《高觀谷》)
存留金蕊天偏與,漏泄春香眾始猜。
(《桃花菊》)
消盡風威猶料峭,放開山色已嶙峋。
(《新晴野步二首》之一)
檻前流水心同樂,林外青山眼重開。
(《和堯夫西街之什二首》之一)
盡日無風橫蚱蜢,有時經(jīng)雨飲霓虹。
(《西湖》)
靜聽禽聲樂,閑招月色過。
《和花庵》)
帶風成料峭,和雨作廉纖。
(《春雪》)
程顥是能創(chuàng)作文學語言的人,即使生活中也有出口成章的靈秀妙語。如:“荊公嘗與明道論事不合,因謂明道曰:‘公之學如上壁。’言難行也。明道曰:‘參政之學如捉風。’”[9]255“上壁”與“捉風”都有創(chuàng)意,形象與意義生動而恰當。二者可為傳世之妙對。程顥當然不是為詩而詩,如有的學者所論述那樣:“程顥特別強調(diào)道德情感的自我體驗,以此作為實現(xiàn)‘仁’的境界的重要方法。和大多數(shù)思想家一樣,他不是提倡排斥情感,禁絕情感,而是主張開放情感,陶冶情感,使之‘適道’、‘合理’,實現(xiàn)情性合一,情理合一的境界?!盵23]76詩歌本是抒情的需要,蘇軾與程頤之沖突,對程頤的“不情”深為不滿?!安磺椤眱?nèi)涵豐富,包含了不通人情,排斥情感,壓抑情感等義,進一步解讀,甚至包含了不懂抒情表達等意義。就這一點說,二程兄弟差異很大。
程顥深得詩歌審美之道,還精于鑒賞。邵雍有“梧桐月向懷中照,楊柳風來面上吹”句,程顥評論說:“真風流人豪也?!盵9]413石曼卿名句“樂意相關(guān)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程顥賞其美,更能超越景語認識:“此語形容得浩然之氣。”[9]413程顥善于從感性悟入,能抓住詩歌的精髓切入,與之溝通交流。如:“明道先生善言《詩》,佗又渾不曾章解句釋,但優(yōu)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處?!盵9]425他論道說理也善于用形象說話:“伯淳曰:‘與賢說話,卻似扶醉漢,救得一邊,倒了一邊,只怕人執(zhí)著一邊?!盵9]426
程顥和周敦頤的詩歌也有不同的特點。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程顥的戲作乃至近于文字游戲的作品。程顥的詩總的來說不刻意,即興為之,頗見性情。但有些作品目的就在于戲耍,調(diào)侃,于是留下很深的痕跡。如《九日訪張子直,承出看花,戲書學舍五首》之四:“下馬問老仆,言公賞花去。只在近園中,叢深不知處。”套用賈島詩格,而作玩笑語。這一組詩處處是調(diào)侃,都以老來賞花取樂:“貪隨看花伴,應(yīng)笑我龍鐘?!薄爸笔谷A顛老公子,看花爭入少年場?!薄熬椭械靡鈴埞?,十日花前醉不歸?!庇捎谔S意,因此意象多有重合。看花、賞花、貪花、醉花前等,五首詩首首有“花”,五首詩內(nèi)容相同,沒有變化。程顥詩以“戲”為題的不少,如“戲作五絕”、“戲書五首”、“戲題”等。沉浸在山水靈趣與詩心交融的快樂之中,因而不假思索地“偶成”之作大多以議論為之,雖然不乏興味,尤其是《春日偶成》得道渾成的好詩,但“不是吾儒本經(jīng)濟,等閑爭肯出山來”“世上利名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退安陋巷顏回樂,不見長安李白愁”“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等言志樂道之作,實在淺露,缺乏詩美的含蓄。程顥的詩議論太多是其缺點。對偶不乏佳句,也常有強弱不等、優(yōu)劣不均的現(xiàn)象,或者可稱為死句,如“洞壑積陰成氣象,鬼神憑暗弄威風”,“門前歧路通西國,城上樓臺壓巨濤”,“水心云影閑相照,林下泉聲靜自來”,“青陽變晚春,弱條成老干”等。對句多為湊合,復意居多;有些為對而對,不知所云,如“城上樓臺壓巨濤”。程顥的性情和詩風與邵雍接近。曾調(diào)侃邵雍為“亂世之奸雄中,道學之有所得者,然無禮不恭極甚”[9]32?!熬龑嵑V厚,晦叔謹嚴,堯夫放曠”[9]87,邵雍“其為人則直是無禮不恭,惟是侮玩,雖天理亦為之侮玩”[9]45。其實程顥的性情也有“侮玩”的一面。程顥《和首尾吟》等作多在字句上下功夫,離詩道亦遠。還動輒借鄰韻為詩,炫耀作詩技藝,亦多有消遣無聊之作。不過從現(xiàn)代文學理念的消費功能說,程顥的詩作即使有文字游戲之嫌,也可以滿足尋快樂的精神消費需要。從這一點說,它還有現(xiàn)代價值。
程顥除了“重道”的著述之外,沒有闡述文學思想的特殊論著,其文學觀應(yīng)該與周敦頤很接近;文章較之程頤,也不乏情感真摯的抒情作品,但最可述者還是他與周敦頤心靈貫通的詩。
四
程顥、程頤兄弟,同父母所生,相差僅一歲,卻對文學的認知和實踐相去懸遠。有如此結(jié)果,最重要的原因取決于性情。對周敦頤的學術(shù),主要是文學藝術(shù)方面,兄弟倆一認同,一排斥。究其原因,有來自于遺傳基因的影響。程頤所作《先公太中家傳》云:
居常默坐,人問:“靜坐既久,寧無悶乎?”公笑曰:“吾無悶也?!奔胰擞溻鶒?,每勸之出游,時往親戚之家,或園庭佛舍,然公之樂不在此也。嘗從二子游壽安山,為詩曰:“藏拙歸來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關(guān)。洛陽山水尋須遍,更有何人似我閑?!鳖欀^二子曰:“游山之樂,猶不如靜坐?!鄙w亦非好也。[9]652
程太中拈出“閑”和“靜”字,程顥得“閑”,得“游山之樂”;程頤得“靜”,得“蓋亦非好也”。程太中的詩其實很有味,程顥傳奇神;程太中不以山水之樂為樂,程頤承其性。二程的母親于文學的認識也很有個性。程頤所作《上谷郡君家傳》云:
夫人好文,而不為辭章,見世之婦女以文章筆札傳于人者,深以為非。平生所為詩,不過三十篇,皆不存。獨記在歷陽時,先公覲親河朔,夜聞鳴雁,嘗為詩曰:“何處驚飛起,雝雝過草堂。早是愁無寐,忽聞意轉(zhuǎn)傷。良人沙塞外,羈妾守空房。欲寄廻文信,誰能付汝將?”[9]655
閨怨詩作,暢快言情,與古詩“空房難獨守”等相思之作同出一源。程顥傳其詩情,程頤拒絕“辭章”,兄弟倆各異。日后性情、學術(shù)有分道揚鑣之處。其實都同出一源。程顥得父母之寬和,程頤得父母之嚴峻?!冻淌贤鈺肪?11《時氏本拾遺》有一處可見性情:“明道先生每與門人講論,有不合者,則曰‘更有商量’,伊川則直曰不然?!盵9]416程顥與學生商量論學,程頤則師道尊嚴。又如《程氏外書》卷12《傳聞雜記》:“明道先生坐如泥塑人,接人則渾是一團和氣。”[9]426又:“伊川與君實語,終日無一句相合;明道與語,直是道得下?!盵9]428又:“朱公掞來見明道于汝,歸謂人曰:‘光庭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楊初見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瘸鲩T,門外之雪深一尺?!盵9]429一熱一冷,大不相同。程門立雪式的師道尊嚴,以今觀之,如此對待學生,恐怕老師的教席保不住了。相反,程顥的溫和寬厚足以走向現(xiàn)代。而其溫和寬厚的性情,正可照見周敦頤“光風霽月”的影像。程顥并不道貌岸然,還有隨性出格之語。如《程氏外書》卷12載謝良佐《上蔡語錄》云:“昔錄《五經(jīng)》語作一冊,伯淳見,謂曰:‘玩物喪志?!盵9]427如果不理解是他對學生學習方法的批評,那么很容易被當作離經(jīng)叛道之語。即使是批評學習方法之語,程頤也絕不會如此說。又《程氏外書》卷12引呂本中《童蒙訓》謂:“伊川嘗言:‘今僧家讀一卷經(jīng),便要一卷經(jīng)中道理受用。儒者讀書,卻只閑了,都無用處?!盵9]443此話語出自程頤口中甚為可疑。與呂本中同時的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2“儒者讀書無用處”卻記載為:“程伯淳言:‘今僧家讀一卷經(jīng),便要經(jīng)中道理受用。儒者讀書,卻只閑讀了,都無用處?!盵11]344《能改齋漫錄》成書于南宋紹興年間,比《童蒙訓》早。朱熹對《程氏外書》記載的真實性頗有懷疑,針對此話語說:“其間記錄未精,故語意不圓,所以為可疑耳?!盵24]朱熹的懷疑很有道理,這些話語的主人恐怕是張冠李戴了。僅以性情論,讀書無用之說也不太可能出自謹嚴守道的程頤之口。讀書無用,是從古至今常拾起的話題,詩人說得最多??襻卟淮?,黃景仁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杜甫嘆“儒冠多誤身”“文章憎命達”,即使象歐陽修那樣有涵養(yǎng)的人,也有“文章無用等畫虎”的憤激之語。程顥如此說,足見其在道學家中性情立體多層面的特點。有這樣的話語,其實才還原了人的真實,而不是“不情”的壓抑和矯揉造作。
周敦頤少年時就“志趣高遠”,濂溪是他釣魚之處,又是他“吟風弄月”之地:“濂溪之西十里,有巖洞,高敞虛明,東西兩門,入之若月上下弦,中圓若月望,俗呼月巖。”周敦頤“好游其間,相傳睹此而悟‘太極’,想當然耳”。[3]100-101他十五歲喪父,隨母遷居京城,舅舅龍圖閣學士鄭向認為他“有遠器,愛之如子”[3]90其經(jīng)歷頗同司馬遷少時“耕牧河山之陽”,再進京城。先得山野天性之自由,發(fā)奇想于天穹日月,然后再經(jīng)歷人世社會,有一點天降大任的味道。他能寫出清雅的《愛蓮說》,寫出清新的山水詩,鑄就那樣的人格,那是先得天地之靈氣,再成就立人的正氣。其性情的形成與此有關(guān),與二程有所不同。所謂近朱者赤,其性情影響程顥甚巨,影響程頤不大。
性情與愛好文學藝術(shù)與否關(guān)系密切。周敦頤和程顥都有寬容、和氣的性情。他們的性情形成,有受文學藝術(shù)陶冶的功效。與之相反的性情,就有可能是缺乏文學藝術(shù)的陶冶。同樣,秉承寬容、和氣天性的人可能會愛好文學藝術(shù),不是這樣天性的人大概不會愛好文學藝術(shù)。先天的基因也很重要。性情和文學藝術(shù)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休謨認為:“生動的情感通常伴隨著生動的想象,在這一方面,正像在其他方面一樣,情感的力量一方面決定于對象的本性或情況,一方面也決定于人的性情?!盵25]465愛好文學藝術(shù)的人可能會有極端的感情經(jīng)歷,激動、著迷甚至瘋狂,可能會感傷、苦悶、天真、幼稚,可能會清高、有傲氣,但不會偏執(zhí)、狹隘。愛好文學藝術(shù)的人,特別是有深入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人,不僅懂得審美,還有認識自我、超越自我的感受。自我調(diào)侃,幽默自己的寫作,實際是性情調(diào)整、補苴人格的表現(xiàn),是完善人格的過程。樂在山水,親近自然的人,能夠培養(yǎng)愛護外物、尊重他人的情感,有利于寬容、和氣的性情養(yǎng)成。古代寫作詩文的作者,可因其作品反映的情感傾向分為兩類:一是怨天尤人,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情感。這類作者不容易形成寬容、和氣的性情。二是幽默詼諧,抒發(fā)樂觀曠達的情感。這類作者往往是寬容、和氣的性情。周敦頤和程顥的詩文,都沒有因一生都為低級官吏而怨天尤人,沒有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情感,而常常表現(xiàn)幽默詼諧,表達樂觀曠達的情感,與他們的寬容、和氣的性情是統(tǒng)一的。他們的詩歌都愛用“閑”字,詩文中的“閑”字意味深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得“閑”者即得人生的樂趣,如蘇軾所云:“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盵26]79其實這就是詩化的生活,藝術(shù)化的人生,尤其是古代的文人,得“閑”不僅適性,還可以療傷。相反,拒絕藝術(shù)的人,連江山風月之美也不會鑒賞,盡管有深厚的學問功底,但缺少審美的人生體驗,即使有閱讀能力,夾雜著某些審美成分于閱讀過程之中,也不能算是充分的審美,不能達到欣賞文學藝術(shù)所需要的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正如卡希爾所說:“審美經(jīng)驗,沉思的觀照的經(jīng)驗,是和我們的理論判斷的冷淡和道德判斷的冷靜,不同的一種心靈狀態(tài)?!盵27]208程頤即如此。有閱讀能力,但在他的意識之中拒絕一切藝術(shù),因此一切閱讀活動都從未進入真正的審美階段,甚至連些許審美成分都沒有。他的性情和程顥不同,就因為沒有受到文學藝術(shù)相得益彰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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