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熊萬里
雙胞胎女兒出生以后,我忙于家務,遠離了閱讀。其實,又沒有停止閱讀。抱著孩子,我一直在讀一本280頁的《新千家詩》(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2月第一版)。確切地說,我只讀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古詩”,只讀“古詩”中的幾十首。這幾十首詩大部分被選入中小學課本。
很多詩人似乎只留下了幾十個字。駱賓王的《詠鵝》、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王翰的《涼州詞》、盧綸的《塞下曲》、孟郊的《游子吟》等等,加上標題也就二三十字,卻讓無數(shù)后人記住了,反復吟詠。我們現(xiàn)在寫文章,稍長的一句話可能就有百把字。
經(jīng)常抱孩子在書房行走。有兩堵墻排滿了書柜,那些花花綠綠的書脊構成了特殊的壁畫。我想讓她們從小熟悉“坐擁書城”的氛圍。她們長大了,肯定不滿足于這本《新千家詩》。但是,值得讀第二遍、第三遍的一定有這本《新千家詩》。等她們將來教孩子說話時,肯定也會反復朗誦那幾十首古詩。
如果現(xiàn)在搬家,如果只能帶一本書,我一定會帶上這本《新千家詩》。
這只是假設。如果變成現(xiàn)實呢?我果真舍得下那些辛辛苦苦碼放起來的“磚頭”嗎?我開始把假設當做迫在眉睫的現(xiàn)實,逐一瀏覽書柜,權衡一下,到底應隨身帶上哪些書籍?
打開一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扉頁之后便是作者簡介。作者已斬獲國內(nèi)所有官方文學大獎,多次獲得國外文學獎,作品被譯成十幾種文字出版??上В@部數(shù)十萬字的長篇是我頭腦發(fā)熱而買的,一直讀不進去。我覺得從《新千家詩》中隨便撕下一頁貼身存放,重量都遠遠超過這部長篇。它只是一坨裝幀漂亮的紙漿,連同作者顯赫的聲名。
我又打開一本《1978—2008中國詩典》。冠之以“典”,即使不是經(jīng)典,也應該離經(jīng)典不遠吧?在三十年里選了三百多位詩人的詩歌,沉甸甸的五百多個頁碼。一只手托著吃力,必須正襟危坐,雙手“捧讀”。每個作者都附有簡介。幾乎每個作者都出版有多部詩集。而且相當一部分作者出版有幾千行的長詩,也就是說一首詩一本書!可是,我怎么沒有記下一句“經(jīng)典”?我每讀完一本書,喜歡在扉頁寫幾句感想。在這本書的扉頁上,我留下的“墨寶”是:“泥沙俱下的選本。惟一的亮點大約是新穎的序。蜻蜓點水地翻過,倒有催眠的功效?!蔽倚α耍宰屗鼣D占空間,是因為自己掏了五十元錢,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當時夸獎了序言新穎,于是重讀一遍主編寫的序言,讀到一句“你們挑出來的卻是人名而不是詩啊知道不!可悲啊……”這主編倒不打自招地說了一句大實話,可惜我買書不慎,只看書名威風凜凜,就沖動地一點鼠標,從網(wǎng)上郵購回家了。
除了掏錢買的書,還有朋友送的書。一本詩集,勒口有作者簡介:“發(fā)表詩歌1000余首,出版詩集40多本?!币槐拘≌f集,封底彩照配簡介:“當代著名作家,發(fā)表300多萬字,結集20余種,獲獎30余次?!蔽腋杏X腦門一陣癢,伸手一摸,原來是汗珠滾過。汗后,一個激靈。我不是為朋友打冷顫,而是為自己。因為十幾年前,少不更事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也經(jīng)常寫類似的簡介。
前不久,有一個外國老頭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獲得2011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據(jù)說他只寫了一百六十多首詩歌。他的文字很短,寫的速度也很慢,四到五年出一本詩集,每本詩集一般不超過二十首詩,平均一年寫兩到三首。我們身邊的作家呢?出國旅游一次,就能出版一本詩集、散文集。文章的長短與分量無關,書的厚薄與生命力更不沾邊。我想起臧克家的一句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比绻粋€作者不靠寫字換錢,最好三思而后書。有的文章雖然印成為書,卻已經(jīng)被遺忘。有的文章即使不印成書,也會代代相傳。想到這里,我得匆匆收筆。沒有含金量的長篇大論統(tǒng)統(tǒng)是廢話。得益于高科技,生活垃圾尚可發(fā)電、再生能源,文字垃圾如果印刷出來除了浪費,還有何用?
再給女兒讀古詩,一字一句,愈加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