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坐在辦公室椅子上的時候,我所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記錄和書寫。這些記錄和書寫,總體來說就是兩點:我查房時查看到我的患者們的病情,和我由此給出的處理。我查看到的病情通常是一目了然的,但有時候也讓我如墜云霧,一時理不清頭緒,這時候我要做的就是盡最大的努力撥開云霧,找到事情的本質(zhì),并且給出相應的措施。這只是我工作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更重要的方面,是把這些一五一十、如實地記錄下來。這個過程有個準確的說法,叫做寫病歷。而我記錄下來的那些文字,在病歷里各自都有著自己的名稱:長期醫(yī)囑、臨時醫(yī)囑、住院記錄、病程記錄、輔助檢查(報告單)、各種病情告知書和治療同意書、出院記錄……一個病人一份,摞在一起,都是厚厚的一本。當我在最后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將它們一本本疊放在一起送到病案室時,看著眼前一大摞厚厚的紙張,和紙張上無聲的漢字,我仿佛看到了一點一滴流逝而去的時光。
我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放了一本硬面抄,和幾本剛剛到手的文學期刊。盡管空閑的時間總是有限,但我總是千方百計地利用有限的時間翻閱它們。不時的,我就在這些雜志的目錄上看到有我熟悉的名字,有的是我經(jīng)常見面或者聯(lián)系的朋友,心里就禁不住生出無限的羨慕和敬仰。我在其中的一家雜志上看到一個特別的欄目:民間語文。作者大多是和我一樣的尋常百姓,那些文章所寫到的都是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我讀著的時候感覺相當?shù)挠H切,沒有任何距離感。我覺得我所在的住院部、我每天看到的人和事,都與這個欄目的口味和主旨十分的吻合,于是準備了那本硬面抄。我把我遇到的自以為有意思的人和事記下來,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久而久之,我便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下班離開辦公室以前,如果不在硬面抄上寫下哪怕是幾句話,就會覺得缺少了什么。即便后來有一天,我將硬面抄上的文字整理了一些,信心十足地寄給那家雜志編輯部,結(jié)果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但我依然樂此不疲。我堅信我記下的事件本身就足以打動所有目光挑剔的編輯和讀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之這一天是必定會到來的。
這個夢想一直駐扎在我心底,根一樣牢固。我清楚地知道,這個夢想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只是幻想,但在它真正幻滅之前,我夢著它,總比什么都沒有強。
我在硬面抄上記下張文學是在他出院一個月以后。也就是說,我記下的并不是因為他住院期間的事情。張文學住院的原因是左脛骨遠端Pilon氏骨折。一種累及踝關節(jié)的粉碎性骨折,一種嚴重的骨科疾病,它的嚴重性在于:即便是世界最高明的醫(yī)生給予最縝密的治療,傷肢的殘疾也不可避免。
根據(jù)硬面抄上的記錄,在記下張文學的當天,為了查清他的病情,我曾從病案室里提取了他的病歷。因此我還知道,張文學是在一處建筑工地干活時從高處墜地摔傷的,被送來這里以后,住了十天他就出院離開了。我所以要提取張文學的病歷,是因為在張文學被提及時,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是否真的是我的患者了,我甚至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樣子了。
提及張文學的是五個我素不相識的人。其中一個是張文學的兒子。這是他們對我說的。大約是為了打消我的懷疑,除了被指作張文學兒子的那個人,其余的人都先后向我提到這一點。他們指著他,說他就是張文學的兒子時,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不時低頭看手里那幾張被他捏得皺巴巴的紙,目光躲躲閃閃的,總是找不到一處合適的??康攸c。對于他們的指認,他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有那么一會兒,我看到他的嘴角蠕動著微微張開,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卻一直沒能吐出一個字來。我猜他一定是要附和他們的話,但他似乎不太適應在我的辦公室這個場合說話,不習慣被人要挾。事實上,從他走進辦公室站在那里,囁嚅著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起,我就已經(jīng)認定他是張文學的兒子。
那天下午,他們五個人列著隊走進辦公室時,我正低頭趕寫一個新入患者的“首次病程記錄”。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們各自選擇了一個地方站定。張文學的兒子在我右手邊最遠的那個角落;兩個涂口紅的女人在辦公桌的對面;一個大肚皮、滿臉贅肉的高個子中年人先是和張文學的兒子站在一起,后來大約是為了和我拉近距離,在說著話的間隙,不知不覺就站到了我的左手邊,等我抬起頭來看他時,就有一種近在咫尺的壓迫感,像站在墻根下仰望高高的墻頭;另外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看上去是個司機或者警衛(wèi),一進門他就沒再繼續(xù)往前,而是選擇了靠近我左手側(cè)的門框倚著,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左腿撐地,右腿圈成了個“4”字,锃亮的鞋尖杵在地上,不時抖動著,發(fā)出輕脆的聲響。
在移動到我左手邊之前,大肚皮大約是實在忍不住了,一把從張文學兒子手里搶過那幾張紙,展放在我面前的辦公桌上,說:“醫(yī)生,你看看?!?/p>
那是張文學的出院證、發(fā)票和費用清單。盡管紙張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的,還有幾處大大小小的汗?jié)n浸潤的痕跡,但一個月前我親筆寫在出院證的那些字、簽下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見。大肚皮伸出短而粗的食指,在出院證上的“出院醫(yī)囑及建議”上接連敲擊了幾下。短促而急切的悶響蓋住了門口傳來的皮鞋聲,像突然擂響的鼓點,辦公室里猛一下安靜了下來。
“外院繼續(xù)治療。”這是我在“出院醫(yī)囑及建議”欄目下寫的話。它簡潔明了,卻是張文學出院時傷情的起碼要求和真實反映。大肚皮敲擊著它,我朦朧的記憶猛然被敲醒——我記得當時我曾經(jīng)反復告誡張文學,他的左脛骨遠端Pilon氏骨折愈合尚遠,出院的結(jié)果就是更加嚴重的殘疾,但張文學似乎已經(jīng)鐵了心了,一個勁地搖頭,堅持要走。那時候,張文學還向我提到他打工的那個工地的老板,提到了自己貧困的家,他說,他的老板不管他了,他沒有經(jīng)濟來源,出院是必須的了。在此之前我遇見過很多這樣的人,為了要我同意他們出院的要求,這些人接著會編織許多相當堂皇的理由,比如自己的母親或者父親或者某個親近你的人病了,甚至生命垂危了,所以他們必須要出院回去了,仿佛我不同意就有悖天理、不近人情了。張文學沒有說這些,我相信他的話都是真的。
大肚皮和兩個涂口紅的女人肯定了我的判斷。接下來,大肚皮便說出了他們一行的目的。他說,其實是件很小的事情,就是要我?guī)蛡€忙,在出院證上加上一句話,說明一下張文學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完全愈合;這個時間,不需要確切的,只需要粗略估計一下就可以了;現(xiàn)在,張文學的傷腿還沒有好,要給老板打官司,證明就是為了打官司準備的。
大肚皮說出“其實”和“證明”的時候,有意無意的,語氣顯得特別的重,顯然是在強調(diào)他說出的話,強調(diào)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仿佛他們大老遠來找到我,還帶著張文學的兒子,我給出一個關于張文學的傷腿愈合的時間表是天經(jīng)地義、順理成章的。
問題在于張文學的腿可能永遠沒有完全愈合的那一天。我想他們大約是不清楚張文學的腿傷的嚴重性。我必須告訴他們并且讓他們清楚地明白這一點。按照現(xiàn)今流行的說法,這個時候的我是強勢的。我的“強勢”是因為我是個醫(yī)生,對于張文學的腿傷,我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發(fā)言權(quán)。但我的所謂強勢也就僅此一點。世上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強和弱的轉(zhuǎn)變有時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給不出這樣的時間表?!蔽艺f。這是我那個下午說的最后一句話。在說出之前,我首先說到了張文學的腿傷,我把我訴說的重點放在了殘廢這個嚴重的結(jié)果上。我告訴他們,殘廢關乎張文學長長的下半生,而不是三月、五月,也不是一年、兩年。然后,大肚皮和兩個涂口紅的女人便又向我提到張文學的老板,提到張文學貧困的家。那一刻我真想問問他們,一個月前張文學堅持出院的時候他們在哪里?我用了很大的勁,努力了很長時間,也沒說出這句話來。
后來他們就氣沖沖地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大肚皮又一次伸出他短而粗的五指,猛一下拍打在那幾張攤開的紙上。這一次,辦公桌發(fā)出的是一聲巨大而沉重的悶響。隨后便是他們急促的腳步聲。
“牛一樣!”
“牲口!”
他們的聲音從辦公室門口飄進來。我低著頭,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依稀聽見自己身體里某個地方嘀嘀咕咕的。他們的腳步聲和他們不約而同的說話聲那么鏗鏘響亮,我到底嘀咕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
等我終于抬起頭來,幾個人的身影早已從走廊上消失。我的幾個患者在家屬們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打辦公室外經(jīng)過,看到我,他們不約而同地沖我露出感激的笑。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我心底里正洶涌著莫名的悲傷。
照片里的老人橫臥在病床上,顯然是為了拍攝的需要,老人的右腿被人有意暴露在了被子外面,放置在老人膝蓋下方的金屬器械和報紙為照片所配發(fā)的標題(《受害人在病床上做牽引》),明白無誤地告訴我,老人右側(cè)的大腿斷掉了。老人身體的其他部位覆蓋在被子下面,任我怎么想象,也無法推斷出老人的胖瘦高矮,以及被遮住的表情。比鄰的那張床上坐著三位女性,一個年歲明顯要大,另外兩個看上去應該是晚輩,想來都是老人的親人,但她們無一例外地陰沉著臉,目光向著不同的方向,往低處盯著,仿佛是在躲避或者找尋什么。
與之并排的另外一張照片是個特寫,也就是前一張的三分之一大小,標題是加了雙引號的一行小字:這一切都是兒子害的。鏡頭對準的,是老人的頭,和他身邊的一個男子,約莫三十出頭的樣子,正扭頭向別處看著什么,目光躲躲閃閃的。老人花白的頭發(fā)向后紛亂地搭著,使得原本皺紋橫生的前額更加顯露無遺。老人微閉著雙眼,仿佛陷入深長思索的智者,又像是剛剛經(jīng)歷過長途跋涉的旅人--現(xiàn)在,他疲憊了,他正在休憩。男子雙手扶床,支撐著微微前傾的身體,似乎在有意拉近自己和老人的距離。盡管照片顯示的只是男子的一個側(cè)面,但就此也可以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和三位女性比起來,明顯要輕松得多也自然得多。
照片的上方是一行一號黑體大字:在家打癱父親 妨礙民事訴訟秩序。下面一點,是一行小二號字,也是黑體:當事人被司法拘留15天。照片下面的正文是小五號字體的文字。整個看起來,幾乎占據(jù)了那個版面的至少三分之二。
這是這個歲末,本地日報社會版上的一則報道。報道的主人公是一位退休的養(yǎng)路工,68歲。那名三十出頭的男子果真就是老人的獨子,化名為黃銘均。老人斷掉的腿就和他獨生的兒子黃銘均有關。事情的起因僅僅是,多年前老人的老伴(黃銘均的親生母親)去世了,老人一直和兒子住在一起,但兒子經(jīng)常不在家,老人于是想再找個老伴兒,兒子不同意,理由也僅僅是,怕家產(chǎn)流進了外人的口袋。
就是這么簡單。也許世上所有的事情原本都是簡單的,復雜的是我們的內(nèi)心,或者說是我們的內(nèi)心把原本簡單的事情搞復雜了。
很大程度上,我甚至是能夠理解黃銘均的擔心的。想想,如果家里平白無故地多出一個人來,也就等于多出一張嘴,多出一雙手,多出一張臉。嘴是用來說話也是用來吃飯的,手是用來干活也可以是用來取東西的,這東西,很可能就包括老人一輩子的心血,也就是所謂的家產(chǎn),而多出的那張臉,如果放在原本屬于兩個人的照片上,無疑就會使得三個人的影像同時縮小不少,整體的視覺效果自然也就會擁擠不少;但那是一張活生生的臉,它長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如果隨了老人的愿,那張臉就將隨著那個活生生的人一起,出現(xiàn)在自己的家里……
這是黃銘均不能接受的。于是黃銘均沖自己的父親動怒了,他動怒的方式,就是揮舞自己年輕而有力的拳頭,間或配合著自己同樣年輕而有力的腿。而且,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只不過,和以前的若干次比起來,這次的結(jié)果更為嚴重——老人的腿在被黃銘均掀倒又踢上幾腳的時候,骨折了。
我們都有父母,我們也都有或者會有孩子。我不免就有些懷疑,黃銘均是不是老人的親生兒子。
老人是在報道發(fā)出的第二天轉(zhuǎn)入我所在的病區(qū),成為我的患者的。那時候,老人受傷剛剛一周。我去看他的時候,老人依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但頭發(fā)已不再是照片里看到的蓬亂樣,顯然是剛剛梳理過,前額上的皺紋似乎也沒有照片里顯示的那么明顯了,看上去,老人也比照片里要年輕許多??吹轿疫M去,老人就微笑著招呼身邊的女士(也是我在照片里見到過的),要她們給我拿煙、倒茶。我準備給老人做檢查的時候,老人伸出手,擋住我即將接觸到他的手,隨后又很快地縮了回去,說:你整,不整我來找你做啥呢。接著就嘿嘿地笑了起來,說:醫(yī)生,我癱得了不?
老人的笑容,在我后來每次去看他的時候,總是約好了似的蕩漾在他臉上。有好幾次,我故意不聲不響地走進病房,我想知道,老人的笑容是不是因為我的出現(xiàn)有意做出來的,但我發(fā)現(xiàn)不是。從轉(zhuǎn)進我所在的病區(qū)那一天起,老人就一直微笑著,和我及身邊的人說話。即便是在我為他檢查和治療的時候,他也是微笑著的。我很清楚,僅僅一周左右的時間,老人粉碎得不成樣子的大腿不可能沒有任何痛感,但自始至終,老人從沒叫過一聲,只是笑,間或問一句:醫(yī)生,我癱瘓得了不?
按要求,我必須詢問老人受傷的原因。盡管我其實已經(jīng)很清楚,但我必須得到老人的確認。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問老人的時候,老人竟然給出了我另外的答案。"走路摔倒了的。這人一老,骨頭就經(jīng)不起摔了!"老人說。
我爛熟的《外科學》教材里這樣寫道:骨折,就是骨骼受各種不同暴力作用而斷裂。不管是被兒子掀倒,還是老人自己走路時摔倒,都可以導致老人大腿部的骨折,唯一的條件就是,老人倒地時有足夠強大的暴力作用。換句話,如果不是因為事先看到那篇報道,我就沒有任何理由對老人的回答表示驚奇和懷疑。
事實上,無論是對我還是老人,弄清楚老人是如何受傷的,不過是為了保持病史的完整。結(jié)果已是無法更改。對我而言最為要緊的,就是如何想方設法讓老人斷掉的腿盡快好起來。但我不明白,老人為什么要在篡改自己受傷原因的同時,只字不提自己的獨生兒子?
這一點,在老人住院的漫長時日里,成了我和老人之間的秘密。這期間,老人就一直由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幾位女士照顧(后來我知道,她們是老人的妹妹和女兒),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三個,有時候還有其他人。我不止一次地想要問問老人,他是否真有那么一個兒子,每一次,當老人微笑著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就放棄了這個愚蠢的念頭。
我相信,老人所以要這樣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這理由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強大到讓老人選擇了在記者面前說出,在我的面前隱藏。我甚至愿意相信,老人是知道我看了那篇報道,因此他才對我秘而不宣。
——就在看到那篇報道的同一天,我在另外一份級別更高、發(fā)行范圍更大的報紙上看到一個整版的報道,主題是本年感動本省的十大人物和事件。版面上花花綠綠地貼滿了彩色的照片,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孩童,他們的笑容無一例外的燦爛,看不出哪怕絲毫做作和表演的成分。
兩份報紙是被同時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的。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那張花花綠綠的大報那些燦爛的笑臉上,然后是在無意間翻動另外的那張小報時,看到了關于老人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打傷住院卻無錢醫(yī)治的報道的。
放下報紙,我眼前不由得浮現(xiàn)出我日漸蒼老的父親的身影,已經(jīng)很久了,他總是拒絕我要他進城的請求、至今生活在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鄉(xiāng)村。我決定,明天就回去看看他……