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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品味張大復(fù)

    2012-03-20 08:48:58李國文
    文學(xué)自由談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周作人文人作家

    ●文/李國文

    晚明文人張大復(fù),字元長,江蘇昆山人。生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死于崇禎三年(1630),享年77歲。

    他的前半生,為戲曲作家。當(dāng)時,在江南一帶的梨園行里,此人舉足輕重。因為戲劇界都熟知“劇本劇本,一劇之本”的說法,劇本的好壞,往往決定一出戲的成敗。所以,好劇本難求,好劇作家更難得。演藝界人,雖諳熟聲律,但不精通文史,下筆不了;一般文人,學(xué)問可以,對劇場藝術(shù),卻未必能通其門徑而登堂入室,同樣,也難下筆。因此,要求劇本既具戲劇性,又具文學(xué)性,這是磨合難度很高的創(chuàng)作。于是,作為文章高手,又是戲劇行家,堪稱兩全其美的張大復(fù),便成為最佳人選。

    《世海總目提要》稱他:“粗知書,好填詞,不治生產(chǎn)。性淳樸,亦頗知釋曲?!庇捎谒瞄L編寫傳奇雜劇,頗有票房賣點,很受業(yè)者青睞。故爾四十歲前,他一共寫了三十多部戲曲,平均一年兩出,總量超過英國的莎士比亞。但遺憾的是,他的這些紅過,火過的劇目,現(xiàn)在多不被提及,除專門研究中國戲曲史的冷門學(xué)者,他是一個幾乎無人問津的劇作家。

    這就是大自然的生態(tài)平衡了,文學(xué)也好,藝術(shù)也好,誰也不能自外于這個歷史規(guī)律。嚴(yán)格講,小說詩歌,戲劇影視,都是時令貨,新鮮上市,光顧者多,時過境遷,拉架的黃瓜,就不值三文兩文了。你自己覺得好,敝帚自珍,也許果然是好,字字珠璣,可時光不饒人,新陳代謝,物競天擇,后浪奔逐,前浪隱沒,讀者不買賬,觀眾要退票的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也許你還活著,你的作品先你壽終正寢,不是沒有可能。這種因歲月無情的淘汰,而漸漸式微,而終于完蛋,而被人遺忘,而畫上句號,是中外古今作家的常規(guī)命運,誰也逃脫不了,誰也無可奈何。

    西方有一個莎士比亞,東方有一個湯顯祖,也就足夠足夠了,太多的不朽,其實倒是不朽的大減價,大甩賣。于是,作為戲曲作家的張大復(fù),被人忘得干干凈凈,也屬正常,沒有什么可惋惜的。不過,幸而他的散文著作《噓云軒文字》之中,一部十四卷,收文八百五十三篇的《梅花草堂筆記》,還真的被歷史記住了。這部書時下不難找到,尚有人閱讀,有人評介,有人褒貶,還有人爭論,這樣,他在晚明文學(xué)史上,認(rèn)可也好,否定也好,得有一席之地。

    四百年前的張大復(fù),對當(dāng)下那些崇尚淺閱讀,喜好快餐化讀物的人來說,恐怕是相當(dāng)陌生的名字了。

    應(yīng)該說,這位作家,值得一顧,這部作品,值得一讀。顧了,讀了,能有多大的得,不敢保證,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得,是肯定的。何況此書不長,用一天工夫,可以通讀三遍。第一遍,也許感覺一般;第二遍,你就會對他這些隨興而來,盡興而止,自由開闔,率意放松,由數(shù)十字到百多字寫成的小品,感到興趣,感到親切;第三遍,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漂亮文字,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語言張力,那“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的動情篇章,那“風(fēng)雨飄將去不回”的肆張意境,會讓你欣然共鳴,擊節(jié)贊賞的。

    總之,他說不上是當(dāng)時最好的作家,但也絕不是一個不值得一顧的等外品。

    論文學(xué)水平,他無法與寫《牡丹亭》的湯顯祖比肩,論名聲地位,也不能與八面玲瓏,上下通吃的陳繼儒相比。但在這部《梅花草堂筆記》中,我們讀出他文章之瀟灑飄逸,筆墨之本色自然,絕無晚明文人中間那股招人討厭的腐儒味,拘泥迂拙的方巾氣;其品格之高狷自好,其心地之質(zhì)樸孤直,既非同時代那些標(biāo)榜清高,靈魂萎瑣的野狐禪,也無佯裝超脫,行止卑鄙的山人氣。他是個不結(jié)幫不結(jié)派,只有三兩文友的作家,無人為他抬轎子吹喇叭,無人為他開研討會眾口一聲阿彌陀佛,更無人為他出整版馬屁文章賠錢賺吆喝。因之,他活著時就不怎么景氣,死后當(dāng)然益發(fā)蕭條。再說他這個人,既無名震文壇的野心,也無追趕主流的壯志,能夠無欲無求,遠(yuǎn)離熱鬧,躲避名士,枯守茅廬,寫自己的小文章,圓自己的寫作夢,也就足矣足矣了。

    這等人,有誰會在意?有誰會在乎?小報記者挖不出他的桃色新聞,評論家估計也拿不到他的紅包,各級領(lǐng)導(dǎo)很害怕他伸手討要救濟,當(dāng)紅作家生怕沾上了他惹來霉運,都拼命遠(yuǎn)離他。好在他知道自己是老幾,心態(tài)也頗安然,這是我最欽服他的一點。其實,這也未必不好,人分三六九等,貨分高中低檔,作家也是存在等級差異的,名片上印上國家一級作家,你的作品該狗屎還是狗屎。是什么就是什么,本色才是最自然的。任何朝代,出類拔萃的精英文人,終究是少之又少的。若是像菜市場的蘿卜白菜,論堆處理,那這個“類”,這個“萃”,基本上等于目前流行的這個文學(xué)獎,那個文學(xué)獎一樣,多了,濫了,也就沒有什么含金量了。

    要知道,明末文壇之碼頭林立,之互相傾軋,之狗咬狗一嘴毛,之撕破臉相寇仇,之勾肩搭背抱團取暖,之淫靡成風(fēng)色情泛濫……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不像話的一代,你想象有多紊亂,就多紊亂,你想象有多糟糕,就多糟糕,末日王朝所有一切敗象,無不在這些文人身上充分表現(xiàn)?!督鹌棵贰吩谌f歷年間應(yīng)運而生,絕不是偶然的,正是那具形將朽壞的熱尸上,才能滋生出來這種空前絕后的“惡之花”。

    這樣一來,在昆山興賢里片玉坊的舊宅里,鎮(zhèn)日枯坐著的張大復(fù),你就不能不為之而生一份敬意。處于如此喧囂的社會里,一個文人能做到不為所動,心無旁騖,進自己的門,走自己的路,該是多么的不容易。

    有時候,上帝偏不讓你做一件事,其實倒是在成全你,正是這種難得的冷遇,使他能夠潛心于字句,凝思于文章,造就出與李夢陽、王世貞前后七子的主流意識不同,與耿定向、焦竑的儒學(xué)正宗不同,與公安三袁的性靈放肆,與竟陵派鍾惺、譚元春的復(fù)古冷澀不同,與李贄瘋瘋癲癲的反儒率性不同,與屠隆的聲色犬馬浪蕩成性不同,甚至與他心儀的好友湯顯祖宏大抱負(fù)不同,當(dāng)然與他時有來往的陳繼儒“飛來飛去宰相衙”更不同的,屬于他張大復(fù)的獨特道路。

    他的獨特之一,就在于他不同于別人,他的獨特之二,還在于別人休想同于他,他就是他,他是惟一的他,所以他了不起。

    文學(xué)史的任務(wù),就是把相同相似的作家詩人,合并在一個科目下概而論之。握筆一輩子的文人,最害怕什么呢?就是怕成為一個毫無特色,只能概而論之的同類項。長期以來,視張大復(fù)為明代萬歷年間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作家,多少有點低估,也太委屈他了。這位活著時默默無聞,棄世后接近湮滅的張大復(fù),應(yīng)該是明代晚期一位有份量,有創(chuàng)造,有個性,有才氣的散文作家。因為他不追風(fēng)趨時,不隨波逐流,不邀名騖遠(yuǎn),不經(jīng)營造勢,四十歲以后,恍若頓悟,放下戲劇,拾起散文,寫出自由自在,寫出心靈韻動,寫出物我兩忘,寫出天人感應(yīng),寫出大自然的色彩,寫出小社會的斑駁,點點滴滴,流水往事,斷斷續(xù)續(xù),浮云記憶……一句話,寫別人不寫之寫,為別人不為之為,或許就是這位晚明文人最耐品味之處了。

    然而,“五四”以后的周作人,對張大復(fù)評價很低,認(rèn)為他在晚明文人中間,算不得一碗能夠充饑的大米飯,而是一把用來閑嗑消磨時間的瓜子。

    這等不倫不類的村婦式比喻,出自這位名流之口,實在好笑。但瓜子不敵米飯的評價,不看好張大復(fù)的情緒,昭然若揭。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明清小品,行市見漲,一是《論語》派林語堂推崇英國紳士式的幽默,鼓吹袁中郎三兄弟之性靈,形成潮流;一是苦雨齋主周作人,其平實風(fēng)格的文字,言簡意賅的筆法,在文壇的影響,日益擴大,以及對明清散文的推介引導(dǎo),不遺余力,遂蔚為風(fēng)氣,大行于時。在他看來,似滿天星斗的明清文人中間,張大復(fù)的實力,實屬平平,一般一般的作家而已。若以歷史的大角度來考量,出類拔萃者從來是屈指可數(shù)的,因此,他的論斷也不無道理。

    在小品文寫作和評論方面,周為重磅人物,毫無疑義。所以他的話,能起到語驚四座,一言九鼎的重磅作用,也是毫無疑義的。他不大喜歡這個張大復(fù),視他與寫《幽簾夢》的清人張潮,號仲子,字心來者,同屬一路貨色。1932年,周作人在輔仁大學(xué)開講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當(dāng)時還在清華讀書的錢鐘書,在天津《益世報》上拜讀這篇講演以后,寫了一篇書評,對周作人不是無心而是有意的忽略,將晚明這位重要文人張大復(fù),排斥在視線之外,對其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xué)成就,置若罔聞,表明他的歧義:“周先生提出了許多文學(xué)上的流星,但有一座小星似乎沒有能’swim into his ken’(映入眼簾);這個人便是張大復(fù)。記得錢牧齋《初學(xué)集》里有為他作的狀或碑銘。他的《梅花草堂集》(我所見者為文明書局《筆記小說大觀》本)我認(rèn)為可與張宗子的《夢憶》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榮譽,雖然他們的風(fēng)味是完全不相同。此人外間稱道的很少,所以膽敢為他標(biāo)榜一下。”

    那時的錢鐘書還未成為扛鼎人物,不至于把他嚇住。周作人沒有作聲,不等于他認(rèn)輸,沒有馬上回應(yīng),也是名流的一種矜持。隔了三年,1936年,他作了一篇《‘梅花草堂筆談’等》文章,算是反應(yīng)也好,算是答復(fù)也好,不指名地將此公案了結(jié)。當(dāng)時,周作人為北大教授,錢鐘書為清華學(xué)生,輩分之隔,名望之差,對于這位年輕人的質(zhì)疑,既不能在意,又不能不在意。在意,那就等于視其為對手,太抬高了他;不在意,似乎默認(rèn)自己確實理虧,才掩旗歇鼓的。

    這就是中國大人物的弊端了,常常以為自己是皇帝,好武斷,好大言,好一鎚定音,好說了就算。當(dāng)然,這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陛下,你是金口玉言,你怎么說怎么是??蓡栴}在于錯了以后,這些大人物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不認(rèn)錯。不認(rèn)錯,倒也罷了,可怕的,知道錯了還堅持繼續(xù)錯下去,更可怕的,知道錯了還堅持認(rèn)為即使錯也錯得正確,一直錯到死,哪怕錯到棺材里,在蓋上棺材板的那一刻,還要伸出一支手,翹起一根手指頭,表示他的錯,說到底,是一個手指頭與九個手指頭的關(guān)系。你說,這要命不要命?所以,設(shè)想一下,政治領(lǐng)袖,經(jīng)濟首腦,軍事統(tǒng)帥,地方諸侯,堅持錯誤,倒行逆施,害國誤民,遺患無窮的話,老百姓該要用多少生命為代價,來為之救贖?。?/p>

    相比之下,周作人這樁文學(xué)公案,是小而焉之的花絮了。

    周作人在這篇收進《風(fēng)雨談》一書中的文章中,反駁說:“我贊成《筆談》的翻印,但是這與公安竟陵的不同,只因為是難得罷了,他(指張大復(fù))的文學(xué)思想還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氣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歡的,如王稚登、吳從先、張心來、王丹麓輩,蓋因其山人之流也,李笠翁亦是山人而有他的見地,文亦有特色,故我尚喜歡,與傅青主、金圣嘆等視。若張大復(fù)殆只可奉屈坐于王稚登之次。我在數(shù)年前偶談《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有批評家賜教謂應(yīng)列入張君,不佞亦前見《筆談》殘本,憑二十年前的記憶不敢以為是,今復(fù)閱全書亦仍如此想。世間讀者不甚知此種區(qū)別,出板者又或夸多爭勝,不加別擇,勢必將《檀幾叢書》之類亦重復(fù)抄印而后止,出現(xiàn)一新鴛鴦蝴蝶派的局面,此固無關(guān)乎世道人心,總之也是很無聊的事吧。如張心來的《幽夢影》,本亦無妨一讀,但總不可以當(dāng)飯吃,大抵只是瓜子耳。今乃欲以瓜子為飯,而且許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其吃壞肚皮宜矣?!?/p>

    在這個世界上,有時候很難與一個明白卻揣著糊涂的人講理。明白人極好講理,因為他明白;而明白人揣著糊涂,那就是一條不可理喻的犟驢。只是因為“他(指張大復(fù))的文學(xué)思想還是李北地一派”,只是因為“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歡的”,于是,張大復(fù)被否定掉了。這使人不禁納悶,我們評價一個作者,評論一部作品,究竟依據(jù)什么標(biāo)準(zhǔn)?個人喜惡,能成為一種接受和排斥的理由嗎?

    我同樣也不喜歡這位以漢奸罪在南京國民政府老虎橋監(jiān)獄坐過牢的周作人,但我從不因此不承認(rèn)他在近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他的散文成就。明人王世貞對有殺父之仇的嚴(yán)嵩,那應(yīng)該是夠不喜歡到極點的程度,但這位權(quán)奸的《鈐山堂詩集》,在王弇州眼里,還能得到一個“孔雀雖然毒,不能掩文章”的客觀評價。

    看來,周作人對于這位晚明文人張大復(fù)的挑剔,近乎苛刻。

    從他將其劃入李北地一流,從他將其與張心來相提并論,說明周作人對張大復(fù)這部佳作的閱讀,淺嘗輒止的粗疏,是有的,皮毛之見的草率,是有的。這三個人,李夢陽(1472-1530),他死,張大復(fù)生,張潮(1650-?),他生,張大復(fù)死,可謂互不搭界。前者為政治色彩特強的官員,壁壘意識特強的詩人,非常之原教旨;后者為門第出身特棒的名士,興趣愛好特廣的玩家,相當(dāng)?shù)逆移な?。而張大?fù),一個勉強考得的窮酸秀才,一個貧病交加的孤寒弱者,硬把他們?nèi)齻€捏在一塊兒,真是老子與韓非同傳,風(fēng)馬牛不相及。所以錢鐘書說的未入尊目(’swim into his ken’),讓周作人很不受用,可想而知。

    錢鐘書認(rèn)為張大復(fù)在晚明文人之中,是個堪與張岱比肩媲美的人物。而“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這句話,本是周作人對張宗子,即張岱所著《夢憶》的評價,錢鐘書將張大復(fù)的《梅花草堂筆記》,抬愛到可與之平分這榮譽的高度,自然不合周作人之意,他說,“憑二十年前的記憶不敢以為是,今復(fù)閱全書亦仍如此想”,一口回絕了錢鐘書。

    寫《陶庵夢憶》的張岱,比之寫《梅花草堂筆記》的張大復(fù),確實擁有更大的社會影響,得到更多的讀者認(rèn)可。但是,生于1597,死于1679的張岱,與生于1554,死于1630的張大復(fù),相差半個世紀(jì)。時代不同,家國不同,命運不同,活法不同,對作家文章的優(yōu)劣,對作家思想之高低,存在著無法計量的影響。我們可以將魯迅與周作人放在一起討論,因為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同一天空下;但張大復(fù)和張岱卻無法放在一起比較,因為一死于崇禎三年,明尚存在,一死于康熙十八年,明已滅亡。國之亡,國之未亡,對有心有肝,有血有肉的中國作家來講,大有干系。這大環(huán)境的變化,非同小可,對于作家來講,做順民還是殉國,性命攸關(guān);對于作家的寫作來講,諂媚新朝還是效忠故國,生死攸關(guān)。正是明清鼎革的危亡意識,使得張岱的形象思維得以高度升華,論文學(xué)水準(zhǔn),論文字功力,張大復(fù)未必不能與張岱旗鼓相當(dāng)。要求張大復(fù)生出張岱那種家破國亡的黍離之感,改朝換代的亡國之恨,晚景凄苦的失家之苦,窮愁暮路的悲愴之情,那是荒謬的,這就是自視甚高的周作人,自信太過的偏見了。

    作為隨筆,求其精,作為小品,求其短,當(dāng)然是第一位的考慮。但是,為了精萃,而忽略華腴,難免削足適履;為了短小,而不敢鋪陳,那就是方鑿圓枘了。所以,螺螄殼里做道場,應(yīng)該有舉重若輕,吝墨似金的用心,應(yīng)該有濃而不釅,淡而不白的本領(lǐng)。張大復(fù)在這個方面,一直受到當(dāng)時人的認(rèn)可和尊重。湯顯祖評價他的噓云軒文字》,為“近吳之文得為龍者”;錢謙益稱贊張大復(fù),“其為文空明駘蕩,汪洋漫衍,極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詭于矩度,吳中才筆之士,莫敢以雁行進者”。

    試舉其寫雨的兩文為例,一曰《南庭》:“云情靉靆,石楚流滋。麥鳥駭飛,螻蟈正咽。亦有怒蛙拱息草下,張口噤舌,若候雷鳴??耢鼍砣f馬奔沸,疏雨墮瓦,忽複鳴瑯。百道金蛇,迅霆如裂。氣散溽收,浮膩亦斂。燈火青煌,南庭寐寂。撐頤解眠,故自悠然。”不足百字,將一場大雷雨的始末,寫得有聲有色,有情有景。其壯觀的來勢,其強烈的動靜,其陡然的結(jié)束,其晚凈的淡定,使人產(chǎn)生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的現(xiàn)場感。

    一曰《雨勢》:“大雨狂驟,如黃河屈注,沸喊不可止。雷鳴水底,砰砰然往而不收。如小龍漫吟,如伐濕鼓。電光閃閃,如列炬郊行,來著門戶,明滅不定。仰視暗云,垂垂欲墜,道上無弗揭而行者,藉肩曳踵,入坎大叫,如長啼深林,鬼嘯云個而裂垣敗屋之聲,隱隱遠(yuǎn)近間。雨勢益恣,每傾注食許時,天輒明,旋即昏暗,如盛怒狂走,氣盡忿舒,稍稍喘息,而后益縱其所如者。此時胸中亦絕無天青日朗境界,吾其風(fēng)波之民歟?”同樣一場雷雨,前者是雨在人外,得以從容觀察,心態(tài)安然,后者是人在雨中,倉卒應(yīng)對,狼狽不堪。前者是轟然而至,欣然而去的一場輕喜劇,后者是惡神天降,災(zāi)難臨頭,不知伊于胡底的悲劇。張大復(fù)的筆下,數(shù)十字,百把字,寫得如此活靈活現(xiàn),引人入勝,而且,用字措詞,平白如話,無一字可易,無一字多余,堪稱絕活。

    假如,你要知道他是一位盲人的話,我想你更會為之動容。

    在中國所有故去的和還健在的文人中間,他這一輩子,如果不是活得最為艱難者,大概也是生存狀態(tài)極不佳之人了。一個要拿筆寫字的文人,眼睛突然瞎了,沒有陽光,沒有色彩,當(dāng)然也就沒有白晝,只剩下無窮的和永遠(yuǎn)的黑夜,你說他怎么辦?誰都想不到,我估計連他自己也想不到,這個張元長,既不自殺,也不擱筆,而是一天一天地堅持著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而是一字一字地堅持著寫下去,寫得精彩紛呈。雖然,你可以想象他該有多難,該有多苦,但是,這個看起來極弱的人,實際卻是個極強的人。我覺得他的生命力,夠結(jié)實,夠堅韌,哪怕人被擰成麻花,心被碾成面餅,也不認(rèn)輸,更不斷氣,不但挺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壓力,更經(jīng)住了精神和物質(zhì)的煎熬,而且另辟蹊徑,別開生面,在晚明文學(xué)史上留下自己深刻的腳印。

    據(jù)湯顯祖《張氏紀(jì)略》:張大復(fù)“為諸生且五十年,竟以病廢。至云母子之間,徒以聲相聞?wù)呤哪?。母病時,以手按母肌肉消減,含泣大恐。而母夫人猶喘喘好語曰,恨兒不見吾面,猶未有死理也。斯語也,聞之而不亦悲乎?天下有目者皆欲與無長目,不可得矣。有子鐵兒而殤,有女孝仲,秀慧端婉,曉書傳大義。所謂閨閣中鐘子期也。為孟家婦,幾年而復(fù)殤。天之困元長也,不愈悲乎?凡此數(shù)端者,客以為何如也?”

    張大復(fù),老天實在夠虐待他的。四十歲前,他就以多病著稱,認(rèn)識他的人,他認(rèn)識的人,都視他為病秧子或藥簍子,據(jù)他《病居士自述》中所陳述的病情,至少罹患著以下數(shù)種慢性?。阂唬呐K系統(tǒng)有點問題,房顫或是心律不齊的“病悸”。二,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代謝失調(diào)的“病腫”。三,胃腸消化系統(tǒng)炎癥的“病下血”。四,以及“病腎水竭”的腎炎或者肝炎。而五,最為可怕的視網(wǎng)膜退化,多年以來“目昏昏不能視”,最終導(dǎo)致失明。于是,四十歲后,張大復(fù),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盲人了。

    然而,他挺得住。自號病居士,以樂觀精神對待自己的疾患??椭^居士曰:‘子病奈何?’居士曰:‘固也!吾聞之師:造化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我未老而化物者,且息我,我則幸矣,又何病焉?居士塊處一室,夢游千古,以此終其身?!比缓?,自號病居士”的他,更進一步闡述:“木之有癭,石之有鸜鵒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見貴于世。非世人之貴病也,病則奇,奇則至,至則傳天。隨生有言,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傳其形。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駭于俗。吾每與圓熟之人處,則膠舌不能言,與騖時者處則唾,與迂癖者則忘。至于歌謔巧捷之長,無所不處,亦無所不忘。蓋小病則小佳,大病則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憐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與為友,將從其少者觀之?!?/p>

    這說明什么問題呢?眼雖失明,只要魂還在,心不死,文學(xué)就不會亡。沖這一點,對這位盲人作家,值得我們脫帽禮拜。

    他是弱者,然而他比強者更強地打點著他的文學(xué),誠如西諺所說,上帝給你關(guān)上一扇窗的同時,也會給你打開一道門。這個張大復(fù),眼雖失明,心卻明亮。以他寫的有關(guān)薔薇兩題,就可以看到這位盲人作家,是怎么樣用心來感知這個世界的:

    一曰《讀酒經(jīng)》:“數(shù)朵薔薇,嫋嫋欲笑,遇雨便止。幾上移蕙一本,香氣濃遠(yuǎn),舉酒五酌,頹然竟醉。命兒子快讀《酒經(jīng)》一過。”

    一曰《薔薇》:“三日前將入郡,架上有薔薇數(shù)枝,嫣然欲笑,心其憐之。比歸,則萎紅寂寞,向雨隨風(fēng)盡矣。勝地名園,滿幕如錦。故不如空庭裊娜,若兒女驕癡婉戀,未免有自我之情也。”

    他失明的眼睛,看不到薔薇疊彩,但“香氣濃遠(yuǎn)”,飄然襲來的芬芳,卻能使他感到薔薇的“嫣然欲笑”,“嫋嫋欲笑”,感到薔薇的“驕癡婉戀”,“自我之情”,“感到”和“看到”,是兩回事,看到的,是平面,感到的,是立體,這種應(yīng)目會心,神與物游的通靈境界,這種著墨不多,言意不盡的繾綣文字,你會覺得,他的雙目失去了視力,他的心靈卻無微不至地伸展到方方面面,延長著他的味覺、嗅覺、聽覺、觸覺,擴大到足以覆蓋他體外所有的枝枝節(jié)節(jié)。現(xiàn)在你所捧著這部《梅花草堂筆記》,分不清其中篇目,哪些是失明前寫的,哪些是半失明狀態(tài)下寫的,哪些是他失明以后口授而他人筆錄的。渾然一體,難分軒輊。

    我一直在想,張大復(fù)所堅持的純美自然,所追求的質(zhì)樸本色,所在意的潔身自好,以及湯顯祖贊他的“天下有真文章矣”的“真”,成為他的人生信仰,成為他的行動指南,雖百病纏身不低頭,雖一片漆黑不自餒,也許是他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對明末那個極失敗的社會,那個極不可救藥的文壇,在精神上的唾棄和行動上的決絕吧!他有兩篇寫月的文字,可以進一步地讀到他的內(nèi)心,他的向往,他所要構(gòu)筑的文學(xué)天地,他所要達(dá)到的文學(xué)目標(biāo)。

    一曰《獨坐》:“月是何色?水是何味?無觸之風(fēng),何聲既燼之?香何氣?獨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覺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

    一曰《月能移世界》:“邵茂齊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澗,梵剎園亭,屋廬竹樹,種種常見之物,月照之則深,蒙之則凈;金碧之彩,披之則醇;慘悴之容,承之則奇。淺深濃淡之色,按之望之,則屢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濤,遠(yuǎn)于巖谷。草生木長,閑如坐臥。人在月下,亦嘗忘我之為我也。今夜嚴(yán)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華可愛。旦視之,醬盎紛然,瓦石布地而已。戲書此,以信茂齊之語。時十月十六日,萬歷丙午三十四年也?!?/p>

    也許因為這生活太沉重,這日子太瑣碎,這現(xiàn)實太困惑,這人間太復(fù)雜,所以,月明之夜,給人們帶來朦朧的美,隱約的美,含蓄的美,恬靜的美,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美,不僅遮住丑惡,隱去骯臟,不僅化腐朽為神奇,使平凡成瑰麗,還能使我們“忘我之為我”,生出虛無縹緲的幻覺,得到美的享受,美的滿足。張大復(fù)在明末文人當(dāng)中,別樹一幟,走的這條唯美主義的文學(xué)道路,豈是那些當(dāng)時的,后來的,蠅營狗茍的凡庸之流,追名逐利的干謁之輩,淫佚無恥的聲色之徒,阿附權(quán)貴的文彘之類,所能理解,所能企及的。

    湯顯祖也是一位唯美主義者,他的《牡丹亭》,就是一部唯美主義的杰作,所以,其實來往很少的這兩位文人,卻是真正的心靈上的知音。

    雖然,他的努力,他的追求,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xué)世界,你也許并不羨慕,因為收入和支出簡直不成比例。當(dāng)代中國作家,賊尖賊精,才不肯做這檔虧本買賣。但是,他的這部在黑暗中摸索出來的《梅花草堂筆記》,所達(dá)到的美學(xué)高度,卻是我等視覺很好的文學(xué)人,使出吃奶的勁,也休想望其項背的。

    因為第一,相當(dāng)草包的我等,腹中實在很空。

    因為第二,相當(dāng)膿包的我等,骨頭實在很軟。

    還因為第三,設(shè)若我等落到張大復(fù)這種舉步維艱的無盡黑夜之中,能自強而且體面,能安之若素而且從容不迫,寫出來一部洋洋灑灑的《梅花草堂筆記》嗎?恐怕先就被那永遠(yuǎn)的無窮的黑暗,壓倒壓垮了。

    現(xiàn)在終于弄懂,周作人之所以不認(rèn)可這位明末的文學(xué)大師,觀察此公一生行止,也就了解其堅不認(rèn)可的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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